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銅雀春深

「咚!」四周突然狂風大作,沙石沖天,松竹劇擺,那只淡綠色的轉生輪疾旋怒沖,無數道碧綠的光弧離心甩飛而出,卷引起洶洶狂風。

山上長草起伏,樹木搖舞,萬午綠氣像被漩渦吸卷,陡然衝入翡翠轉輪之中。聲勢狂風霍,霎時間便形成了節奏統一的巨大光旋,嗚嗚呼嘯,像是翠綠慧星,從天外陡然衝落!

眾人眼前一花,呼吸窒堵,衣裳、鬚髮呼呼鼓舞,直欲拔地飛起,朝那光旋衝去,心中大駭,紛紛凝神盤坐,意守丹田。

蚩尤更是大凜,當日在日華城外的森林中,他便已親身領教了這「天地轉生」的厲害,此際得以置身局外,卻已感覺到那滔滔真氣如汪洋倒注,銀河狂湧,在誇父周圍形成倍生倍長的巨大漩渦。

誇父哈哈大笑,朝左疾衝,轉生光輪不偏不倚,狂飆似的朝他當頭撞落,「轟」遠遠望去,像是突然激起萬千重沖天碧浪,層層疊疊,什麼也瞧不見了!

晏紫蘇心下一沉,地動天搖,湖水如傾,整個玉屏山瞬間炸裂開來。斷木橫飛,巨石亂舞,水浪如暴雨傾瀉,不斷有人影從半空飛過,鮮血飛濺,眾人驚呼,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蚩尤緊緊將她抱如懷中,氣浪鼓舞,將飛來的山石一一震飛開來。

混亂中,只聽誇父哇哇大叫,接著又是震耳欲聾的一陣轟鳴狂暴,青翠光浪直衝蒼窘,照的天地皆綠。那只翠綠轉生輪嗡然長吟,破空飛轉,在日光中閃耀著刺目的光芒。

良久,碧光渙散,煙塵消弭,隆隆之聲迴盪不絕,玉屏峰漸漸恢復了平靜。山壁坍塌,地縫縱橫,遍地都是斷木碎石。就連天湖的水平面也下降了近半,原本清幽秀麗的山峰竟變的滿目瘡痍。

眾人驚魂甫定,緩緩的站起身來,舉目四望,只見誇父瞪著雙眼,滿臉驚懼憤恨的神色,動也不動地坐在湖邊的巨石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奢比念力掃射,見他心跳尤在,氣血滯堵,顯是被木神的雷霆一擊震斷奇經八脈,再也動彈不得;大喜過望,大聲叫道:「瘋猴子不自量力,連神上百招都抵擋不過,轉生神功天下無敵!」

木族群雄又驚又喜,歡呼迭起,單定、馬司南等人卻大感沮喪駭怖。想不到句芒的「轉生大法」竟如此了得,連誇父都抵擋不的,何況他們?

句芒嘴角冷笑,從半空徐徐掠下,道:「來人,將這瘋猴子,用『長生鎖』捆起來。等新任青帝選出來之後,由他發落。」

眾禁衛精神大震,紛紛高聲呼應,提著碧幽幽的「長生鎖」,朝誇父奔去。到他身邊,剛欲五花大綁,不料還未動手,便眼前一花,連哼也不能哼上一聲,便飛身沖天亂舞,接二連三的飛到天湖之中。

誇父一躍而起,捧腹狂笑道:「好玩好玩!這等『撓癢癢』神功,果然天下無雙!」

眾人一愣,才知他是故意裝死,捉弄句芒,蚩尤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單定、鄭青州等人也不禁莞爾。

句芒羞怒交集,心道:「等我登上青帝,定要將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扒皮抽筋、活剮凌遲!」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思緒飛閃,若再不能盡快收拾這瘋猴子,自己精心籌備了數年的百花大會就要變成一場鬧劇了。

心念一動,此人單純幼稚,與其大費周章與之力敵,倒不如略施小詐將其智取,當下淡然一笑,道:「閣下高興得未免太早了,你的奇經八脈都已被句某震裂,如若不信,將手按在你第六根肋骨中的『大包穴』,一試便知。」

