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9
兩個人在半面巒上抽完了一包煙,王北風目光落在遠處,又抽出一支點上。「你是不是也認為我傻?」石平陽問。
「是這麼想過,」王北風說。「這個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聰明人這兩種人構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價值。人,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能當營長團長師長的人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當了十多年而且還將出色地當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寶貴的……你不會認為我是討了便宜賣乖吧?」
「不……我沒想那麼多。既然是個兵,總是要往好裡當吧;既然還年輕還有勁,總不能憋著吧。別說當兵,就是給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裡擦。其實……我沒覺得什麼。人比人氣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機遇不同,怎麼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裡實在,覺得活得挺真實,挺對得住自己。李四虎老罵我是傻子,只會死干,沒個活道勁,不會拿一把,不會講條件。我當真是不會,李四虎他自己也不會呀。連長指導員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聲石老兵,我怎麼跟他們拿一把?從營裡到師裡都把我當典型學習,我怎麼去提條件?跟領導說我想當官?向領導要上學要提干?說不出口哇!要是有這些可能,那領導早考慮了。不該你的,搶都搶不來。就算傻吧,也是沒辦法的事。就這副骨頭,彎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頭……我自信一點,也許我什麼都丟了,但自己絕對沒丟!」
「石頭,」王北風似乎感動了,動了真情,「我慚愧……知道嗎,那年我……寫了血書,還給副連長送了一條煙……雖然不是為了擠你……可是……」
「別說了,都陳芝麻爛谷子了。況且,即使沒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還是今天的我,……這恐怕早就注定了。」
「還有,」王北風話到嘴邊,又嚥下半截。沉吟一會兒才說:「你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和張峨嵋準備在『五·一結婚……也許,這一切本來應該是你的……」
石平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王參謀你拿我開什麼心,還是那句話,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風一把抓過石平陽的手,使勁地搖了兩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動了動,像有很多話含在裡面。
「我還會來看你的。以後給我寫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風離開西嶺的第七天,部隊就開始搬家了。
莊必川從師部開完搬遷會議,沒回團部,逕奔七連一排。
莊必川的臉色很陰沉,掛滿了零星小雨,陰沉的目光往戰土們的臉上掃了一遍,然後走進套間的小屋。那裡原是老排長丘華山擅自建立的排部,當時佈置得挺像個軍事指揮機關。李四虎等老班長對此深惡痛絕。但丘華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發牢騷說:「日他奶奶的,也不發個床單。自己買吧,又嫌是花的,影響內務。咱只好躲進這旮旯小屋裡住,免得拖了排裡的後腿。」這牢騷其實也是一種炫耀。咱是幹部,幹部不發床單不發襯衣不發褲衩,搞訓練穿膠鞋還價撥要錢,只有幹部才有資格花錢去買,這就是幹部和義務兵的區別,李四虎十分痛恨丘華山的大圓頭皮鞋,那倒沒花錢,是發的。丘華山不大懂炮,訓練全靠班長們撐著,自己的絕大多數精力都放在那雙皮鞋上,保養得極好,鞋油炮油輪換著往上抹,還在跟上釘了幾個鐵掌,說是延長使用壽命。丘華山穿皮鞋在屋裡走來走去,每一聲金屬與水泥碰撞的音響都像刀子,極其殘忍地戳在與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們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戰備倉庫,再也見不到那雙皮鞋了。
莊副團長在倉庫裡呆了很久,也巡視了很久,問:「還有丘華山的東西麼?」聲音很冷。
