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我們已經梳理了中華文化最早的幾項文化記憶,那就是從甲骨文到諸子百家,從屈原到司馬遷。按照一種最古典的觀念,中華文化的奠基過程到漢代已經完成。但是,僅僅把文化記憶集中在奠基階段是不能令人滿足的。下面要討論的,是漢代以後的數百年亂世——三國兩晉南北朝。先請大家談談對這個時代的看法。
劉璇:我覺得整個三國兩晉南北朝都亂七八糟,到處都打仗,社會也不安定。還有很多變態的統治者,像吳國那個孫皓,喜歡剝人的面皮,挖人的眼睛,完全喪心病狂。再看一看《三國誌》,不到十頁就跳出來一個「人相食」——人吃人,這完全掉到生存底線以下了。這種時代,老百姓過日子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我是很難對此產生好感的。
叢治辰:我對於亂世的態度,說出來就顯得有點「卑鄙」。所謂「亂世」的意思,其實就是「失范」——沒有規矩了!這「沒有規矩」又包含兩個層面:文化生活和社會生活。文化生活上沒有了規矩,異彩紛呈,特別好玩,我喜歡。但是你要讓我到亂世的社會生活當中去過日子,那我不幹。
余秋雨:我理解你的意思。人有兩種需求,一個是基本的生活需求,一個是文化需求,而生活需求和文化需求很可能是分裂的。當它分裂的時候,比如亂世,我們可以欣賞它卻不願意進入它。
王湘寧:我的看法可能極端一些。我覺得亂世的那些人,雖然日子過得不好,但是因為規範都沒有了,反而可以少很多束縛。比如我現在還只是一個學生,但是專業一確立,我就似乎已經看到了我以後要走的路。但如果我是在亂世,可能就自由和超脫得多,會有更多的選擇。亂世裡有很多非常非常壞的人,但是也有很多英雄,我們且不管是善還是惡,畢竟他們可以把善和惡都發揮到淋漓盡致。從藝術的角度來說,我都覺得是一種美。
余秋雨:你的這番話,我覺得很有價值,尤其是你來自新加坡。我對新加坡也很熟悉,它在社會秩序方面堪稱典範,但有時也會讓人產生一種惶恐,嚴密的秩序造成了全方位的控制,不僅控制今天,而且控制明天,一直控制下去。正像你所說的,一個人甚至能夠大致預見到生命是怎麼終結的,而且一步步走下去都有外部力量呵護著。很安全,很舒服,但又可能太沉悶、太單調。
我們都有一種追求美好生活的人文理想,但同時大家不要忘記,我們來到這個世間是讓自己的生命來接受試練的:我的生命精彩與否?我與客觀世界的關係如何?我有沒有可能改變命運和環境?過於安定、過於規整的社會,往往會使這些問題褪色。如果眼前還有不少混亂、險灘、陷阱、障礙,還有種種未料的空間、突發的偶然,那麼,你會覺得手裡把握著自己的方向盤。人生的厚度、重量、意義,都與這種把握有關。因此我對文化意義上的亂世,並不那麼討厭。
亂世中的文化人其實是一個個傳道者、點火者。一片黑暗裡,把自己當做燈,甚至把自己當做蠟燭,燃燒了自己都在所不惜,也要給這個亂世一線光亮。所以這些亂世中的文化人,比盛世中的文化人更值得我們尊重。不管他們有多少毛病,正是他們,我們要說到的亂世中,什麼人讓亂世有了人文延續。這裡我想問問你們,在這些人中,特別能夠牽動你情感的是誰?
