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上一次我們用投票方式,對明、清兩代的文化現象進行了重要性的排隊,大家比較看好的是哲學和小說。這是文化創建的兩端:抽像層面和世俗層面。哲學像天,小說像地,上下呼應,自有氣象。
我在上次提到,對於明、清兩代的這兩個文化現象需要再討論一番。
先從你們投票所選中的「小說的繁榮」說起,如何?
王牧笛:我用一兩句評一下。《三國演義》寫「義」,歷史可以這樣寫,竟然遮蔽了正史本身;《水滸傳》寫「忠」,寫的是水波蕩漾的古代浪漫;《西遊記》寫「誠」,天下第一名猴苦練七十二變,笑對八十一難;
《聊齋誌異》寫「怪」,人鬼情未了;《儒林外史》寫「諷」,知識分子的時代悲涼;《紅樓夢》寫「情」,「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牡丹亭》展示的是愛與文明的衝突;《長生殿》寫宮廷的愛情曲;而《桃花扇》寫末世百象圖。
王安安:我贊成上次秋雨老師發表的意見,在明、清兩代眾多的小說中堅定地把《紅樓夢》排在第一,因為它第一次把女子作為人來寫,並且寫了這些美麗的人的毀滅。之前的作品中女子很少有真正的性格,只有一個目的和她去追求這個目的的動機。但《紅樓夢》裡的女子是人,有性格,是複雜的,最後的破滅讓人產生同情並喚起了自身的感動。《西遊記》我也喜歡,但我發現《西遊記》的不足是它幾乎都是來了個什麼神仙就把險情解決,最後流於一種看熱鬧的感覺,對它的興趣就降下來了,所以很多人說,最好看的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那一段,自從跟唐僧取經後,真正的孫悟空作為一個人物的那種漂亮的東西就沒有了。
呂帆:我同意安安的看法,《西遊記》最好的地方在於它的遊戲性,大鬧天宮就是一個猴子的玩鬧,跟我們喜歡張無忌在光明頂上大戰幾大門派一樣。另外可能受白先勇先生《牡丹亭》的影響,讓我也喜歡《牡丹亭》。首先《牡丹亭》作為案頭文本可讀性非常強,「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可以當文學作品欣賞、誦讀;第二是聲台形表俱佳,看上本時我買的二十塊錢的票,中本八十,下本就變兩百,因為想近距離觀賞。最後就是劇作的內涵,在這樣一個物慾橫流的時代,能有一種愛到深處可以讓人由生變死,由死而生的感動很珍貴。有首歌唱「死了都要愛」,但死了以後還怎麼愛我們就不太清楚了,《牡丹亭》可以給年輕人很多啟示。
叢治辰:小說出現的先後排列其實就體現了它是逐漸世俗化的過程,是世俗的記憶。《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沒有深入世俗生活細節。林庚先生說《西遊記》是世俗社會勝利的一個東西,孫猴子就是世俗社會的市民,豬八戒是農民的代表,世俗社會開始出現了。秋雨老師沒有提到《金瓶梅》,從《金瓶梅》到《儒林外史》再到《紅樓夢》,小說才開始深入到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個人交往、人性才有細微的嶄露,是一個慢慢深入人心,深入世俗的過程。
有一部短篇小說集《聊齋誌異》是我們山東人寫的。我覺得它是一個集大成者,也是開創者,它集合了唐傳奇、志怪小說所展現的光怪陸離,同時也開創了一些筆記體小說的傳統。挽救了世界文學的博爾赫斯最喜歡讀的就是這部短篇小說集,他從這裡面看出了完全不同於西方理性傳統的時空觀,現實和虛構之間的關係,我們可能還沒有好好地繼承我們的傳統。
余秋雨:對於明、清兩代的小說,我曾說過《紅樓夢》比其他幾部小說高出許多,現在再放在一起排個次序:第一名《紅樓夢》;第二名《西遊記》;第三名《水滸傳》;第四名《三國演義》;第五名《聊齋誌異》;
第六名《儒林外史》。
《紅樓夢》是個說不完的話題。其他幾部小說,還沒有擺脫黑格爾在《美學》裡說的「歷史的表面現象的個別定性」,而《紅樓夢》擺脫了,直接探詢著人性美的存在狀態和幻滅過程。這就使它進入了世界性的最佳作品之列。它不僅不粘著於歷史真實,而且也不粘著於一般理念。例如,表面上,它是支持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情的,但它又那麼雄辯地證明,這兩個人根本沒有、也永遠不可能為婚姻做好準備。又如,所有的親人都愛護著他們,但所有的愛護都成了傷害,最大的熱鬧成了最深的寂寞……這一系列的悖論,是對人類生存狀態的總體發現,卻又都沒有結論。這是其他作品完全無法比擬的天才之作。遺憾的是,後人研究《紅樓夢》,幾乎都落到它所努力擺脫的層面上去了,轉來轉去都在說「歷史的表面現象的個別定性」,這讓我很生氣。
