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禮前夕

清晨,東海上薄霧瀰漫,奼紫嫣紅的朝霞將天海遙遙隔斷。碧空中晨星寥落,幾隻海鳥悠然劃過,貼著藍紫色的海面自在飛翔。

晨風呼嘯,驚濤捲舞,激撞在礁巖上,衝起重重大浪,兜頭拍來,水霧濛濛,夾帶著透骨寒意。

一個清麗絕俗的白衣女子翩然而立,恍然不覺。秀髮飛揚,衣裳起伏不息,妙目癡癡地凝視著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嗚——」東南方號角迴盪,激越入雲,遠遠地響起一片歡呼。

白衣女子微微一震,轉眸望去,霧靄離散處,一艘龍頭巨艦正乘風破浪,朝岸邊駛來,獵獵風帆上繡著一條極為猙獰的赤眼黑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龍使舟來啦。木丫頭,你當真不去麼?將來可別後悔呀。」從她身後傳來一陣銀鈴似的甜脆笑聲。

幾丈外的礁石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黃衣少女,巴眨著眼睛,正饒有興味地盯著她,蘋果似的臉蛋上漾著甜美的笑容,雙耳各懸掛著一條赤練蛇,合著萬千髮辮隨風擺舞,顯得純真而又詭異。

白衣女子臉上微微一紅,搖了搖頭,正待說話,又聽一個柔媚的聲音淡淡道:「好孩子,洛姑娘說得不錯,天下之事但求光風霽月,無愧於心、無憾於己便可以啦。又何必太在意世人所說所想?」

循聲望去,香風鼓卷,一個紫衣女子從山崖上飄然掠至,白髮似雪,眉眼如畫,舉手投足風華絕代,美貌不可方物。

「姑姑。」白衣女子轉身朝她盈盈行了一禮,低聲道,「蕾依麗雅若非無愧於心,又怎會到此請姑姑代傳消息?只是眼下兩族交兵,以我身份,自是不能……不能前往道賀。」

黃衣少女格格笑道:「地上長籐蔓,地下落花生。明明對我的親親小情郎牽腸掛肚,嘴上還偏偏不承認。既知兩族交兵,為何還千里迢迢通敵報信?依我之見哪,你是怕見了他們,把喜酒喝成酸醋,所以才不敢去吧?」

白衣女子雙頰暈紅更甚,眉尖輕蹙,微有嗔怒之意,淡淡道:「仙子多心了。拓拔太子對我曾有救命之恩,蚩尤公子又是本族羽青帝轉世,於公於私,我都理應化干戈為玉帛。」

秋波流轉,凝視著茫茫大海,輕聲道:「只盼明日東海風平浪靜,太子婚典順順利利,喜樂安寧……」說到後一句時,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酸疼刺痛,咽喉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聲音低如蚊吟,幾不可聞。

這三人自然便是姑射仙子、空桑仙子與洛姬雅。

蟠桃會後,木神句芒與姑射仙子罅隙益深,雖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奈何她向來潔身自好,殊無把柄;嫉恨之餘,句芒只好操縱木族長老會,修改族規,限制聖女權利,除了禱天、祈福、占卜、祭禮……等神職之外,其他一概予以限制。

