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神笑聲轟然迴盪,豪氣干雲。
木族群雄心中大震,熱血沖湧,紛紛叫道:「不錯!木族兒郎寧可站著死,焉能跪著生!你們這些妖魔宵小,設計陷害陛下,爛木奶奶的不想活了!」
一時間人聲鼎沸,怒罵如潮,一些性情火暴的,更是摩拳擦掌,只等雷神一聲令下,便與這幫屍魔殺個魚死網破。倒是那些長老、貴侯神色猶疑,躊躇難決,紛紛將朝文熙俊望去。
文熙俊微一沉吟,沉聲道:「雷神所言極是。我族以蒼松為國樹,不畏霜雪,寧折不彎,族民亦復如是。若讓天下人知道我等屈從僵鬼脅迫,就算苟全性命,他日又如何在大荒立足?」
眾長老、貴侯對望片刻,紛紛點頭。雷神在族中威望原本便已極高,一呼百應,加之現在司族長老又首肯附和,縱然有人心存異議,也不敢明言反對。
冰夷等人面色微變,魅魂啞聲狂笑道:「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他們既一心尋死,主公又何需與他們多言!」橫吹骨笛,淒厲破雲。
木魑、火魍、土魎、金魁四大神君隨之吹奏魔樂,陰森慘厲。萬鬼齊哭,鳥獸嘯吼,潮水似的朝著群雄圍湧收攏,戰勢一觸即發。
晏紫蘇低聲道:「呆子,這些僵鬼呼她『主公』,在鬼國中的地位自然不低。先發制人,擒賊擒王,只要將她拿下,這些妖魔就得老老實實地聽話啦。」
見他依舊怔怔凝視著冰夷,充耳不聞,晏紫蘇心下大惱,秀眉一挑,似笑非笑道:「臭小子,見了你的老姘頭,就這般魂不守舍?連殺父之仇也不想報了麼?」驀地重重一口咬在他有左耳上,蚩尤促不及防,「哎喲」痛呼失聲。
晏紫蘇「哼」了一聲,輕輕地舔舐著他地耳垂,呵氣如蘭,柔聲道:「知道疼了吧?再不聽我的話,就將你耳朵咬下來。」
火焰沖舞,魔影憧憧,四周劍拔弩張,沒人注意到他們竟在打情罵俏。文熙俊朗聲道:「陛下不在,暫由雷神代掌青帝之位。巫始神上,即刻拜蒼天,行『血祭』。」
一個碧衣高帽的長鬚老者應聲出列,朝東拜倒,連叩九頭。口中唸唸有辭,從懷中取出一柄青鐵匕道,劃破手指,將鮮血滴入寸許來高的青銅鼎中。木族群雄拔刀齊聲歡呼。
此人正是木族中地位僅次於木神句芒的大巫祝始鴆,新任青帝登基之前,必須由木神拜天請意,祭以血禮。再由青帝將鼎中鮮血飲盡,表示得蒼天所授,行掌王令。句芒既亡,便由始鴆代行其職。
雷神大步走到青銅鼎前,拱手高聲道:「多謝列位抬愛。陛下尚在,雷某何德何能,豈敢妄奪青帝之位?只是情勢危急,事關本族興衰,雷某責無旁貸。等到驅除妖魔之後,必當恭迎陛下,重奉臣職。」
伏地朝東三拜,舉起青銅小鼎,將鮮血一飲而盡。木族士氣大振,又爆起如潮歡呼。
晏紫蘇秋波掃處,暼見那青銅小鼎內壁閃爍著淡紫光澤,心中一凜,失聲道:「糟了……」
話音未落,突然響起一陣淒厲高亢的巴烏蠻笛,洶洶激越,「噹」地一聲,銅鼎墜地,雷神週身簌簌劇震,雙手掐住咽喉,踉蹌前衝,臉色黑紫,喉中發出「赫赫」的怪聲,黃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
歡呼聲陡然頓止,群雄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茫然不知所措。始鴆駭然道:「神上,你……你怎麼了?」大步上前將他扶住。
雷神目中驚駭、狂怒、痛楚……神色交雜,張大口,想要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臉色越來越紫,「僕僕」連聲,額頭、雙頰、手臂……突然鼓起許多小包,起伏波動,像是蟲子在皮膚上蠕行一般。
蠻笛高奏,悠揚婉轉,一個綵衣霞帶的美人騎著一隻三頭六腳的怪鳥,翩然盤旋於空,悠揚地吹奏著一管巴烏,滿頭轉發盤結,細辮飛舞,火光映照在她的臉上,象牙色地肌膚光潔如玉,細眼彎彎,秋波含笑,嬌媚之中,又帶著說不出的陰冷煞氣。
「火仇仙子!」
群雄轟然,蚩尤心下大凜,才知雷神必是中了這妖女的蠱毒。但以雷神的蓋世修為,縱使淳於昱蠱術無雙,又怎能欺近其週遭、神不知鬼不覺地投毒下蠱?
