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降神兵

陽光刺眼,熱浪逼人,殺伐聲震耳欲聾。放眼望去,獸騎奔騰,血肉橫飛,廣袤的綠原上早已變作屍丘堆壘的茫茫火海。狂風迎面刮來,濃煙滾滾,夾雜著濁臭的血腥氣,令人聞之窒息。

烈炎騎龍飛揚俯衝,怒吼如雷,左臂挾槍縱橫挑掃;右臂赤光飆舞,太乙火真刀一揮出,週遭十丈內登時掀捲出重重紫浪紅濤,所向披靡。

但寡眾懸殊,縱他有通天之能,也難以一己之力擊潰敵軍。在那怒海般前赴後繼的赤帝軍衝殺下,祝融所率的萬餘名將士已折損大半,兩千餘名飛騎兵更僅剩四百餘眾,仍在與南荒翼人浴血苦戰。

回眸望去,鳳尾城內火光沖天,城樓崩傾,賊軍狂潮似的洶洶湧入,烈炎心中的悲憤如焚,正待殺透重圍,沖返聖城,忽聽一個溫雅悅耳的聲音淡淡道:「炎兒,逆風起火者,自取滅亡。大勢已去,你又何苦強違天命?不如迷途知返,重投六叔麾下,一起中興火族,稱雄大荒……」

左側狂風捲舞,一個紅衣王冠的俊雅男子騎著獨角火螭急衝而來,長眉星目,唇上兩撇青須整齊挺秀,風度翩翩,正是自命赤帝的烈碧光晟。

烈炎怒火中燒,截口喝道:「奸賊!當日在赤炎火山內,你我叔侄之情早已斷絕,今日疆場相遇,不談生,只言死,納命來!」紫電螭龍槍回劃急刺,紅光怒卷,狂飆似的朝他當心搠去。

烈碧光晟雙眸中閃過一絲失望、傷心之色。仰天哈哈笑道:「好一個『不談生,只言死』!大哥,非六弟無情,只因炎兒逼我太甚!」右手一翻,赤銅盤光芒怒放,當空如漣漪蕩漾。

「轟!」烈炎手臂劇震,虎口迸裂,長槍幾欲脫手飛出,心中大凜。相別經年,此獠真氣倍增陡漲,單只這一合來看,竟似猶在祝融之上!

還未等回過神來,眼前一花,絢光撲面,火玉盤嘯嘯怒旋撞來,他下意識地捏槍橫挑,「噹」地一聲巨震,火浪沖舞,槍尖竟被生生削去一半。當胸被那氣浪撞中,喉中腥甜狂湧,五臟六腑都似絞扭一處,憋悶欲爆。

烈炎驚怒交集,大喝一聲,奮力挺槍抖掃,將火玉盤挑飛開來,藉著那後撞之力,騎龍沖天飛起,御氣調息。

烈碧光晟不給他片刻喘息之機,騎著獨角火螭飛遁而來。赤銅、火玉雙盤鏗然激響,陡然逆向飛旋,破空沖舞,激爆出層層妖麗眩目的紫光赤芒,朝著他狂風暴雨似地急攻怒掃。

「彭彭」連聲,氣浪迸炸,絢彩紛呈,如群花爭妍怒放。烈炎被迫得氣血翻湧,接連飛退。坐下黑紫火龍騰挪不及,被那獨角火螭陡然咬中脖頸,咆哮翻捲,奮力撕斗一處,鱗甲紛飛。

烈碧光晟臉色一沉,喝道:「再不棄槍投降,休怪六叔無情了!」

雙手掌心「咻」地竄起兩道青紫色的光焰倏然沒入兩盤,光焰怒爆,如虹霞炸舞,光輪呼嘯交錯,隱隱可見兩彎淡紫色的弧形氣刀上下翻飛,凌厲如雷霆閃電。

祝融大凜,叫道:「紫火轉輪刀!陛下小心,不可正面硬接……」

話音未落,「格啷」一聲脆響,烈炎雙臂劇震,槍桿竟被雙輪霍然斬成三段!眉睫一涼,肝膽俱寒,心下大駭,體內火靈真氣陡然爆湧,衝入右臂,反肘橫掃,又是一陣轟隆巨震,赤光氣浪沖天怒舞,「哇」地噴出一大口淤血,從龍背翻身飛跌,硬生生將雙盤掃得破空翻轉開來。

人影乍分,黑紫火龍嘶聲悲吼,連著那三截斷槍陡然炸散成數段,血肉紛揚。

炎帝軍驚呼迭起,想不到在這氣刀雙輪之下,名列大荒七大名槍之一的紫電螭龍槍竟如麥竿般不堪一擊!

