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如雷霆,咫尺瞬息,想要閃避已然來不及。
電光火石間,烈煙石閃電似的疾衝而出,抱住蚩尤朝右翻滾,揮掌橫掃,掌心赤光還不及吐出,那凶獸的巨爪已雷霆似的橫掃在她的肩頭。
「彭!」烈煙石眼前一黑,凌空飛旋跌出,鮮血狂噴,被那銅索拉拽,登時重重撞落在地,身上樹葉迸碎飛舞,五臟六腑都似被震裂開來了。
耳邊怒吼轟震,那凶獸轉身朝兩人狂飆似的撲到,蚩尤大凜,翻身抱住烈煙石,堪堪從其爪下避過,大喝著旋身飛起一腳,真氣爆湧,正好掃中獸腿,妖獸嘶聲痛吼,轟然橫撞在中央石柱上,土石濛濛,天搖地動。
蚩尤腳尖卻彷彿撞到了玄冰鐵石上,痛得趾骨如折,淚水直湧,心中驚怒交迸。
他生平也不知鬥過多少惡獸,但自從到了湯谷之後,便再無任何凶獸能生挨他一擊,而反將他震傷!
落日餘暉斜斜地照在那妖獸身上,金光耀眼,碧眼灼灼,呼呼地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視著兩人,毛長如犛牛,四爪如虎,身形大如小象,赫然是一隻極為罕見的獨角巨兕。
蚩尤心中一沉,大荒有諺:「寧拼萬獅,莫惹一兕」。萬獸之中,犀兕至為兇猛,一旦發起狂來,即使猛犸也抵擋不住。以這只巨兕的速度、力量來看,竟比之雙雙獸還要凶狂數倍。
連番閃避迅如疾電,須臾之間,兩人已各救了對方一次。烈煙石驚魂甫定,眼見上方人影閃動,那八個連體人正立在洞口,指著巨兕「嘰裡哇啦」地大聲說話,突然想起自己週身赤裸,被蚩尤抱在懷中,羞不可抑,急忙掙脫而出,將遍地樹葉穿梭織衣,重穿於身。
蚩尤雖聽不懂二八神人話語,但瞧其神態比劃,似是要讓他們與這巨兕比鬥一番,心下大怒,哈哈狂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當我們是斗奴麼?」手中鋼鏈一振,真氣凝集,殺機陡增。
其時大荒五族貴侯,常常將戰俘囚為「斗奴」,關禁在鐵籠中,不時放入飢餓狂暴的凶獸,看著他們彼此搏鬥,以為娛樂。
喬羽對此極為厭恨,在木族中時,便曾三番五次上書青帝,請求廢除「斗奴」之制,卻屢遭木族長老會批駁,斥為勾結敵虜,意欲不軌。蚩尤受其父影響,對此深惡痛絕,想不到造化弄人,今日自己竟成了這樹妖的斗奴玩物。
獨角巨兕與二人對峙了片刻,碧眼怒火欲噴,突然狂吼猛衝,交角如長刀旋轉,狂飆似的朝著蚩尤疾撞而來。
蚩尤大喝斜衝,碧光奔湧。「奔雷刀」轟然破臂而出,不偏不倚地劈掃在那巨獸的頭顱上,「彭!」氣浪四鼓,震得他右臂酥麻,呼吸不暢;那獨角兕卻痛吼扭頭,長角一轉,疾電似的朝他腹中刺來!