魅魂等人縱聲狂笑,那些屍魔也跟著發出比哭還要難聽的桀桀笑聲。冰夷冷冷道:「再不動手,更待何時?」
雷神右手卡著咽喉,肌膚鼓舞,汗珠滾滾,痛楚已極,左手顫抖地攀扶在始鴆肩膀上。始鴆臉色一沉,大袖翻捲,手中赫然多了那柄青鐵匕首,閃電似地扎入他後心!
鮮血激射,眾人失聲驚呼,還不等回過神來,始鴆身形如鬼魅飄飛,雙掌碧光爆舞,又狂風暴雨似地接連猛擊在雷神背部九大要穴上。
「彭彭」連聲,雷神烏血狂噴,重重地飛撞在旁側崖石上,登時將那堅巖撞得粉碎。
蚩尤驚怒交迸,喝道:「原來是你!」這幾記「裂地竹」氣勢萬鈞,正是那是在鬼國地底,青木鬼王與自己纏鬥時所使的招式。想不到這寡言沉穩的木族大巫祝竟然是青木鬼王!
群雄震駭無聲,始鴆傲然斜睨,嘴角勾起一絲獰笑,淡淡道:「帝由天擇。雷神上,你喝了我的血,蒼天卻不讓你登位,怪不得我。」
晏紫蘇高聲道:「老賊叛族犯上,還敢妖言惑眾!你在自己血裡下了屍蠱蟲卵,雷神坦蕩磊落,自然不會起疑,但你用這等卑劣陰毒地伎倆,還轉托神意,也不怕遭天譴麼?」
火仇仙子放下巴烏,格格笑道:「晏國主果然識見過人。不錯,青木鬼王血中的確有本仙子獨門密豢的『七魂蟲卵』。不過,蒼天興我鬼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雷神若識時務,又怎會受此苦楚?青木鬼王說的又有什麼錯麼?」
木族群雄駭怒已極,馬司南戟指喝道:「始鴆老賊!枉你身為本族巫祝,竟行此逆天不道的大罪,有何顏面見木族列祖列宗……」
話音未落,始鴆大袖揮捲,碧光沖爆,一道氣刀已凌空怒斬到他面門,馬司南下意識地揮刀格擋,「轟」的一聲,銅刀斷碎四射,他慘叫著翻身飛跌,鮮血飛濺,竟已被削去半邊臉容,疼得暈死過去。
始鴆收袖森然道:「還有誰自覺有頭有臉的,只管上來一試。」
眾人大駭,馬司南雖算不上族中頂尖高手,但至少也有仙級修為,竟連這廝一招也抵擋不住。以他這記氣刀來看,竟已近小神之境,青帝、聖女受困,句芒、奢比已亡,雷神又中蠱重傷,眼下能勉強與他一較短長的,只有文熙俊與折丹二人了!
