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茫茫,彎月如鉤,穿梭於濛濛霧靄之中,若隱若現。
狂風怒吼,帆布獵獵鼓舞,偌大的船身在風浪中劇烈搖擺,急速飛駛。驚濤轟鳴,不斷轟然撞擊在船舷上,噴舞起萬千白沫。
一個巨浪拍來,船身陡然傾斜,甲板上驚呼四起,水手們死死地抓住桅繩、欄杆,左搖右晃,這才勉強穩住。
「啪」地一聲,一個大漢手上所抓的艙板斷裂,大叫一聲,仰身摔倒,朝右舷翻滾衝落,眼看便要拋入怒海波濤之中,舷側的兩個水手眼疾手快,猛地探手將他胳膊拽住,硬生生從半空拉了回來。
船尾,六名舵手臉色漲紅,齊聲吶喊,在一個十尺來高的青衣大漢指揮下,奮力拉緊巨大的舵盤,不讓方向有絲毫偏歪。饒是如此,船頭仍是不斷地朝北傾斜。
「侯爺,風浪越來越大了,我看還是合艙下潛吧!再這麼折騰,只怕這舵盤都要吃不消啦!」青衣大漢扯字嗓子,朝著不遠處的金冠男子呼喊。
那金冠男子懶洋洋地坐在海虎皮大椅上,任風狂浪大,紋絲不動。瞇著眼睛,一邊高舉千里鏡,朝西南方向遠眺,一邊嘿然道:「不成。離湯谷還有近百里,現在下潛,明日正午也到不了。若是趕不上太子婚典,惹得陛下龍顏震怒,風浪可比這要大多了。哥將,傳令下去,所有船艦鼓帆搖槳,全速前進,午夜之前務必到達湯谷!」
青衣大漢無奈,抬頭吼道:「變旗,張帆,全速前進!」
主桅上的旗手奮力搖動轉盤,「呼」地一聲,一張三角大旗迎風衝起,獵獵招展,碧鱗粉塗繪的青龍在夜霧裡閃閃發光,直欲破空飛去。幾在同一瞬間,次桅上的所有白帆也盡數打開,「劈啪」作響,被狂風刮得鼓如圓球。
後方的船艦瞧見,也紛紛打開青龍旗,鼓起白帆,全速疾駛。遠遠望去,海天漆黑一片,什麼也瞧不清晰,只看見數十條碧光閃閃的飛龍乘雲駕霧,朝西南狂飆,海上夜鳥瞧見,無不驚鳴盤旋,遙遙避讓。
這一行艦隊,自然便是威鎮九萬里東海的龍神嫡系「青龍艦隊」。那金冠男子與青衣大漢,便是主艦旗將六侯爺敖越雲與主舵哥瀾椎。
此時東海戰事連連,為蔽人耳目,減少不必要的麻煩,青龍艦隊今日黃昏才從龍宮開出,一路偃旗息鼓,潛水緩行,到了日落之後,方才浮出水面,浩浩蕩蕩向湯谷進發,不想又偏偏遭逢大霧風浪。
六侯爺吩咐既畢,眼見風帆鼓舞,船行急速,這才起身朝主艙走去。推開門,燈光耀眼,絲竹大作,十餘個鮫人美女正在翩翩歌舞。
龍神、科汗淮與眾長老列案而坐,一邊低斟淺啜,一邊輕聲交談,瞧見他進來,紛紛點頭招手,喚他入席。
六侯爺脫口笑道:「他奶奶的……」瞥見席間那清麗嬌怯的少女,連忙將「紫菜魚皮」生生吞回肚裡,咳嗽一聲,笑道:「陛下忒也心急。太子喜宴還沒開始,你們就迫不及待地喝上啦。」
龍神笑吟吟地道:「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好不容易娶了個本事通天的龍妃,那還不得普天同慶,喝他個七天七夜麼?」碧眼流轉,朝那清麗少女努了努嘴,笑道:「什麼時候等你龍六也娶了媳婦兒,姑姑也為你大操大辦一番。」
眾人哈哈大笑,那少女俏臉飛紅,急忙低下頭去,凝視著自己那銀白色的魚尾,秋波中閃過黯然淒傷的神色,心中默默地想道:「不知此時此刻,他在作什麼呢?有沒有……有沒有哪怕一絲想起我?」
湯谷城主洞大堂內,載歌載舞,歡聲笑語。頂壁那方圓數十丈的樹脂天窗已然打開,夜空遼闊,月光斜斜傾瀉而入,與沿壁四立的萬千珊瑚燈交相輝映,亮如白晝。