「紫火轉輪刀」由前赤帝烈羽單所創,積聚週身真氣,誘發外界火靈,從雙手掌心形成鋒銳狂猛的旋轉氣刀,與「紫火神兵」有異曲同工之妙。

烈碧光晟借助赤銅、紫玉盤兩大火靈神器,相旋相生,更將旋轉氣刀的威力激至化境,無堅不摧,即便是刑天的青銅方盾,亦無法正面抵擋。

虧得烈炎危急之際下意識地使出太乙火真刀,方才勉強逃過一劫。驚魂未定,那雙盤又呼嘯著沖旋而下,絢光激舞,風浪如狂。

烈炎不敢再迎面硬接,雙手合握,聚氣成刀,奮力斜劈橫斫,氣浪狂爆,不住地朝後踉蹌飛退,週身彷彿被霞雲霓浪所籠罩。不過片刻,左臂、右腿已被轉輪氣刀掃中,鮮血淋漓,險象環生。

赤帝軍縱聲歡呼,祝融等人想要衝上前去救駕,卻被大軍重重包阻,一時衝突不出,眼睜睜地看著炎帝命懸一線,心急如焚,卻徒呼奈何,陣形更加大亂。

烈碧光晟越鬥越勇,清叱一下,紫火轉輪刀光焰沖湧,從四面八方飛旋怒卷,隨心所欲,神鬼莫測。饒是烈炎勇猛絕倫,亦不免凜然心驚。

當日在蟠桃會上,目睹刑天與他殊死激鬥,心下躍躍欲試;此刻身臨其境,方知其中凶險。自己是太乙火真之身,但喚醒的神識不過三成,若不能盡快激發潛能,只怕百合之內便要身首異處!

當是時,東南方驀地響起一陣雄渾的號角,隆隆聲大作,殺聲震天,似有千軍萬馬沖踏而來。

眾人轉頭望去,藍天碧野接連處忽然湧出一排排黑壓壓的獸騎,如大潮翻湧,層層疊疊地衝下草坡,朝著城下急速席捲而來。

旌旗獵獵捲舞,無數個「蛇」字在風中招展,閃耀金光。那獸群上的萬千騎兵雖然是鎧甲各異,相貌懸殊,但胸甲上無不畫了兩條人蛇,兩兩相纏。赫然竟是蛇族蠻兵!

眾人哄然,又驚又奇,蛇族後裔雖然遍佈大荒,形成了眾多蠻族,但彼此少有往來,甚至由於所處五族的疆域不同,互相仇視攻訐。何以今日竟會突然集結成軍,大舉犯境?

烈炎想起近日大荒中的種種傳言,心中一動,哈哈大笑道:「是了!三弟!是三弟率軍前來增援了!」真氣鼓舞,太乙火真刀光焰倍長,瞬間反守為攻,將烈碧光晟接連迫退。

話音未落,果聽一個清亮悅耳的聲音驟然響起:「東海龍神、大荒蛇帝拓拔野,率炎帝陛下所召,特來護衛聖城,剿滅亂黨!」如滾滾雷鳴,頃刻間壓過了所有炮鳴、吶喊。在眾人耳邊轟隆迴盪。

陽光燦爛,在那大潮般奔卷而來的蛇軍上方,十隻火紅的巨鳥嗷嗷尖嘯,展翅高翔。

當先那兩隻怪鳥上騎著兩個少年,左邊那人青衣鼓卷,頭戴籐木面具,雙目炯炯,右手斜握著一柄銀亮的弧形神兵;右面那人身形雄健,背負青銅長刀,臉上一條斜長的刀疤,傲然睥睨,更顯桀驁狂野。

