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黑雲低垂,沉甸甸地在海面上翻騰,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將天海照得藍紫透亮,雷聲滾滾。
狂風暴雨,驚濤駭浪,戰艦劇烈搖曳,沉浮跌宕,彷彿隨時都要被浪頭劈裂開來,震成粉碎。
那蒼涼詭異的號角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海面上狂濤迸湧聲、咆哮聲……交相呼應,不斷有見所未見的凶獸破海衝出,興風作浪。天空中聚集的凶禽也越來越多,黑壓壓地盤旋怪叫,作勢欲撲。
龍族群雄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頭寒意大作。但讓他們真正感到恐懼的,不是這些妖禽凶獸,而是遠處如城郭般迤儷綿延、巍然不動的水妖艦隊。
遙遙望去,敵艦少說也有六七百艘,十倍於己。單以旗帆識辨,北海、龍魚、龜蛇三大艦隊赫然均在其列!
龍魚、龜蛇倒也罷了,北海艦隊號稱天下第一水師,八十九艘艨艟巨艦均由洞野山若木所製,堅逾銅鐵,每艘戰艦的龍骨更以巨獸脊骨製成,各封印了一隻北海凶獸的元神,因此又稱作「百獸水師」,所向披靡。即便是龍族艦隊,也向來不敢直攫其鋒,惟有避而繞走。
龍神驚怒一閃即逝,瞇起碧波妙目,格格大笑道:「想不到水妖為了給我兒子道賀,六大水師傾巢而出,連蘇柏羊齒、丁螃蟹這些手下敗將也一齊帶來啦。很好,很好,省得我一個一個地收拾……」秀眉一挑,喝道:「兒郎們,列陣迎敵!」
她的笑聲如悅耳金鐘,在這雷鳴風暴中遙遙傳了出去,字字清晰,遍海迴盪;說到最後一句時,更如春雷乍爆,震得空中凶禽驚飛,羽毛紛紛掉落。
水族群雄士氣大振,號角齊吹,縱聲吶喊,五十六艘戰艦有條不紊地首尾相連,青旗飛舞,戰鼓密集,彷彿一條巨大的青龍搖擺疾行,咆哮著穿游海面。
風暴益猛,電閃雷鳴,水妖艦隊仍是巍然不動,寂寂無聲,惟有那蒼涼妖異的號角聲淒厲破雲,如鬼哭狼嚎,讓人聽來毛骨悚然。
「轟!」前方海面突然炸爆,巨浪直衝起十餘丈高,紅光耀眼,怒吼如雷,那北溟火尾虎驀地沖天飛起,朝著青龍旗艦猛撲而來!
幾在同一瞬間,巨浪滔滔,接天洶湧,無數凶獸高高躍起,夭矯橫空,和漫天妖禽一起怒號著俯衝而下。
六侯爺喝道:「放箭!」箭矢齊飛,密如暴雨。
數百隻凶禽猛獸避之不及,登時被貫體射入,痛號尖叫,鮮血四濺,重重地摔落甲板、掉入海中。但更多的妖獸或是避開了箭石,或是帶箭悍然猛衝,瞬間撞入人群!
