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期而遇

烈火毒煙轟然席捲,萬獸狂奔,霎時間相距已不過十丈之遙。眾遊俠被那黑煙一熏,頭昏眼花,紛紛踉蹌倒地,別說與凶獸激鬥,就連起身奔逃的力氣也沒有了。

拓拔野心中大凜,若是他獨自一人,自然毫不怵懼,但要想保護這百餘名遊俠毫髮無傷,可不是區區三隻太陽烏所能奏效了!靈光霍閃,腹中龍珠、定海神珠一齊急速飛轉,默念法訣,大喝著旋身飛沖而起。

「轟!」週身碧光滾滾飛炸,驀地幻化為一條巨大的青龍,咆哮如雷,怒旋盤舞,將群雄籠罩在中心。長尾掃處,真氣迸爆如巨浪狂濤,登時將圍沖最前的數十隻合窳、長右撞得沖天倒飛,摔跌出十餘丈外。

滿地烈焰被那狂飆刮卷,登時層層倒舞,濃煙轟然崩散。

火仇仙子身子一晃,巴烏微微失聲,又驚又怒,想不到這俊秀少年竟有如此神通!但她性子素來剛烈好強,越是強敵,便越想一教高低,當下凝神聚氣,吹奏蠻笛。

笛聲陡變,如狂風過林,驚濤裂岸,洶洶急促,激越入雲。

南荒群獸被那巴烏所驅,咆哮如狂,竟絲毫不懼那凶暴青龍,四面排湧急衝。最為詭異的,是這萬千凶獸亂中有序,按照各自族類整整齊齊地區分開來,當空俯瞰,竟像是訓練有素的各種軍團,在號角指揮下衝鋒陷陣一般。

拓拔野又奇又佩,這妖女果然有乃父之風,比之當世大荒三大馴獸高手竟毫不失色。赤炎城大戰金猊神獸時,他曾受燭融指點,領悟「心心相印訣」的精義,此刻聽她吹奏蠻笛,音聲詭齊多變,彷彿直指眾獸之心,在它們契契感應一般,可見也深諳此道。

以拓拔野現在的念力和經驗,馴服單只神獸不在話下,但要想如法炮製,以樂聲控制群獸以抗衡,實無可能。當下索性一面縱聲怒吼,壓制巴烏笛聲,一面環舞飛旋,將衝上前來的凶獸打翻震飛。

群雄驚魂稍定,坐在草地上,眼看著青龍在頭頂盤旋怒吼,四周獸群潮水似的奔湧又來,又如大浪似的翻騰倒捲,心中震駭驚喜,紛紛大聲喝彩叫好。

流沙仙子冷笑一聲,舉起斑斕玉兕角仰頭長吹。這殘角中本就封印了眾多毒獸的魂魄,受四周獸吼所激,早已蠢蠢欲動,此刻吹將起來,直如鬼哭狼嚎,凶厲淒烈。獸群聞聽,登時騷動起來。

合窳等毒獸反應最為強烈,紛紛急停頓住,合著玉兕角的節奏仰頭長嚎。後方奔沖而來的數百隻猾褢收勢不住,接二連三地撞了上來,彼此怒吼狂嚎,抓咬一團,陣型驟然混亂。

淳於昱彎月般的美目中怒火閃耀,巴烏聲陡然又是一變,婉轉低回,如溪水潺潺,耳語綿綿,漸漸又壓過了玉兕角聲,群獸狂怒暴躁之態稍斂。眾合窳嬰哭怪號,聽著當世兩大妖女的號角與巴烏交纏並奏,左顧右看,進退維谷。