誇父哈哈狂笑道:「蜈蚣吃公雞,山羊鬍子吹牛皮!」右手忍不住按了按大包穴,臉色登時大變,「咦」了一聲,叫道:「奇怪奇怪!怎地這裡突然這麼刺痛?」

眾人呼吸止,豎耳聆聽。

句芒胸有成竹,微笑道:「你再按一按『臆白穴』。」

誇父急忙用手摳大腳趾的外側,「哎喲」痛叫一聲,駭然道:「糟糕!這裡更疼!」

句芒道:「你若還是不信,再用力按一按『承泣』『天樞』『厲兌』……」一連說了十幾個穴道的名稱。

誇父下意識地用手接連點按眼眶、胸腹、腳趾……臉上越來越是驚駭。連連呼痛不止。晏紫蘇隱隱覺得不妙,卻猜不出其中關竅,倒是蚩尤心中一震,明白句芒的狡計了!

正要傳音提示,誇父卻已「哎呀」大叫一聲,仰面摔倒在地,兩腿跳伸了片刻,週身僵直,一動也不能動了,口中卻兀自大罵:「爛木奶奶不開花!山羊鬍子,你使的什麼妖法?」

句芒臉色一沉,喝道:「還不將他拿下!」雙手氣浪縱橫,趁勢封住他經脈,眾禁衛急忙圍衝上前,「長生索」飛舞繞,霎時間便將他捆縛得嚴嚴實實,抬著架往青帝御苑。

眾人又驚又奇,不明所以,只道誇父當真已被他打斷經脈,無法支撐,僅有文熙俊、奢比、折丹等幾個木族頂尖人物隱隱猜到了大概,心底大為佩服。

原來句芒侵淫「長生訣」數十載,深諳青木真氣在體內經脈循行之道。他剛才所說的所有穴道,無一不是「足太陰脾經」、「足陽明胃經」兩支土屬經脈上的氣衝要穴。五行木克土,長生訣修練到極高層次時,真氣經過這些穴道,難免會有些微滯脹之感。

而以誇父驚世駭俗的強沛真氣,驟然點按這些穴道,自然會感到強烈刺痛,他慌亂之下,越點越快,真氣越來越加猛烈,雖然不是封穴的手法,卻不等於將自己兩條經脈瞬間封鎖。

句芒連手指也不動一根,就將這連羽卓丞也奈何不得的瘋猴子騙得束手自縛,心下大快,嘴角忍不住浮起得意的笑容,郎聲道:「這亂賊已被句某拿下,大家請回席吧。」

奢比等人大喜,歡呼連連,單定、馬司南眾人自是倍感失望。

蚩尤心下腦怒,氣往上衝,便想出手救出誇父,合力大鬧一場,卻被晏紫蘇抓緊手腕,低聲道:「瘋猴子身後似乎還有高人相助,應當不會有事。等御風之狼找出姑射仙子囚身之所,將她救了之後,再來攪局不遲。」這才哼了一聲,重坐了下來。

絲竹重奏,婢女穿行,將湖邊狼籍一一收拾,重新佈置起石案竹榻,換上佳餚美酒,過了小半個時辰,終於恢復了清麗整潔的景況。只是那些斷樹殘枝一時難以重生,環繞著碧湖春波,略顯頹敗突兀。

眾長老、貴侯重又回席坐定,文熙俊道:「句神上智勇雙全,收服誇父,可喜可賀。這第一輪的比試,神上第一個通過了。現在便由長老會念讀百花令上的其他的人選,分組進行其他比試。」

十名婢女各抱一個巨大竹筒,魚貫走入竹林。筒中插滿了先前收來的百花令。兩名長老將竹筒接過,放在中央的大石上,左邊那姓李的長老抽出一支木牌,朗聲到:「第一支,推舉人選:木神句芒。」

右邊的高姓長老便揮舞長劍,在一株翠竹上刻寫了「木神」二字,又劃上一道,以為標記。

如此,李長老隨意抽取令牌,再由高長老抑揚頓挫地誦讀,接連讀了十幾支,竟全是木神的名字。眾人哄然,句芒微笑不語,目中微有得意之色。

抽到第十六支時,終於輪到了單定。

眾長老低聲議論片刻,鄭青州等人點頭示意,高長老說道:「第二位通過的人選,淄木城,單定將軍!」單定起身朝眾人抱拳行禮,又坐了下來。

轉眼之間,又讀了二十餘支,除了句芒與單定之外,冷光城主馬司南與東海韓雁也被舉薦上榜了。韓雁聽到自己的名字,稍一遲疑,罔聲道:「韓某多謝薦者厚愛,只是自覺德行、修為、見識、能力……較之木神,無不相去甚遠。故懇請長老會,准許韓某將此推薦轉與句芒神上!」