地上鋪滿了厚厚的海獸毛皮作為地毯,水晶石案上美酒佳餚琳琅滿目,儘是山珍海味、龍肝鳳脯。眾人席地而坐,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流沙仙子抿嘴微笑道:「拓拔小子,兩位新娘呢?怎地不見她們出來招待貴賓?我還想親手將賀禮送給她們呢。」
拓拔野和蚩尤對望一眼,一齊笑了起來,道:「兩位新娘待嫁閨中,都說為了吉利,婚典之前,禁止我們前往滋擾。夫君尚且如此,何況旁人?」眨了眨眼,笑道:「但若是賀禮厚重的話,我可以網開一面。什麼禮?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流沙仙子「呸」了一聲,道:「少打主意,沒你們的份兒。」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柔聲道:「不過你的另一位心上人,倒讓我們給你捎了一份厚禮,只可惜眼下看來,這份禮還是白送啦。」
「另一位心上人?」拓拔野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誰了,臉上一紅,正容道:「仙子莫說笑,若是讓旁人聽見便不好了。」
流沙仙子見他欲蓋彌彰的狼狽之狀,更覺有趣,格格大笑,耳垂的赤練蛇隨著髮辮一齊亂顫,引得眾人紛紛望來,拓拔野尷尬益甚,只好假裝喝酒,藉以掩飾。
當下空桑仙子傳音入密,將姑射仙子如何在日華城長老殿內,無意中聽見木族長老密議的事情一一向拓拔野、蚩尤道明。頓了頓,微笑道:「水、木兩族探聽的情報,說你們的婚典在合虛山舉行,我看此間既然相差了千里,當無危險,所以適才就不急著告訴你們啦。」
拓拔野二人臉色微微一變,像是鬆了口氣,驚喜之中又有些憂慮。蚩尤眉毛一揚,嘿然道:「想不到真讓龍妃猜中啦!」
流沙仙子奇道:「龍女猜中什麼了?」
拓拔野微微一笑,也不直接回答,道:「這幾個月來,水妖在中土大舉發兵,與金族、土族接連激戰,咄咄逼人;火族、木族也南北夾擊,頻頻攻打烈二哥的炎帝軍,佔盡優勢。惟有這東海之上,水、木兩族雖然派出了四大水師,卻要麼圍而不戰,要麼一觸即潰,你說是為什麼?」
流沙仙子嗔道:「我最討厭猜謎。你別賣關子,快快說吧。」
拓拔野道:「兵法之道,虛實無常,避重就輕。金、土、火三族疆土相連,互濟互助,實力遠遠強大於我們孤立海外的龍族,水妖盟軍為何不先合力剿滅我們,反而先去咬這等難啃的硬骨頭?」
流沙仙子皺眉道:「你是說燭老妖和句山羊隱忍不發,是想趁你們婚禮不備,再偷襲猛攻?是呀,你心上人千里迢迢,給你傳的不就是這個消息嗎?只可惜那些楠木疙瘩忒也笨蛋,情報不准,虛驚一場。」
拓拔野搖頭道:「蟠桃會上,句芒老賊早已和姑射仙子勢成水火,以他的城府心機、謹慎性格,又怎會讓姑射仙子聽到這等機密?雨師姐姐早已料定他們會假傳情報,讓我們放鬆警惕,只是沒想到傳來消息的,卻是仙子……」
心中一沉,失聲道:「是了!他們必定是想來個引蛇出洞,一箭雙鵰,事後再給仙子冠一個通敵叛族的罪名。句芒老賊,果然好生奸猾!」想到姑射仙子冰雪單純,被這些老奸巨滑之徒誣陷而不自知,又是驚怒,又是憂慮,恨不能立時飛往東荒,向她叮囑說明。
