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吹來,霧靄紛飛,漫天鷹鷲啞啞怪叫,盤旋不敢前,九族大軍偃旗息鼓,獸吼、吶喊之聲陡然斷絕。
晏紫蘇騎在太陽烏上,衣裳鼓舞,朝北眺望。山崖下是茫茫雲海,上方也是無垠無際翻騰起伏的雲層,連綿到極遠處,與一線碧天交接。放眼望去,群山破雲,參差錯立,雲蒸霞蔚,幻麗多端。
而在那抹絢麗霓彩映襯的藍天中,隱隱可見一株紫黑色的巨樹筆直破空,屹立於上下雲海之間,直如天梯。
延維高高仰起蛇身,搖頭晃腦,道:「噫嘻!此樹即蒼吾也,樹高萬仞,長於海島之上。其根九曲盤結,深達地底千仞,其島東面之崖,有一洞窟,即二八神人囚禁伏羲轉世之所在也。」
晏紫蘇臉上暈紅如霞,喜憂交集,九日來,連哄帶騙說服九族,穿行數千里窮山惡水,經歷了這麼多的艱難困苦,終於看到了這蒼吾樹,心中倒突然忐忑不安起來。當下微一定神,讓延維號令三軍前行。
號角高吹,九黎族民面色齊變,目光中儘是驚駭恐懼,勒韁迴旋,眾獸低吼,誰也不敢上前。
各族長老紛紛朝一個瘦削俊雅的白衣男子望去,那人沉吟片刻,朝晏紫蘇揖了一禮,用古語抑揚頓挫地說了一番話。
此人正是天馬族的長老星騏,風雅雄辯,頗具威望。這幾日裡,九族長老商議諸事,爭辯劇烈,卻往往被他所說服,隱隱有領袖群倫之風。晏紫蘇天資聰慧,精通大荒各族語言,與九黎族相處九日,一則留心揣摩,二則用蠱蟲暗察囚民心智,已能聽懂絕大部分古語。
此時凝神聆聽,星騏言辭懇切,說此樹方圓百里乃女媧帝欽定的蒼吾禁地,任何人不得妄入,九族偶有誤入者,沒有能活著出來的;連日來九黎族神獸相繼失蹤,已是天譴之兆,若是再冒犯神威,必定招引大禍,故而只能帶他們到此,不能再前行了。
晏紫蘇心道:「蒼吾之野不是沙漠沼澤,便是瘴氣毒林,凶獸毒蟲不計其數,九黎族民能在這裡繁衍數千年,喝污水,吃沙石,剽悍勇猛自不待言,不知這蒼吾崖週遭究竟有多可怕,竟連他們也不敢入?」但表面上卻故意裝作懵然不知,問延維他言下何意。
延維「哼」了一聲道:「無他,刁民挾以自重耳!」
當下也不多解釋,雙頭搖晃,朝著九黎族民便是一通連唬帶嚇的凜然呵斥,說什麼解鈴還需繫鈴人,蒼吾禁地乃女媧所設,現在她已轉世為晏紫蘇自然可以閒庭信步,出入無礙,他們實乃鹹吃蘿蔔淡操心也。
又說當年九族便是不肯臣服伏羲大帝,故被流放,此番她率領九族到此,表面是為了救出伏羲轉世,實則乃是為了考驗九族是否已洗心革面,甘為伏羲赴湯蹈火,彼等若不識時務,貪生怕死,那可真要錯過了這山沒這路,悔之晚矣。
九黎族民雖然暴烈剽悍,本性卻仍十分淳樸,對晏紫蘇女媧轉世的身份原本還有些將信將疑,暗地嘀咕她若真是女媧轉世,又何必要眾人引路?伏羲轉世又豈會被二八神人擒住?但聽他這麼一說,覺得頗為合情合理,登時又相信了幾分,當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各族長老躍下獸騎,圍聚在一起,低聲商討了半晌,像族、羊族等幾個長老偷瞥了晏紫蘇幾眼,仍有些猶疑不定,幾日相處,對延維的身份固已篤定無疑,但對這女媧轉世仍有些意見不一。
晏紫蘇心下雪亮。一路行來,知道此地山水險惡,迷瘴重重,若無這些囚民引路,即便有延維相助,自己也決難到達蒼吾崖下;而要想讓九黎族民乖乖領路,唯有徹底打消他們的疑慮。
當下忽然指著那霓霞中的巨樹,用太古語言高聲叫道:「汝等瞧見那蒼梧樹了嗎?那便是返回大荒的天梯。當年孤家立下禁地咒語,就是想暗示九黎族民,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攀爬天梯,離開這裡!」
一言既出,如驚雷乍爆,延維陡吃一驚。這番話吐字雖還略有一些生硬,但語意通暢,腔調自然,乍一聽去,就像頗為地道的九黎方言。均想,她到此不過十日,若非女媧轉世,又安能說得這般流利?
