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仲熙又陷入了深深的煩惱之中。還是因為錢。
扈婉璇去省城複診,他剛剛給過一筆錢。那筆錢是從賈瀟手裡借的,本來是要填補以前的虧空,結果大部分就沒有了。眼下扈婉璇又要住院做化療,後面還要做手術,雖然她並沒有張口提出什麼要求,但無論是出於良心,還是考慮扈婉璇家實際的經濟狀況,恐怕都必須給她錢。不給的話,扈婉璇很難安心治病,自己心裡也會很難受。問題仍然在於錢從哪裡來?但凡花在扈婉璇身上的錢,都不能跟老婆說,更別說從甘文秀手裡把錢要出來。這段時間因為幫扈婉璇辦兒子上學的事情和支持她治病,拉下的虧空就弄得安仲熙提心吊膽,唯恐哪天讓老婆發現了,那就等於一顆定時炸彈被引爆。向賈瀟借錢這辦法也再不能繼續用了,原因是已經欠了他不少,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很難再開口,更何況賈痞最近也遇到了麻煩。他的小情人燕子割腕,雖然沒有鬧出人命,但也弄得賈瀟身心疲憊,這段時間心情很不好。總不能把甘文秀讓他拿來炒股票的錢從股市上撤出來吧?別說對老婆無法交代,自己也指望這些錢能生出兒子來,能增量、升值,甚至打著滾兒翻著番兒的漲,這樣將來才有希望……
思前想後,安仲熙始終找不出能弄來人民幣的好辦法。
其實,安仲熙距離人民幣並不遠。他畢竟是一所中學的總務主任,學校的會計出納就在他身邊工作,甚至很多情況下他也可以對她們發號施令,只不過花公家的錢最終都要經過校長簽字而已。
安仲熙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到了一個頗有風險的辦法,那就是先「借用」一筆公款。把學校的公款拿來私用,走正常途徑顯然是行不通的,會受到規章制度的種種限制,所以,安仲熙必須想出一條可以走通的路徑。
小宮,你手頭能有多少現金?有一天,安仲熙打電話問學校的姓宮的女出納。
安主任你問這幹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學校現金存放有制度,保險櫃裡哪兒敢放很多現金?這樣跟你說吧,基本上沒錢。何況又沒開學。
這不離開學不遠了嘛。最近我要進一大批開學用的東西,得花不少錢呢,你給準備些現金。儘管安仲熙確實負責學校的採購,但他這樣說心裡還是直打鼓。
安主任,以往採購都是貨到付款,一般都是從銀行走帳,不用現金支付的。
你說的是一般情況,也允許有特殊情況嘛。
那也不行。使用現金必須要校長簽字。有了校長親筆簽字的手續,也要會計給開具支票,才能從銀行提出現金來。
哦。那行,我找校長商量去。校長同意了,我再去找你們。
安仲熙去找的時候,校長因為老父親生病要回老家,剛剛去了火車站。他本來想給校長說說自己的實際困難,看有沒有可能從學校先借出一點兒錢來,然後再想辦法盡快還上。他甚至還這樣想,我安仲熙也算整天給你鞍前馬後的伺候,即使公款不能借,你當校長的關心一下部下,把你私人的錢借給我一些也未嘗不可?可是校長畢竟出門了,不出一個小時就會離開N市境內,人家老爸病了,總不能趕到火車站去說借錢的事情吧?讓他給解決錢的問題起碼暫時辦不到了。安仲熙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大半夜沒睡著,就琢磨出了一個辦法。
第二天,安仲熙找到了學校的谷會計和宮出納。
老谷,小宮,我要提點兒現金。開學之前需要採購一大批東西,原來給咱們供貨的那個商家信譽不是很好,這次我準備貨比三家,把開學要用的東西弄得好好的,省得老師們再提意見。安仲熙說。