炎帝大軍驚喜交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面面相覷了片刻,才如夢初醒似的歡呼雀躍起來,士氣大漲,浴血反攻。

原來那日玉屏山之戰後,青帝以舉族為空桑服喪、不興刀兵為由,取消了孤照峰之約,與拓拔野、蚩尤另定三年之後,再行決戰。

南荒烽火連天,拓拔野二人與姬遠玄商議後,決計兵分三路,王亥,包正儀等人率領土族大軍趕往鳳尾城增援;姬遠玄親率精銳龍騎軍迂迴襲擊西南,打通刑天、赤霞仙子各部與鳳尾城的通途;而拓拔野,蚩尤則盡快集結蛇族各部,以及龍族、湯谷精銳,從東南方夾擊烈碧光晟。

大荒各蛇族長老那日大多都已聚集到了熊山地底,對拓拔野這伏羲轉世早已是感恩戴德,心悅誠服,帝尊有令,豈敢不從?

不過短短幾日,各族蛇裔蠻族便盡遣精兵,與拓拔野在東荒回合,加上從東海上趕來的龍族、湯谷群雄,很快便組成了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奔襲而來。

眼見著勝券在握,卻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節外生枝,烈碧光晟又是憤怒又是恨惱,一邊全力猛攻,不給烈炎反擊之機,一邊喝道:「三軍聽令,變陣轉向,神炮軍,猛犸軍,梟陽軍西南迎敵……」周圍號令官紛紛吹角並奏,淒烈破雲。

此時四十萬赤帝大軍大半都已湧到鳳尾城下,紫火神炮與投石機更是在護城河外一字排開,聽得號角,三軍騷動,紛紛穿插回奔,急速變陣。

拓拔野遠遠望去,只見萬騎狂奔,從火光沖天的鳳尾城內有條不紊地沖湧而出,衍變成幾方大陣,護送著那數百輛神炮車與投石機,朝西南快速推進。

留在城外草野激戰的六萬餘眾亦紛紛迂迴穿繞,千餘猛犸怒吼甩鼻,奔衝在前,兩翼漸漸圍攏起數萬南荒獸騎,朝蛇族大軍迎面衝去。餘下的兩萬步騎則將炎帝重重包夾,朝西側逼退。

拓拔野心下暗凜,微起佩服之意:「都說烈老賊馭兵有道,百戰不殆,果不其然。能讓十餘萬大軍處變不驚,調度有序,確非句芒之流可以比擬。」思緒飛轉,轉頭道:「魷魚,你攻鯨尾,我殺鯨頭。我去助戰二哥,鳳尾城便交給你了!」

兩人當年在東海古浪嶼,時常合鬥龍鯨、海獸,彼此默契無間,心意相通,聽他以龍鯨比喻敵軍,蚩尤不由哈哈大笑,揚眉道:「好,看看究竟誰能先搶得鯨膽!」騎鳥呼嘯而下,領著湯谷群雄、龍族英豪徑直朝北猛衝。

「轟轟」連聲,紅光吞吐,道道火浪破空怒舞,轟然猛炸在大地上,萬獸驚嘶,血肉四濺,百餘名蛇族騎兵登時慘叫著橫空摔飛,那持旗將官更是被當頭炸成了數段,蛇軍大亂。

拓拔野早已見識了這神炮驚天裂地之威,知道唯一對策,便是鼓足勇氣,衝過密集炮火,當下驅鳥俯衝而下,一把抓起大旗,獵獵揮舞,大喝道:「蛇族的勇士們,你們是要恢復祖輩的容光,寧可戰死,也要昂頭做大荒的主人?還是繼續這幾千年的屈辱,縮著頭苟且偷生地活著,做誰也看不起的奴隸?」