姑射仙子清心寡慾,對族內大權素無所求,所以也不以為意。眾長老、城主趨炎附勢,對她日漸冷落,她也樂得清淨,獨自幽居於姑射山上。

某日,聽說拓拔野和雨師妾、蚩尤與晏紫蘇即將雙雙大婚,她悵然若失,雲遊東荒聊以散心,想要順道拜祭神帝,卻在南際山上邂逅了空桑仙子與洛姬雅。

素未謀面的姑姪相逢,自是百感交集。姑射仙子在此盤桓了月餘,直到前幾日才返回日華城,參加本年的秋季長老大會。

誰想剛回到城中,她便在無意中得知,木族長老會不知從哪裡探聽到了拓拔野等人婚禮所在的島嶼,與水妖達成共識,決定趁著龍族大辦婚典之機,傾力聯手偷襲,除去大敵。

姑射仙子心亂如麻,思前想後,終於還是悄悄離城,連夜趕回南際山,將來龍去脈盡數告訴空桑仙子,請她趕往參加婚禮,將消息傳達拓拔野,讓他們多加防備。

不想流沙仙子卻像是看穿了她內心的秘密,促狹心起,大加戲謔逗弄,令她尷尬嗔羞之餘,又有種說不出的酸楚悵惘。

說話間,遠處歡呼四起,號角長吹,那艘龍頭巨艦收帆斂槳,緩緩靠岸。等在港灣的近千人紛紛圍攏而上,接住船上拋下的纖繩,合力往裡拉去。

「龍使舟」是龍族專門接送大荒各族貴賓參加婚典的使船,由湯谷扶桑木構建而成,堅不可摧,又以風龍獸皮為帆,百足龍的龍骨為槳,航行速度極快,遇到緊急情況,還可迅速下沉,在百餘丈深的海底潛航。因此又被稱為「鬼影潛龍」。

為保周全,避免水妖干擾,此次太子婚典設在東海某無名島嶼,秘而不宣。兩個月前派發的婚禮請柬上,也只註明了候船的時間、地點。

連日來,各族使者、大荒遊俠紛紛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南際山下,一齊等待龍使舟的到來。故友新朋狂歌痛飲,通宵達旦,極是熱鬧,倒像是婚禮的前宴一般。

此時龍舟已到,眾人更是歡騰如沸,不等船完全靠岸,便爭相躍上船去,不過片刻,海灘上便已剩不下幾個人影了。

號角傳來,船頭緩緩回調,遠遠地聽見有人大聲催促召喚。

流沙仙子笑道:「哎呀,船就要開啦,空桑姐姐,再不走就來不及啦。」

故意瞟了姑射仙子一眼,抿嘴笑道:「過得幾個時辰,就可以瞧見我的親親小情郎了。唉,許久不見,也不知他是否出落得更俊了?只可惜有人礙著臉面,注定瞧不見啦。」

這幾月來,與空桑仙子朝夕相處,她已漸漸從與神農訣別的苦痛中抽離出來,更與空桑成了忘年至交,彼此相差雖近百歲,卻一口一個「姐姐」,叫得頗為親暱自然。

眼見姑射仙子玉靨暈紅,大不自在,空桑仙子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凝視著她,柔聲道:「你放心,我定會將消息傳給拓拔小子的。句芒心胸狹隘,城府極深,若讓他知道是你走漏了風聲,只怕要對你不利。自己多加小心。」又低聲叮囑了幾句,這才轉身飛起,與洛姬雅一齊朝龍使舟掠去。

號角嗚鳴聲中,大船徐徐駛離,長槳齊揮,白帆次第升起。

紅日從絢麗的朝霞後跳出來了,燦爛地照著甲板上歡騰的人群,大海上萬里金光,粼粼閃耀,如此刺眼。

歡呼聲隨著白帆越去越遠,漸不可聞,終於消失在霞光流舞的海天交接處。方纔還熱鬧喧囂的海灘轉眼空空蕩蕩。海浪一重重地翻捲上來,白沫吞吐,將無數腳印、篝火堆……全都沖刷得乾乾淨淨。

姑射仙子心中空空落落,也不知是失落、惆悵,還是感傷,怔怔地在礁巖上站了許久,直到冰涼的海潮漫過了腳踝,這才轉身慢慢地朝後走去。

晨風呼捲,海鳥歡鳴,她抬頭望去,筆直高峭的南際山壁上,青松橫斜,石縫交錯,築了不少鳥巢。成群海鳥從中衝出,展翅盤旋,俯衝向大海,捕到魚食後,又衝天飛起,悠然迴旋,紛紛振翅飛落巢邊,歡啼戲耍。

大風盈袖,飄飄欲飛,陽光下,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長。她的心底莫名地一陣悸動,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單。

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起那夜在章莪山上,自己意亂情迷,寫下的「月冷千山,寒江自碧,只影向誰去」;想起其時玉郎猶在,笛簫諧奏,一切恍如夢幻;想起月光下他熾烈的眼神,想起他狂亂的吻;想起那一剎那天旋地轉,她崩塌了、迷失了,墜落在無窮無際的喜悅、甜蜜、惶亂與迷惘裡……

剎那之間,她耳根熱辣辣如烈火焚燒,心亂如麻,莫名地一陣害怕。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這幾個月來,常常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原本寧靜如古井的心,為何常常漣漪蕩漾,晃動著他的倒影?為何耳邊總會沒來由地響起他的笑聲,響起他說過的話語?