烈煙石秀眉一蹙,叱道:「火鳳迴翔!」掌心紫光怒舞,陡然化作烈火鳳凰,尖嘯著迴旋猛撞在巨兕腹部。
轟隆狂震,火鳳炸散,整個山洞晃漾開層層疊疊的金光紅浪,她喉中一甜,如被巨濤推卷,反向踉蹌飛跌;那獨角巨兕卻只稍一凝頓,又繼續咆哮著朝蚩尤頭頂衝落。
蚩尤驚怒更甚,這巨兕究竟是何方妖物?連挨自己一掌,當腹又中了烈煙石的火鳳訣,竟仍渾然無事!他好勝心大起,喝道:「孽畜,我倒要瞧瞧你皮有多厚!」俯身低沖,擦著其前爪衝入腹下,雙掌光雷迸爆,接連九記「破竹裂地訣」,轟然猛擊在它胸腹處。
「撲撲」悶響,碧光炸射,那獨角巨兕吃痛怒吼,當空翻轉撞飛,肚腹金毛上沾了一抹鮮血,狂性更發,不等落地,竟又咆哮著踏空猛衝而至,尖角陡然劃中蚩尤大腿,險些將他釘穿在石柱上。
氣浪鼓卷,眼花繚亂,蚩尤越鬥越是駭然,這巨兕皮甲堅厚逾鐵,力可開山,速度更疾如閃電,其兇猛狂暴,比之拓拔野笛中的珊瑚獨角獸亦不逞多讓。
若換了平時,苗刀在手,再加上烈煙石一旁相助,當可將其制服。但此刻兩人赤手空拳。又被八道銅索纏縛,雙臂施展不開,騰挪閃避也僅限於兩丈範圍之內;加之連日來為切斷銅鏈,真氣耗損,饑乏交困,實力大打折扣,被它這般頂撞撲沖,不由得險象環生,片刻之間,便已各受了六七處傷,鮮血淋漓。
那八個雙頭樹妖在洞口探頭探腦地觀望,「嘰裡哇啦」聲不絕於耳,也不知是驚呼,還是叫好,聽得蚩尤更加怒火中燒,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魚皮,你當將我鎖住,奪走苗刀,便奈何不了這孽畜麼?今日不將它大卸八塊、抽筋刮骨,誓不為人!」
他一邊高沖低伏,繞著石柱迴旋閃避,一邊凝神查探那妖獸。巨兕皮甲堅實,無隙可乘,即便擊中要害,也難傷其臟腑,要想將其降伏,唯有……眼睛一亮,登時有了主意。
當下精神大振,翻身飛旋。從那兕獸腹下衝過,銅索飛旋,閃電似的將其右後腿纏住,朝外一拽,獨角兕巨軀傾晃,登時踉蹌摔倒。
蚩尤雙掌飛舞,碧光轟然鼓爆,齊齊猛擊在其側肋上。巨獸悲鳴怪吼,翻轉衝起,他趁勢穿插迴旋,鎖鏈紛搖亂舞,將它四腿緊緊纏住,朝下一收,「砰」地重重拉落在地。
這八道銅索乃太古混金所製,堅不可摧,獨角巨兕縱然力大無窮,一時也掙脫不開,怒吼著正待起身,蚩尤立即揮舞銅鏈,將其上顎陡然勾住,朝後奮力拉去。喝道:「八郡主,攻它咽喉!」
烈煙石翩然疾衝,掌中紫光破空怒舞,化作一支長矛,狂飆似的刺入巨獸口喉之中。
「轟!」血光噴舞,濺得頂壁一片猩紅,烈煙石被那氣浪震得翻身飛退;那巨兕悲鳴狂吼,陡然將蚩尤橫甩而出,巨軀翻轉,踉蹌站起身來。
蚩尤喝道:「捆住他,莫讓它震開!」順勢回轉俯衝,從它腹下穿過;烈煙石心領神會,逆向穿插,銅索迴旋。轉瞬間,兩人八索將巨兕捆得結結實實,分別朝左右衝出。
銅索陡然一緊,巨兕四腿收合,重又重重癱倒在地,塵土飛揚,再也掙扎不得。它週身鐵甲覆蓋,口腔、咽喉卻是柔軟無比,烈煙石適才那一記紫火神兵,早已洞穿了其五臟六腑,悲鳴連聲,巨腹急劇起伏,鮮血從口內汩汩流出。
那八個樹妖齊聲長嘯,震耳轟鳴,似是看得心滿意足,轉身消失在暮色之中。
兩人卻不敢大意,一左一右,奮力拉緊銅鏈,過了片刻,見那兕獸悲鳴漸小,小山似的巨軀終於再不動彈,這才鬆了一口長氣,正欲起身,忽聽一陣「咕咕」響動,登時又是一凜,凝神查探,方覺竟是來自蚩尤肚中。
兩人對望一眼,忍不住一起笑將起來。經此攜手合戰,生死相倚,彼此間彷彿也親密、熟稔了許多,兩日來的尷尬亦隨之煙消雲散。
