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課 中國會不會因他而走另一條路

余秋雨:今天,我要藉著墨子和墨家,說一說現代文化思維上的一個大問題。必須指出,我們上次提到的墨家的衰微,是從傳統歷史學的意義上說的。如果我們把眼界放開,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上來考察,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一個重大的思想流派,最後成果是它對民間社會的滲透程度。而對其中最重要的思想流派來說,則要看它在民族集體心理中的沉澱狀況。墨子和墨家,只是衰微在政治界和文化界,丟失在史官的筆墨間,而對中華民族的集體心理而論,卻不是這樣。中國民間許多公認的品質並不完全來自儒家,似乎更與墨家有關。例如——

一、「言必信,行必果」的處世原則;

二、對朋友恪守情義,卻又不沾染江湖氣息;

三、對於危難中人,即使不是朋友,也願意拔刀相助;

四、以最樸素、最實在的方式施行人間大道,不喜歡高談闊論;

五、從不拒絕艱險困苦,甚至不惜赴湯蹈火;

……

請不要小看這些民間品質,它們雖然很少見諸朝廷廟廊、書齋文苑,卻是中華民族的重要「脾性」,與千家炊煙、萬家燈火有關,與田頭巷陌、槐下童叟有關。與它們相比,那些書籍記述,反倒淺薄。

這讓我們想起一些現代武俠小說。它們正是把這種民間品質提煉成了現代成人童話,而廣受華語讀者的歡迎,拍成電影後也能讓外國觀眾眼睛一亮。如果從歷史學的刻板標準來衡量,它們好像缺少太多依據,但從民族精神的高度來衡量,它們反倒比歷史學更真實。真的,墨家,更能吸引後世藝術家的興趣。有人把這種武俠精神看成低俗,而我的想法正相反,一種游離於歷史文本之外、卻滲透在歷史事實之中的民間精神潛藏,卻在那裡初露端倪。當然,只是初露端倪,而不是燦爛呈現。真正的燦爛呈現,有待於你們這一代,甚至你們的下一代了。

這種民間精神的最初概括,也曾見諸文本。我們今天討論墨子的基本思想——「兼愛」和「非攻」。

「兼愛」的思想,和儒家的「仁愛」思想有所不同。在那個時代,儒家和墨家對此就有過很激烈的爭論。《墨子》一書裡面有許多批判儒家的內容,後來儒家的孟子對墨子也有過很嚴厲的批評。

哪位同學能簡單說一說儒家和墨家在愛的問題上的主要差別?

叢治辰:墨家將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儒家的一些核心命題,其中對「仁愛」思想反對得尤其厲害。儒家講究愛有差等,「親親有術,尊賢有等」,也就是認為愛人要有親疏厚薄的區別,而且是由己及人的關係,從愛我的親人再到愛他人的親人。墨家提倡「兼愛」,主張愛人要「遠施周遍」,不應該有親疏厚薄之分。

余秋雨:儒家恰恰不能接受「無差別之愛」,所以孟子很不客氣地批評墨家說,你們難道能把一個陌生人當做自己的父親那樣來愛嗎?難道能把父親等同於陌生人嗎?那豈不是取消父親?取消父親是「無父」,「無父」的人就是禽獸。這種批評很激烈,脫離了儒家溫文爾雅的風貌,有點上綱上線了。那麼,我要問大家,儒家如此強硬地講究有等級的愛,原因何在?

王安安:儒家遵從周禮,孔子說「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周禮本來就是一套等級分明的價值與行為標準的體系。在這個體系的影響下,儒家的倫理觀不可能不「愛有差等」。

王牧笛:我覺得儒家的很多思考是以「家」為起點的,墨家則像是從一種類似共產主義社會這樣一個互敬互愛、絕對平均主義的社會為思考出發點。儒家的「仁愛」和墨家的「兼愛」表面上看起來矛盾,其實他們並沒有在一個交鋒點上。「仁愛」適合於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社會組織形式,而「兼愛」更適合墨家學派這樣一個由鉅子領導的半宗教化的團隊。

叢治辰:我認為儒家講究有差等的愛,是源於現實可操作性的一種思考。愛這種東西是需要訓練的,需要推此及彼,由近及遠,因此自然產生一種級差。首先是愛你的親人,愛你的朋友,愛你的同事,然後再推遠到愛陌生人。但如果不管是對一個陌生人,還是對一個熟悉的人,乃至對你的父母,你的愛都是同樣的,做到「兼愛」了,即使不能斷言你是虛偽的,那麼其實也很難真正做到。