為何想到他時,總會無緣無故地微笑,就連聽到別人說起他的名字,心中也莫名地充滿了溫馨和甜蜜?為何這些日子以來,有意無意地總要打探他的消息?聽說他要大婚的時候,又為何空空茫茫,心痛如針扎,乃至於最普通的靜坐修行也難以繼續?

她越想越是惶惑、酸楚、恐懼……如海潮似的陣陣翻湧,心又開始劇烈地抽痛,咽喉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當下驀地閉上眼睛,意守丹田,默念洗心訣。

也不知過了多久,雜念漸消。陽光撫臉,風捲秀髮,海鷗脆啼,海浪一聲聲地歡騰拍舞……她的心也隨之漸轉寧靜。念力及處,甚至可以聽見落葉從樹梢卷落,螞蟻在草叢間穿梭……

耳廓一動,忽然聽見極細微的衣袂翻飛聲,似乎有人御風飛來。側耳傾聽,遠遠地彷彿有一個沙啞的聲音懊惱地喃喃道:「糟了,還是來遲一步,龍使舟已經開走啦!」

這聲音好生熟悉!

姑射仙子心中大凜,還不等細辨,又聽一個嬌脆的聲音吃吃輕笑道:「走了便走了,反正我們也知道它要開往哪裡。東海是本仙子的地盤,混不上船,難道還混不進島麼?只要咱們的聖女仙子已經將消息傳給那些蝦兵蟹將,就不怕他們不上當。」

姑射仙子心中又是一沉,這聲音赫然正是本族七彩島主虹虹仙子!

那夜她初回木華城,無意中便是聽見虹虹仙子與幾位長老密議,說是探聽到龍神太子將在東海合虛山舉行婚典,水木聯軍業已聯合出征云云。

此刻聽她言中之意,似乎早已知道自己此行目的,別有算計,隱隱大覺不妙。

當下睜開妙目,凝神聚氣,使出「一葉蔽目訣」,隱匿身形,飄然衝上崖頂。

山崖上大風呼嘯,灌木起伏,她循聲俯瞰,只見北面山谷內,一男一女並肩飛掠,來勢極快,雙雙在左側龍湫峰頂站定。

那女子綠眸雪膚,顧盼神飛,頗為明艷妖冶,果然是「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虹虹仙子。

她身邊男子青衣玉帶,長髯飄飄,竟然是族中的盧羽平長老。

盧羽平瞇著眼,朝東遠眺,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道:「那拓拔小子倒也刁滑,明明在湯谷完婚,卻假意走漏消息,聲東擊西,說是在合虛山舉辦婚典,還故佈疑雲,派了龍使舟掩人耳目。幸虧木神英明,將計就計,讓聖女作個順水人情……」

虹虹仙子格格笑道:「拓拔小子得到聖女的消息,以為我們中了他的詭計,將大軍全都調往合虛山,必定自鳴得意,安心地洞房花燭去啦。等我們天降神兵,擒住新郎倌,再以通敵叛族之罪,拿下聖女,成全這對苦命鴛鴦!」

兩人頗為謹慎,交談聲音極低,說到最後一句,大為得意,忍不住相顧大笑起來。

姑射仙子越聽全身越是冰涼,彷彿陡然墜入無底深淵,背上涼浸浸的全是冷汗。此時回想起來,那夜能聽見長老密議,太過巧合,疑點頗多,只怪自己過於單純天真,情急無措,連夜趕來報信,不想卻正中了句芒一箭雙鵰的毒計!

她雙頰暈紅,咬著唇,又是駭怒又是懊悔,心想:「蒼天有眼,倘若適才早走一步,便撞不破他們的陰謀了。亡羊補牢,趁著龍使舟還未去遠,需得速速追上,將這些話轉告給姑姑才是。」

正想轉身下掠,又聽盧羽平縱聲怪嘯,滿山迴盪。

過不片刻,兩隻碧羽赤目的長頸怪鳥「呀伊——呀伊——」怪叫著,從南面山崖間比翼飛來,撲振著翅膀,穩穩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昂首睥睨,赤眼紅光閃耀。