便在此時,大風呼捲,山谷密林沙沙作響,大河上游忽然響起一聲骨笛,尖利刺耳,淳於昱臉色微微一變,蠻笛聲登時又被玉兕號壓過。

那骨笛聲淒詭陰鬱,眾遊俠寒毛乍起,莫名地一陣恐懼。

拓拔野心中一凜,這笛聲與蟠桃會上黑帝所吹奏的骨笛何其相似!凝神望去,細雨如絲,烈火吞吐,兩岸半山都已燒得紅彤彤一片,惟有那骨笛傳來處,瀰漫著一重淡淡的藍霧。

眾獸齊吼,敞鳧神鳥三頭急轉,扑打巨翅,尖鳴著盤旋飛起,突然朝大河俯衝而去,「呼」地噴出一團烈火,直衝入河水之中,隆起一圈刺目的紅光。

「嘩啦!」大浪噴湧,突然濕淋淋地竄起數十條人影,渾身著火,低沉怪嚎,朝敞鳧神鳥猛衝而去。

幾在同時,整條大河像是突然迸炸開來,水浪如天河倒瀉,沖天狂噴,無數人影繽紛閃爍,破浪掠起,漫天低嚎怪叫,和骨笛聲聲契合,淒厲悠長,陰寒透心。

「鬼國屍兵!」拓拔野心中大震,再無懷疑。這情景與崑崙瑤池、西荒通天河如出一轍!當日蟠桃會一戰,黑帝、五大鬼王已被盡數全殲,難道在這深山密谷之中竟還藏了鬼國餘孽麼?

不及多想,大聲喝道:「大家退到火裡去,圍成一圈,不可輕舉妄動!」龍尾轟然飛掃,將撲衝上前的眾殭屍打得稀爛,氣浪飛捲,掀起滿地火光,組成一圈七八丈高的火牆。

淳於昱所佈的火種乃南荒三昧離火,炙烈狂猛,遇水更熾。百餘名屍兵衝撞在火牆上,焦臭四溢,瞬間便被燒成了紫紅色的焦骨,但卻毫無知覺,無畏痛楚,依舊朝著眾遊俠猛衝而下,被氣浪一震,頓時噴舞為漫天粉末。

骨笛聲越來越近,河水中不斷地衝出鬼兵,轉眼便已佈滿了山谷,略一算去,少說也有八九千之眾,揮舞著兵器,前赴後繼地向前衝去。在火光輝映下,或是斷頭少臂,或是開膛破肚,慘白的屍身上裂洞翻捲,密密麻麻的蠕動著無數蠱蟲,說不出的醜怖詭異。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老妖女,等收拾了這些討厭的骷髏,再陪你好好玩耍。」玉兕角陡然折轉,高亢激烈。

距離稍近的眾鬼兵簌簌亂抖,隨著號角聲,篩糠似的急劇搖擺起來,既而「哧哧」連聲,體內屍蟲嗡嗡飛射,密雨似的落了滿地,焦縮如芝麻。蠱蟲既去,屍兵木立了片刻,微微一晃,便紛紛仆倒在地。

淳於昱「哼」了一聲,似是對她的手段頗為不屑,巴烏長吹,滿地火光驟然高竄,烈焰吞吐。那萬千南蠻凶獸紛紛掉轉頭來,怒吼著橫衝亂撞,頃刻間,便將眾屍兵衝散開來。

放眼望去,山谷儼然成了熊熊火海,在細雨澆淋下,起伏翻湧,其勢更猛。就連那大河也被燒成了滾滾沸水,白霧蒸騰。

凶獸奔騰,天搖地動,鬼兵、猛獸混戰一團,不斷地滾倒在火焰裡,淒嗥慘厲,震耳欲聾,空氣裡的焦臭腥惡之氣越來越加刺鼻。

群雄駭然圍坐,摀住口鼻怔怔觀看,直如置身夢魘。

有這兩大妖女聯手對付鬼兵,拓拔野登時大為放心,心想:「斬草除根,蛇打七寸,先制服那吹骨笛之人,這些鬼兵便不足為懼。」當下碧光閃耀,重新化為人身,騎在太陽烏上,急速朝著山谷那一側衝去。

火光沖舞,咫尺瞬息,半山草坡之上站了一個紅衣男子,斗篷披風,橫吹骨笛,腰身上圍掛了一串顱骨,正隨著骨笛節奏虛空繞舞浮動。在他周圍,寂然端坐了八個紅衣人,垂頭盤腿,石頭似的動也不動。

拓拔野喝道:「何方妖孽,還不束手就擒!」駕鳥電沖,天元逆刃光芒爆舞,朝著那紅衣男子迎頭怒斬。

紅衣男子頭也不抬,猶自悠然吹笛,腰間懸浮的骷髏卻驀地飛炸開來,黑光爆射。幾在同時,那端坐四周的八個紅衣人急衝而起,「咻咻」連聲,八道雪亮的刀光如矯龍怒舞,熱浪狂飆。

拓拔野呼吸一窒,失聲道:「烈雪八刀!」

這八刀首尾相接,連綿不絕,刀氣更是炙熱銳利,勢不可當,赫然正是當日在鳳尾樓中與自己交過手的火族八位同胞兄弟!