提現金?快五十歲的女會計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安主任你還真要提現金?提現金多麻煩!宮出納也說。
就提三千塊錢。昨天我跟校長說好了,他已經簽字了。安仲熙說。他遞給會計一張便條,上面寫著「暫借本校人民幣三仟元整(用於採購學校日常用品)。安仲熙,×年×月×日」。便條上除了安仲熙的簽名,還有校長批示「同意」和簽名。
校長真的同意了?谷會計仍然是不大相信的口吻,把便條接過來審視了半天。
校長簽字了,還能有假?安仲熙故意作出大大咧咧不在乎的神情。
我總覺得這事情好像哪兒不對勁。安主任你別介意,我得給校長打個電話核實一下。谷會計說完就撥打校長的手機,結果電話裡是電腦小姐的提示語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大概校長已經回到老家了,不是農村信號不好,就是為了節約手機漫遊費,總歸是關機了。
會計於是給了安仲熙開了一張支票。財務室校長的私章也有,會計開出的支票就可以從銀行提出現金來。出納問安仲熙:我去給你提錢,還是主任你去?安仲熙說,我自己去自己去。谷會計說:你去的時候還要拿上私章,不然的話取不出錢來。
好好好,明白明白。安仲熙拿上支票離開了財務室,他額上直冒虛汗。
其實,便條上的簽字是安仲熙摹仿校長的筆跡弄上去的。他知道這樣幹不僅是錯的,而且後果很嚴重。但是,扈婉璇眼看要上手術台了,自己不能有所表示萬萬不行。他心想我把錢給扈婉璇送去,就趕緊再找別人借錢,把公家的窟窿補上。要是能在校長從老家回來之前把錢還上,會計出納也許說都不會說,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就過去了。他心存僥倖。
從銀行取錢出來,正好要經過一個社會福利彩票的發行點。這裡是安仲熙以前經常購買彩票的地方,只不過近幾個月再沒有買過,看見彩票發行點門口擺放的宣傳版面——那上面有社會福利彩票的相關宣傳內容和上期彩票中獎號碼——安仲熙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他忽然心血來潮,毫不猶豫就進去買了兩注彩票。
也許還能中獎呢。安仲熙想。
手裡有了三千塊錢,安仲熙掂量來掂量去,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千元。這一千元雖然不足以填補以前的虧空,但有總比沒有強,老婆逼得緊了總還可以先抵擋一陣子。再堅持堅持,到了開學,到了九月份,按常規教師節學校總是要發幾個錢的,加起來補窟窿就差不多了。其餘的兩千塊錢,他要趕緊給扈婉璇送去。兩千塊錢不多,只是能表達個心意,但眼下安仲熙就只有這點兒能力,還是冒著風險的。說明白了,想必扈婉璇也能諒解。
安仲熙徑直往扈婉璇家裡去了。他去的時候扈婉璇一家三口都在。
老安?來來來,趕快進來,坐坐坐。扈婉璇丈夫史新強開的門,他很客氣地把安仲熙讓到客廳裡。扈婉璇,老安來了。史新強又朝臥室裡喊。
別叫她了。我來看看。安仲熙並不顯得窘迫。平常他不僅單獨和扈婉璇在這個家裡幽會,史新強和孩子在的時候他也來串門兒,史新強並不排斥他。
沒事。明天開始做化療,做完一個療程就準備手術。病情是個啥狀況,扈婉璇也清楚。她不錯,很堅強,很冷靜。一般人做不到的。史新強一邊給安仲熙介紹情況,一邊誇讚自己的老婆。
心態好比啥都重要。有的人一聽說癌症,精神先垮了,沒病死先嚇死了。扈婉璇的確可以,的確不簡單。兩個男人對女人的頌揚匯合成了二重唱。