空桑仙子心中一凜,頗以為然,亦大為擔心姑射仙子的周全。
流沙仙子雖然機狡百變,詭計多端,但對於行軍打戰的兵法卻殊無興趣,此刻聽拓拔野這番剖析,入情入理,不由得暗暗佩服,抿嘴笑道:「我的小情郎果然有幾分本事。照這麼說來,水木聯軍不發這消息倒也罷了,既已發出,必定是聲東擊西,故佈迷霧,其實已經發兵朝這兒打來啦?」
忽然「哎呀」一聲,環顧四周賓使,吐了吐舌頭,笑道:「那這次的婚典,豈不是要變成葬禮了麼?」
蚩尤眼中殺機大作,驀地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似是成竹在胸,嘿然冷笑道:「仙子放心。我們厲馬磨兵,籌備了三個多月,等的便是今夜。明日此時,我要讓這裡的每一個賓使,都拿著水妖的頭顱,舀我們的喜酒,痛飲狂歌!」
拓拔野牽掛姑射仙子的安危,方纔的歡喜之意蕩然無存,心亂如麻,轉頭望了一眼牆角的沙漏,又想:「龍宮到此,相距不過三百里,娘和科大俠他們怎地還沒到?」那絲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是強烈。
「彭!」船身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燈火搖曳,那些鮫人美女站立不穩,歌舞頓止,見龍神揮手示意,紛紛退下。
從舷窗向外望去,不知何時,那彎鉤月已經被漫天雲霧重重遮擋,烏雲在海面上滾滾翻騰,忽然亮起一道閃電,將大海照得藍紫一片,接著「轟隆」震響,雷聲滾滾,一場風暴迫在眉睫。
真珠俏臉被閃電映得雪白,被雷聲一震,微微有些害怕,忍不住往人魚姥姥身上靠去。
六侯爺心中一陣疼惜,可惜佳人雖在咫尺之側,芳心卻遠在百里之外。歎了口氣,道:「人都說『龍神怒,東海嘯。龍神哭,江河訣。』想不到陛下今日這般歡喜,東海上還是要狂風暴雨。依臣侄看,陛下昨晚多半是趁著我們不備,悄悄地喜極而泣,才招致今日暴雨。」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真珠也微微莞爾。如花笑靨雖只一瞬,卻已看得他心馳神蕩,呼吸如窒。
龍神此時心情大佳,白了他一眼,笑吟吟地也不理會。這滿船之中,除了身邊的白髮男子,也只有這玩世不恭的浮滑小子敢和自己這麼說話了。
忽然想起從前在東海之上,有一日也是這麼電閃雷鳴,驚濤駭浪,她在龍宮中找不著科汗淮,只道他業已悄然離去,心急如焚,遍海尋找,一無所獲。難過絕望之下,忍不住失聲痛哭,卻在那一刻遇見騎著劍鰭龍鯨,吹笛歸來的他。
那暗夜風暴中的大悲大喜,此刻想來,已如前世。但始終不變的,卻是自己對他難以割捨的濃濃依戀。只是不知要到何時,她與他之間,才能真正風平浪靜,萬里晴天呢?
想到這些,心潮激盪,忍不住情意綿綿,轉眼朝他望去。
科汗淮臉朝窗外,眉頭輕皺,似乎在側耳傾聽著什麼,見她溫柔地凝視著自己,回過神,低聲道:「你聽見了麼?」
龍神愕然道:「聽見什麼?」凝神聆聽,臉色微微一變。那風嘯浪吼的轟鳴聲中,隱隱傳來一陣陣細如游絲的號角,淒厲詭異,如泣如訴。
「蒼龍角?」她心下大奇,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龍妃雨師妾此刻當在湯谷城中準備明日的婚典,怎麼會出現在這百里之外的狂風巨浪中?