聲如驚雷,聽得蛇族大軍悲憤填膺,熱血沸騰,一時間忘了那亂炮齊轟的死亡恐懼,一邊縱騎疾奔,一邊狂潮似的呼道:「寧戰死,不後退!」

炮火怒嘯衝落,氣浪死炸,火光滾滾,慘呼聲,野獸悲嘶聲不絕於耳。不斷有人翻身摔落,連帶著坐下的凶獸被轟成泥漿,即便僥倖不死,也被烈火灼燒,慘聲翻滾。

頃刻間,便有近千人橫死於火炮之下,但蛇族大軍竟卻無一人退卻,緊隨著拓拔野的大旗,紛紛怒吼狂呼,彎弓射箭,視死如歸地朝著赤帝大軍奔騰席捲。

轟隆連聲,四道火浪逶迤飛揚,朝著拓拔野當頭怒射而來,他揮舞大旗,狂風捲掃,「砰砰」連聲,火浪沖天炸散,旗幅著火,在陽光下灼灼跳躍,更覺醒目。蛇族大軍縱聲大呼。

拓拔野捲著那獵獵火旗,騎鳥飛沖在千,猶如高舉明炬,縱聲長呼,不斷鼓舞士氣。他每說一句,蛇族大軍便轟然附應一句,鬥志昂揚,聲勢如雷霆山崩,遠遠地在天地迴盪,竟將那炮火轟鳴聲完全壓制了下去。

兩軍相距越來越近了,那千餘猛犸咆哮狂奔,煙塵滾滾,整個大地都彷彿在劇烈震動。

拓拔野喝道:「變陣,放出蛇箭!」

蛇族大軍呼嘯奔騰,疾速穿插,數千名騎兵乘著劍脊龍獸的蛇裔勇士衝到了最前,後方眾人紛紛彎起長弓,沖天怒射,萬千條金光磷磷的穿甲蛇尖嘶破空,在藍天下劃過繽紛弧線,直衝向狂奔的猛犸群中。

「颼!颼!颼!颼!」

穿甲蛇刺入猛犸厚皮,緊緊咬住。奔在最前的數十隻巨像片刻間就形如刺蝟,吃痛狂喉搖頭甩鼻,想要將眾蛇掃落,附在兩勒的金蛇被象鼻轟然掃中,登時斷裂拋揚,但那些刺咬在它後腿、脊背的穿甲蛇,則如附骨之蛆甩脫不得。

蛇族大軍發出震耳歡呼,千餘名頭纏金銀蛇皮的妖冶蠻女紛紛橫吹竹笛,嗚嗚淒厲。

聽得笛聲,眾穿甲蛇立時急旋轉動,朝猛犸的傷口裡硬生生地鑽去。

這些箭蛇牙如倒鉤,頭尖似楔,鱗甲更是尖利逾刀,莫說是猛犸象皮,即便是附在鋼鐵上,也勢必要穿出洞來。

猛犸劇痛咆哮,團團亂轉,背上的長臂蠻人驚慌失措,揮刀猛砍猛犸象身上的穿甲蛇,卻被那些箭蛇尖嘶著沖彈而起,陡然咬住咽喉,慘叫著翻身摔落。

幾隻猛犸狂亂之下,甩鼻捲住蛇身,奮力朝外拔奪。不想箭蛇鱗甲滑溜,不但纏捲不住,反倒趁勢鑽入象鼻之中,直貫入腦,疼得巨象咆哮狂衝,忽而猛撞週遭猛犸,忽而用長鼻連擊自己頭顱,幾近瘋狂。

後方奔擁而來的猛犸、獸群收勢不住,相續撞在那中「箭」狂亂的象群上,瘋象怒吼用鼻回擊,赤帝軍陣形頓時大亂。

蛇族大軍狂呼席捲,霎時間業已衝入敵陣,奔突最前的蛇裔勇士紛紛翻身鑽入劍脊龍獸的腹底,揮舞青銅長砍刀,奮力劈剁在兩側的象腿上。鮮血狂噴,猛犸站立不穩,悲嘶一聲如小山傾倒。