四周鴉雀無聲,萬千雙驚愕的目光齊齊聚焦。
晏紫蘇默念法訣,真氣洶洶湧入雙腳,光芒閃耀,陡然變做人蛇形狀,環顧眾人,繼續用古語一字字地高聲道:「孤家到此,是赦免汝等之罪,但是否離開此地,全然取決於汝。在爾等面前有兩條路。要麼後退,繼續留在這荒涼險惡的九黎山,當懦弱的罪囚;要麼前進,打敗二八神人,回到大荒,去做自由的子民……」
她善於察言觀色,又慧黠能辯,每一句都如楔子般釘入九黎族民心底最深處,眼見眾人從沉寂轉為騷動,又漸轉沸騰,知道他們已然入套,當下一拍太陽烏脖梗兒,騎鳥朝北高飛,遙遙叫道:「言盡於此。爾等若是真正的九黎勇士,就當知道何去何從!」
到了此時,九黎大軍心底殘餘的懷疑已蕩然無存,鷹族、狼族的戰士更是熱血上湧,縱聲長嘯,也不顧長老下令與否,逕自叫道:「願追隨女帝赴湯蹈火!」接二連三地騎鳥疾衝而去。其他各族蠻人稍一遲疑,亦紛紛歡呼狂吼,縱獸騰空。霎時間,人潮洶湧,猶如星河滾滾橫空,隨著她衝入茫茫雲霧之中。
眾長老面面相覷,木已成舟,無可奈何,只得下令吹角進軍。
延維昂立在山崖上,四眼微瞇,精光閃爍,訝異之色稍縱即逝,低頭瞥了眼手心暗握著的青銅八角瓶,嘴角又泛起一絲惡毒而又得意的冷笑,悄悄地掖入懷中,飛身掠起。
※※※
陽光斜照,塵糜翻舞。
蚩尤閉著雙眼,與烈煙石指間相抵,當空飛旋,銅鏈叮噹脆響,渾身真氣在陽蹺脈中滾滾奔騰,只覺那暖流從足尖直衝頭頂,又翻至腦後風池穴,如此循環迴旋了小半時辰,腰際「日月穴」突然產生了一股極大的漩渦氣浪,指間登時一抖,心中大震:「又來了!」
自昨日正午以來,兩人循氣修行時,奇經八脈中便各有一處穴道產生這種異狀,彷彿被雷電所擊,又像被漩渦卷溺,酥麻戰慄,說不出究竟是舒暢還是難受。起初還以為是走火入魔,凜然駭懼,但真氣又偏偏沒絲毫差亂逆轉之像,只是彷彿被瞬間吸入深不可測的洞淵,過上片刻,又自會從丹田洶洶湧出。
但此次這氣旋來得尤為猛烈,虎衣鼓舞銅鏈亦叮叮劇震,猶如被磁石所吸,陡然緊貼在兩人腰上,既而「辟里啪啦」脆響不絕,遍地的獸骨竟一一飛起,朝他凌空繽紛撞來。
正待鬆開指間,旋身落地,忽聽上方「咿哇」大叫,人影縱橫,二八神人突然疾衝而下,狂風暴雨似的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洶洶攻來,蚩尤、烈煙石大凜,反身螺旋飛轉,剎那間便與他們對了三十餘掌,「轟轟」連聲,氣浪炸舞,週身如痺。
這十日以來,兩人雖然真氣大增,彼此合作越轉默契,但比起這銅頭鐵臂、同氣連枝的八個樹妖仍遠為不如,鬥不到百合,狂風撲面,氣光疊爆,「日月」、「期門」、「神道」……等八個穴道齊齊一痛,八道狂霸已極的真氣轟然撞入。
「鐺啷啷!」
銅鏈陡緊,蚩尤眼前一黑,登時與烈煙石背靠著背,重重撞到一起;那八個雙頭人環繞飛轉,十六隻手掌緊緊地抵在他們那八處要穴上,氣浪洶洶,將兩人壓得憋暴欲炸,動彈不得。
四周狂風怒旋,塵糜、樹葉、碎石……如滾滾渦流,在他們週遭盤旋飛舞,越轉越快,連氣也喘不過來了,只覺得體內翻江倒海,奇經八脈直欲迸裂炸散。
