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課 一路冷遇成就的偉大

余秋雨:造就孔子真正的偉大,是他從五十五歲到六十八歲之間的行程。沒有周遊過列國的孔子,就不是孔子。畢竟已經是一個老人,畢竟已經是一個大學者,畢竟已經是一個門徒眾多的資深教師,就這樣風風雨雨不斷地往前走,一走十四年。這個形象,在我們後輩看來,仍然氣韻無限。

孔子的這一行程,可說是「中國文化的第一行程」,值得我們記一記。中國文化的組成,除了靠一堆堆文字之外,還靠一排排腳印。大家都知道,我特別看重包含著很多腳印的文字,或者說,包含著很多文字的腳印。

好,現在看看由誰來說說孔子的出發?

費晟:我記得孔子當時離開魯國是被迫的。當時魯國政權實際掌握在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世卿手裡,孔子為了削弱他們的勢力,採取「墮三都」的措施。結果季孫氏和叔孫氏的城堡被毀以後,孟孫氏就以武力對抗,墮三都的行動就半途而廢了,孔子與三家之間的矛盾也就變得非常尖銳。當時的魯國國君也不爭氣,迷戀女樂,很多天不管事,孔子很失望。魯國舉行郊祭的時候,祭祀後按照慣例要送給大夫們的祭肉也沒有送給孔子,說明不想再任用他了。孔子也只好離開魯國,開始在各個國家之間亂轉,還是挺淒涼的。

余秋雨:對,他就是這樣出發了。但請大家注意,不要泛泛地為歷史人物傷心。一切偉大的行程,往往是從無可奈何的淒涼開始的。

他行程的第一站是衛國,這裡的狀況比較好,人口不少。還沒有到都城的時候,學生看到四周有那麼多人,就問孔子,人多了,我們接下來應該對他們做什麼呢?孔子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富之」,讓他們富裕起來。學生接著又問,他們富了以後,我們再為他們做什麼呢?又是兩個字一「教之」,就是開始進行教育。

不要小看這四個字,只有非常成熟的政治家,才會用最簡單的語言回答覆雜的問題。如何治理一個國家?先讓人們富裕起來,再推行教育,就這麼簡單。

由於孔子已有的名聲,衛國的國君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到來。在宮裡會見的時候,國君就問孔子過去的薪酬有多少。孔子在魯國薪酬很高,有六萬斗米(粟),這可是很大的一個數字。衛國的國君也很慷慨,立即就說,我們也給六萬鬥。但是對於孔子政治上的建議,他基本上不聽,充耳不聞。這一點,或許也可以概括孔子後來十四年的共同經歷:他到的每一處地方,統治者對他都很有禮貌,都願意給他很高的物質待遇,但對於他的政治見解卻幾乎都不予採納,做官更是沒有可能。

王安安:我想孔子其實也不在乎什麼待遇。他想要的別人不給他,不想要的硬塞給他,這真是太悲情了。

余秋雨:在衛國度過了比較無聊的幾個月後,孔子只是在政界和商界認識了一些名人,也不多。不巧的是,其中一位他認識沒多久的人竟然和朝廷的叛亂案件有關。於是孔子和他的學生也成了衛國的監視對象,一頭霧水的孔子只好離開了。這也是孔子以後要反覆遇到的慣例:開始的時候總是被熱烈歡迎,走的時候卻總是聲聲長歎,歎息了以後又重新燃起希望向另外一個地方走去。孔子似乎一直就陷在這樣的一個怪圈當中。有人稱這是失敗之旅,但孔子內心認為,並不是他的失敗,而是他遇到的那些統治者的失敗。

離開衛國以後不久,孔子到了一個叫做匡的地方,在現在的河南省境內。孔子在匡地被一批人圍住,說他長得像一個叫陽虎的人。陽虎在這兒打過仗,曾經攻擊過匡人。結果孔子他們也就在匡地被困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以後孔子一行在其他地方也經常被困,有時是軍隊,有時是暴民,被圍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每次都有死亡的危險。孔子和他的學生,永遠在追求,又永遠在逃奔。

王牧笛:孔子這十四年,也可以算作一場文化苦旅,他惶惑如喪家之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比如他當時在陳蔡之地被困的時候,雖然絕糧,卻依然帶著他的學生唱歌、彈琴,這樣一種君子之樂,應該也是成就他偉大的一個重要因素。

劉璇:孔子說他五十而知天命,我記得錢穆先生曾經說過這個天命是什麼:對外我知道現實是不可以掌握,不可以用我的主張的;對內我也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我自己不管別人用不用,我都要繼續我的行為,用我自己的主張去實踐它,傳播它。孔子這十四年,對他個人而言,對後代知識分子而言,我覺得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樹立了一個知識分子處世修身的典型。

余秋雨:劉璇在這個關口上說到天命的問題,非常合適。孔子走來走去,處處碰壁,其實正是在實踐他對天命的感悟。錢穆先生的說法有點繞,其實孔子所謂知天命,就是不斷地領會現實對自己的容忍程度,也就是探索自己能夠在現實中的發揮程度。這也可以說是對自己生命行為的「邊界觸摸」。觸摸的結果,知了自己,也知道了「天」的意思,因此也知了「命」。