劍脊龍獸極為兇猛靈活,怒號著在猛犸群中穿插飛竄,時而高高躍起,一口咬住巨象的脊背,時而從象腹下猛衝而過,劍脊龍骨豁然破入其肚,登時切開一條深長的大口,鮮血噴射。

猛犸悲吼聲中,踉蹌摔倒,那些箭蛇早已飛竄鑽入,發狂似的咬嗦分食其內臟。瞬息間,至少有三十隻長牙巨象化作了蛇群的美餐。

赤帝大軍中號角大作,眾猛犸咆哮狂奔,不顧一切地沖踏,遍地蛇箭登時化作肉泥,那些劍脊龍獸閃避稍有不及,立時被一頭撞飛,骨骼具裂;趴伏在象背上的劍脊龍獸,或被拋甩而下,或被旁側飛沖而過的猛犸一鼻狠狠擊飛。就連橫臥在地的猛犸,也被踩得顫動不已,一命嗚呼。

遠遠望去,兩軍猶如大潮對湧,擊撞起洶洶浪花。猛犸奔沖處,蛇族大軍如潮分湧,不斷有猛獸、騎兵慘呼拋飛,繽紛亂舞。

拓拔野高聲道:「飛蛇軍隨我來!」騎鳥俯衝而下,左手挺持大旗,陡然朝下方那奔沖而來的猛犸脊背猛刺而去。

「哧!」手臂一震,鮮血激射,旗尖直刺入三尺有餘,洞穿椎骨。

巨象狂吼,將背上的長臂蠻人高高掀飛,往前猛衝了幾步,前足一軟,重重跪倒在地。周圍的蛇箭登時圍沖飛舞,沿著旗桿,密密麻麻地朝它的傷口鑽去。

蛇族大軍縱聲歡呼,數千名勇士騎著翼蛇沖天而起,依樣畫葫蘆,挺持長矛,紛紛朝下方的猛犸背脊猛刺圍攻。

猛犸皮糙肉厚,極難殺死,但椎骨若被刺,則全身癱瘓,再也動彈不得。飛蛇軍居高臨下,突襲其脊背,自是大佔便宜。

但是這些蛇裔蠻人的臂力終究遠遠不及拓拔野等頂尖高手,即便長矛刺中位置,也往往僅能入肉數寸。一時間,百餘隻巨象背上插滿了長矛,踉蹌倒地的卻僅有六七隻。

眾猛犸劇痛之下,仰頭咆哮揮鼻,飛蛇軍閃避不及,反倒被打的骨斷血迸,凌空摔落。

群雄只得騎蛇沖天盤旋,伺機再度沖襲。如此反覆了幾回,逐漸掌握了訣竅,命中率大有提高。但倒地斃命的巨象終究還是少數,猛犸群咆哮沖踏,勢不可擋,蛇族大軍傷亡頗為慘重。

拓拔野心道:「若是雨師姐姐在此,又何需千軍萬馬?只要輕吹蒼龍角,便可叫這些像群倒『牙』相向……」想到龍女,心中登時又是一陣刀絞似的劇痛,痛的無法呼吸。

當下強忍悲鬱,縱聲長嘯,馭鳥貼地俯衝,天元逆刃銀光電舞,凌空劃出烈日的圓弧,接連斬入三隻巨象的脊背椎骨。

聲如金銅脆斷,血光迸舞,那三隻猛犸嘶聲悲鳴,紛紛踉蹌撞入人潮之中。

後方衝來的眾象怒吼如沸,「呼」的一聲,一條長鼻竟閃電似的朝拓拔野腰上纏來。

拓拔野避也不逼,左手一抄,陡然將象鼻抓住,喝道:「去吧!」奮力朝外一甩,那重逾萬斤的龐然巨獸竟悲嘶著沖天翻轉,凌空摔飛了數十丈遠,「彭!」重重砸入了赤帝軍中,慘呼迭起。

赤帝軍大駭,想不到他神力已至於斯。

四周猛犸似是極為驚怒悲恨,紛紛咆哮著朝他猛衝而來,霎時間便有七八條長鼻飛揚怒卷,四面八方地橫掃勾纏。

拓拔野膺如塊壘鬱積,長嘯不止,恨不能將連月來的悲鬱之氣盡數吐盡,左手閃電似的抄奪甩舞,竟將七八隻猛犸一一抓住長鼻,接二連三地凌空橫摔而出,「彭彭」連聲,煙塵噴舞,大地迸裂,巨象撞落翻滾處,壓死、壓傷的人獸不下兩百於眾。