科汗淮一言不發,又凝神聽了片刻,臉色大變,驀地長身衝起,打開艙門。
「轟!」驚雷滾滾,天海一亮。
西邊海天交接處,黑雲洶湧,急速席捲而來,大風撲面,夾帶著冰涼的雨珠,劈頭蓋腦地打來,寒意徹骨。
眾人愕然,紛紛放下酒杯,正待追問,忽聽「嘩」地一聲炸響,水浪滔天,船身陡然拋起,甲板上的水手猝不及防,登時摔倒滾落,驚呼如沸。
艙內亦是一陣大亂,桌案亂舞,「乒乒乓乓」撞在一處,六侯爺叫道:「小心!」下意識地猛一伸手,將真珠拉入懷中,撞見人魚姥姥的怒目,嚇了一跳,又急忙鬆開手來。
真珠早已羞得耳根俱紅,轉頭不敢看他,秋波掃處,芳心一震,失聲道:「那是什麼?」
眾人轉頭望去,只見閃電餘光之中,驚濤迸舞,一個巨大的黑影破海衝出,在半空中陡然張開血盆巨口,嘶聲怪吼,獠牙森森,通體紅光耀射。還不等眾人看清,長尾拋舞,重重地衝落水中,海面如炸,將船身再度高高拋起。
「北溟火尾虎!」眾人大凜,這怪物是北海凶獸,雖不如「大荒十大凶獸」那般威名顯著,但生性嗜血狂暴,發起狂來,兇猛難當。只是此獸一向喜寒畏熱,又怎會現身東海?
科汗淮再無懷疑,沉聲道:「快傳令艦隊,戒備待命,隨時準備下潛!」不等眾人應答,已大步奔上甲板。
龍神等人尾隨衝出,六侯爺略一遲疑,叮囑艙內衛士好生保護真珠,這才奔出艙外。
「轟隆隆!」天海間雷鳴不絕,合著海嘯狂濤、眾水手的驚呼吶喊,震耳欲聾。
巨浪滔天,大雨傾盆,剎那之間,眾人週身都已濕透,被冰寒狂風一刮,更是冷得直如僵痺,但此時此刻,已沒有任何人在乎這些了。
黑漆漆的海面陡然被閃電照亮,狂濤四起,無數黑影破浪橫空,交錯飛舞,嘶吼怪嚎之聲此起彼伏。
空中「啞啞」之聲大作,抬頭望去,近千盞幽藍色的火光在黑雲中浮動,再一細看,赫然竟是一群幽冥屍鷲,隨著那淒厲號角的節奏,盤旋繞舞,隨時便欲撲下。
主桅上的旗手驚呼道:「水妖!水妖的北海艦隊!」
話音未落,「轟」地一聲炸響,遠處海面突然衝起一道熾白的流光,天地陡亮。接著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光芒驟起,縱橫破空,和漫天閃電交相呼應,照得眾人睜不開眼來。
龍神碧眼微瞇,凝神掃探,又驚又怒。茫茫大海之上,旗帆獵獵,艨艟重重。他們已經被水妖不知不覺地包圍了。
百里之外,湯谷城中,燈火通明,宴會正值高潮。
各族賓使舉著酒杯,輪番到拓拔野、蚩尤席前,向兩人敬酒祝賀,談及近來龍族在東海接連打退水族、木族四大水師,更是讚不絕口,連聲喝彩。
火族使節赤玉浮笑道:「聽說太子龍艦縱橫東海,水妖聞風披靡,我們陛下歡喜之極,常常對我們稱讚太子和喬少城主的本事呢。此次太子大婚,陛下本想親自來賀,只是南方戰事太緊,脫不得身,因此讓在下帶了饕餮離火鼎和風火環作為賀禮……」
說著取出一個寸許長的赤銅小鼎和一個紫紅玉環,獻給拓拔野、蚩尤二人,微笑道:「這兩件神器原本分屬於陛下與亞聖女,雖算不上稀世珍寶,但按照我族習俗,卻是將至親之物,贈送給至親之友,萬請太子和喬少城主笑納。」
拓拔野接過銅鼎,笑道:「二哥實在是太客氣啦。如此寶物,受之有愧,多謝了。」
蚩尤握著那溫潤艷麗的玉環,腦海中驀地又閃過那雙如寒冰乍融、春水溫柔的眼睛,心中怦然一跳,不知那冷若冰霜、熾烈如火的女子如今怎樣了呢?突然湧起一絲莫名的悵惘。見赤玉浮熱切地看著自己,回過神,微微一笑道:「多謝亞聖女美意。」將玉環戴到腕中。
金族、寒荒八族、荒外番國等賓使不甘落後,也紛紛獻出賀禮,轉達各自君主、王侯的祝福。一時間,絢光霓彩,璀璨奪目,看得湯谷群雄稱羨不已。
土族賓使熊有黍捧出一個金盒,微笑道:「拓拔太子,喬少城主,我們陛下思來想去,覺得龍宮之中珍寶冠絕天下,什麼都有,實在想不出拿什麼賀禮才能表達獨一無二的祝願,於是就讓在下帶了這個,聊表敬意。」