行啦,你倆。你們以為我心裡不害怕?害怕有什麼辦法?害怕也不管用。扈婉璇從臥室走了出來,兒子史峰攙扶著她。
安叔叔好。史峰向安仲熙問好。每當這孩子喊他做「叔叔」,安仲熙心裡就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一方面覺得熨貼,一方面又覺得失落。
你坐,你坐到沙發上。史新強趕忙站起來也攙著扈婉璇,把她讓到沙發上。安仲熙也趕忙站起來,目光追隨著扈婉璇的一舉一動。
呵呵,我一有病,在家裡地位一下子高了。扈婉璇半開玩笑說。她臉色不好,但面帶微笑,神清氣定,有一種淒婉的美麗。
你看你看,好像平常我們爺倆對你不好似的。史新強笑著說。
媽,在咱家您地位還不高啊?啥時候您也是一把手,我爸都聽您的。史峰也說。
嘿嘿。扈婉璇淡淡一笑,表示認可史新強父子的說法。
看著這一家很和諧的樣子,安仲熙心裡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但他習慣了。任何時候,只要走進了這個家,你都能感覺到融洽和諧,但安仲熙心裡清楚,扈婉璇對他還是要比對史新強好。史新強要麼是遲鈍,要麼是裝傻,反正人家頂著綠帽子沒感覺,笑瞇瞇的,咱心裡還有啥不平衡呢?安仲熙這樣一想,心裡也就平衡了。
我給你們拿來點兒錢。兩千元,太少。我自己手裡也沒錢,只能表達點兒心意。慚愧慚愧。老史你莫見怪,扈婉璇你也別嫌少。安仲熙說。
你看你,老安。你沒錢就別再這樣了嘛。給扈婉璇治病的錢我都準備好了。再說,她也有醫療保險,公家還能承擔一部分,問題不大。話說回來了,就是她不享受醫療保險,有了病也要治。那怕把房子賣了,啥也沒有自己老婆重要呀!老安你說是不是?史新強說。他儼然是一個優秀的、負責任的丈夫。
是是是。不過,再怎麼說我也是你們的朋友,扈婉璇得了大病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呀?力量有限,心意還是要表達的。安仲熙對史新強說。
你的心意我跟扈婉璇領了,錢就算了。我雖然困難,也不能給你增添新的困難。我知道,你老安對扈婉璇沒說的——你倆的關係比我跟她的關係歷史更悠久——你對我家所有的事情都很熱心。越是這樣,我也越應該理解你的難處。要不然,我史新強還算個人嗎?老安你說是不是?史新強仍然推托著不收安仲熙的兩千塊錢。
總不能讓我再拿回去吧?你必須收下,老史。後面給她治病的錢不夠了,我再繼續想辦法。安仲熙堅持要把錢放下。
史新強你就收下吧。不能辜負了老安的心意。扈婉璇說。
安仲熙看了扈婉璇一眼,心裡就一激靈。有情人之間心有靈犀,一切盡在不言中。
從扈婉璇家出來,安仲熙忽然又冒出一個念頭:是不是請谷會計和宮出納吃頓飯呀?
他掏出手機就給那兩個女人打電話。
安主任你請我倆吃飯?憑什麼呀?我這人無功不受祿,從來不吃沒有名堂的飯。谷會計說。這個女人平常就有些孤僻,安仲熙歷來認為她是個難纏的、沒有女人味道的女人。
我們都在學校總務處工作,同一個部門的同事。這關係多親密呀,在一塊吃頓飯難道不可以?再說,總務處我負責,平常你們都很支持我,表示一下謝意不成嗎?
反正我還是覺得怪怪的。你老安平常又不大方,今兒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先給小宮說好,她去我就去。要麼你把咱總務處所有的同志都叫上,AA制也行嘛。你要是同意,我喊他們。我也不是不愛熱鬧。谷會計又說了一串串話,安仲熙就在心裡罵:這個破女人,麻煩!