眾獸驚嘶,三軍辟易,四周人潮如漣漪退卻,下方登時現出一大片空地來。被他神威所攝,那數百隻猛犸悲鳴怒吼,遠遠地團團圍困,卻再不敢上前一步。蛇族大軍歡呼不已。

這些巨像極通人性,愛憎喜怒頗為鮮明,對於同類之死尤其哀慟,三五成群,圍著奄奄一息的猛犸,不停地徘徊甩鼻,悲嘶聲淒絕若哭。

拓拔野心中陡然大震,這些巨獸雖為畜類,但親人愛侶生死兩隔,其傷心苦楚又於自己何異?瞧見象群那悲慼而又恐懼的目光,想到當日東海之上,自己曾怒斥百里春秋凌虐夔牛,想不到如今竟也變的同他一般自私冷酷!心中更是一陣羞愧悔疚,殺意頓消。

他斜握天元逆刃,怔怔地站在當地,四周號角,鼓樂震耳欲聾,火焰沖天,刀光閃耀,炮火呼嘯著在上空縱橫飛舞,那喧噪的人潮從他身邊隆隆席捲衝過,卻遙遠的彷彿另一個世界……

他突然想起了初次遇見神農的情景,想起了蜃樓城,想起了那月圓之夜的沖天戰火,想起了驚惶的孤兒在父母的屍體旁號啕大哭,想起了陽虛城的骨肉相殘,想起了赤炎火山,想起了東海那數月不散的赤潮浮屍……心潮洶湧,忽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悲涼與哀憫。

天地如洪爐,生靈塗炭,相比於這慘烈萬象,個人的生離死別又算得了什麼?大丈夫生於亂世,焉能閉目塞聽,罔顧蒼生?又豈能因一己一時之喜怒,而摒絕仁義,妄動殺心?越想越是凜然心驚,五味雜陳,臉上熱辣辣的一陣陣燒燙。

拓拔野生性自由散漫,雖承神農之遺命,矢志要打敗水妖,恢復大荒和平,但心底深處,卻總嚮往著早日恢復無拘無束的生活,與心愛之人牧馬草原,泛舟東海。

但雨師妾不告而別後,想到他生死難卜,相見無期,更是失魂落魄,雄圖盡消。雖經空桑仙子點醒,決定重振精神,不負龍女苦心,但滿腔悲慮始終難以釋懷。直到此刻,被猛犸哀鳴所震,思緒紛迭,悲憫蒼生,才真正破繭而出,體會到神農當年以天下為重的心情和情懷。

拓拔野低下頭,怔怔地凝望著鮮血班駁的天元逆刃,凝視著刀身所倒映的陌生的臉龐。輕蹙的眉尖漸漸地舒展開來,低聲道:「好姐姐,這樣的拓拔野,縱使見著了,也定然不喜歡……」話音未落,手腕一轉,神刀朝自己迎面掃來。

四周蛇軍失聲驚呼,「噗」的一聲輕響,那籐木面具登時被刀氣劈成了兩半,炸散翻飛,露出那張俊秀蒼白的臉頰。陽光照射在刀鋒上,銀光閃爍,晃映著他的雙眸,澄澈如藍天。

拓拔野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說不出的舒暢輕鬆,這一刀劈出,彷彿斬斷枷鎖,如釋重負。大風呼嘯,衣袂翻飛,心中累積了數月的悲恨、苦楚、憂愁、憤懣……也彷彿被狂風陡然吹散了。