遙遙望去,彷彿漫天烏雲突降,其勢如狂,迅雷不及掩耳。
眾人眼前一黑,只聽咆哮如狂,「乒乓」之聲大作,還不等回過神來,或是被尖喙啄得腦骨迸裂,鮮血長流;或是被獠牙咬中咽喉、胸腹,撕成兩半;還有的被利爪抓起,陡然衝上長空,再被高高拋落……
霎時間,黑影交錯,人獸紛雜,艦隊甲板上全都亂作一團。群雄驚呼怒吼,渾身鮮血,揮刀亂舞,已顧不上章法,各自為戰。
那北溟火尾虎風馳電掣,朝著龍神怒吼衝至,「呼」地一聲,巨口中火焰噴舞,炎風撲面。
科汗淮沉聲道:「你去掌舵穩住軍心,指揮艦隊,這些就交給我了!」青影一閃,搶身擋在龍神身前,掌刀揮處,氣浪爆舞,登時將北溟火尾虎撞得淒吼怪叫,翻身衝落到數丈外的甲板上。
龍神見他關護自己,心中大為歡喜,殘餘的些許驚怒惶亂也煙消雲散,格格笑道:「小心別割壞了它的皮,秋寒露重,我龍椅上還少張虎皮墊呢。」翩然向船尾掠去。
旗艦船尾激戰最劇,成群的幽冥屍鷲和眾海獸將舵手團團圍住,發狂猛攻,頃刻之間,除了哥瀾椎尚在浴血奮戰,其他舵手都已慘死。
舵盤無人把握,被猛獸撞中,登時「呼呼」空轉,船身劇晃,在海面上徐徐轉向,眼見便要與後面的戰艦斜斜撞上。
龍神金髮飄揚,紅衣鼓舞,只幾掌便將圍沖而來的妖鳥怪獸打得血肉橫飛,悲鳴逃散;探手抓住舵盤,迅速打回方向,船身「砰」地一震,略微傾斜,堪堪與後方衝來的戰艦擦舷而過,有驚無險。
龍神秋波掃處,只見眾戰艦上均亂作一團,舵手或死或傷,難以及時掌舵控制,風狂浪大,帆布鼓舞,船身跌宕搖曳,紛紛失向撞在一處,陣形大亂。
當下搖動大旗,喝道:「轉舵正坤位,盤龍入海!」旗艦迅速轉向西南,眾戰艦亦隨之紛紛轉向,首尾相接,很快便圍成一個圓圈,「彭彭」連聲,緊緊相抵,巍然不動。
船陣既穩,軍心大定,龍族群雄在各自旗將的指揮下,彼此策應,高歌激戰。
詭異的號角聲更轉激越,高亢破雲,北溟火尾虎弓起身,朝著科汗淮張開巨口,眥牙咆哮,對峙片刻,突然轉身飛撲,朝龍神閃電似的衝去。
幾在同時,主艦四周的凶獸、妖禽也像是聽從了什麼指揮一般,紛紛拋下龍族群雄,朝龍神俯衝圍攻而去。
科汗淮在北海生活多年,對這些凶獸的弱點、脾性瞭如指掌,火尾虎方一弓身,他便已凌空飛起,踏風追步,在那虎獸背上一踩,翻身衝起,右手順勢一彈,兩道氣箭破空倒射。
「咯嚓」一聲脆響,北溟火尾虎第七節椎骨已然斷裂,幾在同一瞬間,雙眼又被氣箭貫穿,嘶聲悲吼,重重撞落在甲板上,長尾橫掃,炎風轟然狂捲,擦到次桅上,帆布登時「呼」地燒起火來。
科汗淮腳下沒有絲毫停頓,御風踏步,閃電似的衝到龍神身邊,大袖鼓舞,「彭」地一聲,一道碧光繞臂滾滾飛旋,沖天吞吐,驚得眾獸轟然飛散。
斷浪刀終於出鞘。
聽到那女子笑聲,大堂內登時一陣騷動,轉頭望去,一個翠裳美人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碧波顧盼,未語先笑,極是明艷妖冶,正是七彩島虹虹仙子。
當日在蟠桃會上,這妖女含沙射影,百般誣陷拓拔野與姑射仙子,群雄對她都極為厭憎,此刻見她不請自來,登時哄聲四起。夏猛、沙真山等湯谷豪雄更是拍案而起,便要將她驅逐出去。
拓拔野哈哈一笑,將眾人的喧鬧聲壓了下去,道:「這不是普天之下最擅長研究『守宮砂』的虹虹仙子麼?你是木族中人,何時搖身變成了公孫嬰侯的禮使?」
眾人哄然大笑,虹虹仙子也不生氣,格格笑道:「我與陽極真神自無瓜葛,但與陽極真神送給太子的禮物,卻有莫大的干係。」翠袖輕揮,一個瑪瑙玉盒橫空飄來。
拓拔野正要伸手去接,流沙仙子傳音道:「且慢!公孫嬰侯極擅蠱毒,心計險惡,你雖已近百毒不侵,仍不可大意。」不知何時已戴上了一雙輕薄如紗的手套,搶身接住那瑪瑙玉盒,小心翼翼地打開來。
盒內整整齊齊地放了幾塊黑色玉膏,異香撲鼻,令人聞之神清氣爽。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玄玉榮英?」流沙仙子又驚又疑,大出意料之外。
