余秋雨:孔子在年歲已高的時候花費十四年時間遊歷各國,充分顯示了他強大的生命力。
生命力不僅僅指身體,更是指他全身心面對不同空間、不同事物時的一種能力,一種敏感,一種興趣,一種試探,一種回應。這一切加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生命存在真實性。
比孔子晚生九十年的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曾追尋著他自己所崇拜的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的足跡,出發上路,不斷地走,從埃及走到巴比倫,走到古波斯,一直走到印度。他把父親的遺產用完了,回到古希臘,被控告揮霍財產。在法庭上,他朗讀了一路上寫的《宇宙大系統》,征服了法官和聽眾,不僅打贏了官司,還獲得了高額獎賞。這個官司給歐洲後來的學者帶來了巨大的啟發,代代相繼出行,一直到法國的思想家盧梭等人。他們在旅途中寫下了大量的著作,完成了他們的思考。他們甚至認為,自己在不行走時就不能思考。
王牧笛:余老師好像一直很強調這種行走在大地上的知識分子生命狀態,您寫《文化苦旅》似乎就有點踐行這種理念的意思。
余秋雨:是的。我很早就發覺,中國知識分子的整體委靡,既有外在原因,也有內在原因。當外在原因發生了變化,他們還是不行,那只能是內在原因了。內在原因初一看是互相傷害,實際上是自我禁錮,造成了生命狀態的畸形。直到現在,大量「偽精英」、「偽鬥士」的出現,都是使足了勁在狹小的圈子裡裝腔作勢、爾虞我詐。這種狀態實在讓人不敢對比兩千多年前孔子一行。我覺得,下一代知識分子若想走出陷阱,應該遠遠地追慕孔子和他的學生的風範,走到萬千世界中去,面對千姿百態的生態和心靈,學會感受,學會思考,學會表述。
孔子的政治主張當時幾乎沒有被任何統治者所接受,他已經從五十五歲的壯年變成了六十八歲的老人。他終於決定結束這十四年的流浪,回來了。回來以後,作為一個老人必然遇到的痛苦,一個一個接踵而來。他剛回到家裡,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經在一年前去世。他五十五歲離家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妻子。妻子等了他十幾年,卻在他到達的前一年去世。我們無法想像老人踏進家門時的情景。在沒有便利通信的時代,妻子直到臨死也不知道丈夫還能不能回家,但她還是把一切井井有條地收拾了。十四年的主動別離,對於這一對已經年老的夫妻來說,代價實在太沉重。這中間的默默犧牲,其悲壯程度,不亞於古希臘悲劇。在孔子回家的第二年,獨生兒子孔鯉也去世了。中國家庭倫理基石的奠基者,失去了自己的家庭。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孫子,他將延續孔門的千年血脈。
王湘寧:好在他還有子路,有顏回,這些跟了他那麼多年的學生,還能夠讓他有個寄托。
余秋雨: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又過了一年多,孔子最喜歡的顏回也去世了。他對妻子的去世和兒子的去世並沒有強烈的表達,但對顏回的去世,他就向著上天哭喊了:「噫!天喪予,天喪予!」老天啊,你要了我的命啊,你要了我的命啊。又過了一年,忠心耿耿的子路也死了。那時衛國發生內亂,子路聞訊,赴難就義,死得很慘烈,被人家剁成肉醬。差不多同時,他的另一個學生司馬耕也去世了。一個老人,一個老師,和他的學生已經完全不能分開。學生的去世,對他的打擊非常大,比他十四年來在每個國家吃閉門羹還要難受得多。
至少,在吃閉門羹的時候,他還有很多幽默。他曾在鄭國和學生失散了,站立在城門口,學生們在找他。有人告訴他的學生子貢說:東門有個人,疲憊惶惑有如喪家之狗,大概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吧?子貢順著這個人的指點找到了孔子,並把這個人的話告訴他,孔子笑了,說:說我像喪家之狗,是的啊,是的啊!可見這是一個懂得幽默的老人。但是回來以後,他幽默不起來了。面對親人和學生的一個個去世,他感到非常緊迫。他回來後任務很重:一方面,他的名聲越來越大,拜到他門下的學生越來越多,他來者不拒,要給他們開課;另一方面,他還要大規模地整理古典文化,六經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整理的。他用心最多的是《春秋》,這是一部編年史,中國編年史的體裁最早就是由此開創的。在思想內容上,《春秋》還提出了大一統、尊王攘夷、王道等等重要和核心政治觀念。
裘小玉:這些,也就是後來最深入人心的政治觀念。如果沒有這些思想,可能漢武帝也不會那麼容易就接受儒家吧。
余秋雨:一部編年史變成了一部政治學,這個學術現象很值得我們注意。中外一些頂級哲人的思維,是通過講述往事來體現的,這比「裸露狀態」的哲理更有價值。因為失去了時空定位的哲理,往往只是一些離開樹枝的落葉而已。孔子以編年史的方式表達的政治觀念,證明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實行過的,因此已經具有實踐參證。
孔子在寫《春秋》的時候,有人在西邊狩獵獲得了麒麟,他聽到以後,心中一震,說:「吾道窮矣。」他感到上天給了他一個信號,他已經靠近大限了。因為麒麟是仁獸,仁獸被獵,就意味著一個重要人物要結束他的生命了,他覺得這就是自己。於是,他那一天在《春秋》上寫了四個字:「西狩獲麟。」《春秋》就此結束。