盧羽平抓住那對怪鳥的翅膀,將它們雙雙湊到眼前,仔細凝視了一會兒,哈哈笑道:「妙極妙極!風影鳥已經將聖女與空桑老虔婆說話的場景,全都映照下來了。這下鐵證如山,她想賴也賴不掉啦!」

姑射仙子芳心一顫,驚怒更甚。

這對風影鳥一雄一雌,分別叫做捕風、捉影,雙眼、雙耳構造極為奇特,可將所有看到的景象、聽到的聲音,映錄在其眼球晶體與耳膜之中。若是讓他們將這二鳥帶回長老會,自己便真真大禍臨頭了。

虹虹仙子笑道:「快收起你的寶貝鳥兒吧。再不走,日落之前就趕不到湯谷,參加不了拓拔小子和龍女的婚典啦。」拉著他飛身衝起,朝東北海面掠去。

霎時間,姑射仙子心中轉過萬千念頭,終於決定尾隨其後,趁他們不備,隱身奪走風影鳥,而後再趕到湯谷,將消息傳達給拓拔野等人。

方欲動身,忽然聽見一個男子哈哈大笑道:「正愁無人帶路,你們卻送上門來,很好,很好!」

聲音沙磁雄厚,原本極是好聽,但驟然響起,倒像是平空一記驚雷,震得群鳥驚飛,沖天炸散。

盧羽平二人猝不及防,如被重錘當頭擊中,悶哼一聲,身子劇晃,險些從半空摔落,若非及時翻身衝起,便要一頭跌撞在峭壁尖石上了。

回音滾滾,轟隆不絕。以姑射仙子的修為,竟也如被巨浪迎頭排擊,眼前昏花,氣血翻湧,難受已極,心下大凜:此人是誰?真氣竟如此強猛!

凝神望去,只見一個黑袍高冠的年輕男子施施然地從對面山崖飄然而來,臉容蒼白如雪,俊美絕俗,神情倨傲,笑容中又帶了風流自賞的輕薄味道,瞧那身衣著打扮,頗有華貴之氣,卻不知究竟是哪一族的貴侯。

見他踏空緩行,姿態優雅從容,勝似閒庭信步,姑射仙子心下更奇,御風之術倘若要極速如電,固然很難,但要在空中走得如此之慢,卻更是難上加難。若非他真氣驚世駭俗,這般慢騰騰地走不了十步,便要從半空摔落了。

盧羽平又是驚駭又是羞怒,喝道:「何方狂徒,吃了龍心猛犸膽了麼?竟敢在我木族地界如此撒野!你可知我是誰麼?」

黑袍男子嘿然道:「小小一個木族長老,竟敢在本族聖女的眼皮底下謀劃著如何犯上作亂,吃了龍心猛犸膽了麼?聖女仙子,你說是也不是?」說到後一句,目光炯炯,似笑非笑,朝姑射仙子隱身的方向瞥來。

姑射仙子一凜,知道行跡已露,當下索性不再躲藏,默念法訣,碧光波動閃耀,現出身形。

「仙子!」盧羽平臉色大變,與虹虹仙子對望一眼,哈哈一笑,森然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仙子你請來的外敵幫手!怎麼,想要勾結敵邦,殺人滅口麼?」

姑射仙子一愣,還未說話,那黑袍男子眉毛一揚,縱聲大笑道:「我與貴族聖女素昧平生,若有幸能與她勾結,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惜木族之內,除了姑射仙子光風霽月,冰清玉潔,就全是像你這樣奸險齷鹺、鼠目寸光的小人了,也難怪木族內訌頻仍,國敗家亡!」

姑射仙子呼吸一窒,心中竟莫名地彭彭亂跳起來,不知何以,突然覺得他此刻的神情、語氣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但細細追想,卻又毫無頭緒。

聽此人語氣囂狂,頗為幸災樂禍之意,虹虹仙子懸吊著的心反而平定下來,碧波流轉,嫣然笑道:「本族聖女通敵叛族,罪不容赦,既然她與閣下沒有干係,那就好辦得很啦……」

「誰說她與我沒有干係了?」黑袍男子笑聲忽止,臉色一沉,冷冷截口道,「我對木族聖女素來仰慕,在這南際山頂守侯了一天一夜,等的便是仙子芳駕。你們想要用奸計陷害她,我又怎能輕饒?」

被他眼中寒光一掃,虹虹仙子花容微變,渾身冷汗盡出,右手緊緊握住腰間的虹蛇劍,不自覺地朝後退去。

就連那兩隻風影鳥也「呀伊」怪叫,振翅盤旋,似是對他極為畏懼。

盧羽平生性桀驁自負,雖知此人真氣遠勝於己,但見他如此跋扈,不由怒從心起,喝道:「大膽狂徒,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當盧某當真怕了你麼!」

話音未落,大袖鼓舞,一桿青銅長矛破空疾刺,「轟」地一聲,碧光怒爆,忽地幻化為一條青鱗巨蟒,猙獰飛舞,朝著黑袍男子當頭咬下!