傳說當年寒荒大神化魄為石,鎮住密山大水,他的毛髮化成了丹樹,血液化成了玄玉榮英,人若是服了這丹樹花果、玄玉膏液,便可以修補氣血,受益無窮。想不到公孫嬰侯托人送來的,竟是這天下珍罕的寶藥。
拓拔野微微一愕,忖道:「難道皮母地丘也有這神藥麼?那日在密山之上,仙子姐姐說大荒只有寒荒才有,還特地取了一些帶走……」
心中突然一沉,覺得這瑪瑙玉盒竟似與姑射仙子當日盛裝玄玉榮英的玉盒一模一樣!再想到虹虹仙子剛才說的那一句話,冷汗登時涔涔遍體,驚怒交集,抬頭喝道:「妖女!公孫嬰侯將姑射仙子怎麼樣了?」
虹虹仙子格格脆笑道:「你終於認出來了麼?陽極真神憐香惜玉,對聖女傾心愛慕,自是不會將她怎樣。只是太子你明日便將完婚,還這般顧戀聖女,也不怕龍妃吃醋寒心麼?」
拓拔野那句喝問甚是突兀,眾人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她這話一出,頓時如巨石入水,擊起千層浪,整個大堂直如炸開一般。空桑仙子更是花容驟變。
蚩尤大怒,拍案喝道:「妖女!姑射仙子是木族聖女,你身為族人,不設法相救,竟然還幫著妖人挾持聖女,該當何罪?」
虹虹仙子冷笑一聲,道:「姑射仙子悖逆族規,與龍神太子關係曖昧,令我族上下蒙羞;又一再與敵邦勾結,通敵叛族,褻瀆聖職,早已天地不容,族人共棄。若不是陽極真神傾慕於她,施以援手,此刻此刻,她早已被長老會下詔寸磔而死啦!」
群雄嘩然,怒不可遏,紛紛圍上前去。
柳浪對她早已垂涎三尺,機不可失,高聲喝道:「好一個寡廉鮮恥的妖女!我柳浪第一個容你不得!」閃電似的搶身衝出,探手朝她胸頸處抓去。心中早已盤算妥當,只要她如此這般閃避抵擋,自己便如此這般順勢抄身將她緊緊抱住,假借擒拿之名,大享肌膚之親。
豈料虹虹仙子酥胸一挺,笑吟吟地毫不閃避。
柳浪一怔,手指碰到那滑膩如脂的乳丘,神魂飄蕩,正想有所行動,指尖突然一麻,如被螞蟻所咬,既而刺痛攻心,週身麻痺,大叫一聲,登時直挺挺地摔落在地,整個臉都變成了烏黑色,抽搐不已。
眾人大駭,草本湯等人急忙奔上前來,想要搶救,卻被流沙仙子喝止,高聲道:「別碰!公孫嬰侯在她身上塗了『屍菌蟻花蜜』,觸膚入血,劇毒攻心。我可沒這麼多解藥浪費在你們身上。」
說話間,指尖一彈,銀光暴舞,子母迴旋針盡數沒入柳浪體內。
眾人失聲驚呼,成猴子怒道:「他奶奶的,妖女你作什麼!還嫌他死得不夠透麼?」話音未落,臉邊一涼,銀針「嗖嗖」飛回,衝入流沙仙子袖內。
柳浪「啊」地一聲,瞪著雙眼,張大嘴,急促呼吸,不一會兒,臉色便轉回紅潤。
湯谷群雄又驚又喜,這才知道流沙仙子竟是以毒製毒,心下大定,紛紛拔刀抽劍,朝虹虹仙子衝去,叫嚷道:「爛木奶奶的,不能碰你,還不能宰了你麼?」
「石頭姥姥不開花,宰了她不便宜了她?把她送給流沙仙子作藥罐,看看她除了『屍菌蟻花蜜』之外,還能塗多少膏,喝多少蜜!」
虹虹仙子格格笑道:「好啊,殺了我,你們的太子就找不到活色生香的賀禮了。沒了這賀禮,不知道他明日的婚典還快活不快活?」
「住手!」拓拔野大喝一聲,群雄頓時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他目中怒火閃耀,冷冷地盯著虹虹仙子,一字字道:「姑射仙子現在何處?你若能帶我前去,今日便饒你一條性命。」
虹虹仙子懸掛了半天的心此時方才放下,嫣然一笑,道:「你若不怕龍妃吃醋,就隨我來吧。」朝外翩然飛掠。
眾人隨著拓拔野尾追而去。
洞堂外,烏雲翻湧,陰風呼號,不知何時竟已變天了。
窗幔亂舞,燭影搖紅。
看著天吳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雨師妾像是突然被抽去所有的力氣,淚水洶湧,緩緩地坐回床椅,悲欣交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終於告別了過往的一切,再也不能回頭了。