叢治辰:我印象最深的兩個人物是阮籍和嵇康。這兩個人物,秋雨老師在《遙遠的絕響》這篇文章中詳細談論過,而這篇文章也是秋雨老師的文章裡最令我感動的。這兩個人少年的時候都有大抱負,是想要經世濟民的。可是他們的躊躇滿志一下子就墮入到司馬家族所編織的羅網之中了。這兩個有才華的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應對這種亂世,要麼沉默,要麼抗爭,所呈現出來的那種生命姿態相當富有魅力。
王安安:魏晉時期的知識分子給人的印象是很帥、很瀟灑,但是有那麼一個人長得很醜,就是劉伶。他雖長得很醜,但是特別好玩,在家裡不喜歡穿衣服,就光著身子。別人問他:「你為什麼不穿衣服啊?你這樣多不好啊。」他就說:「我是把天和地當成我的家,房屋就是我的衣褲,你為什麼鑽到我的褲襠裡來?」我很喜歡這種放浪形骸的灑脫的感覺。
王牧笛:還有個名氣很大的蔡文姬,她一輩子嫁了三次,經歷非常坎坷,在文學和音樂上都有很高的造詣。她嫁到匈奴,被曹操接回來以後,曹操跟她聊天的時候說,非常羨慕過去她家裡那麼多藏書。蔡文姬說:「我家原來有藏書四千卷,但是因為戰亂都遺失了。」曹操聽了非常遺憾。但是蔡文姬說,「不過興許我還能背一些出來」,就背出了四百卷,把曹操高興壞了。這種博聞強識,令人震撼。
劉璇:南渡之後的東晉有幾個大家族很厲害,其中「王謝堂前燕」裡那個謝家就非常有名。謝家有一個子弟叫謝靈運,是謝玄的孫子,可惜出生的時候世家已經衰落了。他不能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就把主要精力都花在山水之間,在他故鄉周圍的永嘉、會稽這些地方到處玩,開創了山水詩派——不寫人物只寫山水,但是感情已經融入到山水裡面了。他有很多自然清新的佳句,像「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歲暮》)等,從不同角度去刻畫自然景物,給人一種清麗唯美的享受,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佔有很高地位的。
余秋雨:我的一個忘年交,著名電影導演謝晉,就是這個浙江謝家的後裔,他老家還在紹興上虞東山那個地方,經常回去。幾年前,謝晉叫我為他的老宅寫四個字「東山謝宅」掛在那裡。謝家的文化之脈,居然延續到謝晉。
王湘寧:剛才劉璇說的那些大家族裡還有一個王家,王家出了個大書法家王羲之。我在新加坡也是像大陸很多同學一樣,從小就練書法,那個時候就覺得王羲之的字真好!可是老師不讓學他,只讓學唐代的三位名家——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的字。因為王羲之的字好是好,卻很難模仿。在那個亂世裡,書法學有宗師,但沒有門戶,他是集大成的人物。在我看來,他的字是一種境界的代表,初練書法者學不來,但是任何大家到後來卻都追求他那種境界。現在,我們的書法和繪畫匠氣那麼重,我看王羲之的風範還是很值得我們追懷的。
費晟:我也和其他同學一樣,非常喜歡這個時代的才子,但是我更欽佩這個時代裡一個默默無聞的實幹家——酈道元。他一開始也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當過地方官,執法非常嚴明,所以,雖然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卻遭到豪強的忌恨。在中央做官的時候,更是引起權貴的不滿,被人用借刀殺人的手段除掉了——當時陝西的肖寶夤要造反,對朝廷很顧忌,這個大家都知道。侍中、城陽王徽就特意建議任命酈道元當關右大使,肖寶夤果然以為他要對自己不利,就在半道上把酈道元給殺了。
酈道元從小就喜歡地理考察,在旅遊途中對河道尤其關注,特別是對於農業生產非常重要的河流、水汛特別留意。他看了古代的很多地理著作,最後選定前朝的《水經》做了很詳細的註解。以前的《水經》只記載了一百餘條河流,他把這個數目擴充到一千二百餘條,然後詳細地記述了這些河道的情況,豐富了古代的地理學研究。
余秋雨:酈道元,現在我們講他的時候感到特別親切。因為,在我們終於開始注意環保的時候,發現那麼遙遠的古代有一個人,把自己的文化生命和自然環境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他是一個既非常古代,又非常現代的人。相比之下,中國古代的絕大多數文人,過多地關注文本文化,即使聲言「歸隱林泉」,也沒有考察自然的志向,並不與自然產生整體交往。
他的文筆也很好,凝煉而又有詩意,很難想像一個古代的地理學家有那麼好的文采。我寫過一篇散文《三峽》,在概括三峽兩岸險峻的山壁時,不得不引用他的語句。他又一次證明,文采未必屬於來寫散文、詩歌的人,也屬於地理學家、歷史學家或其他什麼專家。
叢治辰:我還想起一個人,就是劉義慶,這個名字乍一聽大家沒印象,但他留下一本書,大家都知道,就是《世說新語》。我們現在知道那麼多魏晉名士的「八卦」,都是這本書記下來的。他本人好像做過官,但政治上也沒什麼成就,我們對他的個人情況基本沒什麼瞭解,但他記別人的「八卦」的書倒是流傳後世了。
余秋雨:我很高興你提到他。我們談三國兩晉南北朝很多事情的時候,重要的資料來源就是《世說新語》。如果沒有這本書,我們就失去了那個時代的一大半。
《世說新語》,我們應該把它看成歷史小記還是文學隨筆?都可以,劉義慶自如地出入於文采和史實之間。而且用的是「碎步」,一段段的短篇筆記,有時只有幾句話,卻讓人玩味不盡。這種「碎步」,也讓人感覺到亂世留給文化的零散空隙。不像《史記》,大漢之氣,浩蕩恣肆,即便是作者受了難也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