烈煙石莞爾道:「這八個樹妖知道我們幾日未曾用膳,特意送來了這麼豐盛的晚餐,也真難為他們啦。」
暮色裡,見她笑顏初綻,如冰雪消融,說不出的明艷清麗,蚩尤心中莫名一跳,哈哈笑道:「主人如此盛情,卻之不恭。只是不知這皮糙肉厚之物,吃起來滋味如何?」
當下合力將那獨角兕從巨口處撕裂開來,剝皮抽骨,費了不少氣力,才將可食之肉一一切割取出,生火燒烤。過不多時,噴香撲鼻。自從昨日清晨吃了些許鹿肉,兩人便再無進食,兩日來饑乏交困,聞見香味,都顧不上姿態雅觀與否,急不可待地撕扯嚼咬起來,瞧見對方狼吞虎嚥之狀,不禁相視而笑。
受困山洞以來,第一次覺得如此輕鬆快意,就連這粗糙酸鹹的兕肉,此刻嘗來也像是無上美味。一時間,兩人倒也不去想如何逃離此地的諸種煩惱了。
巨兕鮮血溫熱,汩汩冒出,蚩尤俯身吞飲,精神大振,笑道:「仙露神湯,不如獸血。八郡主,你也來嘗嘗?」
烈煙石微微一愕,搖頭嫣然,但越吃喉中越是乾渴,四周又無泉水、山溪,躊躇片刻,終於也屏息低頭,小心翼翼地吸吮了幾口。入口腥甜,胃腹頓暖,雖不好喝,卻頗解渴。
見她蹙眉吸飲,狀甚勉強,蚩尤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想起少年時常為之事,當下伸手將兕獸肝臟掏出,剖剝翻轉,果然發現一顆龍眼大的靈珠,笑道:「獸血乃靈獸之精華,而這肝珠又是獸血之精華,吃上這一顆珠子,可抵過整只巨兕。」遞與烈煙石,見她搖頭不吃,便自己囫圇吞下。
飽食一頓,又喝了不少凹獸熱血,兩人真元恢復了不少,當下倚著石柱,盤坐調氣歇息。
烈煙石這幾日睡得極少,疲倦已極,此時與他並肩而坐,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想著今日發生之事,心情安寧喜悅,大為放鬆,閉目養神了片刻,困意便層層疊疊地翻湧上來,沉沉墜入夢鄉之中。
明月初升,斜照在西壁與石柱上,蚩尤看著那月光中清晰的人圖,想著其中蘊含著的玄妙心法,思潮洶湧,難以成眠。當下索性按圖所示,盤腿屈指,凝神煉氣修脈。
※※※
恍惚中,烈煙石彷彿又回到了赤炎城王宮那悠長的曲廊。水光瀲灩,荷色翻浪,陽光在簷角、枝葉間閃爍金光,蝴蝶翻飛,蜻蜓點舞。她穿過薔薇花架的院門,蟬聲密集如雨,幽碧陰涼的竹林裡,那淡紫薄衫的美麗女子徐徐抬起頭,凝視著她,微笑著說:「你的姻緣屬於第一個帶給你眼淚的男子。」
她的心怦怦大跳,說不清是歡喜,還是害怕。
一陣風吹來,竹林沙沙作響,那女子的臉容突然如水波晃蕩,變作了赤霞仙子,眼中充滿了哀怨,淡淡道:「你還是辜負了我的期望,步南陽後塵,捨棄全族,捨棄聖女的責任,喜歡上了一個男子……」
又從袖中緩緩地掏出一個小巧的瑪瑙玉鎖,低聲道:「孩子,為了你,為了火族的神聖尊嚴,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將你的心永遠鎖上。」
不要,師父,不要……她搖著頭,一步步朝後退去,心中悲楚恐懼,渾身顫抖,滾燙的淚水劃過自己的臉頰,想要大聲呼喊,喉中卻像被什麼堵住了,腳下突然一空,天旋地轉,霎時間墜入萬丈深淵。
狂風凜冽,大霧迷茫,分不清東南西北,迷霧中突然伸出一隻手,將她緊緊地抓住了。突然,下方轟隆連震,火炮怒舞,照得空中奼紫嫣紅,那人灼灼地凝視著她,突然鬆開手,朝火山口俯衝而去,她陡吃一驚,想要抄手去抓,狂風呼嘯,他早已旋轉著直衝出百丈開外,茫茫大霧中,猶可聽見他在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八郡主!八郡主!八郡主……」聲音越來越響,彷彿就在她耳邊迴盪。