眾人嘩然,句芒微微頷首致謝。

文熙俊點頭道:「韓仙師既然如此,也無不可。」當下高長老將其名字劃去,又在句芒的名字下多添了一道。

再往下讀去,折丹、莞莞、無相、刀楓等人盡皆上榜,但他們竟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紛紛謝絕推讓,將舉薦令牌轉送給句芒。

這一番做作,瞧在眾人眼裡,豈有不心知肚明之理?哄然聲、掌聲此起彼伏,單定、馬司南等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晏紫蘇笑吟吟道:「句芒老賊果然奸狡,故意布下這『讓賢』之局,逼迫單定和馬司南知難而退。依我瞧呀,再過一會兒,這兩人之中便要有人撐不住了……」

話音未落,高長老又讀到馬司南的名字,馬司南果然起身道:「各位長老,馬某思忖再三,自覺難承族人重托。而木神德高望重,智慧、才具無一不令人高山仰止,實是青帝最佳人選。我願隨其麾下,馬首是瞻。」

單定黑臉鐵青,鄭青州等人亦微微變色,若連馬司南也退出青帝競選,剩下的多半只有他一人了!按照規則,其他推舉人選必先與句芒比較武技。以木神陰狡詭變的脾性,即使不被他打成重傷,也勢必凶多吉少。

高長老忽然「咦」了一聲,又是驚愕又是尷尬,環顧眾人,遲疑道:「第八十九支,推舉人選:羽青帝轉世喬蚩尤!」

眾人大嘩,紛紛四下掃望,奢比喝道:「是誰在此攪局搗亂?」

蚩尤早已等得不耐,將酒壺一摔,正欲起身,晏紫蘇又將他拉住,搖首嫣然道:「呆子,放心,不必你出頭,自有人幫你說話撐腰。」

果然又聽鄭青州高聲道:「此次百花大會推選青帝,只要是木族中人,無論貴賤,均可參與。蚩尤身上湯谷,雖然與龍族結盟,但畢竟是喬羽之後,又得了長生刀,是羽青帝轉世之身,有人推選原也無可厚非。若他真心歸順本族,那不也是天大的好事麼?」

幾位長老紛紛點頭稱是。蚩尤心下瞭然,這些人必定是害怕句芒登上青帝之位後,報復陷害,是以一不做、二不休,寧可舉薦自己這「叛族臣裔」,也要與他作對到底。

文熙俊沉吟道:「鄭長老所言極是,無論如何,蚩尤畢竟是我木族後裔,現下又是用人之時,既然已有十位長老同意,便將他列為人選,只盼他聽到消息後,能感恩反省,棄暗投明。」

蚩尤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高長老點頭唱諾,將他的名字也刻在一株綠竹上。

與會的貴侯、長老共有三百二十九人,百花令牌一一念讀下來,已近黃昏。最後列出的青帝人選仍只有句芒、單定、蚩尤三人。依照規則,單定需與蚩尤先行比試,而後長老會再從其勝者與句芒之中,推選出新任青帝來。

晚霞如火,夕陽殘照,天湖金光粼粼,整面山壁如鍍黃金。

文熙俊道:「天色已晚,大會改為明日繼續,明天晌午之前,三位青帝侯選若不能趕到,便視為棄權退出。由長老會在剩餘的人選中斟酌選定。」

此言一出,自是已將蚩尤屏除在外,卻不想他便坐在席中,隨時準備拔刀迎戰,大鬧玉屏山。

眾貴侯正欲起身退場,句芒忽道:「且慢!」雙目炯炯,環顧群雄,微笑道:「東風為媒百花開,蝴蝶翩翩逐香來。趁起良辰佳日,佳朋雲集,句某還有一事想要宣佈。」

四周登時寂靜下來,句芒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碧色的竹燈籠,指尖輕彈,紫火躥起,登時映出一個艷紅的「囍」字,捋鬚微笑道:「句某不才,蒙水伯天吳青睞,願將其掌上明珠若草花托付於我,既喜且惶……」