《西遊記》排第二,是因為它在本質上是一個寓言。那個師徒組合,那條漫漫長途,那些妖魔鬼怪,全是象徵性的存在。寓言,對於人類和文學而言,既是起點,又是終點。我曾在《藝術創造論》一書中說過,如果抽離了寓言象徵,絕大多數現代派文學都會讀不下來。因此,《西遊記》具有充分的現代性。
《水滸傳》比《三國演義》好,是因為它寫了人的命運,而且把人的命運當做了主幹。宋江會去看父親,李逵會去看母親,武松有哥哥,林沖有妻子,這些關係都成了情節核心,但《三國演義》沒有。雖然《三國演義》也寫到了人,但目的是寫事。因此,四部小說中,最差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的問題是缺少延續之力,當好漢們一一上了山,故事就結束不了了。這是思想局限,更是藝術局限。水泊梁山,不應該僅僅被佔領,它有可能成為一個精神祭壇。當然,這是民間小說達不到的高度。真正有高度的,唯有《紅樓夢》。
關於昆曲劇本的創作我很同意把《牡丹亭》放在前面,其他兩個作品其實還是依附於歷史故事,儘管寫得不錯。茅盾先生認為《桃花扇》是中國古代最好的歷史劇,我不同意。我認為第一還是《牡丹亭》,理由就是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刻畫了一種情,可以出入生死,傲視世俗,也傲視理學。它甚至把出人生死的過程也非常具體地描摹出來了,讓所有的觀眾看到了人世間的無限可能性,儘管知道它不會是真的,但是願意欣賞它。吸引大家涕淚交加地欣賞一種明明白白的不真實,這是中國審美水平的一種突破。
中國人在審美領域裡有一種不安全感,因此常常用「真實」作為「著落點」,為此不惜製造大量的「偽真實」、「偽歷史」。直到今天,這種審美惰性還在大規模延續。審美是一個完全區別於真實和歷史的特殊空間,它需要被特別喚醒,並放在它自己的空間裡予以保護。在戲劇上,《牡丹亭》獨領風騷。
講了小說和戲劇這兩項最通俗的文化項目,我想與大家一起冒一個險,騰空而上,說一說哲學。
然而,我喜歡在文化交談中的這種隨意跳躍。如果一直盯在一個個專業話題上不越邊界,就太侷促了。跳躍本身,就是思維快感的來源。
王牧笛:這很刺激,卻有點困難,我來充當實驗品吧。我覺得朱子和陽明是中國哲學的高峰。朱子的中心思想是個理,理說到底是萬物之所以成為萬物的根據。比如秋雨老師面前的杯子,首先是存在一個杯子的理,再加上作為質料而存在的氣,才結合成這個杯子。理和氣的關係於朱子是人騎馬,理是主宰者,氣是材料的賦予者,理與氣的聚合產生了週遭萬物和世界,這在哲學上是本體論,朱子通過理學給先秦諸子的學問奠定了一個形而上學的基礎。
有了本體論自然還有認識論,有了理,有了氣,還有格物致知,是精神修養的方法,第一個是致知,第二個是用敬。因為氣和理一個具體,一個形而上學,所以我們要通過具體的東西去格物才能夠認識理。王陽明很有趣,他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通過格具體的物,要窮他的理。但普通的格物方法不行,還要用敬,沒有用敬的話,對於物的處理方法只是簡單的智能訓練,只有用敬才能上升到聖人境界,拂去珍珠的塵埃,見到本來的光彩。
朱子的學問蔚為大觀,我試舉一兩個經典的。萬理的總和叫太極,他認為每一個物上面都分有著太極,這比柏拉圖要高明,他的「善」沒有解決「一」和「多」的問題,而朱子用了一個佛教的比喻就是月映萬川,月亮會照在每一個水面上來解決「一」和「多」的分際。
呂帆:我再說說倫理觀。朱子強調理是至善,它高高在上並有道德含義,就是儒家一直強調的禮、義、仁、智,但高高在上的理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得到,它貫穿於各個人的身體力行,所以從這個意義來講,天、地、人三者在同一軸線上,可以貫通一氣,這是先儒了不起的理念。另一方面,從人至天,怎麼樣去達到至善之性?需要人自己的努力和超脫,就像夠東西,有人夠到了八成,有人夠到了十成,有人只夠到一成,所以理貫穿到人身上以後,會產生氣質的偏差,所謂的君子、小人從此而分。理是至善,我們古儒有這個理想,很不容易。