她心痛如絞,想要吶喊,卻發不出聲,胸腔直欲迸爆開來了,瞪大眼睛,淚水一顆顆地湧出,用盡週身氣力,終於大聲叫道:「蚩尤!蚩尤!」
聲音方一出口,立時驚醒,臉上濕漉漉一片,竟滿是淚水,想起夢中情境,心中不由怦怦狂跳,耳根如燒,忽聽有人啞聲叫道:「八郡主!」
烈煙石陡然一凜,轉頭望去,「啊」地失聲大叫,雙頰紅霞飛湧。
但見蚩尤赤條條地蜷臥在地,簌簌顫抖,週身膨脹了兩倍有餘,被那八道銅鏈緊緊勒縛,肌肉虯結,不斷地起伏鼓動,手腳變形如爪,脊背上的骨節更高高凸起,乍一望去,宛如籠中的困獸。
烈煙石又驚又疑,道:「你……你怎麼啦?你是獸身麼?」
大荒中獸身無非兩類,一類是祖先獲罪,被封印於獸身,一旦獸身死,則元神湮滅,再無轉世之機,九尾狐、般旄便在此列;另一種是修為極高之人為激化自己的真氣、法力,而將自己與某種凶獸之體合二為一,如雷神、燭龍等。
蚩尤搖頭啞聲道:「定……定是獨角兕的靈……靈珠作怪,八郡主,伏……伏羲牙……」牙關咯咯亂撞,顯是痛楚已極,指間顫抖著指向背脊,剩下半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烈煙石心下登時瞭然,當日在蟠桃會上,便聽說蚩尤被邪魔妖靈附體,神志狂亂,幸得靈山十巫以伏羲牙封鎮脊骨,吸納邪魄,這才化險為夷。想必他方才吞服了這獨角巨兕的靈珠之後,未能將其凶狂妖魄收入伏羲牙中,是以才骨骼劇變,成了這半人半獸的古怪模樣。
當下定了定神,道:「靈山十巫的封神法決是什麼,你還記得麼?」
蚩尤張口想要回答,喉嚨呵呵作響,突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面色漲紅,眉頭擰結,雙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眼神越來越狂暴古怪,驀地仰頭狂吼,狂飆似的將烈煙石撲倒在地,猛然往她脖梗兒上咬去!
烈煙石大凜,下意識地反肘橫擊,重重撞在他的臉頰上,蚩尤朝左一偏,仍咆哮著咬住了她的肩膀,鑽心劇痛。
她倒抽一口涼氣,驀一咬牙,左手將他的脖梗兒卡住,屈腿奮力一蹬,「彭!」氣浪鼓湧,蚩尤翻身橫摔,被銅鏈一扯,又回衝撞落在地,煙塵四舞。
低頭望去,雪白的肩頭鮮血淋漓,赫然已多了兩排極深的齒印,火辣辣地燒痛,知其神志已被巨兕的妖魄所迷惑,又驚又羞又憐又怕,一邊後退,一邊低聲叫道:「蚩尤?蚩尤?」
蚩尤翻轉伏地,雙眼灼灼地瞪視著她,卻似聽不見她的聲音,神色凶暴狂亂,突然又怒吼著疾衝而起,朝她張口咬來。
烈煙石俯身疾衝,銅鏈飛旋回轉,用先前克制那巨兕之法,將他雙腿、雙臂瞬間纏住,猛然拉拽在地,翻身覆壓其上,右肘緊緊抵住他的喉嚨。蚩尤咆哮掙扎,週身肌肉鼓動,再難動彈。
兩人一上一下,彼此肌膚相貼,感覺古怪已極,烈煙石臉上燒燙,斂神低聲道:「想要將那兕獸靈魂納入伏羲牙,便不能封鎮經脈,只得暫時用銅鏈將你捆住了……」
話音未落,蚩尤突然怒吼著猛振雙臂,「砰!」銅鏈飛揚,氣浪狂猛已極,烈煙石呼吸一窒,還不等回過神來,竟已被重重掀翻在地。蚩尤陡然翻身騎坐在她身上,惡狠狠地俯瞰著她,喉中呵呵低吼,猙獰已極。
烈煙石驚羞駭怒,叫道:「放開我!」奮力掙扎,脈門卻被他鐵箍似的雙手緊緊扣住,真氣沖湧不出;加之他骨骼倍增,形如小山,一時間又哪能撼動?