拓拔野打開一看,竟是一盒泥土,蚩尤愕然道:「這個……不像是七彩土,難道是土族的息壤麼?」
熊有黍搖頭笑道:「若是息壤,遇風膨脹,現在早已漲大百倍了。昨日,我們陛下御駕親征,在真陵之野大敗北鮮水妖,八部之中,除了燕長歌和百里春秋僥倖逃脫,其他都已葬身在我土族地底啦。」
眾人聞言哄然,又驚又喜,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這份賀禮可真是太厚重啦!」
燕長歌的北鮮軍號稱水妖第二軍團,此番全軍覆沒,水妖在中土的軍力可謂受到從未有過的重創。
熊有黍笑容滿臉,頗為得意,這場大捷直到此刻才公佈,要的便是這等效果,笑道:「水妖造孽太多,人神共憤,出征之前,黃龍真神和武羅聖女便已龜卜算到必有天助,果不其然,還不等我黃土大軍發威,掩埋了十六年的『皮母地丘』突然重現於世,大地迸裂,將水妖吞了個乾淨……」
「噹」地一聲脆響,玉杯掉地摔裂,流沙仙子霍然起身,花容慘白,指尖輕顫,像是驚駭憤怒,又像是悲慼狂喜,神色古怪已極。
大堂內陡然安靜下來,眾人紛紛轉頭,詫異地望著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熊有黍亦有些不知所措,見她半晌怔忪無語,咳嗽一聲,續道:「這盒泥土,便是陛下親自從皮母地丘的崖壁縫隙中取出,作為送給拓拔太子和喬少城主賀禮的勝利之土……」
流沙仙子突然大步上前,劈手將那盒泥土從他手中奪了下來,低頭聞了片刻,雪白的俏臉漸漸暈紅泛起,滿是怒色,格格笑道:「皮母地丘!皮母地丘!他果然出來了!」
眾人聽得雲裡霧中,莫名其妙。
流沙仙子向來笑語嫣然,怒不形色,即便是殺人之時也是滿面春風,見她如此失態,拓拔野心中大凜,隱隱覺得有些不妥,溫言道:「仙子,你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流沙仙子驀地抬起頭,雙耳赤練蛇蜷縮一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火如燒,凝視了他片刻,才似笑非笑,柔聲說道:「拓拔小子,去問一問你的新娘,自然就知道『他』是誰了。」
龍妃閣內,帷幔低垂,焚香裊裊。
雨師妾螓首傾側,輕輕地梳理著艷紅如火的長髮。銅鏡中,被霞衣紅裳所襯,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容此刻竟彷彿如此陌生。額頭上的刺字、那些青紅斑駁的疤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在燭光下看來,光潔似雪,美艷如昔。
她怔怔凝視著,悲喜交織,恍然若夢。
這幾個月來,實是她有生之中最為快樂而又最為忐忑的日子。
每日清晨醒來,望著身邊那熟睡如無邪嬰兒的男子,總會被一種近乎窒息眩暈的喜悅緊緊包攏,彷彿浮在雲端,飄在夢中,讓她幸福得想哭。
而每當夜深人靜之時,被他緊緊抱在懷裡,聽著他在自己耳邊悠長均勻的呼吸,又常常會一陣陣莫名地錐心害怕,不敢入睡。生怕睡著之後,一夜醒來,發覺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悠長的幻夢……
直到此刻,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穿著的紅裳霞衣,看著放在桌案上,他親手採擷編製的星石同心鎖與珊瑚鳳冠,聽著窗外遠遠傳來的歡聲笑語……那種不真實、不安定的莫名憂懼才如晨霧般慢慢消散。