歐陽霄:王陽明的心學繼承了陸九淵並發展到高峰,他也認為心即理。還用杯子來舉例,朱子還認為有一個客觀的杯子在,杯子有杯子的理,但王陽明不認為有客觀的杯子的理在,他覺得理在自己的心裡,心和理合一。理是什麼?理是心的一種結構,所以就不存在外化於自己的杯子了。王陽明格竹子七天七夜,格到自己大病一場,覺得這樣格竹不行,就在靜坐的過程中來格物,其實這時就不再是格外界的物,而是正心。王陽明的學說最後成為一種正心的學問,凡事反省內求了,這大概是他最主要的特點。
王牧笛:我補充一下,傳說陽明跟一個得道禪師對話,聊累了休息,王陽明突然問,禪師你現在還有家嗎?禪師說有啊。陽明說你家裡還有誰?禪師說我母親還在。陽明問,你想念你的母親嗎?禪師靜默了很久才說,我怎能不想她呢?禪師潸然淚下,第二天就打包還俗,看母親去了。這說明通常在我們看來高高在上的人有著同樣的心、同樣的性,而這個心性,對你我來說,對整個世界來說,都是一致的。這雖是個小故事,但可以反映出王陽明怎樣通過心和性看待世界。
余秋雨:像你們這樣講,別人是聽不明白的。閃光點很多,卻概括不起來。
書生智慧,在中國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而且是一種超濃度的多。因此一直有人試圖把它們統合起來。由於智慧與智慧之間互不服氣,因此統合者常常會借助於超驗的力量,例如漢代的董仲舒就試圖以「天人感應」來作為「獨尊儒術」的背景,結果走向了反理性的虛妄之途,而真正的儒家還在隨著社會的政治風向而命運起伏不定。魏晉名士們想以道家來刺激儒家,卻也沒有產生堅實的思想成果。從北魏到隋唐,佛教興盛,韓愈等人試圖為儒家張本,成效不大,反而出現了儒、佛、道互滲互溶的趨向。於是,最終出現了宋明理學,以朱熹為核心,整合成了一個以儒學為本的龐大思想體系。
朱熹以一種宏偉的理論氣概,使原本處於散落狀態、感覺狀態的儒學,具有了嚴密的哲學邏輯,這顯然是受了佛教的影響。他試圖確立中國學理的單一本體,劃分出「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區別,然後統貫天地萬物。
他認為世界的本原便是「理」,一切都由此出發。結果,因它,構成了千年儒學的完整形態。
遺憾的是,朱熹構建這一理論之時,社會現狀與他的理論體系產生了極大的矛盾,因此他不得不又衍生出「存天理、滅人欲」的社會理念,制定出一系列行為規範,成了中國人的精神桎梏和行為鐐銬,符合了政權統治者的利益,卻成了社會進步的阻力。在學術的真實性體驗上,他用「格物致知」的方法試圖溝通「物」、「知」、「理」之間的渠道,也只是一種空幻的設想,難以產生真正的認識論成果。
到了明代中期的王陽明,已經看出朱熹的問題所在,便不再在幾重難以溝通的概念間勉強連結,而明確提出「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學」,連那個至高無上的「理」,也都是心的化身。因此,不必辛辛苦苦又怨聲載道地去「存天理、滅人欲」了,只要「致良知」就可以了。朱熹認為,人的「行」是發自內心的,而「知」卻要向外求取,到了王陽明這裡,哪裡還要到心外去求知?一切都本於心,因此自可「知行合一」。這顯然是對宋明理學的一大推動,因此也可以獨立地稱之為「心學」。
如果硬要比較,就我本人而言,當然更喜歡王陽明的「心外無事」、「心外無學」、「致良知」、「知行合一」等說法,因為我的人生實踐證明,這些概念幫我渡過了很多社會災難,並有所作為。但是,如果從純粹哲學的高度上來分析,這裡所說的「心」、「良知」等概念還是朦朧迷離的。對這個問題的分析,我建議大家讀一讀李澤厚先生的著作,如《宋明理學片論》、《己卯五說》、《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等。就我涉獵所及,他講得最為深入。
朱熹和王陽明這兩位哲學家都很了不起。我曾在一篇寫岳麓書院的文章中記述過朱熹晚年受迫害,與他最信任的學生蔡元定訣別的感人情景。我又在一篇寫家鄉的文章中評價過王陽明先生的驚人生命力。王陽明作為一個世界級的大哲學家,居然又成了明代最能打仗的將軍之一,這在人類文化史上都找不到第二人。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讚歎不已的健全生命。我仰視他,並不僅僅因為他是我的同鄉。
在文化專制的大背景下有這麼健全的文化生命,這一事實,常常使我產生自勉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