蚩尤瞪視著他,眼神越來越古怪,凶暴、狂亂、迷惘、溫柔……紛亂交疊,驀地低頭吻住了她的口唇。
烈煙石腦中嗡的一響,天旋地轉,週身登時如棉花般癱軟,胸腔也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憋堵欲爆,喘不過氣,無法呼吸,彷彿沉溺於驚濤駭浪的大海中,又彷彿漂浮在無邊無垠的虛空裡。迷糊中,她體內彷彿有什麼突然迸爆開來了,宛如黑色的浪潮,層層疊疊地將她吞沒。她弓起身子,淚水倏地滑過臉頰,分不清是恐懼、痛楚,還是歡悅……
當是時,突聽「咯啦啦」一陣輕響,蚩尤額頭高高隆起,宛如兕角破膚而出,週身骨骼亦隨之急劇變化,他抱頭痛極狂吼,沖躍而起,發狂似的朝那石柱當頭撞去。
烈煙石一震,這才從那迷亂昏沉的幻境中醒來,失聲道:「不要!」真氣頓湧,抓住銅鏈奮力後奪,將他凌空拽回,但為時已晚,「轟」的一聲,碎石飛濺,那石柱竟被他撞得迸裂開來。
蚩尤滿頭鮮血,翻身落地,咆哮著又待起身衝撞。
烈煙石大凜,銅鏈飛旋,將他緊緊縛住,驀一咬牙,一掌重重地掃中他的咽喉,氣浪炸湧,蚩尤微微一晃,頓時轟然倒地,昏迷不醒。
她驚魂稍定,既不知靈山十巫的封神訣,只有強行將兕獸元神封鎮入伏羲牙中了。凝神聚氣,雙掌一前一後,抵住他胸背,將真氣綿綿輸入蚩尤任督二脈,漩渦似的將靈珠寸寸拔起,往他脊椎處移動。
豈料那靈珠方一移動到陰維脈的「期門穴」,便緊緊卡住,上下不得。烈煙石又驚又疑,試了諸種方法,也不能將其拔出,心下大為焦急。
目光瞥處,瞧見石柱月華投射處,那男女人圖兩兩相對,恰巧在「期門穴」各標了一個圓點,心中「咯登」一響:「是了!定是他方才照著這圖示循行真氣才將靈珠引到了陰維脈內。」思緒飛轉,猜到其中大概,臉上登時一陣燒燙。
這圖中所示的氣脈修行心法,需由男女循環雙修,相輔相成,所以才以凹凸圓點分別標注陰陽兩氣。
此時正值午夜,陰氣最盛,而陰維脈又是「主一身之裡,起於諸陰之會」,故而需以女體的陰屬真氣為主導,修循此脈。
偏偏蚩尤是純陽之身,新吞的巨兕靈珠又是極陰之物,在這陰氣最盛之時,獨自修煉極陰之脈,陰陽互衝,兩氣相剋,頓時鬱結在「期門穴」一帶。那兕獸元神得陰氣相助,乘機破珠反噬,令他神志大亂,變作半人半獸之身。
要想將巨兕元神重新封入靈珠,收納伏羲牙中,必須依照這圖中所示,指掌相抵,將兩人身體彼此連接,而後以純陰真氣疏通蚩尤的陰維脈,引導其真氣回轉周旋,達成陰陽和諧之境。
當下她再不遲疑,依照那圖中所示,將蚩尤依著石柱盤腿坐好,自己則坐在他對面,四腿交疊,右手指尖與他左手指尖抵在一起,徐徐傳入真氣,按圖循行。
過不多時,烈煙石只覺體內真氣如狂潮鼓湧,四面八方地朝陰維脈洶洶彙集而去,整條經脈也像河流般漸漸地擺動起來,迴旋流轉,跌宕起伏,流過自己指尖,湧入他的身體,穿過他的奇經八脈,又轉入他的陰維脈中,在「期門穴」與他的真氣交匯融合,像漩渦一樣地疾速飛轉著……
月光像水一樣地浮動著,那些圖案也漸漸漂浮起來在她與他的四周跌宕起伏。遠處的海浪聲、鷗鳴聲起來越淡,終不可聞,只聽見她的心和他的一起怦怦跳動,彷彿與他合為了一體,氣血相連,靈魂交疊,那感覺說不出的奇妙。