黑袍男子嘴角勾起一絲譏嘲而又鄙夷的冷笑,虛空踏步,瞧也不瞧他一眼,右掌輕輕一拍。

「彭!」光焰噴吐,熱浪狂捲,那青鱗巨蟒轟然炸裂,沖天飛起。

盧羽平「哇」地一聲,鮮血狂噴,重重地飛撞在身後石壁上,「咯啦啦」一陣裂響,偌大的山壁竟迸開了數十道裂縫。

他簌簌抽搐了片刻,朝下滑落,委頓在地。臉如金紙,雙眼圓睜,又是驚怖又是恐懼,喉中赫赫作響,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姑射仙子、虹虹仙子心下大駭,盧羽平雖非族內頂兒尖兒的人物,但好歹也是仙級高手,祖傳的「碧蛇矛」更封印了上古凶獸「青電蟒」的元神,被列為「大荒七大名槍」之一。想不到不過區區一合,便被這神秘男子打得槍斷人傷,奄奄一息!

單以這一掌而論,此人的氣刀威力絲毫不下於「紫火神兵」,當已臻神級之境!此人到底是誰?當今之世,又何來如此年輕神秘的神級高手?

姑射仙子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但又覺得忒也不可思議,斷無可能如此年輕。

虹虹仙子驚疑不定,顫聲道:「盧長老?盧長老?」

正想上前將他扶起,盧羽平突然瞪大雙眼,發出一聲淒厲可怖的長嚎,挺直身子,「僕僕」連聲,週身皮膚驀然炸裂開來,血肉橫飛,紅光鼓舞,竄起萬千火苗,剎那之間便被燒成了一具焦骨,惡臭撲鼻。

虹虹仙子駭得魂飛魄散,向後跌退幾步,指尖不住地顫抖起來,幾乎連拔劍的氣力也沒有了。

她雖身為大荒十大妖女,見慣了各種場面,卻從未見過這等輕描淡寫、而又霸道凶殘的殺人招式。

風影鳥悲鳴盤旋,俯衝而下,在盧羽平骸骨旁跳來跳去,似是頗為不捨。

黑袍男子揚眉笑道:「主人既去,你們又安能苟活於世?」隔空只一探手,倏然將二鳥抓到掌中,「咯嚓」一聲,擰斷了脖子,隨手將鳥屍拋落。

見他下手如此狠辣,姑射仙子胸中一陣煩悶,大起厭憎之心,蹙眉道:「盧長老與你無怨無仇,這兩隻鳥兒更不過是禽類,閣下何必下此毒手?」

那黑袍男子慢悠悠地踏空而來,在山崖上站定,似笑非笑地盯著姑射仙子,悠然道:「此人心計險惡,對仙子意圖不軌,死有餘辜。兩隻鳥兒既是所謂的證據,也自當銷毀。我知道仙子必不忍心,所以只好代勞了。」

被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放肆地盯掃著,姑射仙子如芒刺在背,無所遁形,心下大不舒服,淡淡道:「請問閣下是誰?你我既然素未謀面,非親非故,又何必越俎代庖,自行其事?」

黑袍男子哈哈大笑道:「仙子此言差矣!你我雖然素不相識,卻是同仇敵愾;不但同仇敵愾,還是同病相憐。既有如此緣分,我又怎能不幫你呢?」說到最後一句時,目光一轉,朝虹虹仙子瞟去。

虹虹仙子肝膽俱寒,已如驚弓之鳥,閃電似的翻身衝起,朝北飛逃。但見黑光一閃,氣浪捲舞,她「啊」地一聲尖叫,週身已被一條烏金絲帶緊緊纏住,倏然回彈,重重摔落在黑袍男子跟前。