蛇軍這才鬆了口氣,歡呼吶喊,紛紛叫道:「伏羲!伏羲!伏羲!」

拓拔野微微一笑,反手將天元逆刃插回腰間,抽出珊瑚笛,旋身疾衝而起,橫笛於唇,當空悠揚吹奏。

笛聲清越婉轉,穿透震耳轟鳴、喧闐鼓號,眾人眼前一亮,塵心盡絛,彷彿置身幽谷,枕一溪潺潺流水,看漫天悠悠白雲,凜冽殺機登時轉淡。

笛聲和緩如平野清風,飄渺如裊裊炊煙,低回如慈母溫言,清亮似妻兒笑語……那些最彪悍的將士,亦不自覺地鬆開緊握兵器的手,胸膺若堵,怔怔聆聽。

笛聲漸高,如月上西山,鹿鳴東澗,松濤起伏,倦鳥歸林。兩軍萬獸低鳴嘶吼,彷彿也為笛聲所染,頓足不前。

一時間號鼓無聲,炮火漸稀,遍野的殺伐聲也漸漸消淡,萬人翹首,都在癡癡聽著那天籟般安寧恬靜的笛聲,渾然忘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夕。

數里外的鳳尾城內,火焰狂舞,激戰正酣,拓拔野的笛聲傳到此處,已被吶喊衝殺聲所掩蓋,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七千餘名炎帝將士只剩不到一半,三五結隊,在城樓、街巷、斷壁殘垣……與赤帝獸騎拚死血戰,雖佔地利,但眾寡懸殊,被赤帝軍分割包圍,如負隅困獸,衝突不出。不斷有受傷將士力竭倒地,遭亂矛刺殺。

空中獸吼如雷,氣浪轟鳴,泠蘿仙子長袖飛舞,「七竅火銅珠」風雷激吼,縱橫迴旋,掀捲起道道熾烈火浪,繞網織繭似的將赤松子、烈煙石層層困在中央。

赤松子凌空飛旋,長笑不絕,左臂挾抱著兀自昏迷的八郡主,右袖隨意揮捲。水玉柳刀如春水奔流,碧光瀲灩,火銅珠稍一靠近,立時激盪飛彈開去。就連那碧嶙火麒麟吐出巨大火球,被刀芒掃中,亦瞬間炸散成萬千紅苗,迸揚湮散。

泠蘿仙子越戰越是驚怒,她幾已傾盡全力,卻始終被赤松子輕描淡寫地化解開來,不能奈他何;反倒是對方氣定神閒,暗藏殺機,猶如慵懶的火鬃獅,打著哈欠,徐步緩行,隨時將欲發出致命一擊。想起當日在赤炎山下,他與赤帝殊死激戰的狂野情景,更是心生怯意,遍體森寒。

當是時,城外萬騎奔卷,怒吼如潮,蚩尤率領龍族、湯谷群雄,殺透包抄圍阻,煙騰舞捲似的衝到。城樓上的炎帝將士瞧見那獵獵招展的「龍」字大旗,歡聲雷動,原已如強弩之末的士氣登時又高漲起來。

遠遠瞥見軟綿綿倒於赤松子臂彎的烈煙石,不知生死,蚩尤心中咯登一響,莫名的一陣惶急驚怒,厲聲喝道:「妖女,納命來!」騎鳥狂飆上衝,苗刀電舞,朝著泠蘿仙子遙遙劈去。

「轟!」空中氣浪分卷,狂風呼嘯,氣光如碧虹貫日。雖隔六七十丈,泠蘿仙子仍如芒刺在背,寒毛盡乍,大駭之下,忙騎獸沖天飛起。

赤松子眉毛一揚,嘿然笑道:「小子你不尊老愛幼,至少也當講個先來後到,哪有這等虎口奪食的道理?接著!」左袖一捲,將八郡主朝著蚩尤高高拋去。

蚩尤一凜,生怕泠蘿仙子乘隙偷襲,馭鳥變向飛沖,左臂一抄,將烈煙石穩穩接住,橫抱於前,見她胸脯起伏,呼吸均勻,這才鬆了一口大氣。

赤松子橫空急掠,霎時間便已搶到那碧嶙火麒麟的前面,哈哈笑道:「臂未斷,頭未磕,想往哪裡走?」翻身衝起,雙手合握水玉柳刀,朝著泠蘿仙子當頭轟然怒斬。

「轟!」白光刺目,火浪紛飛,「七竅火銅珠」霍然炸散成萬千碎片,整個天空都似乎隨之迸裂晃動起來……

泠蘿仙子嬌軀一晃,喉中腥甜奔湧,「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險些從麒麟背上翻身摔落。