飄飄忽忽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期門穴」的氣旋越轉越快,碧光紫氣繞體飛旋,竟逐漸帶著他們離地旋轉起來,風聲呼呼,螺旋飛舞,兩人腰腹玄竅中光芒大盛,猶如日月爭輝,映照得洞內雪亮如晝。
那八個樹妖從洞口探出頭來,俯瞰著兩團刺目的眩光,瞳孔收縮,神情古怪,也不知是驚是惱是喜是怒,面面相覷了片刻,又縮了回去。
「轟!」烈煙石呼吸窒堵,忽覺兩人的「期門穴」的氣旋齊齊朝上翻湧,氣浪鼓舞,指尖一鬆,頓時和他分飛離散。
睜眼再看時,光波蕩漾,他赤條條地匍匐在地,寬肩窄腰,長腿曲蜷,週身銅鏈盤結,業已變回人形,在月光照耀下,更覺雄健挺拔。
烈煙石心中怦怦大跳,躊躇片刻,慢慢地走上前,俯身把探脈門,見他氣息平穩,陰維脈暢通無阻,那巨兕靈珠果然已不翼而飛,這才如釋重負,又將地上樹葉編織成衣,披在他的身上。
待要起身,瞥著他那垂閉的長睫,挺秀的鼻子,還有那乾裂而豐厚的雙唇,腦海中突然閃過剛才發生的幕幕情形,臉頰登時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燒燙,羞惱慌亂之餘,更多的竟是一絲絲難以言狀的酸甜與喜悅。
夜色中,他沉睡的臉龐就像一個無邪的孩子,那野獸般咄咄逼人的眼神,桀驁狂野的笑容……全都被月光洗滌不見了。
她癡癡地凝視了片刻,嘴角不自禁地泛起一絲溫柔的微笑,伸出手,想要撫摩他臉上那道斜長的疤痕,但念頭方起,登時一凜,又立時將手收了回來,耳根如燒,心中怦怦狂跳。
正想起身退開,蚩尤突然「啊」的一聲,坐起身來,四目相對。烈煙石猛吃一驚,朝後疾退數步。
蚩尤卻絲毫沒注意到她慌亂之態,低頭掃探,奇道:「咦?『期門穴』怎地不疼了?那顆靈珠呢?」竟似將方纔之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烈煙石鬆了一口長氣,定了定神,當下將他如何吞服獸珠,誤練極陰之氣,乃至變化為獸人之身,自己又如何依照圖示,助他打通陰維脈,融合陰陽兩氣……一一說了一遍,其中那些尷尬之處,自然略去不提。
饒是如此,蚩尤已是面紅耳赤,大覺不好意思,拱手謝過相救之恩,嘿然道:「枉我費了兩天想通此中關竅,臨到用時,卻又偏偏忘了緊要之處。這次若不是八郡主及時相助,就算有伏羲牙在身,多半也無濟於事了。」
烈煙石生怕他想起其間發生之事,忙轉移話題道:「也不知這巨兕究竟是何方妖獸?元神靈珠竟如此厲害。那八個樹妖既能找得一隻,必定會找得第二隻。等下次殺了凶獸,喬少城主記得可別再將靈珠吞下去啦。」說到最後一句時,嘴角忍不住泛起了淺淺的笑意。
蚩尤一愣,才知她與自己說笑,哈哈大笑道:「河豚有毒,天下人不是照吃不誤?靈珠乃獸魄所寄,丟了未免可惜。橫豎有這位太古奇人留下的神功妙法,又有八郡主隨時救駕,他們送來多少,我便吃它多少,必有法子消化。」
豈料玩笑之話竟如讖言靈驗,到了翌日中午,兩人正依照壁圖,指掌相抵,同修「陽維脈」,那二八神人果然又拋下一隻赤炎白虎來。
赤炎白虎是南荒至為罕見的凶獸,數百年才出一隻,暴戾凶狂,嗜血好殺,口中噴出的烈火可將青銅瞬間燒熔,被其利爪掃中,縱然不立即斃命,也必定中毒昏迷;其長尾更是挾卷風雷,崩山裂地。可謂獸中霸王。
可惜它此次所遇見的,乃是比它更兇猛狠辣之人。