吃飯就吃飯。難得安主任請我們。我去,沒問題,一定去?安主任您允許不允許我帶家屬?我跟你去吃飯,我怕老公做的飯孩子不愛吃。宮出納倒是不複雜。
可以可以,歡迎你全家都去。安仲熙說。他心裡一方面感謝小宮的痛快,另一方面也抱怨她有可能給這頓飯增加預算額。
結果,谷會計並沒有喊其他同事,因為她聽出來安仲熙含含糊糊並不慷慨。宮出納也沒有帶家屬,她家老公覺得跟上老婆蹭飯有失尊嚴,寧可帶上孩子下館子。
僅僅三個人吃飯,氣氛有些不熱烈。安仲熙覺得有幾分尷尬。
安主任,你知道不知道校長哪天回來?你那一筆暫借款我還是覺得不踏實,以往他也沒這樣批過條子。席間,谷會計又說起那一筆暫借款。
你這人!有校長簽字你怕什麼?難道我還能偽造校長的簽字不成?安仲熙「霍」地站了起來,臉紅脖子粗地高聲說。其實他心虛,聲大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也是給自己壯膽。
安主任你又不是不知道,會計有維護財經紀律的責任,出了問題我是逃不掉的。
那你給校長打電話嘛。安仲熙說是這樣說,他頭上又在冒虛汗。
有校長的簽字,你怕啥?谷姐,吃飯吃飯,你看這清蒸鱖魚多好。宮出納圓場說。
吃完這頓飯,晚上安仲熙又失眠了。他意識到了假冒校長簽字這件事實在是很糟糕的,只要校長一回來就暴露了。為了區區三千塊錢,竟然犯了這樣一個低級的錯誤!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把這三千塊錢給還上,只要沒有造成影響,校長批評我幾句也就完了嘛。但這件事要是被人揪住不放,也能做出很大的文章來,也能造成很大麻煩。你看看那個谷會計是多麼難纏的女人!早知道還不如不請她們吃飯,弄不好還讓會計覺得我安仲熙心虛……
三千元暫借款很快就東窗事發。
安主任,三千元的暫借款是怎麼回事兒?我什麼時候給你簽字了?校長從老家給安仲熙打來電話說。原來是谷會計跟校長用電話聯繫上了。校長還算反應快,也沒有跟會計說他究竟簽字沒簽字,只是說等他回來以後再說。校長接完谷會計的電話立即就給安仲熙打電話。
安仲熙一聽校長問這件事腦袋就「嗡」的一聲,立即滿頭虛汗,檢討不迭:校長,校長是我錯了。我遇到了特殊困難——等您回來我給您解釋——實在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事情也不大,我趕緊把錢還上,不耽誤學校的事情。校長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千萬要原諒我,看在我辛辛苦苦、鞍前馬後跟您幹工作的份上……
安仲熙你腦子進水了?為了三千塊錢你採用這種辦法?你別以為這事情小,要說它是個大事就是個大事!就為這三千塊錢,給你個行政處分也不是不可以。你傻呀你,哪裡弄不來三千塊錢?就是貪污挪用,你也多弄些,弄這麼點兒錢也值得?你幹了這麼多年總務工作,怎麼如此不懂規矩?你什麼人哪!我要是在當面,我會踹你幾腳!狗東西!校長在電話上訓斥安仲熙。
校長您罵得對,罵得對。是我錯了,是我腦子進水了……安仲熙對著電話唯唯諾諾,表情也十分恭謙、十分卑微,儘管校長看不見。他能聽出來,儘管校長口氣嚴厲,但還是出於對他的關心和愛護。他也知道校長平常寬以待人。
你趕緊想辦法把錢還上。那張條子你自己保護好,等我回來了「學習學習」。你安仲熙本事大呀!我要是能給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你小子有運氣。我要是給你遮蓋不住,你也就認倒霉吧。說來說去還是怪你自己。
謝謝校長,謝謝校長!等您回來了我再向您做深刻檢查。安仲熙唯唯諾諾,千恩萬謝。
第二天,安仲熙又硬著頭皮對他的鐵哥們兒賈瀟說:趕緊給我弄三千塊錢。救我的命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給你磕頭下跪都成。
我就弄不懂你這個安茄子。破事情咋就這麼多呢?賈瀟罵道。罵歸罵,錢還是想辦法給解決了。
這麼快就還錢?也沒見你採購的東西嘛。谷會計說。
要現金的那一家沒有談妥,另外的商家可以轉帳。安仲熙用早已編好謊言應付說。
拿回那張借款的條子,安仲熙心裡一下子覺得踏實了。
第二天,安仲熙無意中買的兩張社會福利彩票有一張竟然中了個全省的二等獎,獎金額為27萬人民幣,稅後還能領回大約21萬元人民幣。
天哪!無意中看到開獎公告的安仲熙差點要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