《春秋》後面的篇章,是他的學生補寫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自己的「編年史」也結束了。他開始得病,得病以後更覺得自己真的要離開了,所以他唱了一首歌:「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泰山要倒下來了,梁木要斷裂了,哲人要枯萎了。七天以後,他就離開了人世,活了七十三歲。
先秦時期人們的壽命都不長,但奇怪的是,「仁者壽」,智者亦壽,先秦諸子的壽命都很長。墨子活了八九十歲,孟子八十四歲,莊子八十四歲,荀子七十八歲,比起來孔子算少的了。當然,也有不正常死亡的,比如韓非子,死的時候只有四十多歲。總的說來,先秦諸子以高壽完成了一座座思想大廈的建造,而這個思想大廈當中,最被歷史記憶的還是孔子這座大廈。
司晨:我記得魯哀公還專門作了誄文悼念孔子,這好像是最早的誄文。中國的事情很奇怪,偉人活著的時候大家都不大看重他,死了之後,才紛紛醒悟那個人好偉大。
余秋雨:這種情況現在還是這樣,活著的人總是有「爭議」,因此大家只把他看成「爭議」一方,不予尊重。等到一死,「爭議」結束,立即「偉大」。但孔子的死確實是一件大事,因此當時的葬禮比較隆重。
孔子生前特別強調周禮當中的喪葬之禮,這一點和道家的區別比較明顯。道家覺得人生就是一片浮雲,哪兒來,哪兒走,哪兒起,哪兒止,無所謂。可以消失在流沙荒漠,可以消失在草澤江湖。但對孔子來說,人生不是一朵雲一股氣,而是一個莊嚴的過程,要用隆重的儀式來終結它。
孔子重視喪葬之禮,在橫向上,他可以通過喪葬方式來維繫生靈之間的互尊;在縱向上,可以通過喪葬方式來護佑家屬之間的傳代。他的學生因為認真學習了這方面的知識,所以孔子本人的喪葬儀式之隆重,我們可想而知。
魯哀公作為一個國君專門撰文悼念這麼一個士,已經開了一個先例。但是,更讓後世關注的,是學生們的守墓方式。這種守墓,要在墓邊守三年,穿衣、吃飯都有特殊規定。墓邊還搭建了窩棚,這些學生的家庭也要搬過來陪。來了那麼多家庭,親戚和相關服務人員也隨之而來,結果就搬過來一百多家,成了一個不小的村落。
學生們就這樣整整守了三年。本該告一段落了,但子貢還要繼續再守三年。子貢守在那裡,其他學生也來看望。結果,一個延續多年的儀式就構成了雛形。
王安安:我到曲阜去,還看到孔廟裡收藏了孔子用過的衣服、帽子、琴、書、車,不知是真是假。後來很多皇帝都親自去曲阜,祭奠孔子,孔子身後真是很受重視,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法比。
余秋雨:那是到了漢代以後,孔子不僅僅是一代代學生們的紀念對象,而且成了很多王朝提倡的一個精神坐標。有許多皇帝親自來祭孔,親自來掃墓。最先來的是漢高祖劉邦,後來有東漢的光武帝、明帝、章帝、安帝,北魏的孝文帝也來了。唐高宗、唐玄宗都來過曲阜,後周的太祖,宋真宗,直到清代的幾個皇帝,清聖祖、清高宗也都來了。祭孔,已經成為一種「國家儀式」。
費晟:那些學生為孔子守墓非常真誠,但後世的皇帝祭孔子就顯得有點矯情了。孔子的學生為他守墓的時候,孔子依然是一個鮮活的形象,可是當後世把孔子的學說政治化以後,展現出來的就是一個冷冰冰的形象。孔子的學說被附上政治含義以後,一定程度上可能喪失了它作為一個學說的獨立性,被片面和畸形地發展了。
余秋雨:於是我們眼前出現了兩個孔子:一個是我們喜歡的,作為思想家的孔子,這個孔子的自然生命了結在他的七十三歲,留在了他的著作和他的一代代學生們心上,而不是祭壇上;另外一個孔子是被偶像化了而膜拜的那個孔子,他的學說被統治者們引到了另一個側面。儘管仍然是他的學說,但是由於挪移了重心和部件,使學說的本體結構發生了一點變化。
王安安:這些皇帝確實是利用孔子,把孔子哲學變成一種國家的意識形態。但是我想,是不是也正因為政權的力量,孔子的儒家學說才會被普遍認識、普遍接受?那麼皇帝的推崇是不是也起到了一定的好的作用呢?
余秋雨:從宏觀上講,中國那麼多的朝代,那麼多的皇帝,他們的民族不一,政見不一,血緣不一,共同地尊重一個人,這個人不是皇帝,也不是神,而是一個文化人,這不管怎麼說也是一個人類文明奇跡。我認為中華文化作為古文化唯一留存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就與他的名字有關。
不僅如此,從隋唐開始的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考試的內容有不,少變化,但越到後來越偏重於儒家學說。那些學生可能只是為了做官,並不是為了孔子,但是卻用極大的精力去背誦儒家經典,好像是孔子滋養了他們,實際上卻是無數年輕的生命滋養了孔子,滋養了《論語》,滋養了儒家學說。孔子的學說基本上是治國平天下的學說,這些人考上後拿了孔子的學說真的去做官,那麼無論在考試層面、文官選拔層面,還是官場實踐層面上,孔子變成了一個「大孔子」。這個孔子和原來的孔子是有距離的,他成了一個橫跨時空的驚人文化現象,這是人類歷史上沒有別人可比的。
我們為這個事情高興,但在心底裡,還是喜歡那個一路被人拒絕、一路自我安慰、一路唱歌彈琴、一路頗為狼狽的孔子。
顧炎武先生說:「仲尼,一旅人也。」顧炎武先生自己也走了很遠的路,最後終於體會到:孔子再偉大,在本性上只是一個旅行者,一個走路的人。這個稱呼很親切。由此可以慶幸,那個真實的孔子並沒有失去,還有人懂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