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後發起燒來,我被乾渴燒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風,用釘子釘著的報紙有節奏地撲撲作響,就和拉風箱一樣。我感到一陣陣的暈眩。我身體虛弱以後,才發現很多小說裡描寫的暈眩是虛假的;那種噗咚一聲摔在地板上,或軟軟地倒在沙發上的描寫,多半是主人公的裝腔作勢。我靜靜地睡在被窩裡也會感到暈眩,並且,暈眩不但不會使我昏迷,反而會把我從熟睡中搖醒。這時,頭顱彷彿比正常情況下大了許多,頭顱裡的血顯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點點水在一個大罈子裡晃蕩一樣。
當然不會有一個人給我倒一口水來喝。我必須忍耐。而我也習慣了忍耐。有時,我會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動,也就是說,我自己被自己感動了。在這半夜時分,我就被自己感動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計量器測試出來,並且它還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質的兩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卻耐不住物質的貧困;有人能忍受物質的貧困,卻耐不住精神的痛苦。
我發現,我在精神和物質兩方面的耐力都有相當大的潛力,只有死亡才是一個界限。
大自然賦予我這樣大的耐力,難道就是要我在一種精神墮落的狀態下苟且偷生?難道我就不能準備將來幹些什麼對社會有益的事情?這時,我開始內疚起來,心裡受到自譴自責的折磨。黃蘿蔔的得而復失,在我看來是冥冥中的懲罰和報應。老鄉是辛苦的,這個地區從來就把農民叫「受苦人」,下地幹活不叫下地幹活,叫「受苦去」。一塊六一斤黃蘿蔔,比較起來是不貴的,勞改農場附近的老鄉開口至少是一塊八至兩塊。我的一塊浪琴表只換到三十斤黃蘿蔔和一碗發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卻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實的、滿面皺紋的老鄉,還自以為得計,結果……頭顱裡的血不停地旋轉回晃,一個早已沉澱了的回憶像乳白色的杯底物從我腦海深處泛起。在一間講究的天藍色壁紙貼面的大房間裡,在風尾草圖案的綠窗簾下,在大理石鑲邊的法蘭西式的壁爐旁邊,我的一個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發裡,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隻蜀錦軟墊上。他晃動著自己調的加冰塊的雞尾酒,向我說摩根家族發跡的故事。據他說,老摩根從歐洲老家飄流到北美洲時,窮得只有一條褲子,後來夫婦兩人開了一爿小雜貨鋪。他賣雞蛋的時候從來不自己動手,而叫老婆拿給顧客看。因為老婆手小,這樣就襯得雞蛋大一點。正是由於他這樣會盤算,他的後代才建立了一個摩根金融帝國。「聽到沒有?做生意就要這樣精,門檻不精不行!」這位證卷交易所的經理端著高腳酒杯教育我,「誰倒閉了誰是憨大(念「壯」音),能賺錢才是英雄!」
……回憶的潮水又隨血液的旋轉退了下去。於是,我懷疑我所費的種種心機都是和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有關的。老摩根會利用人的視覺誤差把雞蛋變大,我會利用人的視覺誤差把打的飯變少;摩根們會盤算,我的算盤也很精:用釘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換五斤黃蘿蔔,和交易所的「買空賣空」一樣,一倒手就賺了兩塊錢……固然,爭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爭取的方式卻由每個人的氣質、教養而定;先天的遺傳是自然的,而後天的獲得性也能夠遺傳下去。當我意識到我雖然沒有資產,血液中卻已經溶入資產階級的種種習性時,我大吃一驚。一九五七年對我的批判,我抵制過,懷疑過,雖然以後全盤承認了,可是到了「低標準」時期又完全推翻。而現在,我又認為對我的批判是對的,甚至「營業部主任」那心懷惡意的批判也是對的。從小要飯的人,對從小就會享受的資產階級「少爺」肯定有一種直感的敵對情緒。我雖然不自覺,但確實是個「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覺,正是因為這是先天就決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裡含著一團火,但毫無辦法,我把這種折磨看作對我的懲罰。我默念著但丁的《神曲》: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從我,是進入永恆的痛苦的道路;從我,是走進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屬的階級覆滅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