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細雨已停,漫山遍谷的火焰也漸漸轉小。夜風吹來,烏雲離散,露出一角深藍的夜空,星子寥廓,淡淡閃耀。
鬼兵既去,就連空氣似乎都變得清新起來。眾人歡呼高歌,心情大為放鬆。倒是那萬千南荒凶獸聽不見巴烏之聲,星羅棋布地散立在草坡上,茫然四顧,不知所從。
飛獸軍訓練有素,紛紛俯衝而下,將眾遊俠圍護起來,以防群獸再度發狂。
淳於昱冷笑一聲,吹奏蠻笛,眾凶獸頓時嗚鳴怪吼,穿插奔掠,排列成幾個整整齊齊的方隊,隨其節奏有條不紊地緩步徐行,夜色中瞧來,頗有幾分沐猴而冠的感覺,說不出的詭異、滑稽。
眾人好笑之餘,大感佩服,能將猛獸訓練得如此「軍容整肅」,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這南蠻妖女了。暗暗又有些慶幸,倘若這妖女非友而敵,他日沙場相逢,要和這些凶暴守紀的獸軍交起戰來,那也是大大的頭疼。
拓拔野與烈炎、姬遠玄等人不期而遇,都頗為歡喜,當下一邊幫助祝融以及其他受傷遊俠療傷驅蠱,一邊圍坐而談,將近日來發生之事都細細地交流了一遍。
東海之戰,眾人雖已得知大概,但此番聽拓拔野親口說來,倒像是自己親身經歷了一般,更覺驚心動魄,時而義憤填膺,時而擊節叫好,時而黯然扼腕。
烈炎聽得氣怒難平,心下愧責,搖頭歎道:「三弟,二哥對你不住。倘若那日我親自前往湯谷賀禮,多添幾個幫手,公孫嬰侯也未必能夠得逞啦。」
拓拔野一愕,心中大暖,笑道:「二哥說得哪裡話?南荒、中土的戰事都極為吃緊,你們又怎能擅自脫身?再說,無論是燭老妖,還是那公孫嬰侯,都是處心積慮,志在必得,就算大家全都趕來了,他們也必定有對應之策。」
姬遠玄沉聲道:「不錯。那幾日之間,燕北鮮、八大天王全力進攻中土,烈碧光晟又大舉北犯,便是為了牽制我們的兵力,無暇東顧。水妖此次傾巢而出,部署得可謂天衣無縫,若非龍族、湯谷上下一心,拚力死戰,東海眼下只怕已被水族盤踞了。」
眾人心下凜然,都覺得一陣後怕。東海一旦被水族所控,則北水、木、南火三族勢力連成一片,對金、土、北火、南水儼然形成包抄圍夾之勢,大荒格局、未來勝負基本可以定論。
陸吾沉吟片刻,皺眉道:「奇怪,燭真神一向計謀深遠,倒也罷了,那公孫嬰侯從皮母地丘中出來不過兩三日,又怎會對太子及龍族的情形如此瞭如指掌?而且看他的所作所為,每一步又都與水族的計劃隱隱契合,倒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一般……」
拓拔野心中一凜,旋又搖頭道:「公孫嬰侯是黑帝的外甥,當初波母懷孕之時,便是被燭老妖所陷害,一家三口被驅逐到土族地壑之中,生不如死。以他狹隘自負,睚眥必報的性子,必定會向燭老妖索仇,斷斷不會與他聯手。」
姬遠玄點頭道:「不錯,皮母地丘重現之日,便一氣吞埋了兩萬北鮮軍團,適才的鬼兵大多都是這些水妖屍身所化。公孫嬰侯與我族盟誓互不相侵時,更直言不諱,說要以這些屍兵討伐水族,為黑帝、波母報仇雪恨。」
當下又將此事的經過對拓拔野詳細地述說了一遍。
原來真陵之戰前,土族巫祝便已卜算到若與水妖決戰於真陵之野,必有大捷。應驗之後,欣喜若狂的土族長老會竟將皮母地丘奉為聖地,開壇祭祀。