眾人登時又是一陣哄然,歡呼、笑聲大作,單定、鄭青州等人則倏然變色。

天吳近來在平丘挫敗水聖女、波母,打敗拓跋野,封印鯤魚,風頭一時無二,儼然已取代燭龍,成為水族第一大神,即便桀驁凶狂如西海老祖,也專門遣使祝賀,表示臣服之意;其他水族仙真、城主更是趨之若鶩。

句芒既娶其女,不僅意味著水木強盟更為堅固,也暗示了天吳必將全力支持他登臨青帝之位。

句芒擺了擺手,微笑道:「這『囍』字既由雙喜組成,自是代表雙喜臨門。烈赤帝得聞消息,有心再添佳話,因此又特將其義女蒙歌蘿下嫁句某……」

眾人歡呼更甚,蚩尤與晏紫蘇對望一眼,亦大感意外。

蒙歌蘿與曼陀鈴同為南荒鸞鳳族三大酋長之一,但法術修為、機狡狠毒卻遠在後者之上。

其母蒙沅沅更是大荒十大妖女這一,威震南荒。烈碧光晟當年率軍橫掃南荒之時,設計將蒙沅沅六摛六縱,終於使得她心服口服,不僅率領族人歸附,還委身於他,甘為侍妾。

蒙歌蘿雖非烈碧光晟所生,但極得疼愛,在火族中風頭之健,絲毫不遜於八郡主。烈碧光晟捨得將她嫁與句芒,自是對木族之盟志在必得。一旦水、木、火三族聯合,烈炎的北火族勢必危矣。

句芒直到此時才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兩樁婚事,其意不言而喻。眾長老聽說水、火兩族對他如此鼎立支持,又豈敢再搖擺不定?

句芒右袖一捲,將竹燈籠破空插入山崖石縫之中,朗聲道:「趁著這舉族大喜之日,貴朋雲集,句某借這青帝御苑,沾些喜氣,迎娶新娘。各位切莫離席,與我狂歌痛飲,不醉不休!」

鼓號喧鬧,絲竹悅耳,眾人歡呼大笑。玉屏峰上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方纔還頗為嚴肅的百花大會轉瞬間便成了一場至為熱鬧的喜宴。

蚩尤想起那日湯谷無疾而終的婚宴,怒火更甚,冷笑一聲,心道:「等我救出姑射仙子,便以牙還牙,叫你們這紅喜事變成白喜事,迎賓曲變成送葬曲!」

念頭未已,只見御風之狼探頭探腦地從人群中擠了進來,瞧見兩人,鬆了口氣,低聲道:「找到了!找到了!」

蚩尤二人心中一跳,細問其詳,御風之狼臉有得意之色,壓低聲音道:「青帝御苑的後院石井有一處秘道,直通山腹密洞,木聖女必定就被囚禁其中!」

晏紫蘇秀眉一挑,笑吟吟地道:「是麼,你怎麼如此肯定?」

御風之狼見她不信,心下大急,道:「雞有雞窩,狗有狗道,我乃大荒第一盜神,嗅一嗅鼻子,就知道地下十八層埋了什麼!你若是不信,只管跟我來!」

當下領著二人左推右擠,穿過人群朝南側山崖走去。此時夜色混沌,山峰上燈火迷濛,眾人又正談笑風生,觥籌交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去向。