今夜之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天地之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迷失害怕的了。想到這裡,忍不住嫣然一笑,嬌靨如燒,心中說不出的溫柔喜悅。
夜風鼓卷,北窗「彭」地打開了,簾幔飛舞,秋涼侵人。
雨師妾忽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推案起身,翩然朝窗邊走去。
忽然聽到窗外有人低低地歎了口氣,淡淡道:「伏羲十巫妙手回春,竟能將你臉上的疤痕消得八九不離十,難怪靈山之名,猶在皮母地丘之上。」
雨師妾嬌軀一顫,失聲道:「是你!」
「關雨師姐姐什麼事?」拓拔野微微一怔,大堂內不少賓使的臉色卻突然變了,彷彿明白了什麼,面面相覷,瞠目結舌,又是恐懼又是駭異。
水族丹熏城的賓使更是張大了嘴,臉色煞白,半晌才喃喃道:「皮母地丘重現於世,是因為他?他消失了這麼久,難道……難道竟還沒死?」
蚩尤聽得不耐,皺眉道:「仙子說的這人是誰?大家為何這般懼怕?他和龍妃又有什麼關……」突然想起從前曾聽水族遊俠說過的往事,心中一震,難道「這人」竟是當年讓雨師妾為之神魂顛倒的人麼?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環顧眾人,道:「五十年前,黑帝有一個姐姐,叫作波母汁玄青,自恃美貌,又有些法力,驕傲自大,誰也瞧不上眼。不料陰差陽錯,卻偏偏愛上了土族最具人望的長老公孫長泰,還和他生下了一個私生子,取名叫做公孫嬰侯……」
拓拔野微微一動,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蚩尤卻已陡吃一驚,駭然道:「陽極真神公孫嬰侯?」
聽到這個名字,眾人無不大震,惟有拓拔野和空桑仙子仍茫然不明所以。
流沙仙子妙目中閃過怨毒悲怒之意,格格笑道:「不錯,這位公孫嬰侯就是後來『大荒十神』之一的『陽極真神』,可他剛生出來的時候,卻是一個天怨人怒的掃帚星。」
水、土兩族賓使的臉上都有些尷尬,拓拔野心道:「原來大荒十神中的最後一位,竟是水、土兩族的子孫。此人既然如此了得,為何一直沒聽人提起?」
流沙仙子道:「那時水、木兩族鬧得正僵,出了這事,水族長老會更覺臉上無光。燭龍為了清剿黑帝的勢力,乘機挑動長老會將波母趕出水族。波母一怒之下改名皮母,以示與水族劃清界限,再無關係,而後帶著公孫嬰侯住到了公孫長泰的家中……」
「燭龍以此為借口,發兵攻打土族。雙方在倚帝山下大戰了一場,結果水族大勝,勢如破竹,若不是神農帝及時出面調停,只怕連陽虛城也被水族攻下了。土族戰敗求和,迫於水族壓力,被迫將公孫長泰和汁玄青母子逐出土族,趕到環境至為惡劣的地壑深溝中居住。那地壑深溝也因此被叫作『波母之山』,又稱『皮母地丘』……」
拓拔野心道:「原來這名稱竟是由此而來。」
流沙仙子冷冷道:「那深壑內長滿了惡花毒草、凶禽猛獸,尋常人進去,不消片刻,便連骸骨也剩不下了,就算是仙級高手,也難在壑中熬過七日。神農帝心腸太好,生怕公孫一家難以生存,就將自己煉製的辟毒靈丹,甚至識別草藥的心得一一傳授給他們。但他又何曾料到,自己竟是養虎為患,那狼子野心的狗賊數十年後居然恩將仇報!」
空桑仙子在湯谷島上囚居百年,獨來獨往,不問世事,對於大荒後起之秀一無所知,對這「陽極真神」更不知為何方神聖,亦殊無興趣,但聽說與神農有關,心中登時一跳,凝神傾聽。
流沙仙子道:「得了神農帝相助,公孫長泰一家得以在深壑中住了下來。起初的半年中,神農帝隔三岔五便去看看他們,日子久了,見他們已對週遭的毒草猛獸瞭如指掌,足以應付,這才放心離開,雲遊天下。」