蚩尤怒火中燒,正欲插手上前,雷神忽然踉蹌起身,昂首縱聲狂吼。
眾人腦中轟然一震,始鴆「哇」的一聲,鮮血狂噴,站立不穩,靠他最近的數十個屍魔更如被狂風刮卷,陡然沖天後翻,圍立在後的眾屍鬼、凶獸亦東倒本歪,層層疊疊地踉蹌後跌,亂作一團。
冰夷面色陡變,叱道:「殺了他,別讓他化作獸身!」
魑、魅、魍、魎、魁五神君骨笛齊奏,和火仇仙子的巴烏一齊洶洶響徹,漫天凶禽尖嘯俯衝,獸吼狂奔,萬千屍魔踐踏著蛇群,潮水似的朝雷神衝去。
雷神皮膚「僕僕」炸破,黑血飛濺,扭曲的臉上爬滿了黑色的蠱蟲,就連眼眶裡也溢出兩行黑紫的淤血,神色痛楚而又猙獰,但卻巍然如鐵塔,白髮飛舞,昂首狂嘯,凜凜如天神。
聲浪滾滾如驚雷,在眾人耳邊層疊炸爆,晏紫蘇氣血翻湧,急忙捂上雙耳。
木族群雄紛紛盤坐在地,塞耳調息,不敢有片刻分神。
遠遠望去,隱隱可見一圈圈碧綠的光弧從他四周蕩漾,沖湧上前的屍魔、凶獸方一靠近,被那氣浪光弧掃中,頓時翻身飛跌,或被撞得平空飛起,或被後方奔沖的凶獸踐踏嘶咬,淒號不絕。
那些凶禽、毒蛇凌空沖舞,被聲浪掃中,更是斷羽紛揚,血肉飛炸。頃刻間,雷神周圍便堆積了厚厚一重鳥屍獸骸,無數屍蠱從中彈射四飛,被光弧劈蕩,亦立即化作簌簌齏粉,腥臭撲鼻。
雷澤一戰,蚩尤未曾親眼目睹,幾次聽拓拔野述說雷神之威,熱血如沸,恨不能與之並肩而戰。此刻身臨其境,眼見他重傷之下竟仍剽悍若此,單以「風雷吼」便已殺得眾屍魔妖獸人仰馬翻,更是血脈賁張,豪情激湧。
就連那素不服人的誇父,看到此人無需動手,便震殺這麼多毒蛇鱗蟲,也不免瞠目結舌,嘖嘖稱羨。
人群之中,始鴆見雷神面目猙獰,雙眼怒火噴薄地凝視著自己,心下大懼,忍不住往後退去。
他剛一踏步,雷神振臂怒吼,突然狂飆似的奔掠衝來,碧光爆舞,青銅八角錘破空呼嘯,以開天裂地之勢朝他迎面飛撞。
始鴆大駭,隨手抓起身邊的屍鬼,接二連三地朝他拋去,被銅錘氣浪掃中,頓時骨肉橫飛,轟然炸開。霎時間狂風怒卷,雷神錘業已迫在眉睫。倉促間鼓舞手刀,奮力格擋,還不等成形,便已被其氣浪撞碎,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巴烏、骨笛高攀破雲,雷神祇覺週身撕裂,頭顱欲炸,無數個妖邪的聲音在自己的腦海裡喧囂吶喊,丹田內陡然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從半空踉蹌摔落,雷神錘青光怒舞,將十餘名屍鬼掃得四炸迸飛,「彭」地重重砸入始鴆身前丈餘處,登時轟出一個深坑來。
始鴆驚魂未定,這才發覺自己兩腿酸軟,連一步也邁不開來了。雷神雖然虎落平陽,但平素積威猶在,見他摔落在地,竟也不敢上前冒險一擊。