耳邊隆隆震響,夾雜著那八個樹妖咿哇怪叫,又聽「彭彭」連聲,八處穴道陡然一鼓,二八神人飛身躍開。兩人金星亂舞,「哇」地噴出一大口淤血,雙雙撞落在地。
經脈如燒,真氣亂撞,八個穴道抽搐跳動,劇痛之中,又覺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彷彿身體也如這山洞一般,被豁穿了八個大洞,連吸上一口氣,也有八道狂風從「日月」八穴呼呼灌入。
正自驚疑駭怒,忽聽一個柔美清脆的女子聲音咯咯人笑道:「兩儀相濟,八極相通,恭喜兩位成為伏羲、女媧門下弟子!」語調略帶生澀古怪,像是番幫蠻人。
兩人陡吃一驚,齊聲喝道:「是誰?」轉頭四顧,石壁巋然,洞內空空,除了那環立著的二八神人,並未見任何人影。
那聲音又銀鈴般地笑道:「這般默契,果然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難怪不過十日,便能悟透壁圖奧秘,築基八極。只是這壁上的陰陽交媾圖何以不修?否則也不必白受這番皮肉之苦啦。」迴旋繚繞,如在耳畔,卻聽不出究竟從哪裡傳來。
蚩尤心中大凜,這神秘人究竟是誰?藏在洞內這麼多時日,自己竟始終不曾發覺!
烈煙石又羞又怒,冷冷道:「何方妖人,有膽子胡言亂語,卻沒膽子顯露真身嗎?」雙手緊握銅鏈,眼波流轉,只等她一現身,便立即痛下殺手。
那聲音咯咯笑道:「好一個潑辣的小丫頭,對你師姐也這般沒大沒小。是不是氣我每天瞧見你夜裡心醉神迷地盯著這愣小子發呆的模樣?我若是顯露了真身,你是不是便想殺我滅口呀?」
「住口!」蚩尤聽此人句句都在拿他們調侃取笑,怒氣上湧,森然喝道:「我不管你是誰,八郡主是火族亞聖,清白聖潔,又是喬某的救命恩人,若再敢含血噴人,我必將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烈煙石聽他護衛自己,雙頰霞湧,心中陡然一甜。但想到連日來與他之間的種種情狀都落入這神秘人的眼中,又不由耳根如燒,殺機大作。念力四掃,卻始終察覺不到半點兒異動。
那聲音咯咯大笑道:「碎屍萬段,挫骨揚灰?我倒是求之不得呢。」笑聲陡轉淒厲,竟似有些悲憤淒涼,又道:「既然我的小師弟、小師妹這般敬重師門,便讓你們瞧瞧大師姐的真容吧。」
洞內驟然赤光怒爆,四壁如紅霞飛舞,但見那中央石柱漸漸變得通透如水晶,隱隱顯露出一個窈窕浮凸的人形。
定睛凝看,赫然是一個雪膚明眸的少女,身著綠蟒皮衣,笑靨如花,明艷絕倫;雙手、雙足被四道混金銅鏈緊筋鎖扣,而那四個銅鏈環扣穿過石柱厚壁,恰好扣連著蚩尤二人身上的十六條鎖鏈。
蚩尤微微一愣,怒意盡消。當日南陽仙子觸犯族內重罪,才被封印在帝女桑樹柱之內;這少女瞧來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究竟犯下何等重罪,竟會被牢牢鎖住四肢,封鎮在這太古囚獄的石柱之中?