公孫嬰侯便在祭祀時突然出現,聲稱願與土族結成同盟,共討水妖。他原本就是土族從前最有威望的長老公孫長泰之子,加之又是大荒十神之一,修為超絕,當世罕有匹敵,對於土族中人而言,自有一番親切感。
大敵壓境,土族長老會均想拉攏他為己用,讓這皮母地丘變成水族大軍難以逾越的鴻溝要塞,於是不顧姬遠玄的反對,立議結盟,彼此以真陵山為界,互不侵擾,共同對抗水妖。
不想一日之後,便傳來公孫嬰侯擄掠龍女,欲在皮母地丘中大婚的消息。姬遠玄驚愕震怒,卻苦於盟誓之累,不能出兵干涉,當下飛鳥傳信,聯絡了烈炎等人,一齊趕往皮母地丘,等待拓拔野,共商對策。
昨夜,烈炎方甫率部趕到,卻遭鬼兵突襲圍攻,激戰中,烈雪八刀被魅魂下蠱控制,變作鬼奴。烈炎與姬遠玄、陸吾各部會合後,追蹤至此,卻意外地邂逅了拓拔野和淳於昱一行。
聽到這裡,拓拔野方才瞭解來龍去脈。聽說各族為了幫助自己解救雨師妾,都抽調了不少高手趕來,心潮洶湧,大為感激,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謝。
姬遠玄道:「公孫嬰侯原本便罕有敵手,得了黑帝餘孽,勢力大張,皮母地丘中的奇蠱凶獸更是數不勝數,不在靈山之下。他奪取龍妃,除了想羞辱三弟,以雪神帝之恥外,多半還想借她御獸之能,好好利用壑內的妖獸,像淳於姑娘這般組建獸軍,以爭霸天下……」
流沙仙子原只是笑吟吟地在一旁瞧熱鬧,聞言突然格格大笑起來:「這可真叫『盤古門前耍大斧,伏羲府裡算八卦了』!龍女也罷,姓淳於的老妖精也罷,你道她們的馴獸本領是向誰學來的?」
眾人一凜,聽她言下之意,這二女的馴獸之能竟似是公孫嬰侯所授。
淳於昱臉色一變,瞇起彎眼,冷笑道:「小妖精,你的子母針和百香囊又是從誰那裡偷來的?當日又是誰死乞白咧地求著他傳授蠱毒?只可惜人家怎麼也瞧不上你,只是把你當作猴兒耍,耍成現在這副模樣啦。」
流沙仙子大怒,嫣然笑道:「是呀,我不過是學不成藝,偷偷師而已,那又怎地?可不像有些人自甘下賤,把自己都搭進去啦。現在聽說人要娶龍女為妻了,又氣得肝肺齊裂,眼巴巴地趕來作棄女怨婦,羞也不羞?」
淳於昱俏臉飛霞,厲聲道:「住口!」紫光爆射,兩柄心血短劍急電似的朝她心口衝去。
「彭」的一聲,氣浪鼓舞,拓拔野抄身將雙劍搶下,苦笑道:「二位仙子,既然大家同仇敵愾,又何必自相殘殺,讓親者痛,仇者快?」
二女「哼」了一聲,齊齊冷笑道:「誰和這妖精同仇敵愾了?」
眾人見狀,心下已知大概,一時都不敢插話。
祝融在一旁盤坐調息,聽見這番話,心裡更是痛如針扎。以淳於昱剛烈如火的性子,當年必是為了報仇復國,不惜以色引誘正如日中天的公孫嬰侯,結果反被其所惑,陷入情網,不能自拔。
淳於昱雙靨如火,蹙著眉尖,忽然冷冷道:「不錯!我今夜領著群獸到此,就是為了去攪亂公孫嬰侯的婚禮的。這薄情寡義的狗賊,欠了我十八年,也該還我啦。」頓了頓,瞥了滿地的鬼屍一眼,「哼」了一聲,道:「就憑這些鬼兵,也想擋住我麼?」
眾人恍然,這才知道適才魅魂領著萬千鬼兵到此,竟是為了狙擊她的獸軍。如此說來,她施放三昧離火燒山,倒也不全是為了困阻五族遊俠,更主要的目的多半還是為了佈置火陣,逼出屍兵來。
淳於昱轉過頭,彎月似的妙目灼灼地凝視著拓拔野,挑眉道:「拓拔小子,除了那薄情寡義的狗賊,皮母地丘再沒人比我熟悉啦,閉著眼睛都能來去自如。你若想救出龍妃,便和我聯手,各取所需……」