骨笛陡然低徊轉折,陰邪沉鬱,四周屍鬼嗷嗷怪叫,朝雷神圍沖而去。還不等近身,雷神奮起神威,銅錘狂掃迴盪,登時將幾十個殭屍撞成肉泥,後面的屍魔亦隨之踉蹌倒地,如潮湧退。
他渾身劇痛,神智狂亂,眼前血紅一片,影影綽綽已經瞧不分明了,掙扎著爬起身。挺直身軀,昂然環視四周。
火光沖天閃耀,他的臉上、身上到處爬滿了蠱蟲,鮮血淋漓。雙眼翻白,血淚斑斑。背心的匕首隨著他的呼吸而急劇起伏,但舉手投足竟仍神威凜凜,被他眼白掃到,那些屍鬼、凶獸竟都不由自主地朝後低吼退縮。
木族群雄卻像是被眼前慘烈的戰況震呆了,或悲怒,或駭異,或恐懼,全都如泥人石柱似的動也不動,竟沒有一人醒過神來,上前相助。
冰夷冷冷道:「他心脈已斷,奇經八脈傷毀過半,泥丸宮也被屍蠱所據……半個時辰內,就算不力竭而死,也會神智狂亂而亡。列位是想步他後塵,變作我們的屍魔鬼奴呢,還是冰釋前嫌,作我們的盟友?」
木族群雄面面相覷,鬥志大餒,「噹」地一聲,也不知誰手中一鬆,長刀率先掉地。接著「叮零噹啷」之聲大作,許多人紛紛拋去手中的兵器,就連韓雁、無相稍一遲疑,也將青鐵盤龍棍與長生葫蘆丟落在地。
三千餘人中,竟有兩千不戰而降,剩下的一千人猶疑不決,惟有折丹等寥寥十幾人戟指怒罵,誓死一戰。
蚩尤怒火沸騰,縱聲大笑道:「蚩尤自小便聽先父說過,天下最為勇猛忠烈的戰士便是木族男兒。梅木神斷臂殺玄龜,羽青帝孤身斗六龍,就連一介匹夫周瑤也敢率領三百壯士死戰水妖。青木旗下,自古只有砍斷的頭,沒有跪下的膝!想不到事過境遷,三千里河山,剩下竟全都是貪生怕死、表裡不一的虛偽鼠輩!」
他狂笑聲如晴空雷霆,一字字地打在木族群雄心頭,眾人臉色時而慘白,時而通紅,默默不語。其中不少能言善辯之人,被他這般迎頭怒罵,羞愧難當,竟找不出半句推脫自辯之辭。
蚩尤昂首睥睨,冷笑道:「幸虧拜靈感仰所賜,先父三十五年前便率領蜃樓城英豪退出木族,否則我蚩尤堂堂大好男兒,竟要與你們這些懦夫為伍!」
頓了頓,喝道:「瘋猴子,你我再來一場比賽,看看究竟誰殺的僵鬼更多!」再不看木族眾人一眼,縱聲呼嘯,高舉苗刀,御鳥朝著雷神猛衝而下,青光轟然怒掃,登時將十餘名殭屍斬為粉碎。
誇父一聽又有比賽,大喜過望,叫道:「臭小子,這回誰使詐耍奸,誰就是爛木蘑菇!」撕下衣帛,將雙眼綁得嚴嚴實實,哇哇大叫著騎鳥俯衝,雙掌氣浪橫飛,將屍鬼、凶獸隨手抓起,漫天拋舞。
木族群雄五味交雜,怔怔不語,這兩人一個是六百年前與青帝糾纏不清的亂臣,一個是三十五年前被逐出本邦的叛將,偏偏臨到木族生死存亡的關頭,竟是他們在為東荒兒郎的尊嚴浴血死戰!