銅鏡中的容顏,如水波似的搖蕩著,朦朦朧朧,鉛華洗盡,彷彿再不是那顛倒眾生、風情萬種的妖嬈龍女,而又變成了二十年前情竇初開、清純如水的自己。
如果……如果自己二十年前遇上的不是那個人,而是拓拔,那該多好呵。但願妾顏如花紅,日日只君賞。但忽然又想起二十年前拓拔尚未出生呢。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淚水卻又流了下來。
正自癡癡出神,忽聽窗外又傳來一個沙磁渾厚的聲音,嘿然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奈何故人著新妝,嫁作他人婦?」
雨師妾週身一震,如被雷電所劈,俏臉霎時慘白如雪,腦中空空茫茫,呼吸、心跳似已停頓。過了片刻,才徐徐轉過頭來。
燭光下,一個黑袍高冠的年輕男子似笑非笑地站著,蒼白如玉的臉顏俊美如昔,目光灼灼,嘴角的笑紋中依舊帶著倨傲、張狂、冷漠、譏誚與風流自賞的輕薄味道,就連左手中握著的那枝「雨師菊」也艷紅欲滴,一如二十年前、毋逢山下的初次相見。
「轟!」斷浪氣旋斬大開大合,碧光爆舞,翠綠的氣芒映照得滿船群雄鬚眉皆碧。
氣刀捲掃之處,凶禽悲啼,妖獸驚吼,斷羽紛紛,血肉橫飛。剎那之間,也不知有多少獸屍橫空摔入波濤,浪花四湧,腥臭逼人;旗艦船尾更是屍積如丘,血流成河。
時隔四年,龍神再度與科汗淮並肩而戰,心中說不出的暢快喜悅,格格大笑道:「燭老妖知道我兒明日大婚,千里迢迢送了這麼多珍禽走獸來犒賞我東海的龍獸魚蝦,這份情誼可真是難得。」
群雄士氣大振,彼此背靠背,兩兩相倚,與飛撲而來的怪獸浴血激戰,漸漸控制了船上局勢。
六侯爺黃金長槍夭矯飛舞,頃刻間便搠穿了三隻北海刀牙豹,正意氣風發,忽聽艙內傳來「啊」的一聲驚叫,心中一凜,回頭望去,只見那北溟火尾虎發瘋似的團團亂轉,巨尾橫掃,已將兩名衛士打得腦漿迸裂。真珠駭得花容失色,與人魚姥姥一齊步步後退,已至牆角,局勢甚危。
六侯爺又驚又怒,喝道:「真珠姑娘莫怕,待著別動!」搶身衝入,黃金長槍閃電似的刺入火尾虎側肋。
那妖獸吃痛狂吼,張開大口,扭頭「呼」地噴出一團烈火。
六侯爺眼前一紅,熾熱如燒,衣袖登時起火,下意識得倒拔長槍,翻身朝後退去,不料槍尖卡在虎獸肋骨之間,倉促不得拔出,炎風怒掃,當胸被那虎尾擊中,喉中一甜,鮮血狂噴,斷線風箏似的朝外飛跌,「啪啦啦」將艙板撞得粉碎。
「侯爺!」真珠又驚又急,失聲大叫。
那火尾虎雙眼俱盲,第七節脊骨又被科汗淮震斷,劇痛狂怒,勢如瘋魔,聽到真珠叫聲,頓時昂首狂吼,轉頭朝她猛撲而去。
六侯爺氣血翻湧,肋骨斷了幾根,蜷在地上疼得連氣也喘不過來,迷迷糊糊聽到她擔心自己,精神一振,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咬牙大吼:「你奶奶的紫菜魚皮!」翻身衝起,黃金長槍光芒乍爆,衝起一個龍頭幻影,轟然激撞在火尾虎的背脊上。
氣浪炸爆,六侯爺虎口迸裂,整個手臂都已酥麻,那火尾虎悲聲狂吼,被長槍死死釘入甲板,掙脫不得,惟有那巨尾仍在發狂地左右橫掃,過了片刻,終於再不動彈了。
六侯爺猛地奮力拔出長槍,鮮血噴射了一臉,翻身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肋欲裂,疼得大汗淋漓,幾已虛脫。
真珠驚魂未定,見他齜牙咧嘴,渾身鮮血,急忙上前將他扶起,顫聲叫道:「侯爺!侯爺!你……你沒事吧?」惶急無措,淚珠頓時湧了出來。
冰涼的淚珠一顆顆地落在六侯爺的臉上,宛如春霖蜜水般地沁入他的心底,一時間神魂飄蕩,疼痛俱消,竟似一生中從未這般舒暢快活過,當下索性閉眼鎖眉,哼哼卿卿,裝作氣息奄奄、痛苦萬分之狀。
真珠果然信以為真,抱住他的頭,哭道:「侯爺,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放心,他死不了!」人魚姥姥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拉開,枴杖一抖,抵在他的臉上,喝道,「臭小子,你救了真珠,我很是感激。但若再這般裝死佔便宜,小心我把你踢到海裡餵魚!」