話音未落,流沙仙子又格格笑道:「哎喲,龍鯨打噴嚏——好大的口氣!當初我在皮母地丘裡待著的時候,你還在南荒的樹林裡和長右一起蕩鞦韆呢!」故意緊緊地挽住拓拔野的手臂,笑吟吟地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蚊吟似的道:「臭小子,你若敢帶著這老妖精去,瞧姐姐以後還理不理你……」
拓拔野被她吹得耳根酥麻,臉上燒燙,除了雨師妾和纖纖之外,他就是對這妖女最是沒轍了,當下苦笑傳音道:「多一個幫手,又有什麼不好?有她陪著,你不也輕鬆了幾分麼……」臂上驀地被她一擰,疼得齜牙咧嘴,後面的話登時說不出來。
姬遠玄咳嗽一聲,道:「兩位仙子,皮母地丘在地底掩埋了十六年,這十六年間到底有多少變化,想必二位也無把握。況且公孫嬰侯計劃周詳,必有所備,倘若冒然輕進,只怕正中其道。倒不如互通有無,攜手合作。」
烈炎等人點頭稱是,紛紛勸道:「大敵當前,兩位仙子理應盡釋前嫌才是。」
流沙仙子眉尖一揚,笑道:「好啊,倘若她能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勉為其難,只當瞧她不見。」
大風鼓舞,千山倒退,夜色蒼茫無邊。眾人騎乘飛獸,朝著真陵山方向飛去。巴烏聲悠揚響徹,轉頭俯瞰,遠遠地還能瞧見那狂奔如潮的獸群。
拓拔野瞟了一眼騎坐在敞鳧神鳥上吹奏蠻笛的淳於昱,心下好奇,低聲道:「好姐姐,你對她說的究竟是什麼條件?怎麼她聽了臉色那麼難看,像是要吃了你一般?」
流沙仙子抿嘴微笑,嫣然道:「到時你自然就知道啦。」
此時祝融的傷口已無大礙,只是失血太多,臉色蒼白,騎在雙龍之上搖擺不定,直如紙鳶飄飄欲飛,幾次想要與淳於昱說話,她卻立即冷冷地轉過頭去,吹奏巴烏笛,御使眾獸集結遠隨。
他心下黯然,知道女兒雖然已同意與拓拔野、烈炎結盟,只是為了復國報仇,並不意味著已經原諒自己這個父親。三十餘年所累積形成的看法,絕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轉,只有循序漸進,日後慢慢再說了。
飛獸軍速度極快,清晨時分,已到了真陵山一帶。
東方朝陽初升,霞光萬道,照耀得萬里山野金燦燦一片。遠遠得便瞧見雄偉的真陵斷山迤儷如城郭,崩巖碎石遍野都是,草原上佈滿了巨大的裂縫,如蜘蛛網般縱橫交錯。
北側更遠處,霓光萬丈,霞雲滾滾翻騰,一個巨大的地壑綿延二十餘里,橫跨千餘丈,峭壁環立,雄偉險峻,隱隱可以瞧見壑中霞霧之中,一座山峰若隱若現,飛鳥盤旋。想必就是傳說中的皮母地丘了。
流沙仙子清澈的大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在朝陽的照耀下,雙眸映照著遠處的霓霞虹彩,彷彿兩團火焰,跳躍燃燒。
忽聽下方傳來陣陣歡呼,拓拔野低頭望去,又驚又喜,越過山崖,只見真陵河遄急奔流,兩岸的樹林、草野上星羅棋布著數千個帳篷,無數人密密麻麻地站立在朝暉裡,仰頭揮手歡呼,服裝各異,有五族遊俠,也有金、土、火三族趕來助戰的騎兵。
飛獸軍急速俯衝而下,在平原上大步奔突,前方樹枝撲面,裂縫橫亙,直衝出數百丈,才漸漸放慢速度。四周人潮圍湧而來,歡呼不已。