折丹熱血如沸,大步奔出,叫道:「蚩尤小子,我折丹錯看了你!從今往後,誰再敢說你一個是非,折丹第一個殺了他給你請罪!」沖天掠起,日月雙輪轟然怒舞,緊隨三人,朝著眾屍魔殺去。
刀楓、杜嵐、莞莞等人也紛紛飛沖而出,喝道:「是青木男兒的,就隨我來!」奮不顧身地殺入敵陣。
先前搖擺不定的千餘人如夢初醒,士氣大振,怒吼著操刀衝上。餘下的木族群毫面面相覷,稍一遲疑,亦紛紛拾起兵器,盡隨其後。
韓雁、無相等數百貴侯、長老紛紛朝文熙俊望去,文熙俊臉色蒼白,又是驚愕又是羞愧,半晌才慘笑道:「好一個喬羽!我們枉為棟樑權貴,膽識氣量竟比不上你教出的黃毛小兒!三十五年前你敗給我,三十五年後,文某敗給你了。」
火光沖舞,殺聲震天,蚩尤、誇父已衝入屍鬼陣心,一前一後將雷神護住,碧光氣浪如枉潮湧澎湃,四方沖湧而上的僵鬼、妖獸剛一靠近,立即血肉橫飛,淒號慘烈。
雷神眼中倏地淌出兩行血淚,喃喃道:「多謝!」身軀一晃,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如山嶽崩傾,坐倒在地。
晏紫蘇從太陽烏上躍下,奔到他身邊,見他眼白翻動,神志渙散,知其大限已到,心中莫名地一陣難過,低聲道:「雷神上,紫蘇當日害你家破人亡,雖非我願,卻罪責難脫。等我治好你身上的蠱毒,再來找我算帳便是。」
雷神微微一笑,搖頭道:「人生離和聚散,誰能逃過生死二字?雷某縱橫天下百餘年,快意恩仇,恣情愛恨,早已不枉此生。當日雷澤一戰,已將背叛我的小人誅殺,可惜今日……今日卻再無力殺始鴆這狗賊……」
鮮血從他後心汩汩流出,聲音越來越低,仰望夜穹,黑雲翻騰,萬鳥飛翔,漸漸地幻化成寧姬的如花笑靨,心中一陣安寧喜悅,喘著氣,蚊吟似的輕聲笑道:「寧姬,寧姬,我來找你了……」笑容凝結,終於再也不動彈。
※※※
絢光鼓舞,氣浪奔騰,拓拔野四人盤坐在翻天印下,雖有兩儀鍾支撐,暫無大礙,卻仍被那萬鈞重壓鎮得氣血翻騰,呼吸不暢。
青帝將空桑仙子橫放在膝頭,雙掌抵在她任脈兩端,將真氣綿綿不絕地輸入。她體內經脈已被廣成子的獨門赤炎氣火灼燒燬損,五臟六腑亦受傷極重,昏迷不醒,饒是他真氣雄渾強沛,竟也不能盡數修復。
只聽廣成子在上方哈哈大笑道:「生不能同房,死終可共穴。靈感仰呀靈感仰,你當怎麼謝我這媒人才是?」
「住口!」青帝縱聲大喝,心中悲怒已極,恨不能從石印底部衝出,與他一決生死。但那神印壓力大得難以想像,兩儀鍾週遭五尺開外,草木沙礫都已被壓得粉碎,緊緊貼入地底,想要穿過數十丈的距離,衝出印底,實是難於登天。
拓拔野沉聲道:「他想激得你心浮氣躁,自亂陣腳,你這般生氣,豈不是正中他下懷?」
青帝心中一凜,但想到這乳臭未乾的小子竟敢教訓自己,怒火更甚,森然道:「拓拔小子,你不是有回光三寶麼?將回光訣拿給寡人參詳參詳,自然就能離開此地了!」右手碧光怒卷,逕直朝他懷中掃去。
拓拔野下意識地翻掌格擋,「噹!」氣浪四炸,衝撞在兩儀鍾上,銅鐘銼然長鳴,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亂響。
「陛下!」姑射仙子翩然擋在兩人中間,淡淡道,「眼下我們生死一線,理當同舟共濟才是。你與拓拔太子有何恩怨,不如等出了此地,明夜孤照峰上再行了結。」
青帝冷笑一聲,正欲說話,「砰」地一聲悶響,石印微微一沉,兩儀鍾竟生生往下陷落了半分,氣浪鼓舞。
眾人一凜,又聽廣成子笑道:「這座『九丁峰』夠不夠沉?若嫌不夠,附近到處都是崇山峻嶺,我再移幾座來助助興。」