這八人是烈炎極為信賴的貼身護衛,忠心耿耿,對自己亦頗為友善,怎會搖身變成了鬼國爪牙,聽這紅衣男子骨笛驅喚?莫非烈炎竟已遭了什麼意外麼?

一念及此,冷汗涔涔,又驚又怒,不及多想,天元逆刃迴旋橫掃,光浪爆舞,轟然將八刀盪開,乘鳥沖天飛起。左掌真氣爆吐,驀地形成一個強猛的碧綠氣旋,滾滾倒沖,將離得最近的烈四郎當空猛吸而來。想要抓住問一究竟。

但那八兄弟心意相通,如若一人,拓拔野身形方動,眼前熾浪撲面,烈雪八刀又呼嘯急捲,快逾閃電,悍然劈入那氣旋正中。

「彭」地一聲,氣浪四炸,拓拔野掌心微痛,竟被震得氣血翻湧,撒手飛退開來,心中駭異不已。

短短數月不見,這八兄弟竟似脫胎換骨,真氣霸道狂猛,遠勝於前。單個兒而論,便與哥瀾椎等龍族勇士不相上下,八人一心,合在一處,更是威力倍增,幾可與火正仙吳回等頂尖高手一較高低!

八兄弟不給他一絲喘息之機,縱橫交錯,連綿急攻,刀光如銀龍怒舞,天河滔滔,竟將拓拔野連人帶鳥迫得飛退出十餘丈外,險象環生。

這「烈雪八刀」采北海玄冰鐵與南荒火焰石在赤炎火山中煉成,刀魄連心,天衣無縫,可避不可斷。饒是拓拔野真氣超然絕世,天元逆刃無堅不摧,一時之間,竟也難以突圍攻破。

凝神掃探,八兄弟臉上木無表情,雙眼呆滯,氣息微弱,心跳忽快忽慢,毫無節奏,像是被蠱蟲和至為凶邪的妖法所操縱,無所畏懼,每一招一式都是幾近搏命,凶險狠辣。

拓拔野心中一動:「是了!只要能逼出他們體內的蠱蟲,或是擾亂骨笛節奏,便能趁著他們心智清明之際,一一制服。」

當下畢集念力,急念解印訣,斷劍嗡然劇震,只聽一聲驚雷爆吼,強光刺目,從劍鋒中沖天爆舞,整個山谷彷彿變成了青天白晝,隱隱只見一個巨大的青灰暗影當空咆哮。

山谷中眾人腦中都是「嗡」地一響,眼前昏黑,震耳欲隆,霎時間什麼響聲也聽不見了,就連那萬千凶獸也驚懾僵伏,紛紛頓步不前。

夔牛!

被這當世荒外第一凶獸雷霆震吼,紅衣男子氣血亂湧,骨笛登時失聲,斗篷亂擺,披風獵獵鼓舞如圓球,那八兄弟的刀光頓時隨之一滯,彷彿時間突然凝固了一剎那。

對於拓拔野來說,這一剎那便已足夠,縱聲大喝,真氣沖卷,無鋒劍迴旋疾舞,瞬時間連刺八人右手脈門,血珠飛射。

方一出手,他立覺懊悔,倘若這八人未曾中蠱,手腕中劍,自然便棄刀敗退;但眼下他們儼然如行屍走肉,無知無覺,別說刺中脈門,就算是斷腕斷頭,他們也殊無所謂……

念頭未已,那八人果然翻身疾進,「轟!」刀光如飛瀑狂滔,斷劍劇震,拓拔野週身如痺,驀然朝後震飛翻跌,驚出一身冷汗。若非自己反應極快,下意識急旋定海神珠,因勢就形,這一條手臂就被烈雪八刀齊肩卸下來了!

驚怒之間,八刀縱橫怒舞,氣勢如狂,宛如蠶絲吐繭,將他團團困在中央,連氣也透不過來了,少有不慎,立時被碎屍萬段。

那紅衣男子抬起頭,斗篷下露出一雙碧綠色的眼睛,灼灼如鬼火,嘴角勾起一絲冷笑,啞聲道:「匹夫之勇,婦人之仁。盛名之下,不過爾爾!」語氣低啞陰寒,極為輕蔑,重又橫吹起骨笛來。

拓拔野怒極反笑,若換了別的妖兵屍鬼,方纔那一瞬間早已被自己奮起神威,擊得片骨不存了,只因這八人是烈炎至親心腹,自己不願誤傷,才反遭其所乘。

眼見八兄弟攻勢更猛,氣浪如飆,河中沖湧出來的屍鬼也越來越多,與南荒獸群戰得難解難分,心下凜然,暗想:「再不快刀斬亂麻,制伏這些妖鬼,只怕便要連累這些遊俠朋友了。」

驀一咬牙,正想故技重施,御使夔牛打亂骨笛節奏,而後一擊斃敵,卻聽半空響起一個雄渾嘹亮的聲音:「三弟手下留情!」真氣充沛,如雷在耳,赫然正是烈炎!