「沒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石平陽覺得氣氛不大對頭。
「嗯。」莊副團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摸出一根煙,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裡搓,搓碎了,煙葉末子從指縫裡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誰?」石平陽大吃一驚。「兩個月前我還在陽泉見到他,剛提的工兵營教導員呀。」
「施工,有個啞炮。一個排長要去,他攔住了,說他當過炮兵,懂那玩藝。小子,還算條漢子!……那顆彈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沒響,他硬是把它擺弄響了,當過炮兵管球用,那是啞炮,它不按理來,叫它響時它不響,不叫它響的時候它偏要響。一輩子就響那麼一次,就把丘子給我搭進去了……」莊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現在在哪裡?」
「烈士陵園。我從師部回來前去看過,李四虎也在。」
石平陽深深地垂下腦袋。他像是看見了那個人,那個經常把梳子往頭上刮幾下、把皮鞋往褲腳上蹭幾下的青年軍官,那個讓他們都感到討厭的人如今居然死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樣一種死法,光彩、悲壯,乃至神聖。嚴格地說,丘華山不是一個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個軍人。儘管他身上有許多缺點……可是,現在看來,那叫什麼缺點呢?一件件一顆顆都像珍珠,丘華山最終以軍人式的獻身賦予它們以嶄新的色澤。
「李四虎這小子近兩年發了,」莊副團長揮手趕了趕沉悶的空氣,把話題轉過去:「那爿小店關了,辦了個帶鋸廠,方圓幾十里都找他劃板子,一個月淨掙千把。跟我說了,下次打營具就找他劃板子,團裡的收三分之二,營裡的對半,本連免費。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給丘華山家。」
「他捉弄過丘排長,心裡肯定不是味兒。」
「屁,他還說風涼話,說換上他,就不會出事。這個xx巴人,就他媽嘴臭……當然嘍,他也是真難過,我第一次看見這小子哭,哭得挺真實。」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陽抬頭,望著天說。
「丘子嗎?早燒了,還剩個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說咱們洗澡不方便,從廣州買了幾個淋浴器,你們連每排一個。我表示不要。不過嘛,這xx巴人對部隊還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給,你們就扛回來。打個借條,就說是借的,用完了再還他。不能讓這個新生的資產階級太得意了。」
搬家的當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沒有走進營區,只是坐在山坡一塊石頭上,隔著老遠不動聲色地往下看。營區裡顯得很熱鬧,人歡馬叫。扛東西,推炮,掛車,裝營具,足足忙了一個上午。
李四虎一動不動,硬是在那塊石頭上坐了將近六個小時。
一切工作就緒後,石平陽匆匆地趕了過來,他早就看見了那個沉默的身影。
「這下可好,想罵兩句都沒人聽了。」李四虎迎頭第一句就是這話。
「反正也不是太遠,還可以攆到城裡罵。」石平陽笑笑。
「再也不罵了,」李四虎歎了口氣說,「原想家就在跟前還能守著你們,還可以聽見你們拉歌聲,還能聽見炮聲,哪曉得連這點便宜都沾不到……」
「老李,聽副團長說你現在發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氣派哇!」石平陽想調節一下情緒,故意岔開話頭。
「屁!」李四虎叭地一下將手中的樹枝折斷了。「可你知道我這心裡啥滋味麼?我不是那種只圖過日子的人,我還年輕,我想幹出點名堂事。剛脫下軍裝那幾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幾天就膩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錢,什麼都有了,可是就是把自己弄沒了。幹什麼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覺,軟綿綿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媽只要部隊還要我,再回來當個志願兵我也干,餵豬做飯種菜打掃廁所都行,活得實在呀。這他娘的當個體戶,除了交黨費就不知道誰是黨,整個兒沒組織,就像個跑單幫的鬼,活得輕飄飄的,幹什麼都覺得不是正經活兒,都不對我李四虎的路數。」