青帝對境內山川湖泊再也熟悉不過,九丁峰乃市附近岳山主峰,高陡險峻,聽他這般說,忍不住怒笑道:「鯤魚打噴嚏,好大的口氣!你有這等本領,不如將岳山群峰全部移來便是!」
廣成子笑道:「陛下有令,豈敢不從?少安毋躁。」再無聲響。
風聲獵獵,四下寂然。眾人凝神聆聽,過了半晌,又聽「轟」的一聲巨響,翻天印陡然又是一沉,壓力驟增,兩儀鍾叮叮激響,又朝地下陷落了幾分。
青帝面色微變,長袖一揮,碧光如大浪鋪卷,直衝出百丈開外,翠光閃耀,凝氣為鏡,遙遙照向半空。
只見神印夾在山壑兩壁之間,塞得嚴嚴實實,而神印頂端,一座百丈來高的石峰矗然巍立;在其頂顛,赫然又壓著一座兩百丈高的山峰,高高地超過兩壑群山,在狂風裡微微晃動。
廣成子凌空凝立,衣袂鼓舞,十指變幻出奇怪指訣,唸唸有辭,又聽遠處一陣轟然悶響,十餘里外的山嶺猛烈震動,峭壁上陡然迸開一道裂縫,山石滾滾崩落,「彭彭」連聲,煙塵滾舞,那座尖峰生生斷裂騰空,徐徐朝此處移來。
姑射仙子妙目圓睜,驚愕不已,想不到天下竟真有人有如此神通。就連青帝亦凜然震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拓拔野驚怒交加,想起「五行譜」上曾記載金族一種至高法術,可以截嶺成峰,移山填海,自古以來修成此術的人寥寥無幾,當今天下,據說只有金神石夷勉強達到此境。想不到這廣成子竟能在這短短時間內,將三座高峭險峻的山峰轉移到翻天印上!
兩儀鍾雖然頗具神力,但至多也只能頂住翻天印的壓力,若此人真將附近山嶽一座座地移來,他們遲早要連同神鐘,被壓成醬泥。
三人面面相覷,寒意大起。空桑仙子忽然「嚶嚀」一聲,悠悠醒轉,瞧見青帝,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低聲道:「這是在哪裡?」
青帝大喜,道:「你別說話,凝神調息。」顧不得其他,重新將雙掌抵在她任脈上,綿綿輸氣。
轟然連震,氣浪奔湧,石印朝下接連沉落,竟沖了半尺有餘。兩儀鍾邊緣已深深嵌入地底,石印底部距離眾人頭頂已不過六尺的距離了,呼吸窒堵。衣裳獵獵捲舞,貼著大地波浪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動,失聲道:「有了!」傳音道:「我們不能上,卻未必不能下!大家齊心合力,真氣相加,以天元逆刃破土而下,再借助這翻天印的壓力,必可遁地離開這裡。」
眾人精神大振,當下環繞銅鐘凝神盤坐,青帝將手掌抵在姑射仙子後心,姑射仙子則將雙掌抵在拓拔野的後背,次第將真氣傳入他體內。
拓拔野依循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順序,將二人輸入的真氣在經脈內循環相激相生,化作強沛無比的白金真氣,滾滾衝入天元逆刃中。低喝一聲,驀地一式「裂地訣」疾刺而下。
「砰!」
神兵沒柄,石地陡然龜裂,被上方石印氣浪一壓,更是四炸迸飛開來,現出一個大坑,兩儀鍾連帶四人朝下一沉,陷落了半丈有餘。
廣成子「咦」了一聲,笑道:「想遁地逃跑?哪有這般容易!拓拔小子,你那姓姬的好兄弟當日在皮母地丘沒能用息壤將你封死,今日我便讓你再嘗嘗這『混沌天土』的威力!」
話音未落,黑光沖湧,轟隆連聲,一蓬泥土簌簌紛落,被狂風兜捲,陡然膨脹迸鼓,瞬息間便漲大了千萬倍,沿著石印邊緣縫隙,飛瀑流沙似地沖湧而下!
眾人大駭,這廝究竟從哪盜得的「息壤」?一旦息壤漫過石印底部,迎風凝結,勢必將他們生生活埋!