只聽那麒麟悲聲狂吼,頭頸處突然沁出一條細細的血線,「哧哧」連聲,萬千血珠從碧綠的鱗甲中激射而出,碩大的獸頭陡一下沉,生生齊頸斷裂。

她又驚又怒,想要說話,卻忽然感到右肩一陣徹骨冰涼,低眸望去,紫裳迸裂,雪膚上亦滲出一線血絲,越洇越大,狂風吹來,整只臂膀突然朝後錯落,沖天飛揚!

鮮血狂噴,斷袖飛舞,泠蘿仙子驚駭欲爆,想要抓回那拋揚的斷臂,突然感到難以遏止的椎心劇痛,眼前一黑,朝右飄搖,登時連人帶獸從半空疾速摔落……

「彭!」塵土飛揚,鮮血噴濺,她朝地上拋彈翻滾,又重重砸落在地,週身骨骸都似炸散開來了。

只聽赤松子森寒恣肆的笑聲:「妖女,手臂我都幫你斬斷了,這頭還要我摁著你往下叩麼?」

泠蘿仙子週身顫抖,周圍萬蹄奔卷,潮水似的疾衝而過,塵糜撲面,歡呼陣陣,比那斷臂劇痛更刺骨難忍的,是烈火一般燒灼的憤怒與屈辱。

她抬起頭,陽光刺眼,淚水倏然流下,顫聲喝道:「赤松子!我變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陡然抬起左掌,朝著自己天靈蓋猛擊而下。

眾人驚呼聲中,紅白迸濺,她微微一晃,軟綿綿地臥倒在地,就此香消玉殞。雙目圓睜,尤自憤恨悲怒地仰望著蒼穹,眼角淚痕未乾。

赤松子微微一怔,想不到此女性情竟如此剛烈,心中微微閃過一絲悔疚之意,但想到南陽仙子全因這些叛軍作亂,才魂飛魄散,陰陽兩隔,怒火登時又衝上頭頂,縱聲狂笑道:「爾等賊軍聽好,偽聖女業已伏誅,想要活命的,速速按『男左女右』,自斷一臂,向八郡主叩首求饒!」

笑聲如雷霆激盪,城樓內外的六千餘名赤帝軍目睹神威,早已目瞪口呆,被他這般一喝,更是肝膽欲裂,「叮噹」亂響,頃刻間便有百餘人膝下一軟拋去兵器,相繼伏倒在地。

幾在同時,遠處金鐘長鳴,號角迴旋,蛇軍歡呼聲震耳欲聾,烈碧光晟終於鳴金撤退了。城內的赤帝軍臉色大變,原本還有些猶疑不定,此刻見蚩尤大軍如怒潮奔入,大勢已去,再無鬥志,紛紛就地伏倒,齊聲高呼道:「八郡主饒命!」

聲如鼎沸,轟隆回震,烈煙石長睫微微一顫,徐徐睜開雙眼。

陽光燦爛,在那動人飛舞的黑髮與輪廓間閃爍著刺目的金光,迷濛間瞧不清臉容,但她心中為何又像被巨錘猛擊,突然呼吸不得,痛不可抑。

她怔怔地睜著眼睛,恍如夢境。那濃密挺秀的眉毛,那倒映著火光的炯炯雙眸,那如猛獸般桀驁狂野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卻又那麼陌生;相隔咫尺,卻又彷彿有萬里之遙。柔腸如絞,淚水突然一顆顆地湧出了眼眶,櫻唇顫動了半晌,才夢囈似的低聲問道:「你……你是誰?到底是誰?」

蚩尤喉中也像被什麼堵住了,悲喜紛湧,想要回答,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喧騰如沸的轟鳴聲中,只聽見晏紫蘇銀鈴似的聲音在他身後陡然響起:「他叫喬蚩尤,與你大哥是八拜之交。當日在赤炎山裡,你曾救過他一命,現在大家扯平啦!」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