繞過山崖,狂風凜冽,下方便是萬丈深淵,霧靄茫茫,如波浪翻騰。

御風之狼衣裳獵獵,指著左前方那陡峭山壁,道:「我趁著禁衛不備,在那秘道的入口處倒了『幽冥神水』,地道路線如何,拿這『幽冥鏡』一照便知!」

從懷中取出一個五角黑銅鏡,玄光滾滾,穿過雲霧,往那山壁遙遙照去,過不片刻,那山崖上突然隱隱浮現出一道紫金色的曲線,折轉朝下,徐徐延伸。

晏紫蘇笑道:「這寶貝倒是不錯,從北海任無腸那裡偷來的吧,我正好少一梳妝鏡,就當是送給姐姐的嫁妝吧。」一把將那銅鏡搶過,提著他橫空飛掠,朝那山崖衝去。

御風之狼心疼不已,乾笑幾聲,道:「晏國主傾國傾城,羞花閉月,還要鏡子做什麼?」

心底卻大罵不止:「臭娘皮,這鏡子是照死人的,你搶著去見鬼麼?」

沿著山崖上映照出的紫金光線,三人衝入雲霧,折轉疾衝,約摸衝落了兩百餘丈,那道金光戛然而止,想是已到了秘道的盡頭。

蚩尤凌空凝立,拔出苗刀,畢集週身真氣,一記「神木刀訣」中的「千根裂」,朝著山壁迎風怒斬。

「噗」的一聲輕響,青光爆閃,苗刀破壁而入。狂猛強霸的碧木真氣霎時間如萬千根須蔓延擴散,抵達山石十丈深處,接著又聽「咯啦啦」一陣輕響,崖壁陡然迸裂開無數細長的裂縫。

蚩尤猛地將苗刀往外一抽,裂石迸飛如雨,現出一個半丈來寬,一丈來高的甬洞來。

煙塵瀰漫,隱隱傳來若有若無的簫聲,縹緲似流雲,疏淡如曉月。

蚩尤、晏紫蘇心下大喜。聽這簫聲,當是姑射仙子無疑。當下牽手躍入,屏息凝神,朝那黑暗幽深處走去。御風之狼只得尾隨其後。

甬道前方突然亮起濛濛紅光,搖曳不定,只聽「噹」的一聲脆響,像是什麼鐵門重重關上,接著又響起沉悶的腳步聲,夾雜著一陣混沌不清的話語。

蚩尤握刀大步在前,綻放青光眼,凝神掃探。那甬洞盡頭似是一個極為狹窄的羊腸秘道。

他這一刀劈入,力量拿捏得果然妙到極處,恰好貫通十丈石壁,卻又未將那秘道震塌。

秘道自上而下,蜿蜒盤旋,那迷濛的火光便是傳自下方。三人沿著傾斜陡峭的石階無聲無息地折轉向下。

繞了半圈,便已到底,前方是一個玄冰鐵門,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混金鐵鎖,粗逾嬰臂,即使鋒利如苗刀,也難以斬斷。

御風之狼從懷中取出一根青鐵絲,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鎖孔,輕輕鼓搗了片刻,只聽「卡嚓」一聲輕響,鐵鎖霍然打開,轉頭得意地橫了二人一眼,大搖大擺地推門而入。

走道平直寬敞,可供六人並肩而行。前方火光越來越亮,說話聲也漸漸清晰,似是幾個禁衛在談論今日的百花大會,時而爆出一陣陣笑聲,但那洞簫聲卻再也聽不見了。

轉過一個彎,眼前陡然一亮,赫然是一個極為高闊的殿堂,燈火通明,雕樑畫柱,石壁上鑲嵌著許多夜明珠,還懸掛了各種凶獸的毛皮,不像是陰森地牢,倒像是富麗地宮。

正前方,十餘名表衣鐵甲的禁衛,低聲談笑,瞥見三人昂首走入,臉色頓時大變,紛紛拔刀喝道:「站住!青帝禁宮,豈容你們擅闖……」

話音未落,蚩尤已如狂飆疾進,苗刀飛舞,碧光如恕潮洶湧,「叮噹」連聲,慘叫不絕,鮮血沖天噴濺。

幾顆人頭滴溜溜地盤旋飛轉,滾落到御風之狼腳下,雙目猶自圓睜,滿是驚怖駭怒。僅此一合,眾禁衛連刀還來不及拔出,便已身首異處。

御風之狼目瞪口呆,臉色發白,想不到相別不過一年半,這疤臉少年修為精進如斯,狠辣若此!

蚩尤郁氣稍平,哼了一聲,大步走到殿堂廂門前,左掌一拍,轟然將銅門震開。

紅燭搖曳,囍字灼灼,兩個盛妝紅衣的新娘正端坐在龍床上,半揭頭巾,美貌容光交相輝映。

左面那新娘臉似桃花,春波妖嬈,嘴角似笑非笑,見所未見;右面那新娘柳眉輕蹙,鳳眼斜挑,驚怒交集地盯著他,赫然正是一年多前在日華城遇見過的若草花!

蚩尤心下一沉,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竟闖入了句芒今夜的洞房!