話音未落,山後忽地傳來一聲號角,慷慨高亮,接著號角並吹,鼓聲激奏,吶喊聲如潮湧起,似有大軍趕到。

拓拔野又驚又喜,縱聲長嘯呼應,斷劍碧光縱橫,如春江怒水,洶洶奔瀉,登時將烈雪八刀震得朝後飛退,而後趁勢沖天掠起,騎鳥直衝夜空。

細雨瀟瀟,夜色迷濛,只見西北遠處半空,一大片火光浮動飄飛,猶如赤雲霓霞,壯麗奪目,凝神細看,竟是數千飛獸騎兵檠著火炬急速飛來,瞧那黃衣銅甲,竟是土族的黃龍軍團。

當先一人朗聲笑道:「三弟別來半載,風采更勝當日!我和二弟在真陵山下守侯了一天一夜,想不到竟在這裡遇見你啦!」遙遙望去,來人金冠黃衣,丰神玉朗,赫然是土族黃帝姬遠玄。

旁邊一人騎乘飛龍,紫衣紅帶,虯髯如火,一雙虎目炯炯生威,果然正是炎帝烈炎。並肩飛來的,還有火神祝融、金族開明虎神陸吾、水族博父國主燮渢以及涉馱、計蒙等土族大將。

拓拔野大喜,想不到竟會在這裡遇見這麼多人,當下急念法訣,將夔牛重新封印,以免吼聲誤傷土族飛獸,哈哈笑道:「這可真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了!大哥、二哥,我正發愁該如何處置這鬼國妖孽呢,不如你們替我出出主意?」

那紅衣男子臉色微變,啞聲怪笑道:「素聞黃帝陛下一言九鼎,想不到原來也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土族長老會的決議,你也敢只手推翻麼?」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卻壓過山谷中的諸多喧嘩,遠遠地傳了出去。眾人聽了,心中都是大奇,不知這妖人所說的「主公」是誰?又與土族長老會達成了什麼協議?

飛獸軍疾速掠近,只聽姬遠玄淡淡道:「若不是皮母地丘吞埋了一萬六千北鮮獸騎,敝族長老會又怎會答應與公孫嬰侯兩不相侵?既已立誓,寡人自會重言守諾,但這幾日以來,你們四處縱蠱為害,肆虐瘟疫,擄掠殭屍為奴,弄得土、火、木三族屍橫遍野,民心惶惶,敢問,這又算是什麼兩不相侵?又叫寡人如何平定朝野群議?」

拓拔野聞言大震,才知道這殭屍鬼兵竟是公孫嬰侯部屬!又驚又怒,正待喝問雨師妾下落,又聽紅衣男子冷笑道:「嘿嘿,陛下既然決心反悔,那也休怪我主公翻臉無情了。莫怪我沒提醒,一旦與我主公為敵,境內山崩地裂、地火洪水、猛獸瘟疫……指日可期!」

烈炎厲聲喝道:「梁嘉熾!你堂堂火族大好男兒不作,卻自甘墮落,作那公孫嬰侯的鬼奴鷹犬,蠱惑族人,禍害天下,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倘若你還有一絲悔改之意,現在立即放了烈氏八兄弟,解散鬼兵,自縛請罪,長老會上,寡人或還可為你求情……」

不等他說完,那紅衣男子仰天狂笑,截口道:「好一個自縛請罪,為我求情!當日烈碧光晟殺我全家,誅我三族,怎麼就不見你為我求情?怎麼就不見滿殿長老為我求情?」

他越說越是激憤,碧眼中淚光閃爍,怒火如焚,厲聲道:「自從十六年前,你們將我全家拋入融天山的那一天起,我梁某人就再不是火族之身,而只是一介孤魅遊魂!從那一天起,我的名字也不再叫梁嘉熾,而叫作魅魂,我告訴自己,終有一日,我要教你們火族一百零六城盡變作人間鬼域!」