正是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君子和西方英雄的重大區別。西方英雄是挑戰型的,根據自己的強烈意志,向長天大地挑戰,向命運挑戰,即使頭破血流也成了悲劇英雄。這是從古希臘悲劇中就可以看到的形象,黑格爾說,他們的悲劇的不可避免,正是一種他們自己不知道的必然性在起作用。中國君子不是這樣,他們不欣賞這種悲劇性,而是要在大悲劇產生前瞭解必然性。在中國君子看來,這種必然性,也就是天人談判的一種中庸合約。孔子因為在五十歲時就知道了這個道理,因此對後來的行程就不覺得苦了,因為一切磨難都是「邊界觸摸」,都是在實踐天命。

請不要把孔子的這種行為方式看成消極。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特別成熟又特別勇敢的文明態度。探索天命本身就是一種勇敢,比那種不管天命的自我犧牲更勇敢。請注意,探索天命並不是貪圖自身安全,恰恰相反,孔子常常尋找一種有價值的不安全,尋找自己「可為」和「不可為」的紅線,並且進一步尋找如何在「不可為」當中尋找「可為」的可能性。

周雙雙:我覺得剛剛余老師提到的中國君子和西方英雄的對比很有啟發。西方的英雄形象,往往在一個非常大的悲壯事件當中,明知道前方是毀滅,但是為了尊嚴和榮譽,他們堅持到生命最後一滴血的流盡。而孔子這種行為,不是在一個轟轟烈烈的事件當中了,也不追求過於響亮的榮耀,而在一個綿延的堅持當中一步步尋找,這同樣也是一種英雄的行為。

余秋雨:孔子在遇到麻煩的時候,並不是一頭撞向危險,而是想到自己的使命。在匡地被圍五天五夜,有學生問他:我們難道就這麼完了嗎?孔子說:周文王已經沒了,文明的重擔顯而易見落到了我們的肩上。如果先王和上天不想延續文明和道德,那就不可能讓我們學那麼多東西。既然讓我們學了,就是暗示我們有延續的希望。只要這個文明要延續,現在包圍著我們的那些人就不能對我們怎樣,因為這是先王的意志,也是上天的意志。

後來在孔子離開陳國到蔡國去的路上,不小心進入了戰場,出不去了,被圍困在裡面,七天都沒有吃東西,餓壞了。但是他還在唱歌,還在彈琴。當時也有過一段令人難忘的談話。

孔子說:我們不是犀牛,我們不是老虎,為什麼永遠在曠野裡流浪?——這段話好像在抱怨,也好像在啟發學生回答這個問題。

子路說:是不是我們仁德不夠,別人不信任我們?或者是我們的智慧不夠,別人無法按照我們的方案來實行?孔子回答說:如果天下的仁德都能獲得人們信任的話,怎麼可能有伯夷和叔齊的悲劇呢?如果天下的智慧都能被人接受的話,怎麼可能有比干的災難?他告訴子路和其他學生,不能以他人的接受不接受,來判斷自己的仁德和智慧。

孔子接著又問子貢:我們怎麼會走到絕路上?子貢說:老師啊,是不是你的理想太高了,一般人接受不了?我們能不能把理想降低一點,讓一般人都能接受,那該多好。孔子看了他一眼說:你錯了,天下最優秀的農民,不一定有最好的收穫。天下最優秀的工匠,不一定都能夠讓人們滿意。我們即使找到了循序漸進的辦法,一步步把我們的理想都實現,也不見得能被天下的人完全接受。子貢,如果為了求得人們的接受就降低我們的標準,你的志向也太低了吧?

最後,輪到了顏回,孔子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顏回說:老師的理想這麼高大,一般的人不接受,那才證明老師是真正的君子。如果我們的政治方案不完善,別人不接受,那是我們的恥辱;但是如果我們的方案很完善,別人不接受,那是他們的恥辱。孔子一聽就笑了,覺得顏回講得真好。他開玩笑說:顏家的後生什麼時候賺了錢,老頭我來負責給你管賬。

子路、子貢和顏回當中,顏回最讓孔子滿意。顏回認為,真君子本來就難以被人接受。按照顏回的說法,真君子不但要走,而且要以一種高水平的方式走得很遠,再回頭看看一路上被接受的程度,這也等於考察了百姓。在人民的接受度和我們的理想之間,就是真君子的立身之所。

叢治辰:我倒是不大喜歡顏回,這個人可能太會做人。他這個看法不就是從孔子對子路和子貢的回答裡綜合來的嗎?八面玲瓏。道理是說得沒錯,但是他的行為方式我看不上。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子路的坦誠、率直和反省態度。跟子路的回答相比,我覺得孔子都沒有足夠的反省,這個老頭在這裡有點逃避責任。

余秋雨:我尊重你對孔子和顏回的意見,但是,我覺得不能把他們的談話作一般人情世故的解讀。顏回的回答恰恰碰撞到了孔子哲學的核心——中庸之道,也就是在「不被接受」和「設法接受」這兩者之間嵌入一種追求。「不被接受」是預計中的,這就是因為我們高於民眾的高度。所以既要面對民眾,又要考驗民眾。

孔子我們還要討論,因為他還在路上。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