拓拔野從太陽烏上翻身躍下,眼光掃處,瞧見一個身著虎皮大衣、氣宇軒昂的男子,正朝自己飛奔而來,大喜笑道:「拔將軍!」正是新近升為寒荒國大將軍的拔祀漢。
跟隨拔祀漢身旁奔來的,左邊是一個身著豹皮斜襟長衣的瘦削少年,斜挎一弓一弩,腰間搖搖晃晃地懸擺著琥珀色野牛角,正是箭術寒荒第一的天箭。
右邊是一個毛裘長衣的少年,臉容俊俏,渾身雖無華服玉飾,卻掩抑不住高貴之氣,淡藍色的雙眼凝視著拓拔野,紅暈遍頰,笑容明艷動人。
拓拔野一怔,驀地認將出來,也不知是驚是喜:「楚國主?你怎麼也來了!」身旁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揶揄道:「傻小子,這還用問麼?」
拔祀漢奔到身前,和拓拔野互相擁抱致意,道:「楚國主聽說龍妃被奸賊所擄,寢食難安,特讓末將率領八百寒荒騎兵,到這裡聽候太子差遣!」
拓拔野心中激盪,拍了拍他的後背,轉頭望去,楚芙麗葉在十餘步外站定,嫣然微笑地望著自己,喜悅羞怯,而又矜持。一路奔得甚急,胸脯起伏,俏臉如霞,更添麗色。
對於這寒荒公主的曖昧情意,拓拔野早已知悉,但聽從龍神之勸,此心既已有所繫,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因此始終保持距離。此刻見她千里迢迢趕到這裡,心中感激、感動,又夾湧起陣陣溫柔之意,當下斂神微笑道:「多謝楚國主。」
楚芙麗葉臉上更紅,搖了搖頭,柔聲道:「拓拔太子於我寒荒八族恩德深厚,孤家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只要能對太子有所助益,救出龍妃,孤家就歡喜不盡啦。」
此時其他各族的豪雄、遊俠也紛紛奔了過來,七嘴八舌地附和道:「不錯!只要能救出龍妃,拓拔太子有何吩咐儘管說!辣他奶奶的,大不了上趟刀山,下回火海!」怒吼、歡呼聲交雜翻湧,震耳如雷。
拓拔野心中感激無已,正想說話,卻聽「轟」地一聲巨響,一道霞光從遠處皮母地丘中沖天飛起,霓光四射,天地盡染,又聽一個沙磁雄厚的聲音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公孫嬰侯大婚,竟有這麼多貴賓高朋不請自來,情意深重,可真叫人授受不起呀。」
眾人嘩然,轉頭望去,只見空中彩雲滾滾奔騰,霓光搖舞,如水光晃蕩,漸漸形成一個巨大的海市蜃樓似的圖像。
但見那空中圖景中,一個黑袍高冠的年輕男子傲然而立,臉容蒼白如雪,俊美絕俗,目光灼灼地俯瞰著眾人,笑容倨傲,又帶了幾分風流自賞的輕薄味道,赫然正是陽極真神公孫嬰侯。
在他身邊的床椅上,端然坐著一個霞帔鳳冠的新娘,紅髮如火,肌膚勝雪,秋水明眸中淚光瀅瀅,嘴角卻掛著從容淡定的微笑,顯得如此嬌媚動人,風華絕世。
拓拔野心中劇震,呼吸幾已停窒。短短三日未見,竟像是已經隔了十年。
群雄驚呼大罵,不絕於耳,紛紛彎弓怒射,箭矢如雨,朝那空中幻象中的公孫嬰侯射去。但相隔太遠,沖不到一半便已力竭拋落,惟有天箭的電弩箭、白六兒的銀光矢破空激舞,堪堪從「公孫嬰侯」的口中穿射而過。
光波晃蕩,「公孫嬰侯」扭曲著仰頭大笑道:「如此賀禮,倒也別開生面!只是有來無往,我這主人豈不失禮?各位佳賓,多謝了!」
話音未落,轟隆連聲,天搖地動,整個大地陡然向下塌落!