山谷中的眾火族聽到「梁嘉熾」三字,無不嘩然,心想:「原來是他!」驚駭者有之,同情直有之,厭憎者亦有之。

此人原本是火族昔年六大猛將之一,驍勇多智,其部「熾火軍團」一度與刑天「戰神軍」齊名,為烈碧光晟平定南荒立下了赫赫戰功。南蠻既平,鳥盡弓藏,烈碧光晟為了鞏固勢力,黨同伐異,捏造罪名,將這桀驁自負的悍將滿門抄斬,推入深不可測的融天山地淵之中。

孰料他竟如此命大,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從地淵中揀得一條性命,還投入了公孫嬰侯門下。

梁嘉熾嗜血好殺,曾一夜間踏平蜮人族,不分婦孺屠殺殆盡,因此又被稱為「鬼王熾」,不想一語成讖,竟成了今日這般模樣。真可謂世事無稽,報應不爽了。

遍谷群雄之中,惟有淳於昱對他這番話心有慼慼,仰頭格格大笑道:「魅魂將軍,人心如鬼,世間原本便是地獄,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聽到她的笑聲,祝融臉色頓變,烈炎高聲道:「敢問是浮玉國主麼?想不到竟在這裡遇見你,這可真是巧了……」

火仇仙子柳眉一挑,冷笑道:「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有什麼巧不巧的?厭火國不是叫琉丹麼?我複姓淳於,單名昱,不知道閣下說的浮玉國主又是誰?」聲音森寒怨毒,充滿了刻骨仇恨。

當是時,數千飛獸軍已到了山谷上空,洶洶俯衝而下,將山谷四面圍住,火把星星點點,和下方草坡的火光交相輝映,四野亮如白晝。

祝融騎乘雙龍急衝而下,雙袖一捲,將雙龍化作霓龍杖收入手中,悄無聲息地落在河岸,白髮飄飄,紅須若舞,怔怔地凝視了淳於昱片刻,眼中愛憐、愧疚、悲苦、悔恨、溫柔……各種神色交相摻雜,歎了口氣,道:「孩子,怨有頭,債有主,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要殺要剮全由得你。但是……火族的平民百姓卻是無辜的,你又何苦遷怒於他們?」

火仇仙子咬牙道:「你少來這裡惺惺作態!你當我當真不敢殺你麼?火族的百姓無辜,厭火國的百姓便天生有罪了?兩萬七千條人命,在你們眼裡竟連豬狗也不如!」

越數越怒,綵衣忽地一鼓,霓光爆閃,朝著祝融當胸刺去!

「彭!」祝融身子一晃,鮮血激射,右胸赫然插了一柄紫紅色的三尺短劍,光華流離。

眾人失聲驚呼,拓拔野、烈炎等人相距太遠,救之不及,急忙搶身衝去,惟有流沙仙子、魅魂一愣,雙雙大笑,極是幸災樂禍。

火仇仙子臉色微微變,想不到他竟避也不避,心中驀地閃過一些後悔之意,但想到母親、族人的慘死,怒火登時又熊熊地捲上心頭。探手凌空一抓,將那紫銅短劍霍然倒拔而出,冷冷道:「你還記得這柄劍麼?」

拓拔野、烈炎等人電沖而下,將祝融扶住,想要施法封住傷口,卻被他搖頭示止,任由鮮血從胸膛汩汩而出,吸了口氣,神色古怪,低聲道:「自然記得。這柄劍是三十五年前,我送給你娘親的『心血神劍』。」

火仇仙子彎彎的妙目中瀅光閃爍,冷冷道:「你記得你送此劍時,還說了什麼嗎?」

祝融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嘴唇翕動了片刻,才徐徐道:「我說此劍是火族的神匠夫婦挖出自己的心,以血祭劍,才鑄造而成的。普天之下只有一雙,我要為她找到另一枝,從此生生世世,永結同心;還要讓火族與厭火國之間時代友好,再無刀兵……」

火仇仙子眼圈一紅,淚水奪眶而出,喝道:「你欠我們母女的,我或許可以忘記,但你欠厭火國的三十二年血海深仇,我卻一刻也不敢忘!」心血神劍紫光怒爆,再次如閃電似的朝他心口沖射而去。