虹虹仙子淚水涔涔,不敢看他,極盡哀憐地望著姑射仙子,顫聲道:「姑射姐姐,我……我錯啦,我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計你,你……你大人有大量,饒了我罷!」

姑射仙子生性單純淡泊,雖知她數次害己,卻始終無法對她產生多大惡感,此刻聽她這般求饒,更是心下大軟,低聲叱道:「放了她!」長袖飛捲,碧光氣帶蓬然鼓舞,纏住她,朝後奪去。

黑袍男子右手虛空一抓,那烏金絲帶登時繃緊,巍然不動,任由姑射仙子如何奮力拉奪,也不能扯動分毫,嘿然道:「東海茫茫,人地生疏,放了她,誰帶你我去參加龍神太子的婚典呢?小妖女,你若老老實實帶路,我就留你一條性命。」

那烏金絲帶越勒越緊,虹虹仙子俏臉漲紅,張大了口,舌頭漸漸伸了出來,說不出話,只是拚命地點頭。

姑射仙子心中疑竇更甚,此人自稱在此等了自己一日一夜,又大費周折,擒住虹虹仙子,難道只是為了參加拓拔野等人的婚禮麼?聽他言下之意,竟是妄圖要挾自己一同前往,臉上暈紅泛起,又是羞惱又是恚怒,淡淡道:「誰說我要去參加婚典了?」

黑袍男子瞇起眼,精光閃耀,微笑著一字字道:「仙子若不去,我又拿什麼作為賀禮?」話音未落,黑帶飛舞,氣浪洶湧,朝著她當頭罩下!

黃昏時候,龍使舟終於抵達湯谷。

殘陽如血,漫天都是暗紅絳紫的火燒雲,洶洶奔湧,與海鳥齊飛。波光淼淼的海面上,倒映著湯谷島上的漫漫燈火,璀璨奪目。那巨大的扶桑樹參天摩雲,彩霞繚繞,遠遠望去,真如海上仙山,雲裡樓閣。

空桑仙子側立船舷,癡癡地凝視著那越來越近的島嶼,心潮澎湃。原以為風月無情,自從他走後,天地之間,再無一物值得她留戀;然而相距四年,重回故地,那些往事、那些蹉跎的青春歲月……全都翻江倒海似的湧了上來,悲欣交集,恍如隔世,一時竟有些不能自已。

「彭!」禮炮轟鳴,煙花四舞,幾艘遙遙游弋的戰艦緩緩駛近。甲板上的眾人縱聲歡呼,不斷地朝戰艦上、岸上渲沸的人群揮手致意。

忽聽「嗷嗷」怪叫,十隻火紅的碧眼怪鳥從島上衝天飛起,巨翼橫張,突然朝著龍使舟俯衝而下。

眾人眼前一紅,狂風熱浪席天蓋地,從頭頂怒卷而過,驚呼聲中,那十隻巨大的怪鳥環繞著桅桿盤旋飛舞,次第落在船舷上。

眾鳥昂首闊步走到空桑仙子身邊,歡聲嗚鳴,笨拙地張開翅膀拍拍她的背,啄啄她的臉,像是舊友重逢,頗為親熱。

眾賓使中有些未曾見過傳說中的十日鳥,大感好奇,紛紛圍攏上前,想要看個究竟,不想太陽烏甚是倨傲,不屑與他們結識,猛地扭頭闊步,振翅怪叫,直嚇得靠近者爭相後退,引起眾人一陣大笑。

有兩隻太陽烏似是認得流沙仙子,碧眼轉動,朝她點頭嗚鳴了幾聲,算是打過了招呼。流沙仙子格格笑道:「好大的氣派!等你們主人來了,瞧我怎麼治他管教不嚴之罪……」

話音方落,卻聽一人朗聲笑道:「貴客雲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碧波蕩漾,兩個少年踏浪如飛,並肩攜手,高高地躍上了船頭。

「龍神太子!」「喬少城主!」眾人歡聲雷動。

流沙仙子扭頭望去,左面那少年昂然挺拔,衣裳鼓舞,夕陽餘暉照耀下,臉如鍍金,神采飛揚,笑容如陽光般燦爛,一如往昔。讓人莫名地生出親近信賴之心。

她嫣然一笑,心中又是悵惘又是溫暖,心中默默地道:「拓拔野,好久不見。」

空桑仙子亦默默凝視,微笑不語。四年前,當她在這島上第一次遇見這兩個少年的時候,他們還是稚氣未脫的孩子;而此刻,雙雙併肩站在船頭,與群雄談笑寒暄,洒然自若,已儼然是極具人望的少年領袖了。