眾人腳下一空,失聲驚呼,踉蹌奔跌,又聽一陣如雷震響,土石迸爆,紅光沖舞,四周的縱橫交錯的地縫中竟噴出數十丈高的沖天火焰!
眾獸驚嘶,十幾個遊俠促不及防,登時被火焰燒著,慘叫著胡亂拍打全身,滿地打滾,很快便再不動彈了。周圍眾人惶亂駭異,急忙圍衝上前將火勢撲滅,但為時晚矣,僅有兩人氣若游絲,一息尚存。
拓拔野驚怒欲爆,縱聲喝道:「公孫嬰侯,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要想報仇雪恨,儘管衝著我來,又何必傷及無辜!」聲浪滾滾,壓過四周轟隆之聲,遍野迴盪。
聽見他的聲音,海市蜃樓中的雨師妾登時眼圈一紅,珠淚滾滾而落,但笑靨卻如鮮花怒放,美得讓人難以逼視。櫻唇翕張,彷彿在說些什麼,卻沒人能夠聽見。
「公孫嬰侯」哈哈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今日是我大喜之日,自然不願傷人性命,但你這些朋友放著甜蜜蜜的喜酒不喝,非要喝穿腸毒藥,我又有什麼法子?」
頓了頓,目中精光閃耀,昂頭嘿然笑道:「黃帝陛下,炎帝陛下,怎麼兩位也在這裡呢?莫非昨夜魅魂將軍還沒將我的話帶到麼?今日為止,我的敵人仍只是燭老賊,兩位若不想讓族人百姓備受地火煎熬、瘟疫肆虐之苦,還是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喝上一杯喜酒吧……」
烈炎怒極,截口喝道:「枉你還是大荒十神,兩族貴胄,竟然作出這等小人行徑,也不怕給現人蒙羞麼……」被姬遠玄輕輕地拉了幾回衣袖,這才強忍怒火,哼了一聲,朗聲道:「火族百姓都是磊落坦蕩、視死如歸的好兒郎,閣下想作什麼,儘管來罷!」
火族群雄轟然怒吼,紛紛拔刀呼應。
「公孫嬰侯」哈哈長笑道:「烈家男兒,果然有種!」話音方落,四周轟隆巨震,地火噴湧,整個大地彷彿全都燃燒起來了,不遠處的半截真陵山劇烈震盪,山壁陡然崩炸,萬千巨石滾滾衝落,朝著人群飛竄砸來。
「住手!」拓拔野縱聲大喝,騎著太陽烏沖天飛起,高聲道,「公孫嬰侯,倘若你還算是一條漢子,立刻放了雨師龍妃,出來和我光明正大決一生死!」
地火頓斂,震動少止。
「公孫嬰侯」哈哈笑道:「拓拔小子,那夜扶桑樹頂,是你自己選擇了姑射仙子,雨師妹子傷心之下,看穿了你的面目,這才心甘情願地嫁我為妻。你又怪得誰來?」
說著故意伸出手,托起雨師妾的香腮,低頭吻去。雨師妾似是被封住了經脈,綿軟無力,奮力掙扎不得脫,被他親在耳根,滿臉嬌嗔羞怒,淚水縱橫。
群雄大罵不絕。
拓拔野怒火填膺,幾欲爆裂,狂風吹來,霓光搖蕩,海市蜃樓漸漸變得迷濛起來,兩人的身影都瞧不清楚了,只聽公孫嬰侯的縱聲狂笑:「拓拔小子,你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作什麼龍神?還平什麼天下?若有膽子,就到這地壑之中,搶回你的新娘子,否則趁早滾回東海,作你的縮頭烏龜去吧!」