六侯爺睜開眼笑道:「我是六角青龍,海中至尊,又有什麼魚有膽子吃我?也不怕吃了撐死麼?」
真珠見他無礙,「啊」地一聲,又是驚喜又是羞惱,雙靨酡紅,嗔道:「侯爺,你再這般胡鬧,我可再不理你啦。」
六侯爺忍痛爬了起來,揉著胸,笑道:「是,是,陛下的聖旨可以不管,真珠公主的話卻是一定要聽的。以後再不敢了……」
話音方落,只聽外面號角長吹,戰鼓如雷,有人叫道:「大家小心!水妖的艦隊殺過來啦!」
六侯爺一凜,凝神遠眺,黑漆漆的海面上,暴雨密織,風浪如狂,隱約可見漫漫燈火連成一片,正緩緩逼近,顯是水族艦隊按捺不住,終於開始發動進攻。
真珠芳心彭彭亂跳,又是焦急又是憂慮,閉起眼,暗自祈禱:「也不知拓拔太子現在怎麼樣了?上神,請你保佑他和雨師姐姐平平安安……」
念頭未已,「轟」地一聲,火光噴吐,船身劇晃,大浪噴湧而入,三人踉蹌後跌,險些摔倒。還未回過神來,幾隻巨大的觸角橫掃而入,陡然將真珠攔腰捲起,朝外拋去!
公孫嬰侯將那艷紅的雨師菊放在鼻前輕嗅,目光閃耀,似笑非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二十年前,秋雨過後,毋逢山下開滿了這艷紅的菊花?有人對我說,此菊凌霜傲岸,越冷越香,縱然萬花開盡,它仍忠貞不改。想不到今日菊花猶在,人面已非,人心還不如花期長久。」
雨師妾雙頰漸漸恢復了血色,心中悲苦、羞怒、迷惘、痛楚、害怕、悔恨、酸楚……如波濤洶湧,過了半晌,才吸了一口氣,冷冷道:「山名毋逢,本就不該相逢。不是人心不如花長久,而是那朵菊花所托非人……」
「好一個所托非人!」公孫嬰侯將菊花一折,捏得粉碎,哈哈笑道,「當年口口聲聲說縱然歷經萬劫也永不變心的那個人,這二十年來,我日日夜夜地惦念著的那個人,居然在我重出大荒的第二日,便要嫁給別人了。原來這菊花之誓,不過是一個所托非人的笑話!」
「住口!」雨師妾俏臉潮紅,胸脯急劇起伏,顫聲嬌叱道,「二十年前,是誰好色無厭,始亂終棄,而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年我搜天入地,傷心欲絕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自暴自棄、生不如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你……」
眼圈一紅,這些年累積的委屈、悲苦、惱恨……全在這一瞬間爆發,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哽咽難言。
公孫嬰侯神容微動,頓住笑聲,眼中光芒閃爍,徐徐上前,伸手想要撫摩她,雨師妾驀地後退幾步,遠遠躲開。
他似是大為失望,歎了口氣,咬牙冷冷道:「你想知道我這些年在哪裡麼?好,那我就告訴你。這十幾二十年來,我一直被神農這個老匹夫困在地底!」
「神帝?」雨師妾微微一震,大感驚訝。
公孫嬰侯雙目中恨火欲噴,蒼白的俊臉都已扭曲,咬牙切齒道:「不錯,就是那個假仁假義、欺世盜名的老賊!我和我娘都被他關在地丘之底,朝朝暮暮,暗無天日,只能忍受地火煎熬,吃著劇毒的花草,與凶獸蠱蟲為伴!」
雨師妾掐指一算,皮母地丘十六年前突然閉攏消失,與他銷聲匿跡的時間果然相差不遠,將信將疑,淡淡道:「神帝仁義公正,天下皆知。即便你說的是真的,若不是你犯了什麼重罪,他又怎會如此對你?」
公孫嬰侯一愣,似是想不到她會這麼說,雙目中怒火一閃即逝,哈哈笑道:「都說女人一旦變了心,便如鐵石一般,果不其然。枉我這二十年來對你日思夜想,時時牽掛,你卻幫著那老賊來奚落我!」