※※※

燭光如豆,蠟淚長流。

姑射仙子靜靜地坐在斗室之中,四壁逼仄,像是被長埋在地底墓中。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人,除了石壁上自己的影子,隨著燭光微微跳躍。

這光景多麼熟悉啊,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師父也常讓她獨坐山洞,與世隔絕。想起第一次坐在那寒冷漆黑的石洞裡,自己曾是那麼害怕,哭得那麼傷心。想起那時師父說,孩子,要想成為大荒聖女,就要心如磐石,忍受孤獨,再不流一顆眼淚。而那時,她不過是六歲大的孩子。

想起每年三月的時候,春風吹過姑射山,杜鵑鳥徹夜的啼叫,樹枝彷彿一夜之間全都綠了。清晨打開窗子,那醉人的花香總讓她在煦暖的陽光裡,莫名地想哭。

想起那時山壑裡忽然飛出許多候鳥,在窗外的樹梢嘰嘰喳喳,像是在討論著南方的冬天、這一路的見聞,然後紛紛振翅飛上藍空,繼續朝北飛翔。那時她曾多麼羨慕那些鳥兒啊,就連夢裡也是鶯飛草長的南方。

想起那時山前山後長滿了翠綠的桑樹,他悄悄地採擷了許多桑葉,藏在濕漉漉的紗盒裡,餵養那烏黑的幼蠶。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變得雪白晶瑩,結繭化蛹,然後化成飛蛾,趁著夜色翩翩飛出窗外。心中便說不出的快樂。

她癡癡地坐著,突然想起了很多許久未曾想起的往事。想起那年夏夜,螢火蟲在草叢間繽紛飛舞,荷花開了,露珠在荷葉上盤旋跳動。她悄悄地採了一個碧綠的蓮蓬,躺在扁舟裡,仰望漫天的星星。

那些星子搖搖欲墜,像是和她一起浮動在水光裡,蓮子在舌尖泛開一陣陣宵澀而甘甜的滋味。半夢半醒之間,彷彿聽到一陣縹緲的笛聲,不知是誰家少年,在夜色裡清亮的放歌。

她想起九月的風吹過山野,金黃的長草搖曳如浪,她站在山頂,白衣獵獵鼓卷。山坡下是師父的石墳。轉過身,陽光燦爛,刺痛上眼,淚水冰涼得如同清晨的寒露。白雲在藍天裡聚散飛揚。

彷彿師父的衣裙,消失在遠山的那一端。

想起那夜突然醒來,月華如水,傾瀉半床,秋蟲呢喃,她怔怔對著白如霜雪的四壁,影子寂寞無依。

想起臘月的清晨,白雪皚皚,姑射山像是沉沉地睡著了,那一片紅梅如火如荼地開著,絢爛得像沉澱在山谷裡的朝霞。她獨自一個人穿過了密密的杉樹林,綠陰漏著點點陽光,山路那麼漫長。

狂風吹來,雪沫飛揚。她不知該往哪裡雲,回過身,雪地上的腳印早已不見了。想起師父曾對她說,你既然踏入這片山谷,就再沒有回頭的路……

好久沒有想起這些了,不知為何,今夜,在這昏暗的斗室裡,那些細碎紛擾的往事,那些還來不及怒放便已凋零的青春韶華,突然像雪花一樣地在她眼前飄舞著,潮水一樣地將她淹沒。

她癡癡地凝望著模糊搖曳的影子,像是突然回到了懵懂的最初,面對四壁,感到一陣驚心動魄,而又淒寒入骨的孤獨。

低下頭,手腕、腳踝上的銅鏈叮噹脆響,嘴角微微泛起一絲淒涼的微笑。再過一天,或許兩天,她就要被定罪了,要麼被流放到荒蕪淒寒的西海,要麼被烈火燒死在桐樹下……但是,她的心裡為何卻感覺不到一絲害怕?

為何那日在東海上,聽說他被封鎮地底之時,反倒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椎心徹骨的恐懼?