這次拓拔野、烈炎早有所備,齊齊揮掌一拍,氣浪轟然,登時將那短劍擊得沖天拋起,不偏不倚地落到烈炎掌心。

烈炎指尖在那短劍上輕輕一彈,嗡然龍吟,心中感慨萬千,歎道:「同心共血,生生世世。淳於姑娘,這對神劍自鑄成之日起,便只剩下一柄,當年赤帝賞賜給火神,也是希望他終有一日能找到自己摯愛之人。他將此劍送與你娘,實是一片赤誠真心……」

淳於昱心中如絞,冷笑不語。

流沙仙子惟恐天下不亂,也不管拓拔野幾次眼神懇求,笑吟吟地道:「我只聽說情人私訂終生之時,常常互送金鎖玉鐲,像這般送一件大凶之器的,倒真是絕無僅有呢。想來祝真神神機妙算,早已料到會有今日,佩服,佩服呀。」

火族群雄大怒,紛紛呵斥,烈炎只當沒有聽見,指尖輕彈,將短劍隔空送回到火仇仙子的手中,沉聲道:「淳於姑娘,火神是寡人的授業恩師,但他的剛毅正直、淡泊寬厚,族中又何獨寡人景慕敬服?當年因為厭火國覆滅之事,他與烈碧光晟一直勢同水火,更對自己愧恨自責,耿耿於懷。若不是因為他在長老會上,幾次三番據理力爭,主張懷柔治理南疆,又私自懇托刑天等將,對厭火國舊部網開一面,被屠戮驅逐的南荒夷族又何止十萬!」

頓了頓,聲音更轉低沉,道:「這些年來,他始終未娶,對你們母女抱愧思念,一日甚於一日,無時無刻不在為你擔憂。十八年間,他踏遍了八荒四海,一則為了探聽你的下落,二則也是為了尋找那失傳的另一柄心血劍,埋在你娘親的墳前,了卻心願……」

說到最後一句時,轉身從祝融背負的鐵匣中拔出一柄短劍,「叮」地一聲,紫光耀眼,和火仇仙子手中的那柄心血神劍交相輝映、長吟,形狀、大小赫然一模一樣!

眾人哄然,想不到這太古時代便已失傳的火族神劍,竟然真的會讓祝融找到!魅魂遠遠地瞧見,又是驚愕又是艷羨,忍不住飄身移近,想要看得清楚一些。

烈炎緩步上前,將那柄短劍遞到她的手中。

淳於昱花容驟然慘白,又漸漸地湧起暈紅之色,癡癡地看著這兩柄短劍,驚異、酸楚、激動、難過……跌宕沉浮,恍惚若夢,一時竟不知所措。

烈炎道:「淳於姑娘,這柄神劍是祝火神在赤炎火山的山腹深處找著的。舍妹當日墜入火山腹中時,恰巧瞧見兩百餘丈下的巖壁上,插著一柄短劍,形狀頗似傳說中的『心血』,便告知神上。為了取得這柄神劍,火神六次冒死進入赤炎火山,才終於從岩漿之中拔出……」

他神容懇切,聲音低沉真摯,聽得淳於昱心亂如麻,又是難過又是悲楚,淚水忍不住滾滾湧出。

有一剎那,她多麼想奔入那人的懷中,放聲大哭呵,就像自小她常常做的那個夢一樣。在夢裡,陽光燦爛,碧樹紅花,她坐在龍馬上,靠在他的懷裡,不知為什麼,她哭了,哭得那麼傷心。旁邊,母親回過頭來,美麗的笑臉容光煥發,凝視著他們,嘴唇翕張,像是在溫柔地說著些什麼,但是她卻聽不真切。

在那個此生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的夢裡,她忘記了所有的一切,只記得春風吹過樹梢,鳥兒在耳邊歡唱,雲朵高高地漂浮在藍天上,彷彿隨著時間一起凝固了。只記得母親笑靨如陽光般燦爛,鼻息間儘是那泥土和花草的清香,還有那溫暖而又縹緲的父親的氣息……

而此刻,相距數丈,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容漸漸模糊了,像水光似的輕輕搖蕩著,彷彿在夢裡,又彷彿在夢外。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滴落在劍鋒上,那聲音就像自己的心在剎那裡撕裂成了碎瓣。

見她怔怔凝視著短劍,淚水如斷線珍珠滾落,眾人都是一陣難過,寂寂無聲,就連那萬千凶獸、屍鬼也木愣愣地呆立著,偶爾發出兩聲低沉的哀鳴。

流沙仙子原想說寫譏嘲挖苦的風涼話,但不知何以,心中卻莫名第一陣刺痛,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一些久遠得早已不願想起的往事,喉嚨若堵,再難說出口來。