石平陽苦笑了笑:「也許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鑽牛角尖了,都以為自己是幹大事的料。可是……說不定哪天我還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兩個人在坡上罵罵咧咧地傾訴了很久,直到山下發出了預備信號,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對視了幾眼,石平陽走出很遠很遠了,李四虎又在後面喊:「有時間回來看看,從市裡往咱團靶場去,要路過我那門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讓你嫂子又掛了那塊紅床單,訓練路過的時候,進去喝口熱水。」
很遠的山縫裡,那座獨立房明顯起來,房前的那點紅,就像—粒火星,隱隱約約的燃燒著。
10
隨著一個年代的消逝,石平陽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盡了風頭。功,自然是少不了的要立的,只要是比賽表演或者總結評比,總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證書證章嘉獎卡片獎狀堆在一起,少說也有半挎包。
把兵當到這個份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
然而,誠如石平陽自己所說:再輝煌也是兵的輝煌。也誠如李四虎所說:提虛勁,一麻袋立功證書抵不上一張提干命令。李四虎對那一張任命的嚮往是深入骨髓的。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當了八年兵就覺得老得不行了,就覺得必須老得像回事了,必須老出油條味兒,老出瀟灑勁兒,老出卓越的水平來。石平陽不。
石平陽恨不得別人喊他一聲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黃槓的上士肩章換成兩道槓,騰出兩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經滿了幾年了,滿得不能再滿了,不能再滿了就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了。
兵齡和年齡終於都成了讓人尷尬的東西。部隊搬進城裡後,李四虎又來過幾次,絕無落實政策之類的屁事,用他的話說:「看看同志們需要個啥」,就在營房附近找家旅館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買賣做成了便回連隊轉兩圈,每回都免不了指點江山發一番評論。連長指導員員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對這個妖裡妖氣的老兵又敬又畏。
石平陽儘管當了十多年兵,也沒有李四虎那個灑脫勁,依然不屈不撓兢兢業業地老著。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陽的肩章,無論是就能力就年齡就兵齡衡量,那東西都是與石平陽很不相稱的。「啥xx巴玩藝兒,整個一隻爛襪子,上面抹了四條屎。」李四虎如實說。
師黨委決定讓石乎陽代理七連連長。決定宣佈的第三天,李四虎不僅親自來了,還帶來了老婆孩子,並在夕陽酒家大宴賓客。被請的人中,除石平陽和營連的幹部外,還有新任團長莊必川。無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場的,「石平陽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強呵,人家士兵撐破天也就代個排長,你卻代上了連長。你有能耐上學提干當排長營長師長,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連長麼?這他媽才叫絕呵。要我說給你轉干也別轉,就他媽當個『天下第一兵』,就這麼永遠代下去,代他個師長旅長幹幹,讓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大頭兵的鋼火。」
李四虎後來說,其實他沒醉,那話都是說給莊必川和營裡幹部聽的。莊必川當時沒什麼反應,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談笑風生,一絲不苟地品嚐「新生資產階級」叫來的美酒佳餚。對於李四虎這一套借酒耍瘋的把戲,他見得多啦。
李四虎對石平陽寄予的希望的確是天文的。最後的事實證明,石平陽的兵旅生涯最輝煌處也不過爾爾。
這是石平陽當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太陽清新明淨,將一片開闊的山巒地帶籠出夢幻般的色澤。集結地的北側是彰武水庫,一道雄遒嚴峻的大壩橫在兩山之間,像一道貫空的長虹,巍峨莊嚴,看上一眼,令人頓生三分豪壯。空氣裡洋溢著乾草的氣息,秋熟的芬芳從遠處的村莊和田野裡飄過來,伴著遠山采棗村姑的笑語,播放著甜蜜的誘惑。