拓拔野思緒飛轉,喝道:「都藏到鍾裡去!」奮起神力,天元逆刃銀光爆舞,在兩儀鍾邊緣轟然劈開一道裂縫,拽著姑射仙子翻身滾入。青帝亦抱緊空桑仙子,貼地衝入銅鐘。
「噹!」「噹!」「噹!」
息壤如狂潮怒浪,四面八方圍湧掀捲而來,次第猛撞在銅鐘上,震得四人氣血如炸,頭暈目眩。
神土湧入銅鐘邊緣縫隙,朝內轟然鼓湧。拓拔野不敢有絲毫怠慢,雙掌朝下一壓,狂風怒舞,氣浪奔騰,「僕僕」連聲,息壤剎那間便凝結為黑油油的堅巖,將四人牢牢密封於兩儀鍾內。
四人擠在鍾內,肌膚相貼,驚魂甫定,只聽廣成子的聲音細如游絲地從鍾外傳來:「同棺共穴,送『鍾』合葬。妙極妙極!銅鐘內的空氣至多只夠你們活上半個時辰,時日無多,可別貽誤了這大好春光……」
聲音越來越細,終於什麼也聽不見了。四人凝神聆聽,除了彼此的心跳與呼吸,別無可聞。四周儘是死一般的黑暗與沉寂。
青帝驚怒惱恨,大喝一聲,極光氣刀朝著下方雷霆電斬,絢光激爆,轟然巨震,反彈的氣浪震得眾人肌膚如燒,劇疼難忍,下方的息壤凝土卻仍紋絲不動。
這神土一旦凝結,果然比玄冰鐵還要鋼硬,以他這霸烈無雙的天下第一氣刀,竟也不能鑿出絲毫縫隙。
空桑仙子突然格格輕笑起來,低聲道:「我六歲之時,生平第一次想到死,心底好生害怕。從那時起,每夜臨睡之時,就總難免會想,將來我究竟會死在何處,怎生死法。想不到竟是……竟是如此……」說到最後一句時,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喉中腥甜溫熱,似是噴出了許多鮮血。
姑射仙子失聲道:「姑姑!」
青帝心中劇痛如絞,咬牙道:「你不會死!我決不會讓你死!」扣住她的脈門,重又將真氣絲絲輸入。
空桑仙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傻瓜,普天之下又有誰會長生不死?我活了兩百多歲,也早該夠啦。」頓了頓,又歎道:「時間過得真快,兩百多年卻不過是……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青帝胸膺象被巨石堵住,想要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眼眶溫熱,想要看清楚她的臉顏,卻是迷濛一片。
黑暗中,只聽她的聲音夢囈似地低低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次相見的光景?那時也是春天,我聽說他將參加族裡的迎春大會,便悄悄地騎著雪羽鶴來到玉屏山頂,想與他偷偷見上一面……」
青帝心中又是一陣刀扎似的刺疼,知道她所說的「他」乃是神農。空桑仙子柔聲道:「那時我和他剛剛……剛剛好上不久,生怕被人發覺。可是日裡、夜裡想的又全是他的音容笑貌,就像著了魔一般。我知道他每次到玉屏山,都會在天湖的竹亭裡睡覺,於是趁著眾長者未到,就徑直趕往天湖……」
拓拔野心想:「原來我和仙子姐姐初次相見的地方,便是神帝與她幽會的所在。難怪那一夜仙子姐姐聽我用笛子吹奏『剎那芳華曲』時,竟會那般吃驚了。」
空桑仙子柔聲道:「雨季才過,艷陽高照,竹林綠洲沉沉地壓著亭子。隔著枝葉,我瞧見一個青衣人側臥在亭子裡,地上丟了一個葫蘆,酒香四溢,只當他不聽我勸,又獨自喝得酩酊大醉,心下大為著惱。於是抓起一根竹子,狠狠地朝他臀部抽去,口中還呵斥:『瞧你還敢不敢不聽姐姐的話!』」
青帝微微一笑,熱淚卻奪眶湧出,心想:「那是你我初見時,你說的第一句話,我這一生之中,又何曾有片刻敢忘?如果我是他,或者你也那般待我,我又怎敢不聽你的話?」
空桑仙子微笑道:「你跳了起來,一把奪過竹子,劍光倏然已刺到我的咽喉,突然頓住了,呆呆地看著我。我這才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又是窘迫又是驚詫,心想,天下竟有這麼快的劍法!就在那一天,你初次參加春會,便一鳴驚人,將四大城主接連打敗……」
聽她出神地回憶往事,青帝心潮洶湧,酸苦交雜,暗想:「那日我每打敗一個對手,便要轉頭朝你望上一望,每次卻總瞧見你情意綿綿偷偷看他的目光。山頂千百人中,只有我,只有我第一次見面,便看出了你們之間的秘密。從那一刻開始,我便發誓,終有一日要將他徹底打敗,要讓你也用那種眼神看我……」