「燭老妖原想將他們逐到這地壑中害死,不料受神帝庇佑,汁玄青母子因禍得福,那深壑之底竟是天下八極之一的『陽門』!皮母採集毒草時,無意中發現地縫內火焰噴薄,陽氣洶湧,極適合修煉至陽真氣。她天資極高,又是天生的『水火神英』,久而久之,就自創了『極陽地火大法』,修為猛增,一日千里……」
聽到「天下八極」,拓拔野心念微動,想起神農的那本《大荒經》中便曾提到,說天下有八極,分為蒼門、陽門、暑門、白門……等,彼此相通,各盡玄妙,只是不曾明確說明八極所在。想不到八極陽門竟然就在皮母地丘之中。
流沙仙子冷冷道:「公孫長泰雖貴為土族長老,頗有些智慧,但武學、法術的資質卻極為普通,皮母擔心他練了『地火大法』走火入魔,於是便只將這神功傳授給幼子。公孫嬰侯此人雖然卑劣寡義,但卻也是天生的『水火同德之體』,年紀輕輕,便已練就一身奇功……」
「到了三十歲時,他不甘心再幽居於深壑之底,一心要為父母報仇雪恨,於是悄悄出了地丘,七天之內,隻身獨闖土族、水族十二城,連敗數十高手,甚至連水族的雙頭老祖也險些被他擊敗,天下震動,聲名鵲起。土族知道他的身份,想要拉攏,於是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私下還封他爵位,大拍馬屁,公然將他列為大荒十神之一……」
這段往事關係到水、土兩族的許多舊疤,被流沙仙子這般毫不客氣地抖摟出來,極勁譏誚挖苦之能事,大堂內的眾土族、水族的賓使無不大感尷尬,臉色忽紅忽白,頗不好看。
但對這妖女深為忌憚,又素知她與拓拔野交情匪淺,誰也不敢喝止駁斥,只好在心裡破口大罵,暗想:「這妖女對公孫嬰侯一家這般瞭如指掌,知底知根,不知又有什麼深仇大恨?」
流沙仙子冷笑道:「公孫嬰侯自負囂狂,心胸狹隘,哪裡肯吃土族長老會的招安之策?他一心要以牙還牙,加倍折辱水、土兩族,於是自號『陽極真神』,獨立五族之外,假意與土、水兩族修好,將涉世未深的土族聖女武羅仙子迷得神魂顛倒,然後又使盡手段,勾引了當時有大荒第一美女之稱的水族亞聖女雨師妾……」
拓拔野心中轟然一震,彷彿被雷霆所劈,忽然記起當日在靈山之上,曾聽蚩尤提過此事,想不到讓眼淚袋子與武羅仙子鬧得不可開交的,竟是此人!一時間,喉嚨若堵,心裡酸溜溜、刺剌剌的極是難過。
土族、水族的賓使聽她說到本族聖女,再也按捺不住,紛紛怒斥喝止。湯谷群雄愛屋及烏,也忍不住大聲起哄。
流沙仙子置若罔聞,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拓拔野,柔聲道:「拓拔小子,說這些,你可別難過。但那都是她沒遇見你之前發生的事了,若換了現在,我想她斷斷不會再被那狗賊迷惑。況且公孫嬰侯年輕之時長得頗為俊秀,風頭極健,倒有幾分像你,又自命風流,知道如何討女人的歡心,被他蒙騙、始亂終棄的,又何獨龍女與武羅?」
話音未落,卻聽大堂外傳來一個銀鈴般的笑聲,格格笑道:「誰說陽極真神忘記了龍女啦?聽說雨師國主今日大婚,他不遠萬里,親自趕來,讓我給拓拔太子和龍女送上一份大禮!」
窗子洞開,帷幔飛舞,夜空中烏雲瀰漫,月光暗淡地照在那人的身上。紫黑長袍獵獵鼓卷,黑木面具後,一雙眸子精光閃耀,攝人魂魄,赫然正是水伯天吳。
雨師妾驚怒交集,凝神戒備,冷冷道:「你來作什麼?」
天吳飄然躍入房內,負手環顧,淡淡道:「你我兄妹一場,明日是你大喜之日,我這作兄長的,又豈能不來道賀?」
「兄妹?」雨師妾心中氣苦,格格大笑道,「那日在北海水神宮,你當著燭龍與雙頭老怪的面,割袍立誓,說你我已恩斷情絕,再無兄妹之誼,你這麼快便忘了麼?」