余秋雨:都說得很好。你們的水平,已高於外面不少學者對同類問題的討論。你們的優點是抓住了事情的「簡單理由」。「簡單理由」也就是「基本理由」,很多學者抓不住,只能靠引經據典、晦澀言辭來掩蓋。一切低智狀態總是以高智狀態來裝潢的,但真正的智者不喜歡雲遮霧罩。

安安認為,儒家有等差的愛,出於他們的理想體系;牧笛認為,出於他們對社會的關注重點;治辰認為,出於他們對於可操作性的設計。這三方面,都說到了儒家做這種選擇的合理性,都沒有說錯。

但是,產生的理由不等於產生的後果。儒家有等差的愛的後果如何?這是對這種理論的最好檢驗。由於儒家一直受到尊崇,因此這種後果也就有了兩千年的聚集。如果要看當年墨家批判儒家是否有道理,就要用這兩千年的聚集來回答。

事實證明,有等差的愛確實比兼愛更便於實行。按照儒家的設計,中國人把家庭倫理之愛發揮到了極致。但是,當這種家庭倫理之愛放大到朝廷倫理的時候,等差觀念就遠遠超越了仁愛觀念。等差把仁愛化作了敬畏、窺測、追隨,變成了一種上下服從的行政文化。這種狀況對於王朝體制的鞏固、社會管理的強化有很大的幫助,但在中華文明的精神素質上也帶來嚴重的缺漏。

例如,長期以來中國仕子追求「忠孝兩全」,也就是只把情感投注在朝廷和家庭兩端。但是,對於朝廷和家庭之間的遼闊的中間地帶,卻很少予以關注。這遼闊的中間地帶,也就是公共空間。有等差的愛,使人們對公共空間的行為缺少明確引導。就像上次王安安同學說的,直到今天,中國遊客在外國經常因為隨地吐痰、大聲喧嘩等毛病受到抨擊。原因正在於,他們未曾獲得過在正常的公共空間對陌生人表達愛心的行為訓練。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明白,當年墨子正是要用兼愛來填補這些無愛的公共空間。墨子的形象,突然在我們的一次次遺憾中重新清晰起來。

有等差的愛,讓人為了辨別其間的等差而不勝其煩。因此,不以親疏為界,不以等級為階,敞開胸懷兼愛他人,兼愛眾生,才是中國精神文化的更新之道。在這方面,佛教和墨子,埋下了很好的種子。

由「兼愛」,必然會引致「非攻」,這裡面有一種邏輯關係。墨子的「非攻」思想,包含著好幾層意思,其中最顯現在外的一層就是在一個戰亂的時代反對戰爭。在這一點上,墨子的「非攻」思想,是一種比儒家更徹底的和平主義。儒家說,不要去追殺敗逃的敵人,他們逃跑時戰車如果卡住了,我們還要上前幫忙抬一抬,這就是儒家的仁愛。在墨家看起來,戰爭本來就不應該發生,任何攻擊性的侵略行為都應該被否定,這就是墨家的「非攻」。

墨子徹底反對戰爭,體現了他所代表的勞苦大眾的心理。從表面上看,上層社會說了很多「息忿止戰」、「和為貴」的話,但都還想在戰爭中謀取名利。真正反對戰爭的,永遠是勞苦大眾。戰爭對他們而言,是做壯丁、當炮灰,背井離鄉、拋屍千里。所以,當我們按照底層社會的普遍心理來考慮,墨子「非攻」的思想就很容易理解了。

呂帆:按照秋雨老師的思路,能不能這樣說,墨子並不僅僅是站在某一國反對另一國,而是站在一切被欺侮群體的方位上。因此,墨子的「非攻」思想,體現了一種被征服者的立場,是以一個弱者的姿態和地位來說的。這種弱者的姿態和地位不會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消失,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征服者和被征服者、強者和弱者的區分,現在這個時代也存在這兩個階層,在這種意義上,墨子具有一種永恆的價值。雖然他的理想在現實中往往無法實行,但是他替弱者一方發出了聲音。