烈煙石見她耳垂上懸著兩個赤銅人蛇環,突然想起赤霞仙子曾說過,這種耳環是太古蛇族的聖女方能佩帶之物,再瞧她左臂上一點淡淡的硃砂紅,心下一凜,冷冷道:「我道閣下是何方妖孽,原來是蛇族數千年來,唯一一個被罷黜的『亞聖女』。據說八齋樹是用八株甘木嫁接而成,難怪這八個妖怪會這般聽你話了。」
那少女俏臉暈紅,仰頭大笑道:「小丫頭還算有些見識。不錯,我就是神族亞聖、不死國主林雪宜!」
※※※
晨靄盡消,藍天如海。狂風毫不停歇地從上方嘯吼怒卷而過,雲霞絢麗變幻,兩側高密的林陰枝葉急劇搖晃,閃爍的著斑斑點點的陽光。
九族大軍斂神屏息,騎獸緩行,警惕地四下掃望。巨樹參差,碧翠連綿,宛如流雲壓頂,映得眾人鬚眉皆碧。金黃、紅艷的落葉厚厚地堆積滿地,夾雜著五顏六色的野花,宛如織錦,獸蹄奔踏其上,沙沙作響。
鳥語啾啾,水聲潺潺,清澈的山溪從右側的山嶺蜿蜒流下,穿入森林,沿著一道石壑深溝朝北流淌,魚群迤邐。
林間野果纍纍,五彩繽紛,隨著枝葉起伏搖曳,草木花果的清香沁人心脾。松鼠跳躍,猴群拋蕩,梅花鹿、羚羊驚嘶奔竄,又紛紛回頭,好奇地打量著這數以萬計的不速之客。
自從那北望崖下來,方圓數百里都是這連綿不斷的林海。空中風勢極猛,吹得九黎大軍騎坐不穩,更毋論逆風前行了。當下只好俯衝入森林之中,朝北行進。
九黎各族所居的蒼梧九山貧瘠荒涼,氣候惡劣,草木花果難以生長,偶有幾片綠洲,每到夏秋之季,便成為各族紛爭血戰之地。饑荒之時,就是獸骨樹皮,也一併吞下獨佔。何曾見過這等美麗富饒的景象?
難道這所謂的蒼梧禁地竟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樂土?眾人心中怦怦大跳,驚疑不定,晏紫蘇亦頗感詫異。
眼見那一串串的赤仙果艷紅欲滴,搖搖欲墜,幾個馬族戰士饞涎欲滴,忍不住探手摘下,便欲一嘗滋味,星騏沉聲喝道:「且慢!」劈手奪過,放在鼻前嗅了半晌,猶豫不決,又抽出一支碧銅針插入其中,凝神觀察顏色變化。
延維哈哈大笑道:「汝等放心,有女帝轉世在此,雖鴆毒亦化甘蜜也,何況此野果哉!」伸手摘下一個赤仙果,放到嘴邊「卡嚓」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眉飛色舞,含糊不清地接連讚道:「妙之極矣!妙之極矣!」
三軍齊聲歡呼,再無疑慮,爭先恐後地摘奪品嚐。
野果種類不一,或清香甜脆,或酸甘多汁,眾人吃慣了野菜、草根,從未嘗過這等美味之物,只覺得甜蜜入心,暢不可言,一時間連話都顧不上說了,一邊策獸前行,一邊鼓著腮幫子狼吞虎嚥。
晏紫蘇見延維眼珠滴溜溜地四下瞟望,嘴角笑容詭秘,立知不妙,正待喝止,延維已「哎喲」大叫,抱著蛇肚從巨象上翻滾摔落,雙頭臉色慘白,汗珠涔涔,指著她顫聲道:「此果有……有毒!女帝安……安以騙臣乎……」
九族群雄陡然愣住,拿著野果,怔怔地看著兩人,鴉雀無聲。十幾人突然嘶聲慘叫,從獸騎翻身摔落,繼而慘呼迭起,成片成片的九黎戰士紛紛翻滾摔落,滿地打滾。
頃刻間,近四萬大軍全都抱著肚子,慘叫如潮。
晏紫蘇大驚,右手下意識地往腰間乾坤袋一探,空空如也,心中陡然一沉,所有蠱毒,神器,包括那「風火瓶」竟全都已不翼而飛了!