爆發之後,雨師妾此刻反倒完全平靜下來,淡定地凝視著他,突然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那張臉俊美絕倫,一如從前。那咄咄逼人、鋒芒畢露的眼眸,那囂狂倨傲、自負風流的神情……曾經讓她那般神魂顛倒,夢縈魂繞,而此刻看來,卻是如此遙遠,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的……平淡。
突然之間,她有些恍惚迷惑,這當真就是從前讓她愛恨交加、如瘋如魔的人麼?當時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他?究竟喜歡他什麼呢?又為什麼會為了他茶飯不思,生死兩忘?甚至為了報復他,自甘墮落,搖身變成妖冶無雙的天下第一妖女?
臉上忽然一陣熱辣辣的燒燙,心中五味交雜,百感交織。那鬱結於心整整二十年的陰影,卻在這瞬間象朝霧一樣地悄然離散了。
見她嬌靨酡紅,癡癡地凝視著自己,若有所思,公孫嬰侯只道勝券在握,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倨傲自得的冷笑,一邊緩步上前,一邊沙啞著聲音道:「好妹子,從前我拈花惹草,確是不該,但那不過是……不過是為了故意氣你,其實我心底裡真正喜歡的,一直只有你。」
頓了噸,柔聲道:「這些年見不著你,日日夜夜地想念,想得我都快瘋啦。昨日好不容易從地底出來,聽說你要和那姓拓拔的野小子成親了,心痛如絞,氣得差點發狂,連夜趕到這裡,只為了勸你回心轉意。好妹子,隨我走吧,一起回到大荒……」
雨師妾自顧想著心事,怔怔出神,聽他提到拓拔野,登時一震,臉上莫名地煥發出光彩來,心中柔情洶湧,微微一笑,截口道:「不用多說啦,我是決計不會隨你離開的。」
公孫嬰侯歎道:「好妹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
雨師妾搖了搖頭,眼圈莫名地一紅,低聲道:「我早已經不恨你啦。我只恨他,只恨我自己。恨他為什麼不能早生二十年,恨他為什麼不能早二十年讓我遇見。恨我自己從前為什麼會那麼傻,稀里糊塗就將自己交給一個根本就不值得喜歡的人,還為此自暴自棄,如此輕賤自己……」
淚水忽然一滴滴地掉了下來,又是淒然又是甜蜜,柔聲道:「雖然我知道他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但我卻總是說不出的難過後悔。每天夜裡抱著他的時候,想到這些,心裡常常象刀割一樣,恨不能立刻死了。多麼想將自己清白的身子給他,多麼想在自己單純如水的時候和他相遇。只可惜天地裂,尚可補,時光卻永遠不能倒流……」
公孫嬰侯越聽臉色越是難看,突然森然大喝道:「住口!」右手一張,真氣霍然怒舞衝出。
雨師妾呼吸一窒,還不及有任何反應,咽喉已被氣旋隔空扼住,橫空倒飛,「彭」地撞在牆壁上,俏臉漲紅,雪白的頸子隱隱現出一道紫痕,越陷越深,週身經脈震痺,動彈不得。
公孫嬰侯雙眸灼灼,殺氣凌厲,一點點地收攏手指,見她秋波中驚駭恐懼之色稍縱即逝,嘴角竟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神色從容無畏,他的心中更是妒恨如狂,怒火熊熊,恨不能立時將其軋成粉碎,轉念又想:「你為了這小子竟連死都不怕了麼?嘿嘿,若是現在讓你死了,那也太便宜你們了!」
驀地松回手,哈哈大笑起來,道:「塵土慕青雲,可笑不自量!拓拔小子現在貴為龍族太子,年少英俊,風頭無兩,哪個少女不對他青睞有加?再看看你自己,最為下賤的水族媸奴,臉上疤痕猶在,還是一介殘花敗柳……你真覺得自己配得上他?配得上龍妃之位麼?」
雨師妾跌坐椅中,扶著頸子,大口大口地吸著氣,也不知是呼吸太急,還是被他尖針似的笑聲所刺,心中隱隱作痛,想要說些什麼,一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公孫嬰侯負手徘徊,嘿然冷笑道:「我出來不過一日,卻已聽說你這位未來夫君紅顏知己遍天下,和木族聖女更是金童玉女,心心相印……嘿嘿,你以為他當真喜歡你麼?他不過是瞧你可憐,一時衝動,才在蟠桃會上當眾宣佈將你收為嬪妃,現在只怕連腸子都悔青了!」