與幾個月前離別時相比,蚩尤竟像是又長大了不少,比起拓拔野尚高了半個頭,英挺雄健,臉上的刀疤非但沒有減損他的魅力,反倒平添了幾分桀驁英霸之氣,就像是他背上的那柄苗刀,鋒芒畢露,茫茫人海中,第一眼便能讓人瞧見。

面對爭先恐後地上前恭賀的群雄,他滿臉微笑,眼中唇角都是喜悅之意,應答得體,對付自如,比起印象中那狂野暴烈的少年,更是成熟了不少。料想此中原由,一則與靈山十巫施以「伏羲牙」,鎮伏他體內潛藏的凶獸靈珠、邪魂厲魄有關;二則多半要歸功於拓拔野與晏紫蘇的影響了。

拓拔野目光掃處,瞥見空桑仙子與洛姬雅,大喜過望,笑道:「前輩,仙子,你們果然也來啦!這些日子一直記掛著你們呢。」

眾目睽睽之下,流沙仙子忽然有些害羞,雙靨暈紅,「呸」了聲道:「臭小子,你沒事記掛我幹嗎?」板起臉,叉著腰,佯嗔道:「你這個負心郎竟敢拋下我,和大荒第一妖女成親,仙子今日自是千里尋夫,到東海搶親來了。」

拓拔野一愕,哈哈大笑道:「米已下鍋,木已成舟,仙子下次趕早。」

眾人忍俊不禁,但忌憚這殺人如麻、蠱毒雙全的女魔頭,誰也不敢笑出聲來。眼見拓拔野竟公然與她打情罵俏,無不暗自嘖嘖稱奇,均想龍神太子果然魅力無窮,大荒十大妖女頭兩位全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真乃當世妖女剋星。

眾人談笑間,船已靠岸。

爆竹轟鳴,禮炮連聲,早已候守多時的湯谷群雄紛紛迎上前來。這些大荒流囚數十年來未曾離開島嶼一步,此刻見著這麼多故人,五味雜陳,悲喜交集,有些久未謀面的至親好友更是緊緊擁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夕陽沉落,夜幕初降,晚霞變成了一道道鑲著金邊的黑雲,島上的燈火顯得越發明亮起來。眾人擁簇著往島上走去,說說笑笑,極是熱鬧。

空桑仙子與拓拔野並肩而行,沿途掃望,大為驚異。比起四年前她離開時,這裡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那時的湯谷不過是個荒涼貧瘠的孤島,無論是誰,在此住上三個月,便欲發瘋。現在觸目所及,奇花異果,枝繁葉茂,珍禽怪獸,到處可見。簡陋的破木囚房被整齊雄偉的白石堡、乾淨清爽的小木屋所替代,沿著山坡層層疊疊,星羅棋布。

就連腳下的小路也鋪滿了卵石,在兩側燈籠的照耀下,迤儷蜿蜒,閃著溫潤絢麗的光澤。真可謂脫胎換骨,煥然一新。

到了湯水湖東側山谷中,群雄更是嘩然驚歎,驚艷不已。

四周環立的群峰上,依勢附形,鑿了眾多石洞,洞外以巨石、堅木築成雄偉堅固的牆樓,彼此間有棧道相連,形成大小百餘個山洞樓城,氣勢恢弘。每個城樓上都插著熊熊火炬,掛著五綵燈籠,夜色中望去,更是巍巍壯觀。

拓拔野笑道:「各位朋友,此處便是湯谷城了,是由大荒各族流放到這裡的囚犯們齊心攜手,群策群力,花費了四年的時間構造而成。恕我自誇一句,這幾個月來,我遍歷大荒,好像還沒看到什麼城池比這更漂亮,更壯觀了。所以你們此行回去,需得實話實說,在『天下十三名城』裡重新排排座次,湯谷城當仁不讓排在第二。」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那第一是哪座城?」