轉眸望去,延維右手赫然正握著那「風火瓶」,四目灼灼地瞪著她,嘴角獰笑,聲音卻極之悲憤痛苦,顫聲道:「吾等業已洗心革面,女帝因何趕盡殺絕耶?」
九族群雄見萬千人中唯有她安然無恙,只道真是她所為,駭怒交集,叱呵不已。數十個性情暴烈的牛族、虎族戰士更是悲憤欲炸,強忍劇痛,揮刀挺矛便欲刺來,但奔不數步,立時又慘叫著踉蹌倒地。
晏紫蘇心下雪亮,延維必早知這林中野果均有劇毒,故意在這節骨眼上栽贓嫁禍,以施報復。只怪自己滿心牽掛著蚩尤,一時不察,竟讓這無賴瞅空盜走神瓶。又恨又惱,咯咯笑道:「老蛇囚,你當自己是不死之身,又偷走了『風火瓶』,我便不能奈你何麼?你體內少說有六百一十七種蠱毒,想不想逐一試上一遍,嘗嘗什麼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櫻唇翕動,急念法訣。
豈料延維竟似渾然無恙,陡然拔身衝起,蛇尾飛揚,狂飆似的將她緊緊纏住,涎著臉低聲笑道:「多虧汝將蠱毒盡加吾身矣,若只取其半,吾又安能逐一辨其解藥乎?天助我也,汝將奈何?」
晏紫蘇驚怒交加,懊悔已極。正所謂「以蠱治蠱,以毒攻毒」,要解蠱毒,必須用與之屬性相剋的蠱毒來治服。她乾坤袋中裝有六百一十七種解藥,與所有蠱毒一一匹配對應,除了她以外,無人能分辨得出。
若她只在延維體內種下一半蠱毒,那麼縱然他將所有解藥盡數吞下,多餘的一半解藥立即又會變成致命之物。偏偏她擔心延維修為驚人,未免萬一,傾囊以治,不想反倒弄巧成拙。這可真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
延維得意已極,忍不住哈哈大笑。太陽烏怒嘯衝來,還不等揮翅扑打,已被他陡然收入風火瓶中。
眾人見女媧轉世被其瞬間制服,無不駭然;見他狂笑不止,只道毒已攻心,神志盡亂,更是驚怒恐懼,惶惶不安。
延維頓住笑聲,睥睨四顧,朗聲道:「伏羲、女媧凶暴淫虐,屠戮九族,其罪滔滔,罄竹難書,天下苦之者,何獨吾等?人無道,天伐之;天無道,吾伐之。暴君不亡,世無寧日。吾曹不出,如蒼生何!」
他是蛇族神巫,對如何假借天命、蠱惑人心瞭如指掌,慷慨陳詞,時而悲壯激昂,時而沉痛低回,九族戰士聽不片刻,無不熱血如沸,紛紛忍痛怒吼呼應。
晏紫蘇已恢復冷靜,笑吟吟的只不說話,思緒飛轉,苦忖脫身之計。
延維右手高舉「火風瓶」,狂風怒卷,直衝上天,週遭樹葉飛旋,林海洶湧,高聲叫道:「蒼天若有眼,則賜吾神力,以救九黎百姓!」嘴中唸唸有詞,滿臉虔誠肅穆之色,驀地握瓶朝那山崖一指,「轟!」碎石激炸,土霧濛濛,喝道:「吞此神石,當解百毒,敕!」
蛇身迤邐,游到崖邊,左手抓起一掌砂石,囫圇吞盡。過了片刻,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容光煥發,朝天叩拜,縱聲長笑道:「天不我欺,賜我神力,九州一統,四海大吉!」
眾人蜂擁而上,爭相哄搶遍地石礫,大口吞食。砂石入腹,先是一陣刀割劍絞似的劇痛,既而腹氣漲滯,連放了十幾個悶屁,惡臭瀰漫,疼痛盡消,神志亦漸轉清明。
九黎族民又驚又喜,揉著肚子歡呼如雷,紛紛朝著延維拜倒,心悅誠服地叫道:「神上法力通天,吾等願追隨左右,舉義伐暴,一統四海!」
晏紫蘇捂著鼻子,驚訝已極。
林中野果的種類何止上千,既然有毒,毒性也當有上千種;這老無賴究竟施了什麼妖法,竟能用區區崖石碎塊,便將劇毒盡數消解?饒是她聰慧過人,精擅蠱毒,一時間也不能猜出其中關竅。
※※※
「不死國主林雪宜!」蚩尤心中大震,想不到眼前這妙齡少女竟是數千年前聲名顯赫的蛇族亞聖。
太古時,南荒有一蛇裔蠻國,國民居洞穴,以甘木的果實為食,壽命長達八百歲,死後屍埋地底,心猶不死,過上八百年,又可以破土而出,重生為人,故而號曰「不死國」。