各炮定位後,兵們便各選一塊滿意處,就著溫暖的太陽躺下去,很快便進入了夢鄉。陣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槍站在陽光下,莊嚴地履行著職責。
那是二班副劉發展。
果然被石平陽言中,當年劉發展在地方曾參與一起盜竊案,怕事情敗露,他那當區長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隊。這些都是劉發展親口對石平陽說的。他說他那時很怕,神經兮兮的,對誰都怕,總想把自己裝得很有力量,從而得到一種安全感。鑒於劉發展主動承認錯誤,並提供了一些破案線索,地方公安部門免予追究。劉發展從此心裡乾淨,以實際行動重新做人,第三年當了副班長,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頭了。
晚七時,本師老師長——集團軍新任軍長劉少將在莊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營陣地。軍長在陣地上踱了幾圈之後,問莊必川:「搞什麼鬼,人呢?」
莊必川微笑回答:「軍長,請下命令!」
軍長舉目四顧,沉吟片刻,對著空曠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靜地宣佈了一項指令:
「師屬炮兵團七連!」
「到——!」一個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劃破了月空。軍長向四周看了看,還是不見人。
「進入臨戰準備!」軍長又下了一道口令。
「炮——手——就——位!」
軍長感到這聲低沉但剛勁有力的吼聲就在附近,好像是從腳下的地心傳出來的。
「軍長,請看!」莊團長上前一步,拉了軍長一把。
「推炮!一、二、三,上!」隨著這聲強烈撞擊耳膜的口令,軍長分明覺得腳下的山地抖了幾抖。定睛望去,左邊三十米外的平地已被衝破,地面上的植被紛紛倒坍,幾團濃重的塵霧騰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體正冉冉上升。
一分鐘後,這六座凸起物的輪廓完全清晰——六門加農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
沉悶的聲響頓時消失,萬籟俱寂。稍頃,一個人影出現在朦朧的月光下,舉旗報告:「七連射擊準備完畢!」
軍長向剛剛誕生的火炮陣地走過去,走近了那個身影。
「這就是石平陽,七連射擊指揮員。」莊必川說。
「知道!」軍長揮了揮手,聲音很沖,似乎有不耐煩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幾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陽的肩上,摘下他的鋼盔。
「打開指揮燈。」軍長說。
三隻二百瓦的指揮燈同時打開,雪白的光柱嘩地一下瀉在石平陽和軍長的周圍。石平陽收腹挺胸,向軍長行著注目禮。軍長蹙著眉頭,很仔細很有耐心地檢閱眼前這個有著十多年兵齡、連續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寬厚的嘴角,鷹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樣嚴峻的鼻樑,臉龐上那些粗獷有如鐫刻的線條,以及額頭上過早出現的幾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橫紋……軍長就這麼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反反覆覆地觀賞,就像在把玩一件工藝品。軍長的目光在那身滿是塵土已經破舊的訓練服和膠鞋上停留並徘徊了很久,最後又滑上去,結結實實地落在石平陽的肩膀上。黑絨布上四道黃槓——上士。
「按照電影提供給人們的感覺,這個時候我好像應該給你敬禮。」軍長說,「但是,我準備以另外的方式對你進行獎賞。」軍長轉過身去,向一名參謀吩咐:「開始!」
參謀立即朗聲下達—項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團三營在黃莊地區進攻受阻,命師屬炮兵團七連就地支援,以直接瞄準射擊摧毀敵火力點。」參謀示意石平陽「注意」,然後拿起無線電話筒:「顯示!」先是遙遠的溝壑閃過一道紅光,接著傳來悶重的爆炸聲。
石平陽略做思考,報告道:「方向16-07,距離一千七百五十六。」
軍長目光爍爍,向參謀一揚下巴:「怎麼樣?」
「方向誤差-4,距離誤差+6。」參謀答。
肉眼目測,這個精度是驚人的。
軍長沒做聲,也沒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又走了幾步,踱到石平陽面前,將雙手同時伸過去,把石平陽的兩道眉根往上順了順,似乎要從那眉宇間發現什麼秘密。
「醫生說我的肺上有塊鈣斑,你能看見嗎?」
「看不見,軍長。」石平陽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沒有特異功能嘛。」軍長沉吟了一下,又問:「知道趙青山嗎?」