余秋雨:我贊成你的這一視角,把「非攻」的意義擴大到了戰爭之外。這也牽涉到了社會的多數還是少數的問題。你所說的「弱者」,或者說被統治者,數量龐大,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在歷朝歷代,固然每個時期看上去都有一些政治、軍事上的被攻擊對象,但是,永恆的被攻擊對像卻是廣大的勞苦民眾。即使是上層集團的混戰,受到最大傷害的也是拋屍荒野的兵卒、顛沛流離的難民。因此,墨子的「非攻」思想,確實有一種追求社會公平的人文理想。相比之下,儒家的思路更貼近社會上層,對此不夠徹底。

除此之外,「非攻」還有第三層意思,那就是拒絕中國集體文化心理中互傷、互毀的內耗習慣。這也是站在社會底層旁觀上層互耗所產生的鄙視。上層社會能說出互傷、互毀的千百條理由,這些理由當然不能說服對方,為的是說服底層民眾。但是,底層民眾如果不是傻乎乎地看熱鬧,而是取得了自身立場,那麼,必然會對那種內耗全然否定。一個「非」字,帶有不分青紅皂白的全盤性,因此,社會底層反而取得了居高臨下的整體判決權,有一種痛快感。

劉璇:中國集體文化心理中的內耗習慣,是不是起源於中國人把戰場的內移?中國文化不同於遊牧文化和海洋文化,戰場一直不在外面,而在自己內部,而其他的民族就可能會向外尋求爭奪的對象,把國人的目光引向一處。

叢治辰:內耗當然不好啦,但是把「耗」引向外部,引到非洲、拉丁美洲去,那就好嗎?

王安安:中國先秦的學派大多包含了對斗和爭的理解。儒家注重人際關係,對於人際關係的處理有很多爭鬥、內耗的成分。即便是道家在談到「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時,其實也還暗藏了一種心機,那就是:以不爭來爭。就像秋雨老師說的,「兼愛」與「非攻」有邏輯關係,墨家正是從「兼愛」這個信仰出發,退守到「非攻」,二者是前提和結論的關係。先是「兼愛」,別人的父親和你自己的父親應該同等地去愛,這樣才可能不以自己父親的名義,而去攻擊別人的父親。

王牧笛:安安說得對,墨家實際上給出了一個拒絕爭鬥、維繫團結的根基,給出了一個團結的合法性的說明。在其他一些國家中,團結可能有兩個根基:一是宗教的神,另一個可能是外在的敵人。中國文化中既沒有對一個統一的神的信仰,歷史上也比較少有強大的外敵,所以一直缺乏這種團結一致不內耗的根基。墨家恰恰給出了這樣一種根基,從兼愛出發,以「非攻」為表現。

叢治辰:在我看來,墨子的「非攻」思想非常值得讚賞,只可惜它超越了他所屬的時代。在當時的情況下,中國必然需要血與火的洗禮走向統一和強大。在我們這個時代,人類經過一戰、二戰的慘痛記憶之後,和平主義的興起才顯得那麼有價值。所以在今天和平主義主導的語境下,墨子的「非攻」思想也極其有意義。

余秋雨:在難於實現的時代仍然大聲提出來,並身體力行,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我們不能永遠成為「審時度勢」的實用主義者,而應該在清醒瞭解周圍環境之後,抬起頭來看看天上永恆的太陽。

墨子的辛苦,在於眼見身邊多的是苟且偷安、袖手旁觀的人,但他還要埋頭努力。這是一個信仰者才有的形象。《墨子》裡有一段話,說家裡有十個孩子,九個人都不勞而獲,只有一個人在奮鬥,這個人只能更勤勞,才能支撐這個家庭。其實,對一家是如此,對整個社會的大家庭也是如此。

《墨子》還講了一個故事,一個長途背米的人坐在路邊休息,站起來再想把米袋扛到肩膀上的時候卻沒有力氣了,看到這個情景的過路人不管老少貴賤都會幫他一把,將米袋托到他肩上。但是,墨子說,H艮下很多號稱正人君子的人看到肩負著道義辛苦行路的義士,不僅不去幫一把,反而加以譭謗和攻擊。他說,你看,當今義士的遭遇,還不如那個背米的人。這個故事讓我很感動。說到底,文化不是單純地傳播文化知識,更不是關起門來搞一些自得其樂的研究,而應該像墨子一樣,傳達一種信仰。這個黑衣壯士的信仰,就是「兼愛」和「非攻」。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