姬遠玄咳嗽一聲,上前道:「淳於姑娘,炎帝說得不錯,當年南荒連年戰事全因烈碧光晟而起。家仇也罷,國恨也罷,你的敵人都是烈碧光晟,而不是祝火神,更不該是火族百姓。烈碧光晟野心勃勃,一心併吞各邦,成就霸業,無所不用其極。這幾十年來所欠的,又何止是南荒各族的血債?」

陸吾等人紛紛點頭附和。

拓拔野溫言道:「淳於姑娘,當世炎帝深明大義,為了天下蒼生,毅然與烈老賊斬斷叔侄之情,誓於之死戰到底。有這等明君,是火族之福,更是南荒各族的福氣。只要大家同仇敵愾,齊心協力,假以時日,必可還天下太平。那時厭火國中興,還不是指日可待麼?」

淳於昱臉色蒼白,默然不語,被眾人這般七嘴八舌地勸說,心中更是煩亂已極,驀地朝後退了幾步,柳眉一蹙,欲言又止。

烈炎見狀,知道她心意已然搖動,當下朗聲道:「炎天在上,赤土在下,我烈炎對著這剡山發誓,他日平定叛黨,還復太平之後,若不與厭火國等南荒九族四十八國世代交好,和平共處,則永受地火煎熬,不得超脫,有如此石!」

說著,伸出右掌,凌空抓起一塊石頭,掌心烈火真氣「哧哧」激響,頃刻燒化為石粉,簌簌掉落。

眾人聳然動容,淳於昱大震,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凝視著烈炎,見他坦蕩相對,殊不退縮,心底驚疑猶豫之意漸漸退去,瞇起眼,半晌才一字字地冷冷道:「就算你不怕天譴,違逆此事,我也會教你毒火灼身,萬蠱攻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眾人聞言大喜,她的話雖說得陰冷狠毒,但言外之意卻是默認了烈炎等人結為同盟的邀請。

烈炎、拓拔野、姬遠玄三人相視而笑,齊聲道:「一言為定!」有這善御毒獸的南蠻妖女相助,對付烈碧光晟無疑又多了一分勝算。

祝融鬆了口長氣,臉上露出一絲悲喜交集的笑容,身子一晃,再也支撐不住,坐倒在地。兩旁的火族衛士大驚,急忙奔上前來,聚氣於掌,將他胸膛的傷口封住。

魅魂又是失望又是惱恨,遠遠地啞聲厲笑道:「祝火神,恭賀你父女團圓,前嫌盡棄!嘿嘿,想不到數萬條性命的血海深仇,竟被一柄短劍就給抵消啦。厭火國這三十多年來培養的國主,原來不過是個膽小如鼠的叛徒!」

淳於昱俏臉飛紅,羞怒交加,「哼」了一聲,正待說話,烈炎業已高聲喝道:「梁嘉熾!若不是你當年煽風點火,在南荒大肆屠戮劫掠,欠下無數血債,今日火族與南荒各族之間,又怎會有如此隔閡仇怨?你不分是非正義,不知思過悔改,是以當年被烈碧光晟陷害之時,才沒有一人肯為你求情!時至今日,還不懂得醒覺麼?」

魅魂碧眼中怒火欲噴,啞聲狂笑道:「黃毛小兒,也敢大放厥詞!你當我像這小丫頭一般愚蠢可笑,受人擺佈麼?似海深仇,不共戴天,憑你這花言巧語,也想就此平息?」

驀地頓住笑聲,凝視著姬遠玄,森然道:「黃帝陛下,既然主公與你立誓在先,今晚我就暫且放過他們。但你若決意反悔,三日之內,九萬里中州,定然變作人間鬼域!」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轟」地一聲,紅光炸舞,竟如輕煙似的消散不見了。

烈炎等人想要追救烈雪八刀,已然不及,山坡上空空蕩蕩,哪裡還有半個人影?眾人又驚又怒,不知他使了什麼妖法,破口大罵不止。

遠遠地,彷彿從天邊傳來那淒厲詭異的骨笛聲,虛無縹緲,越去越遠。那近萬鬼兵淒號怪叫,紛紛衝入大河之中,波濤洶湧,霎時間便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