一字字如根根尖針,扎入他的心底,疼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當是時,笑聲迴盪,霓光雲彩突然鼓舞收縮,衝入地壑之中,炸散為七彩艷光。藍天萬里,白雲飛揚,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拓拔野心意已決,朝著群雄當空抱拳行禮,朗聲道:「各位好朋友,多謝大家牽掛關懷,但此事不過私人恩怨,無須牽扯各族。大家放心,明天日出之前,我必定會帶著龍妃安然回返。他日重辦婚筵之時,再與各位好朋友一醉方休!」不等眾人回話,駕鳥電沖而去。
流沙仙子、淳於昱齊聲叫道:「拓拔小子,等等我!」雙雙騎鳥飛追,緊隨其後。
群雄大嘩,群情激憤,議論紛紛,都要跟隨拓拔野,一齊衝入皮母地丘,攪他個天翻地覆。
姬遠玄朗聲道:「各位朋友,少安毋躁!」等到喧嘩聲漸漸止歇,才又沉聲道:「公孫嬰侯雖是我土族貴胄之後,又助我大軍消滅了數萬水妖。但其狼子野心,卑劣無恥,從地底出來數日,便作了眾多惡事,我姬遠玄又豈能因私廢公,與虎謀皮?不趁著今日誅滅此獠,又何以向瘟疫慘死的各族百姓交代?」
眾人齊聲喝彩,幾個性急的遊俠叫道:「既是如此,還等什麼?不如大家一起跟著拓拔太子衝進去,殺他個痛快!」附應聲登時轟然一片。
姬遠玄搖頭道:「皮母地丘猶如烈火地獄,毒蟲凶獸數不勝數,公孫嬰侯新近又收了數萬屍兵……我們這般貿貿然地衝進去,和撲火飛蛾又有什麼差別?」
楚芙麗葉眉尖一蹙,心下著惱,淡淡道:「黃帝陛下既知凶險,又怎能坐視拓拔太子而不顧?」
姬遠玄微微一笑,道:「楚國主放心,且不說拓拔太子早已是百毒不侵之身,現在跟隨他身邊的兩位仙子,都是蠱蟲毒獸的祖宗,他們三人加在一起,一天半日之內,公孫嬰侯也決計奈何不得。」
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顆龍眼大的珠子,絢光閃耀,環顧群雄,道:「這顆珠子叫『鬼影珠』,西海『鬼影魚』肝中所生,兩兩一雙。兩人分執一顆,無論到哪裡,都可以彼此照影成像,看得一清二楚。寡人知道拓拔太子的性子,定然不願連累旁人,所以昨夜趁他不備之時,特意在他身上藏了一顆……」
話音未落,「鬼影珠」上彩光炸吐,驀地當空化成一輪影像。只見三人騎乘飛鳥,正往皮母地丘中衝落,當先一人俊秀挺拔,赫然正是拓拔野。
眾人哄然,大感有趣,姬遠玄目中光芒閃動,微笑道:「只要拓拔太子身上的珠子不曾掉落,我們就能清清楚楚地瞧見皮母地丘中的所有景象,知己知彼,靜侯良機。此外,寡人已經調集了所有飛獸軍往這裡趕來,一旦拓拔太子稍有凶險,我們立即盡數出動,殺公孫嬰侯一個措手不及!」