蚩尤與烈煙石合力鬥過那巨兕之後,已然默契暗生,此番赤手空拳斗這赤炎白虎,大為駕輕就熟,雖然被銅鏈束縛,依舊無法盡情施展拳腳,但仗著那十六條銅索之助,化弊為利,只費了一刻來鐘,便將那白虎捆縛結實,開膛破肚,美美地飽餐了一頓燒烤虎肉。
就連虎皮也被烈煙石剝下,縫製成兩件簡約華麗的白虎皮衣,從此和蚩尤雙雙脫離了樹葉蔽體的寒酸日子。
蚩尤亦不食言,果真又將那白虎靈珠吞入體內。靈珠到了「神闋穴」時又鬱結堵住,但有了前車之鑒,自然知道當如何化解,兩人雙修煉氣,循環任脈,不過小半時辰,便將那靈珠化散無形。
此後六日,兩人饑餐獸肉,渴飲獸血,每天都依照壁畫所示,感應日月光華,雙修八脈,合煉陰陽兩氣,只盼能早日煉成這神秘心法,打敗二八神人,逃離此地。
真氣循環流轉,相激相生,蚩尤伏羲牙內震封的妖靈邪魄、烈煙石體內潛埋的赤炎真元……各種從前藏而未發的潛能,似乎都被一一激迸出來,導入兩人的奇經八脈中,融合交替。
這種境界歷所未歷,奇妙已極,兩人初窺門徑,雖然還未能盡悟其妙,但隱隱已似脫胎換骨,日進千里。
但最讓兩人驚喜駭異的,卻是奇經八脈所發生的細微變化。
蚩尤從前雖然經常聽拓拔野談論「意如月,氣如水,經脈如河道」,但始終不能盡悟其理,化為己用;而這七日之中,真氣依照日月光柱所循路線流轉奔走,奇經八脈彷彿真能隨之流轉變化一般。雖然這神秘心法與「潮汐流」大相逕庭,但萬法歸宗,在改變氣脈這一條上,卻是殊途同歸。
到了第七日,兩人已將壁畫順序背的滾瓜爛熟,不必看那日月光柱,不必刻意運氣導脈,體內真氣亦能根據十二時辰,自行變化流轉,調整八脈。
與此同時,這七日之中,二八神人每天都要拋下一隻妖獸,觀看兩人如何與其搏殺。從牙豬象到鬼爪狼獸,再從四臂猩猩到玄熊,每一隻都極之凶狂暴戾,與大荒中眾多聞名遐邇的凶獸相比,亦不遑多讓。
起初幾日,兩人還依仗銅鏈與凶獸周旋,但到了後來,兩人的真氣越來越雄渾猛烈,雖被銅索制約,不能攻守如意,但一旦擊中,凶獸輕則斷骨,重則斃命,即便是那巨如小山的牙豬象,被蚩尤一掌劈中肚腹,亦不免橫死當場。
如此日月更迭,兩人已在山洞中困了十日,蚩尤心中越來越記掛晏紫蘇,時刻想著脫身,奈何那八道混金銅索堅韌已極,他的真氣雖然增長迅猛,仍無法將其斷開。
而烈煙石心底逃脫此地的渴切,卻隨著時光流轉,一日日地淡了下來。
在這日復一日、簡單而又複雜的囚室生活裡,在這與世隔絕、茹毛飲血的天地中,每一天似乎都很短暫,卻又似乎極漫長,從前的一切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就連那些曾困擾她、讓她感到驚疑恐懼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也逐漸混沌不清,她的心境逐漸變得從未有過的平靜。
有時深夜醒來,萬籟無聲,看著數尺外熟睡的蚩尤,看著橫連於他與她之間的鎖鏈,每每會突然一陣恍惚,想不起為何他到了這裡,想不起到底與他相處了多少時日,彷彿不過是短短幾天,卻又像是度過了三生三世。
而那一刻,她甚至會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希望這樣的日子週而復始,永無窮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