為何那些日子裡,她日夜忐忑,寢食不安,偶爾入夢,夢裡也全是他的眼眸、他的身影、他的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為何醒來後,臉上淚水猶在,枕畔盡濕,常常會不自覺地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臉突然燒燙起來,咽喉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將他的音容笑貌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卻反而烙得更加鮮明瞭。芳心如撞,羞澀、惶恐又漸漸變成了淡淡的落寞與淒楚。

不知此時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還活著,究竟身在何處?是……是和龍女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麼?聽到自己將死的消息,他會不會感到一絲難過呢?心中一酸,淚水倏然滴落,但突然又覺得一種莫名的快意。

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呢?真的被吞入鯤魚腹之中,再不得出呢?一念及此,心底登時劇痛如裂,就連柔腸也彷彿陡然絞扭在了一起,恐懼得連氣也喘不過來。

過了好久,那疼痛才漸漸消散。她怔怔地凝視著自己滴落在手背上的淚珠,忽然閃過一個從前總也不敢去想的念頭。

在這只影獨處的囚室裡,在這生死永隔的時刻,所有混沌不明的心事,突然變得如此明晰透徹,就像姑射山谷裡的那枝曇花,月夜時層層舒展,在凋零前剎那綻放。

癡癡也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見「匡啷」一聲輕響,上方傳來細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只聽頭頂的囚門「噹」的一聲打開,有人低聲道:「仙子!仙子!」

她抬起頭,燈光閃耀,映照著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雙眸閃亮,又是歡喜又是焦急地凝視著她,輕聲道:「仙子,快隨我出去!」竟是族中掌管刑獄的年輕長老尹天湛。

姑射仙子大為驚呀,奇道:「尹長老,長老會已經定我無罪了麼?」

尹天湛搖了搖頭,神色尷尬,低聲道:「奢比長老已斷定仙子犯了瀆職辱神的大罪,只等新任青帝登位,便將仙子燒死祭神。現在他們忙著喝木神的喜酒,再不逃走,就來不及啦!」

說著從上方一躍而下,手忙腳亂地從袖中抓出一把青銅鑰匙,便要為姑射仙子開鎖。

姑射仙子微微一閃,避了開來,凝視著他淡淡道:「尹長老,長老會既然定我死罪,你為何又要來救我?難道不怕被定下同謀之罪,一齊處死麼?」

尹天湛見好疑心自己,臉色登時漲紅,驀一咬牙,道:「我若欺騙仙子,有如此指!」陡然抽出腰間短劍,青光電閃,竟將自己左手食指生生斬斷!

姑射仙子「啊」的一聲,急忙抓起他的左手,纖指疾點,將其左臂經脈封住,止住鮮血,歎道:「尹長老,你……你何苦如此?」語聲大轉溫柔,妙目中滿是歉疚。

尹天湛呆了一呆,感覺到她那冰涼滑膩的手指正扣在自己的脈門上,登時如五雷轟頂,飄飄欲仙,什麼疼痛也察覺不到了,心道:「只要能救你,莫說一根手指,就算將我千刀萬剮,又有何妨?」

見他怔怔地凝視著自己,失魂落魄,什麼話也不說,姑射仙子耳根一熱,鬆開手,退開兩步,淡淡道:「尹長老,多謝你啦。但既然罪名未除,我不會離開這裡的。你請回吧。」

尹天湛這才驀地醒過來,臉上又是一紅,急道:「仙子冰清玉潔,世人皆知。那些長老為了討好木神,味心陷害,仙子若再不走,就要平白蒙冤含恥了……」

姑射仙子心中淒然,搖了搖頭,道:「蕾依麗雅既登聖女之位,一人之榮辱,便已關係全族。現在冤屈未雪,若隨長老私自離開,在世人眼中,那不是成了畏罪脫逃麼?我個人的清白倒也罷了,若因此讓全族蒙羞,那可真是百死莫贖其罪啦。」

尹天湛見她執意不走,心急如焚,頓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仙子何必以身犯險,讓小人奸計得逞?只要脫得險境,自有機會洗刷清白……」

話音未落,忽聽上方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一對姦夫淫婦!蕾依麗雅,你不僅勾搭龍族太子,通敵賣族;還色誘尹天湛,沆瀣一氣,妄圖脫罪潛逃!現在當場被我抓個正著,還有什麼狡辯之詞?」

燈火晃動,刀光閃耀,一個青衣男子昂然狂笑,綠眼長鼻,凶光凌厲,雙耳高翹,耳垂上兩條青蛇搖曳屈伸,腰間懸掛一柄奇異的十字旋光斬,赫然正是執法長老奢比。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