天吳低頭默然,雙眼中閃過痛苦之色,沉吟片刻,道:「我知道我對你不住,你恨我也是應該。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普天之下,除了十四郎,我最關心的人,始終是你。」
雨師妾眼圈一紅,冷笑不語。
天吳徐徐道:「人生在世,太多事情身不由己。在其位,必謀其政。有所得,也必有所失。當日在水神宮中,倘若我沒有那麼做,不僅你性命難保,朝陽谷上上下下,也勢必倫為囚奴。我是你大哥,更是朝陽谷一國之主,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讓全族人受此劫難?我寧可對不住你,也不能對不住他們。」
雨師妾自小父母雙亡,由天吳養大,對她又一直是百依百順,備加呵護,實是早已將這兄長當作了父親一般。惟其如此,那日見他割袍斷義,不肯相救,心中痛如刀絞,遠比千蟲鼎為甚。此刻聽他言語低沉懇切,心底悲怒少消,但仍是將信將疑,冷笑不已。
天吳心中一軟,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今日來此,不是想求你原諒,只是想告訴你,若想活著和拓拔小子成親,今夜就趕緊帶著他離開這裡,逃得越遠越好。」
果然!雨師妾心中一凜,原想脫口而出,針鋒相對地告訴他拓拔野早有所備,就等著他們前來受死;但立刻又想,與其打草驚蛇,倒不如扮豬吃象。
當下故意裝出驚駭怒恨之色,冷冷道:「原來你們早就準備好啦。好啊,既是如此,我們就各為其主,殺個魚死網破。」
天吳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一言不發,愛憐、沉痛、傷心、惱恨、悲楚……在心底交雜跌宕,雙手背負,緊握成拳,青筋暴起。半晌,吁了口氣,一字字地沉聲道:「你以為憑借龍族之力,真能逃過此劫麼?今夜子時之前,你若改變主意,就帶著拓拔小子,從東南『貝闐嶼』後離開。但若過了子時,我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聽到「拓拔小子」四個字,雨師妾心中頓時充盈著幸福甜蜜之意,輕輕地搖了搖頭,嫣然一笑,柔聲道:「我既已決定嫁給他,自然便是夫唱婦隨。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他在哪裡,我便跟他到哪裡。哪怕今夜真的要死,只要能和他死在一起,也遠比我獨自一個人活上一千年,一萬年,更加快活。」
天吳聽她言語雖輕柔,卻斬釘截鐵,再無轉圜餘地,心下失望已極,徐徐道:「你既已決定,我也無話可說。言盡於此,保重。」轉身欲走,卻聽她叫道:「大哥!」重又頓住。
雨師妾心潮洶湧,低聲道,「這些年來,你一直是我至親至敬之人,只是今夜之後,敵我殊途,我想如小時那般敬你愛你,也無可能了。無論是今夜,還是他日,疆場相逢,你都不必對我留情,以免……以免……」頓了片刻,聲音已有些梗塞,輕聲道:「但願從此再無相見之期,珍重!」
天吳微微一震,淚水奪眶而出。
剎那之間,彷彿又瞧見她孩童時那甜蜜純真的笑靨;看見她拽著自己的手,頓足撒嬌的樣子;看見她第一次祈雨成功時,送給自己留念的雨珠;看見她被那人拋棄後,在自己懷裡失聲痛哭……
從前的諸多片段如狂風般地捲過眼前,激盪心頭,讓他幾乎無法呼吸。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烈火似的灼燒著,想要回頭再看她一眼,視線卻已變得迷糊了。
他張開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從窗口急電似的躍出,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