「咱們師炮兵的創始人,一級戰鬥英雄。」
「對,也是我的老連長。」師長仰起頭來,目光在月空裡尋覓了一陣子,猛回首,下達了預先號令:「陣地——注意!」
在短暫的騷動之後,陣地齊刷刷地靜了下來。月天如水,浮雲如絮,陣地如潮。兵們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綠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輕的鬥士,翹首指向天穹。
「監視器!」軍長喊了一聲。立刻,幾盞雪燈驟亮。監視器熒屏上出現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橢圓形的白線。
有微風吹來,掀動著石平陽的衣襟。石平陽的臉上已沉落了輕鬆的亢奮,繃緊的嘴角在微微顫動!月掛中天,從觀察台看上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陽的肩上。
「目標101,計劃內諸元,射擊!」
軍長下令。
「表尺305,基準射向向左0-04,一炮一發,放——!」石平陽舉旗大吼。
悶重的雷聲拔地而起。陣地上,觀察台上劇烈顫動,射界邊上的幾棵楊樹猛地彎腰前弓,又迅速彈回,然後戰兢不止,落葉簌簌。一股紅色的氣浪沖出陣地工事,瀰漫在觀察台上空。
「觀察所通報,炸點偏東50米,近20米。覆蓋目標!」
軍長盯著石平陽,下達了糾正數據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1,方向向右-02,全連四發急促射,放——!」
又一陣驚雷滾過。
又一股腥紅的氣浪迎面撲來。
又一團熾烈的火光如洪流決堤。
陣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鮮綠的炮身消失了。遠在四十米處,是一個黑色的世界,是一個被紫色淹沒的秘密。一叢叢血紅的光柱撕破煙雲,噴向空中。
軍長大步跨上觀察台,撲在熒屏前。
空中瀰漫著汗的潮濕。
幾百雙眼睛同時跟蹤著這潮濕的彈道前行。
三十二秒過去了。那片隔著幾道山幾重水的沙灘地帶又一絲不掛地出現在監視屏幕上。
遠處終於傳來沉悶的聲響。
石灰線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橢圓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點均勻地塗抹出一個新的構圖。
軍長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走下觀察台,走進四十米外臨時構築的工事裡,仔細地察看每一張面孔,每一張面孔都是黑色的。
兵們的牙齒驟然間變得雪白,還有眼睛。軍長終於標定了一雙更為成熟也更為豐滿的眼睛,以及那身肅穆低垂的軍衣,軍衣曾經濕過,又被烤乾了,白花花的幾道輪廓,像是地圖的邊界線。
軍長雙手擎起望遠鏡,把石平陽喊到身邊。
「前方山根發現運動坦克,夜視儀測距離,單炮操作。有把握嗎?」
「有!」石平陽鏗鏘回答。顯然,這是今晚最嚴峻的壓軸戲。
石平陽轉身撲向炮位,雙手生風。炮身急劇轉動,平指前方。
「距離—千七,—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過壕前摧毀!」軍長臉色冷峻,立於炮側,緊盯著石平陽的雙手。他看見了那根優秀的手指已經觸上了擊錘,指尖在錘面上顫悸,似乎在做著最後的思考和判斷。軍長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見那根手指在變形,在膨脹,似乎有一股堅硬的東西注進了那有著十幾年兵齡的骨節。
「光……!」
11
巨響之後,濃烈的焰光漲滿了監視器的屏幕。寂靜。不到六秒鐘的時間,竟異樣漫長。終於,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畫面緩緩推向遠處,出現了遠山黝黑的輪廊。一地微藍的朦朧月色,猶如浩淼的波濤,隨著畫面的推搖款款流動。隱隱綽綽地出現一座礁石——山地裡一塊突兀的噶巖,峻巖下一幅丈八見方的白靶正向近處移動。
連同軍長,陣地上的官兵屏住了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轉動。
「嚓——光!」又一聲巨響振聾發聵,一團火光從巉巖下方騰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裡,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地射向空中,在約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猶豫了一下,放慢了衝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劃了幾圈飄逸的舞蹈,然後倒栽了一個跟頭,抖動著獵獵作響的旌裙,斜斜地墜入深谷……
高低角度與靶子幾乎毫釐之差的巉巖紋絲未動——巨大的準確!
寂……靜!