雨師妾知他故意激自己生氣,當下深吸一口氣,強忍心中的酸楚與刺痛,嫣然一笑,柔聲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配不上他,所以只要能作他妻子,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個時辰,甚至只有一刻,我就心滿意足啦。倘若他有朝一日當真厭棄我了,只要能作他的奴婢,天天伺候他,端茶倒水,那也快活得緊。」
公孫嬰侯笑容登時凝結,冷冷地盯了她片刻,森然道:「我看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很好,那我們便讓天下人看看,到底拓拔小子是喜歡你這丑賤淫蕩的媸奴呢,還是喜歡那冰清玉潔的木族聖女。」
狂風鼓舞,烏雲密佈,時而亮起一道閃電,雷聲隱隱。
湯湖淼淼,水汽蒸騰,如薄霧瀰漫,方圓十里都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惟有湖心的扶桑樹如檠天巨柱,若隱若現。
虹虹仙子翩然飛掠,在湖邊站定,指著那看不見的扶桑樹頂,大聲道:「拓拔太子,陽極真神說,扶桑木原是我木族聖樹,所以便將姑射仙子寄托樹頂。你若有本事,就去拿這份賀禮吧。」
眾人哄然,仰頭眺望,扶桑樹筆直地破入黑壓壓的滾滾雲層,也不知究竟有幾百丈高,寬大的桑葉在狂風中沙沙作響,分不清哪些是烏雲,哪些是枝葉。
拓拔野和蚩尤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凜。這扶桑樹上,他們每隔十丈便布了一個哨兵,觀察島內外動靜,稍有異常,當即刻來報。這些哨兵察覺不到公孫嬰侯倒也罷了,此刻瞧見這麼多人前來,又怎會殊無反應,連信燈也不見一盞?
赤銅石舉起號角,嗚嗚吹奏了幾聲,杳無反應,拓拔野更覺不妙,當下吩咐盤谷眾將各就各位,嚴陣戒備,自己則與蚩尤、流沙仙子、空桑仙子各騎乘一隻太陽烏,朝扶桑樹頂衝去。餘下的六隻太陽烏亦嗷嗷怪叫,展翅尾隨。
狂風撲面,烏雲飛散,四人騎鳥急速繞樹盤旋,凝神掃探。
巨葉亂舞,光影閃耀,忽然瞥見枝椏之間蜷縮了一人,動也不動。拓拔野心中一凜,翻身躍入,定睛一看,心中陡然大松,但立時又被悲怒充盈。
那人紅衣赤帽,滿臉虯髯,正是湯谷火族的赤如浩,因其火眼出眾,可以目視百里之遙,所以今日被安排到扶桑樹上作偵哨。豈料只兩個時辰不見,此刻竟已無聲無息地慘死於此。
只見他雙眼圓睜,滿臉驚怖,胸腹間破了巨大的焦洞,五臟俱無,只剩下烏黑的脊骨。
流沙仙子「哼」了一聲,道:「地火陽極刀!果然是那狗賊!」恨怒難禁,一貫銀鈴般悅耳的聲音竟也變調顫抖起來。
蚩尤與赤如浩頗為熟稔,目睹慘狀,怒火填膺,忍不住重重一掌擊在樹幹上,震得枝椏亂搖,喝道:「不殺此獠,誓不為人!」驅鳥朝上衝去。
四人駕鳥急速飛沖,轉眼便飛到了百丈高空,一路掃探,竟已發現了六具湯谷哨兵的屍體,死狀全都和赤如浩一般,慘烈無比。
拓拔野越看越是悲怒難平,心中也更擔憂起姑射仙子來,當下驅策太陽烏,全速上衝。風聲霍霍,刮打在臉上猶如刀割一般,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就在這時,忽聽「轟」的一聲震響,似雷非雷,黑暗中突然衝起一道艷麗的火光,橫空怒嘯,急電似的朝他們撞來,竟是一個直徑達丈餘的火球。
蚩尤一凜,只道是那廝前來偷襲,下意識地反手拔出苗刀,青光爆舞,轟然擊中那道光球,火光奔竄,沖天炸散,扶桑巨葉頓時「劈啪」著火。
太陽烏歡鳴飛翔,將火焰一一吞入。
還不等拓拔野等人回過神來,又是一聲震天炸響,轟鳴聲接二連三,震耳欲聾,無數火光從海上交錯飛起,如漫天赤蛇,迤儷亂舞,朝著湯谷島密集爆射!