空桑仙子忽然握緊他的手,柔聲道:「我知道你早就洞悉了我和他的秘密啦,可是讓你知道,我卻一點也不在意……不知道為什麼,和你相識不久,卻像是極有默契的老朋友。不管你變得多麼厲害,多麼讓人畏懼,在我心底,你始終是那個沉默聽話的好弟弟。」
拓拔野驀地想起當日在雁門山下,姑射仙子說過:「這些天和你同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在我心裡,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心底一陣酸甜淒楚,恍如隔世。
忍不住轉眸回望,只見漆黑之中,她那雙妙目亦正瞬也不瞬地凝視著自己。兩人臉上齊齊一熱,急忙轉開頭去。
空桑仙子子低聲道:「後來你和他的每次比鬥,我都是說不出的害怕擔憂,生怕你們之中有任何一個被對方錯手所傷。每鬥過一次,他對你的賞識、歡喜便增多一分。而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承認,心裡卻對他越來越加敬佩,把他當成了天下唯一的知己。但即使如此,每次你們相鬥,我總要將自己隨身佩帶的碧玉悄悄地放到你們身上,祈天禱告你們平安……」
微微一笑,柔聲道:「想不到時光流轉,場景依然。蕾伊麗雅,你將我們家傳的『洗心玉』也送給了拓拔太子,是不是也生怕他被陛下傷了分毫?放心吧,陛下總是這般刀子嘴,豆腐心,真要他下手,他只怕還硬不起心腸呢,是不是?」
姑射仙子被他當眾說破心事,羞得雙頰火熱,連耳根也倏然變得滾燙起來,再不敢往拓拔野瞄上一眼。
青帝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拓拔野摸著頸前那溫潤清涼的碧玉,心中彭彭劇跳,指尖一轉,又觸到雨師妾的淚珠墜,想起二女對自己的情意,一個似綿綿春水,一個如熊熊烈火,心亂如麻,五味交陳,不知今生今世,該如何才能報答?
空桑仙子歎了口氣,道:「這一生看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常常為別人的生死傷心難過,可是輪到自己的時候,卻一點也不害怕啦。至少我又能見著他了,是不是?」
青帝顫聲道:「你不會死,我不讓你死,你就絕不會死!」緊緊地握著她的脈門,卻發覺她的氣息脈象已變得說不出的凌亂微弱,心中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懼害怕,就連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空桑仙子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語,在黑暗裡睜著雙眼,嘴角微笑,滿心歡悅,輕輕地哼唱那首《剎那芳華曲》,過了片刻,聲音越來越低,斷斷續續,終於再不可聞。
青帝握著她漸轉冰涼的手,腦中空茫,宛如作了一場大夢一般,恍惚中,只聽見姑射仙子不住地低聲呼喊:「姑姑?姑姑?」心想:「她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霎時間萬念俱灰,王圖霸業,恩怨情仇……在這一瞬間竟變得如此虛無縹緲,微不足道。
在這死一般的沉寂的漆黑裡,他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孤單,就像又變回了兩百多年,那桀驁孤高、內心卻寂寞如雲的少年。他想起了那年春天天湖竹亭,午夢了無痕。想起她舉著竹子,圓睜妙目,錯愕窘迫的神情。想起陽光透過竹葉,春風輕拂髮梢,她的唇角泛起的那一絲溫柔羞怯的微笑……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他彷彿聽見無數個銀鈴似的聲音四面八方地逼問自己,想要問答,熱淚洶洶地流入唇中,焚燒如火,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