拓拔野等的便是這句話,泰然道:「當然是蜃樓城。」

聽到「蜃樓城」三字,眾人都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臉上頗有些尷尬。

拓拔野朗聲道:「四年前,當我奉神帝遺詔,前往蜃樓城止息干戈時,曾在那裡度過了此生中最為美好的一段日子。蜃樓城中所住著的,全都是被五族驅逐、不受歡迎的人。但是在那裡,我沒有看見任何奸邪淫盜,所有的人都如此相親相愛,自由自在……」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麼神帝彌留之際,也要想方設法,讓我這鄉野少年去挽救一個備受五族排斥的荒外之城。我突然明白,為什麼當朝陽谷水妖侵伐蜃樓城的消息傳出後,會有那麼多素昧平生的遊俠四海追隨,甘願拋頭灑血,去捍衛一個自己從未居住過的海上之城……」

拓拔野語鋒一轉,臉色變得凝肅起來,沉聲道:「只可惜,蜃樓城終於還是被水妖用奸計攻破了。一夜之間,十幾萬城民家破人亡,屠殺殆盡,大荒自由之城更被他們付之一炬!」

頓了頓,環顧群雄,揚眉道:「不錯,他們可以燒了城樓。但是他們燒得了天下人的心?燒得了天下人對自由的信念麼?這四年來,我和蚩尤日日夜夜,都不曾有一刻忘了蜃樓城,這四年來,我們與湯谷的流囚們齊心攜手,一起將這不毛之島改造成了人間沃土。」

「這裡的每一塊石磚,每一根棟樑,都凝鑄了他們的智慧與心血,沒有他們,就不會有今天的湯谷城。而他們的所有想法、智慧,又都是源自於各族。所以,湯谷城也可以說是大荒各族的共同結晶——就如同蜃樓城一樣。」

赤銅石、盤谷、成猴子等湯谷群雄一言不發,眼圈卻都微微有些泛紅,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驕傲。

拓拔野高聲道:「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正是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想要改過自新,白手起家,在這茫茫東海、荒外孤島,建立一個和蜃樓城一樣美麗、平等、友愛的自由之城。」

「神帝說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些囚犯曾經犯過大錯,但在這孤島上流放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備受折磨,縱然有什麼罪過,也該夠了……」

他自小伶牙利齒,素擅言辭,經過這幾年的磨練,更將講演之術操控得爐火純青,極具感染力。知道何時該沉痛低婉,何時該高昂激越,才能將火候控制得恰到好處,直達聽眾內心。

此刻慷慨陳辭,誠摯懇切,大奏其效。各族賓使無不動容,默默無語,心中都頗以為然。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終於明白拓拔野在湯谷舉辦婚典的良苦用心了。

蟠桃會上,金、土、火等各族帝侯雖然勉強同意赦免湯谷群雄,但那不過是賣他幾分薄面,私心底下,只怕沒幾人當真相信這群凶暴桀驁的烏合之眾真能改頭換面,成為抵抗水、木等族的重要力量。

若真想冰釋前嫌,達成牢固同盟,除了讓彼此多些接觸機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外,還得展現真正的實力。畢竟在這亂世之中,惟有實力才代表了一切。

果聽拓拔野高聲道:「所幸蟠桃會上,各族大赦天下,終於給了他們一個自新重來的機會。消息傳來,湯谷歡騰,人人無不感恩戴德。而今天下分崩,大荒戰火四起,正是英雄用武之時。湯谷上下眾志成城,誓要與大家同生死,共進退,一起粉碎燭老妖等奸賊的狼子野心,恢復大荒和平,重築自由之城!」

話音方落,湯谷群雄便轟然附應,紛紛叫道:「打敗燭老妖,恢復大荒和平,重築自由之城!」雷鳴似的在山谷內迴盪,震耳欲聾。

聲浪越來越大,從近到遠,處處都有人回應,海上眾戰艦禮炮轟鳴,像是在遙遙回應。

各族賓使原本就對燭龍水妖恨得咬牙切齒,此時此景,深受感染,熱血如沸,也忍不住高聲吶喊起來。

一時間,這婚典前夜的「接風洗塵會」倒像是變成了大荒五族同盟的誓師大會。

空桑仙子與流沙仙子對望一眼,相對莞爾,心裡都閃過同一個念頭:當日神農彌留之際,在南際山頂邂逅拓拔野,誰說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