「水妖!」拓拔野凝神俯眺,心中大凜,這才發現四周那黑漆漆的海面緩緩浮起數百艘潛水戰艦,那萬千火彈竟是從這些戰艦上發射出來。
「咻咻」之聲大作,火球縱橫破空,流麗亂舞,呼嘯著撞入島上的石堡、木屋、草木、湯湖……激起沖天火焰,摧枯拉朽,天搖地動。
火光處處噴湧吞吐,照得夜空一片通紅。島上驚呼四起,人潮紛湧,朝石堡城內退去。島外礁石後暗藏的戰艦也紛紛起火,不斷有人渾身著火,倉皇跳入海中。
在這無數火彈的突然猛攻之下,湯谷軍原先的部署全被打亂,局面混亂不堪。
拓拔野四人面面相覷,都是說不出的驚異駭怒。惟有太陽烏見獵心喜,歡鳴益甚。
其時大荒,兩軍交戰多以箭石互攻,小神級以上的高手、法師雖能聚氣為兵,燃氣為火,使出威力極之強猛的「紫火神兵」等氣刀,但那畢竟是極少數,對於整個戰況更無決定力。
大荒568年,火族征伐南荒蠻族時,烈碧光晟首創火炮,威震天下。但因炮彈材料珍稀,造價太大,火力也不過百步來遠,所以一直未能普及。但即便是當時最猛烈的「紫火神炮」,比起眼下這動輒破空百丈之高的火炮來,威力也懸殊如天地!
流沙仙子從樹枝上撮起一些火灰,放在鼻前聞了片刻,皺眉道:「這氣味倒像是火山灰……」
「是了!赤炎火山!」拓拔野靈光霍閃,登時瞭然,脫口道,「烈碧光晟這老賊深謀遠慮,當日引爆赤炎火山,除了想害死赤帝,獨攬大權之外,必定還想借火山炎灰,製造這威力驚人的火炮雷彈!」
眾人聞言幡然醒悟,心中寒意大作。
蚩尤怒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水妖定是從烈老賊那裡討來這些火炮,想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烏賊,你去救仙子,我下去穩住軍心,和水妖決一死戰!」
不等他回答,呼嘯一聲,帶著眾太陽烏風馳電掣地朝下猛衝而去。
拓拔野駕鳥盤旋,心潮起伏,與流沙仙子、空桑仙子對望一眼,終於還是繼續向上衝去。
太陽烏嗷嗷聲中,展翅急電高飛。俄頃,穿過滾滾黑雲,眼前陡然一亮,上方夜空如洗,明月如鉤;下方雲海茫茫,奔騰翻滾,極是壯觀。那些轟鳴、呼喊……全都聽不見了。
風聲凜冽,扶桑樹頂尚有數十丈高,枝葉紛搖,在月光下閃爍著銀亮的光芒。
拓拔野駕鳥直衝到頂,只見一個白衣女子端坐在樹椏之間,週身被黑籐纏繞,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煥發出清亮柔和的光芒,美得令人不敢逼視。
拓拔野又驚又喜,叫道:「仙子!」正想躍上樹去,「呼!」地一聲,狂風呼捲,腥臭逼人,那條黑籐突然幻化為猙獰巨蟒,朝他當頭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