伏羲石化靈山之後,女媧感生命之短暫,遂采百藥以求長生,其時的不死國主林雪宜進獻不死藥方,大受恩寵,被女媧親自收作弟子,封作亞聖女與不死藥師,一同研煉神藥。但後來卻因失貞瀆職,惹得女媧大為震怒,不僅將她降罪囚禁,更將「不死國」舉族流放北海。相傳當今的北海無啟國便是該族後裔。
烈煙石淡淡道:「失貞聖女,罪當凌遲。女帝饒你不死,你居然還敢自稱女媧門下,羞也不羞?」
話音未落,二八神人哇哇怒吼,便欲齊衝而上,被林雪宜嬌叱喝止。
她笑吟吟地凝視著烈煙石,秋波中閃過凌厲的憤怒殺意,柔聲道:「小丫頭,你說的不錯,我的確是失去了貞潔,但那是被奸賊所陷,身不由己;可是你身為火族亞聖女,卻為了這愣頭小子意亂情迷,恨不能以身相許,羞也不羞……」
「轟!」話音未落,烈煙石一掌猛擊在石柱上,氣浪炸舞,幻光搖曳,她卻巋然無礙,咯咯大笑道:「被我說中心事,惱羞成怒了麼?可惜你的本事,連這石柱也打不穿、撞不斷,想殺我滅口也夠不著呀。」
烈煙石雙頰如燒,氣得指尖微微發抖,連接二十餘記紫火神兵,轟鳴狂掃,震得山洞微晃,石屑濛濛,那銀鈴似的笑聲卻始終迴盪不絕。眼見那二八神人袖手旁觀,並不上前阻止,心中一動,收手躍開,冷笑道:「想激我們動手,劈開這石柱封印,好放你出來麼?哪有這般容易。」
林雪宜微微一怔,笑道:「小丫頭聰明伶俐,很好,很好。可惜你和這小子都被兩儀八卦混金鎖與我連在了一起,我一日出不得石柱,你們也一日離不開這裡。」
蚩尤這才恍然醒悟。
這八個樹妖既對她唯命事從,將他們困在這裡必是出自她的主意。若只是想抓人殉葬,或找一對斗奴戲耍,消磨時光,又何必坐看他們修行這壁畫上的神功?甚至助他們打通八脈,收為「女媧門下」?
想到她這般處心積慮,便是想要自己二人成為其越獄幫兇,不由怒氣上衝,喝道:「妖女,天下事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女媧仁慈寬厚,既將你封印這裡,足見你罪大惡極。喬某就算一輩子離不開此地,也絕不放你出來!」
林雪宜咯咯大笑道:「小子,你連是非曲直都尚未弄清,便人云亦云,妄作論斷,這又算得什麼『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俏臉悲怒隱隱,淚水盈眶,道:「若不是延維那狗賊用淫藥玷我清白,我又怎會被削去聖女之位?若不是他趁我昏迷之時,潛入藥圃,盜吃八齋果,我又怎會犯下瀆職之罪?若不是他勾結八長老,誣陷我覬覦盤古九碑,意欲釋放九黎族造反,我又怎會被女媧封印在這建木之中?」說到最後一句時,心潮洶湧,淚珠終於漣漣滾落。
「延維?」蚩尤心中一震,見她神色、聲音不似作偽,厭怒之意登時消減大半,暗想:「原來那雙頭蛇人果然是延維,他被困在火山之中,多半也是因為這原因了。」對那猥瑣刁滑的蛇人原本就有些厭憎,聽她這般一說,更是怒火熊熊。
烈煙石卻冷笑不語,將信將疑。
林雪宜深吸一口氣,頓了片刻,情緒稍稍平復,又咯咯笑道:「罷了,和你們這些黃毛小兒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做什麼?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由得你們。橫豎我已經在這裡呆了幾千年啦,只是不知你們在這裡能熬得幾年?外面那些摯友親朋又能等上幾年?」
蚩尤眼前倏然晃過晏紫蘇的容顏,呼吸頓時一窒,「哼」了一聲,皺眉道:「這八個樹妖真氣強猛,加在一起難道還不能將這石柱震開麼?」
林雪宜聽他語氣鬆動,大喜過望,嫣然道:「小子,建木封印通天徹地,要將它解開,除了知道解印訣之外,還須輔以『太極兩儀真氣』,否則即便有移山填海之力,也不能奈它何……」
烈煙石嘴角冷笑,淡淡道:「『太極混沌訣』是盤古所創,『陰陽兩儀訣』是伏羲、女媧所創,要想將這兩種神功融會貫通,修得『太極兩儀真氣』,便須找到『三天子心法』。且不說世上沒人知道『三天子之都』的所在,即便當真讓你知道了,我們現在寸步難移,又去哪裡尋來?」