拓拔野三人盤旋飛舞,俯瞰下方那壯麗奇詭的景象,心中大凜。
地壑遼闊迤儷,東西綿延二十餘里,望不到邊際,南北寬達千餘丈,兩側懸崖峭壁,深不可測,彷彿一張森森巨口,擇人而噬。
下方寒氣、熱浪交相噴湧,雲蒸霞蔚,變幻出萬千形狀。深壑當中彷彿矗立著一座峻偉險峰,神龍見首不見尾,狂風吹來時,雲彩飛散,奇峰怪石若隱若現,像是無數仙人、怪獸藏在雲霧之間。
忽聽一陣尖聲怪鳴,一群五彩繽紛的巨鳥從下方雲霞中沖天飛起,呼嘯著朝拓拔野三人撞來,相隔數十丈,聽見流沙仙子的號角與火仇仙子的巴烏,頓時驚啼衝散,遠遠地盤旋避開。
流沙仙子俯瞰下方,嘴角露出一絲悲喜譏嘲的微笑,低聲道:「想不到相隔十八年,還是回到了這裡。」驀地高吹玉兕角,碧光沖射,一隻巨大的怪物振翅盤旋,發出「那七那七」的刺耳怪聲。
那怪物週身碧綠,光滑透亮,頭頂三支尖角,彷彿一隻巨大的昆蟲。六足凌空亂蹬,一雙大如車輪的碧眼直楞楞地瞪著拓拔野,若有所思。正是許久不見的那七怪獸。
拓拔野見到它,頗感親切,伸手拍了拍它的腦袋,笑道:「那歧兄別來無恙?我還道你主人找到新坐騎,不要你啦。」
流沙仙子呸了一聲,道:「你以為天下人都像你這般喜新厭舊麼?那七的老家便是這皮母地丘,有它帶路,可比你這傲慢無禮的鳥兒強多啦。」
太陽烏見他二人與這醜陋怪物如此親暱,也不知是呷醋還是不屑,嗷嗷鳴叫,巨翅轟然橫掃,想將它趕開。不想「那歧」龐軀被它拍中,竟巍然不動,懶洋洋地撲扇撲扇翅膀,大眼依舊直愣愣地瞪著拓拔野,也不生氣。
拓拔野摸了摸太陽烏的腦袋,笑道:「鳥兄,委屈你了。」和流沙仙子一齊翻身躍到那歧背上,抽出斷劍,將太陽烏封印其中,朝深壑中衝去。
敞鳧神鳥尖聲長啼,張開巨翅,滑翔緊隨。火仇仙子騎乘其上,默默不語,彎彎的妙目凝神四掃,神色警惕,俏臉上酡紅如醉,在四周雲霞映襯下,更顯嬌艷。
三人駕獸急速俯衝,風聲獵獵,雲霞崩散,左側崖壁如削,光滑陡峭;右邊便是那從地壑深處拔地而起的神秘「地丘」,雖已衝入數百丈深,仍難以看清全貌。偶爾彩霞離散,才能看見突兀嶙峋的巨石、橫空碧翠的青松。
獸吼鳥鳴之聲震耳欲聾,不斷地有見所未見的怪獸飛沖猛撞而來,或是被二女的號角、蠻笛驚得肝膽欲裂,狼狽飛退;或是被拓拔野順手一掌,打得四仰八叉,撞在崖壁上,怪叫著一路摔跌。
倒是一群群毒蟲怪鳥頗為難纏,始終嗡嗡地盤旋頭頂,時而急撲而下,時而環繞身旁,三人少有舉動,立即嗡嗡飛散,但過不片刻,又糾集了更多,彩雲似的尾追不絕。
好在拓拔野三人俱是百毒不侵之體,偶爾不慎,被這些毒蟲撞中,也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順手拍死就是。