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軍長和石平陽的身上。
軍長揮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似乎甦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軍長翻腕向上,五個修長的手指伸張著晃了兩下,立刻就有一隻手舉著軍用水壺遞了過去。
軍長把水壺遞給了石平陽。
石平陽雙手擎起,仰起頭,一道晶亮的液體如涓涓細流,澆在乾裂的唇上。
心裡陡生一股烈火。
水壺傳到另一隻手上,再傳……無聲地飲啜。傳到第十七隻手上,水壺干了。軍長又將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隻水壺。
一個士兵猛烈地咳嗽起來,要往地下吐。
「嚥下去!」軍長厲聲喝道,「那是茅台!」
沒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洶湧澎湃的聲響。
軍長踱起了步子,踱到莊必川面前,問:「有點激動,是嗎?」
「是,軍長。」
「是呵,是有點激動……很難明白無誤地判斷,是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還是這名炮手賦予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幾束錄像的強光迫來,將軍長的身影凸起在廣袤的夜暗之巔。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說的是陰曆。」
「八月十三。」莊必川答。
「記住這個日子……記住這個日子。」軍長轉過身,似對群山絮語,又似自言自語。莊必川暗暗驚訝,他發覺軍長的情緒不大對勁兒。
軍長仰臉佇立良久,轉過身,踱到石平陽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過將來嗎?」
「想過。」石平陽略抬起,迎著軍長的目光,平靜地回答。
「有女朋友嗎?」
「沒有。」
「哦……我應該把我的女兒嫁給你……晚了。」
石平陽嘴角牽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這炮,已經被淘汰了,」軍長又看了石平陽一眼,「也許,很快就要進廠煉鋼了。……士兵中,你是第一個知道的。」軍長的聲音很平靜,但石平陽卻在這平靜中挨了重重的一擊。
「換個崗位,你還能重新當一名炮手嗎……就像現在這樣?」
「……」陣地上一片轟然作響的冷靜。
軍長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陽的肩上。
「我還要告訴你……我想這個場合是合適的,我們為你打的報告沒有被批准,因為……什麼也不因為……」
石平陽木然地站著,目光從軍長的肩膀上方掠過去,灑在一望無涯的天幕上,灑在十幾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見一隻咯咯作響的手,那一隻老兵的手,正向他伸來……
軍長又拍了拍石平陽的肩膀。「一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個最大值。你是我所認識的最純粹的炮手,但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這個城市,或者在你的故鄉,選一個位置,一個相當於營級轉業幹部的位置,我出面為你聯繫。」
石平陽久久地迎著軍長的目光,終於垂下腦袋,輕輕地搖了搖。軍長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搖晃,鬆開,朝那墩實的地方輕輕地砸了兩下,再鬆開,轉身離去。
掰起指頭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陽終於最後一次擠進了退役老兵的隊伍。軍用卡車駛進市區,七轉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們卸在那片兩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穩後,石平陽向遠處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沒有下雪。乾硬的風沙和黃昏的落日在視野裡構成一片灰色的朦朧。冷,冷得徹骨。從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線上生長著幾叢暗鉛色的村莊,四周圍著一些毛髮似的裸體枝椏,弓在風中。
立了一會兒,拎起行李走到人稀處,放下背包坐下,然後掏出香煙。劃了一根火柴,滅了。又劃了一根,又滅了。便不再劃,把煙根擱在拇指蓋上,漫不經心地敲打著。
老兵們大都貓在卡車背後,三五成堆,說著很激動的告別話。他隔著老遠冷冷地看。他已經告別整整十天了,聽了各式各說了各式各樣的話。
終於上車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風攪活了。站台上人頭攢動,遠處星燈如豆,正掩護著窗口裡的火熱。天橋上,排蒙著熒壁的燈光瀉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閘門,緩緩地移了過來。
石平陽撲到窗前,掀開兩層玻璃,冷風呼嘯著捲進來,無遮無攔地灌進他的咽口,脹滿了胸腔。雙手死死地摳住窗椽,幾乎纂出了火星。
風,將臉吹成一面冰罩。
別了,這片堅硬了十幾年的土地。
車在前行,人在後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緊了,他看見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長的劉發展帶著七個兵,還有李四虎。
李四虎脫去了西裝革履,穿一身沒有領花肩章的老式軍裝。這支小小的隊伍打著一幀醒目的橫幅——
石平陽——棒呵!
列車緩緩加速。
加強了李四虎的一班終於看見了石平陽,跟著列車向前移動。
歌聲乍起
……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
轟然如雷的車輪碾碎了所有的聲響,只剩下一支歌膨脹在胸腔裡,滾滾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