林雪宜不等她說完,咯咯大笑道:「小丫頭,你以為這石壁上的蛇文、人圖是誰所刻?你們這十日來所修的又是什麼真氣?八神人方才又何以要貫通你們的奇經八脈?我又為何恭喜你們兩儀相濟、八極相通,加入『女媧門下』?」
秋波流轉,凝視著她驚愕駭異的臉容,嘴角噙笑,一字字地道:「因為建木便是蒼梧,這裡便是三天子之都!」
※※※
林海呼嘯,陽光閃爍,茂密的碧綠枝葉之間,晃映著如火霓霞、澄澈藍天。狂風撲面,洋溢著濃郁的花香與草木氣息,熏人欲醉。
九黎大軍高歌前行,士氣激昂,轉眼已行了數十里路。
延維盤坐在巨象背上,雙頭搖晃,得意洋洋,左手緊握火風瓶,右手不時跟隨鼓樂,敲打節拍,愜意已極。
晏紫蘇經脈被封,躺臥在他身前的象背上,瞧著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臉,臉上雖氣定神閒,心底卻恨不能將他大卸八塊,熬成一鍋濃濃的蛇肉羹。思緒飛轉,已然想出幾個脫身反擊之計,只等一有機會,便殺這無賴個措手不及。
忽聽前方眾獸驚嘶,慘呼迭起,有人失聲叫道:「溪水裡有毒!」群雄大凜,紛紛轉頭朝延維望來。
延維哈哈一笑,道:「汝等放心,上蒼賜吾神力,百毒辟易,萬軍披靡。」兩張口一齊翕動,裝模作樣地默誦了幾句咒語,忽地將火風瓶朝地上沙土一指,叱道:「吞此神土,蠱毒盡消,敕!」土炸飛揚,濛濛灑落。
旁邊戰士急忙抄手捧起,裝入羊皮袋中,策獸朝前衝去。過不多時,前方歡呼如沸,紛紛叫道:「神上法力通天,無人可敵!」
晏紫蘇心中陡然一跳,想起他先前施法碎石,克制百果奇毒的舉動,靈光迭閃,豁然醒悟,登時明白其中玄妙了!
太古時,蛇族神巫闞摩亞首創「五行奇毒」,由天地間各具五行屬性的劇毒淬煉而成,一時間天下震動,無人可當。但不久龍族神巫便悟出了至為簡單的破解之法,即根據五行相剋之理,用闞摩亞所練的五行毒兩兩相剋,便可徹底化解。
這蒼梧禁地多半是根據「五行奇毒」所設立的陷阱,野果雖然種類繁多,卻都汲取混雜了「水毒」的山溪,故而生成了「木毒」,五行金克木,延維用碎石化解「木毒」,並非他當真有通天神力,只不過是這無賴早知其中玄機,用碎石中的「金毒」克制「木毒」而已。
方才前方獸騎誤飲山溪,中了「水毒」,他又根據五行土克水的道理,裝腔作勢,借用「土毒」化解。九黎群雄不知端的,自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想明此節,晏紫蘇疑竇盡消,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
延維「哼」了一聲,瞪著四眼,滿臉威嚴地喝道:「妖女,汝笑何耳!待到蒼梧之下,將汝與那小子同祭天地,看汝還笑乎!」
語音方落,前方又是一陣驚呼歡騰,號角長吹,鼓聲密奏,紛紛叫道:「天梯到了!天梯到了!」
延維大喜,策象狂奔,眾人也潮水般地朝前奔湧而去。
轉過山崖,樹林漸轉稀少,一片翠綠廣袤的草原迅速在眼前鋪展開來。上方是萬里藍天,雲霞奔湧,下方是坡丘起伏,草浪滾滾。
在天與地的交接處,是一片金光閃耀的汪洋,濤聲轟鳴,白沫噴湧,一群群海鷗歡啼著沖天而起,在陽光中跌宕盤旋。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座山島巋然而立,石崖燦燦,如鍍金光。崖上,一株紫黑色的巨樹直如天梯,破空摩雲,高不可攀。
樹幹百仞之下光禿禿一片,瞧不見半根枝丫;到了接近雲層處,密枝盤旋,如九曲迴腸,青葉黑花,黃果纍纍,藏在絢麗雲霞之中,若隱若現,宛若華蓋。
蒼梧終於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