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課 《史記》的敘事魅力

余秋雨:討論文化,應該更多地從文化的觀念層面落實到文化的運作層面。我希望同學們能明白這個道理。北大,容易出觀念,這本是好事,但是文化說到底是一種實踐狀態。實踐、勞作、書寫,決定著文化存在的真實性。因此,我們要學會「面對細部」的本領,不要成為永久的「空空道人」。

我會安排兩次時間來專門討論《史記》在寫作上的特色,今天先討論它的敘事魅力。記得好像王安安同學提到過,《史記》刻畫的一些「原型」人物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確實,《史記》的歷史敘事,總圍繞著人物展開。其他國家的歷史也講人,都以人說事,而《史記》則反過來,有以事說人。可以說,這是一種「以人為本」的敘事方式。梁啟超先生很早就指出過這一點。圍繞著人物的敘事,會讓歷史人格化,而且又會讓事件變成人生故事,散發出文學魅力。

讓我們在實例中體會一下吧。大家不妨舉幾段印象最深的敘事,作一點分析。誰先來?

魏然:我比較熟悉的敘事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出自《史記·淮陰侯列傳》。故事雖然非常簡短,卻勾勒出了三個人鮮明的性格特點。比如,蕭何只跟韓信說了幾句話,就瞭解他的才能,雖然當時韓信只是個小輩。蕭何把他追回來之後,還說服劉邦一定要封他為大將,否則他可能還會跑。韓信也非常自信:你如果不封我、不用我,我就不在你這兒玩了!有人感歎道:蕭何這一追,追回了漢朝四百年的江山!

余秋雨:我前年去漢中,當地的朋友帶著我走一條長長的路。一直走到晚上,月亮上來了,路越來越僻靜,看到了一道溝渠。這便是蕭何追韓信的路,而溝渠邊,還有石碑。有時,空間上的小小穿越,卻能帶來時間上的長長延伸。那個月夜,那番馬蹄,那條泛著月光的溝渠,有可能支撐起了一個偉大的王朝,以及這個王朝之後的綿延。

王安安:我印象最深的是霸王別姬那一幕。項羽被包圍之後,聽到帳外有故鄉楚地的歌聲,虞姬起舞,項羽飲酒、吟詩:「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最後虞姬拔劍自刎——英雄的生命終結得充滿了美感。我注意到司馬遷在寫這一幕的時候,視角很獨特。看做一部電影的話,他選擇了項羽作為主觀視角,而沒有選擇一個客觀、全知的視角。有時候我想,也許劉邦這個人和他所採取的行動本身,也構成了一種詩畫結構:他包圍項羽,令四面唱響楚歌,這也是複雜而有戲劇性的,司馬遷沒有選擇他,而是選擇了項羽的視角,顯然是做了更加高貴的選擇:一個人在面臨死亡時所做的事情對他的人生構成折射,富有意味,令人感動。

余秋雨:項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這個形象,需要有美學渲染。美學渲染不是言辭評價,而是情感告別。在這個情感告別儀式上,司馬遷準確地為他選擇了故鄉的歌,選擇了愛他的美人,選擇了他自己的詩句,選擇了鮮血,選擇了自刎。這些審美部件集中在一起,就構成了一個極為悲壯、淒美的經典場面。這個場面被整個中國歷史所記憶,也提升了中國歷史的高貴。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悲劇英雄享受過這麼高貴的告別儀式嗎?我一時想不起來。

薩琳娜:剛才安安講的是一個大悲劇,我來講一個《滑稽列傳》裡的小喜劇吧。楚莊王喜歡一匹馬,到了什麼程度呢?給這匹馬穿上華麗的衣服,住在華麗的房屋裡,給它睡床,甚至還用蜜餞去餵它,搞得這匹馬最後得了肥胖症死了。悲痛的楚莊王讓大臣們都去哀悼它,還要用大夫的規格葬它,並且說,誰要是因為這事兒上諫,就殺頭!這時候優孟出場了,他跑到宮廷裡仰天大哭。楚莊王很奇怪,說:「你哭啥呢?」優孟說:「我們楚國,泱泱大國,國君這麼愛的一匹馬死了,怎麼只用大夫的禮節下葬啊,這太薄了,對不起這匹馬啊,應該用仁君的禮節下葬才是!」楚莊王終於恍然大悟:「嗅,我竟然錯到這種地步。」於是他收拾了殘局,不讓全國的人傳揚。上千年過去,我們再複述這件事的時候,看到在一個暴政集權下,沒有辦法與上層溝通的社會中,優孟這個人,以自己的聰穎、智慧,以及正直,挽回了這件事。這故事到現在想起來,還讓人覺得非常好笑,而滑稽、幽默背後的東西,是高貴。

余秋雨:喜劇美,是一個大概念,其中有一項叫滑稽。滑稽的一大特點,就是用荒誕的方式讓人跳出慣性,然後破除更大的荒誕。人是容易沉迷的,因此需要喚醒。沉迷得淺的,可用悲劇來刺激;沉迷得深的,可以用喜劇來阻斷。因為悲劇用的是和沉迷者同一個邏輯,而喜劇用的則是另類邏輯。

魏然:《史記·趙世家》有「趙氏孤兒」的故事,核心的情景叫「搜孤救孤」。說趙盾這家人觸犯了趙王以及他的老對手屠岸賈,趙家就被殺掉了三百餘口人,只留下一個孤兒。趙家的一個門客程嬰,為保護這個孤兒,用自己親生的孩子給調換了,還托付老朋友公孫楚臼去照顧這個孤兒。他們兩人之間有個對話,是關於生與義孰輕孰重的選擇。公孫楚臼選擇了死,程嬰忍辱負重,被全國視為出賣朋友的叛徒,然而保住了趙氏的血脈。這個故事讓中國人和外國人都感到一種強烈的共鳴,後來被伏爾泰發現,改編成一個歐洲的戲。這個故事有著強烈的震撼性,我認為所有說「中國沒有悲劇」的人,都應該去看看這個故事。

余秋雨:司馬遷的筆寫到這段故事,居然悲得那麼豪邁而純粹。作為史學家,他不得不寫出一個個具體的人名和官職;而作為一個文學家,他關注的是一批生命前仆後繼的力度和造型。真正的文學不在乎具體的歷史依據,只在乎承接這種力度的造型。這種力度和造型是超時空的,因此,我在法國看到羅丹雕塑的一批義士為救全城而慷慨赴死的群像,立即想到了《趙氏孤兒》。我所著的《中國戲劇史》在寫到這一段時,也表達了這樣的意思。

由此可知,司馬遷的敘述魅力,一是來自於以人為本,二是來自於對喜劇美和悲劇美的深度挖掘。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