二女凝神聚意,轉眸四處掃探,彷彿在尋找著什麼。拓拔野問了幾回,她們或充耳不聞,殊不回應;或白他一眼,說聲討厭,就不再搭理。當下也只好苦笑作罷,隨她們去了。
說也奇怪,越往下飛,光線反而越發明亮,雲霧漸漸稀薄,那連綿蜿蜒的崖壁、尖利險峻的山石、數之不盡的奇花異草……一一從身邊疾閃而過。仰頭望去,上方早已被重重彩霞遮蓋,連一角藍天也看不見了。
想到雨師妾被囚禁在這地底,不見天日,心中又是一陣大痛,焦慮如焚,恨不能立時飛到她的身旁。
衝到了千丈來深處,風聲凜冽,熱浪從下方洶洶撲來,濕熱難耐,汗水不斷地順著拓拔野的眉睫滴下,流到眼裡,酸疼刺目,週身衣服全都濕透了,黏糊糊地難受已極。
二女羅裳盡濕,曲線畢露,拓拔野心中一蕩,不敢多看,體香、汗味……交揉著周圍濃郁的花香與青草氣息,洇化成一股奇異的香氣,彷彿芥末在口鼻間泛開,直炸頭頂,一顆心莫名地彭彭狂跳起來。
火仇仙子回眸瞟了他一眼,蹙眉低聲道:「拓拔小子小心了!這些花草本身雖無毒性,全是催情之物,在這地火烘烤之下,更是效力倍增,幻象萬千,你就算是辟易百毒也不能克制,只能看你自己的念力啦。」
拓拔野大凜,凝神聚意,屏除雜念。但一閉上眼睛,全是雨師妾的音容笑貌,那嬌媚的眼波、溫柔的笑靨、熱辣狂野的唇舌……心中突突狂跳,急忙一咬舌間,將那些幻象全從腦海裡驅除而出。
但那濃郁奇異的香氣卻絲絲縷縷,撲鼻而來,如春風輕拂,暖洋洋地掃遍他的全身,週身毛孔盡張,渾身舒泰,丹田中那股熱火隨之越燒越旺,熱血如沸。
迷迷糊糊中,眼前忽然又出現了一張臉容,清麗絕俗,一塵不染,那雙澄澈清亮的眸子默默地凝視著自己,又是淒婉,又是悲涼。
「仙子姐姐!」拓拔野心中陡然一陣劇痛,淚水莫名地湧上眼眶,伸手想要去拉她,她卻忽然淚水涔涔,雙臂軟綿綿地摟住了自己的脖子,那花瓣般濕潤香軟的嘴唇輕輕地印在了自己嘴上。
拓拔野腦中嗡然一震,如遭電擊,霎時間,玉屏山頂的月夜初逢、密山冰洞的如火纏綿、章莪天湖那恍如夢幻的蜜吻、扶桑樹頂那哀婉悲傷的眼神……如洪水狂潮,洶湧沖堤了他那苦苦壘築的堤壩。
他心中裂痛如絞,強行深埋的情火陡然噴薄,直衝頭頂,忍不住便想伸手抱去,恣情親吻,但忽然又是一震,眼前閃過雨師妾含淚微笑的臉容,「啊」地一聲大叫,猛地睜開眼來。
流沙仙子、淳於昱齊齊回頭看了他一眼,嬌靨如火,妙目水汪汪地媚態橫流,想要說話,卻又臉上飛紅,掉過頭去,顯然也備受這地火情毒之苦。
拓拔野心中僕僕狂跳,想起方纔的幻覺,又是羞慚又是愧疚,正暗暗自責,忽聽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轟」地一聲,前方雲霞如爆,火光狂舞,一個巨大的黑色怪物如狂飆似的朝他們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