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纖纖咬著唇,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拓拔野,喉中被一陣陣如割似裂的酸疼堵住了,愛憐、惱恨、溫柔、苦楚……狂潮似的翻湧不息,錐心徹骨。
蟠桃會後,她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報復他的方法,極盡凶險惡毒之能事。每每想著想著,獨自一個人咬牙切齒地笑著,過不片刻,又淚流滿面地哭起來,分不清究竟是快意還是痛楚。
但當今夜,真的目睹他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她才突然明白,無論多麼熾烈的恨,都無法掩埋遠更熾烈的愛。他對她來說,是哥哥,是父親,是孩子,是情人,是永遠也無法割捨的生命的全部。
她又怎麼可能真的忍心實踐自己那孩子氣的惡毒誓言,讓他生不如死呢?哪怕那注定要給自己帶來這一生也無法化解的愛恨糾結的痛苦。忽然,她又想起了很久以前九姑所說的話,淚珠倏然滑落,熱辣辣地燒灼著臉頰,嘴角卻泛起一絲淒涼的微笑。
喜歡一個人,將來一定會傷心難過,生不如死。可為什麼明知如此,她還要甘之若飴,飛蛾撲火?
胡思亂想間,忽聽烈炎朗聲道:「各位少安毋躁。烈某並非質疑『天嬰珠』之神力,只是此事關乎重大,豈能僅憑水聖女一面之詞,便妄下論斷?更何況即便拓拔太子真是公孫青陽,又如何判定他便是帝鴻?鬼國妖孽素來禍害天下,離間各族,倘若他是帝鴻,從前又為何一再幫我各族排憂解難?蟠桃會上又為何只身苦戰,力挽狂瀾?今夜又何必出手相助青帝,擒伏水聖女?何必以尋找八郡主為由,將大家引到此處,自曝身份?」
聲如洪雷,嗡嗡震盪,洞內頓時安靜下來。被他這般連環反問,各族群雄想起拓拔野這些年來的種種俠義之舉,臉色少緩,猜疑之心不由消減了幾分。
天吳負手踱步而出,微笑道:「烈賢侄忠肝義膽,自然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然而世間大奸大惡之徒,往往都是那些貌似忠厚仁義之輩,時機未到,未必會現出真面目。燭龍、句芒,還有閣下六叔,莫不如此。」
八頭齊轉,環視眾人,高聲道:「依我看,拓拔太子自現身大荒以來,便有太多巧合、可疑之處。試想他無族無別,身世如謎,竟然生就千年難逢的五德之身,各位不覺得奇怪麼?當年他自稱是神帝臨終時所托的使者,無憑無據,又有誰親眼目睹?神帝究竟是如何死的,神木令與《五行譜》究竟是如何落入他手中的,敢問又有誰真正知曉?」
眾人心中俱是一凜。天吳這番話分明是在挑撥,卻也不無道理。古往今來,生具五德之身的人不過寥寥幾個,而當世方出了一個神農,接著竟又出了一個拓拔野,的確罕見之至。以神農通天徹地之能,竟百草毒發,石化南際山,也讓不少人暗自生疑。
姬遠玄沉聲道:「水伯言下之意,便是說三弟修煉帝鴻之身,強納五德,又在南際山上害死神帝,吸其真氣,奪其秘籍了?不知又有什麼證據?」
天吳哈哈一笑,道:「波母大義滅親的舉證,水聖女冒死陳述的言辭,黃帝陛下既然全都不肯採信,我只好以常理來推證了。大荒五族原本和平共處,相安無事,為何拓拔太子偏要假借神帝令,袒護蜃樓城的亂臣賊子?蜃樓城破,又為何逃到東海,鼓動湯谷罪囚造反生事?又為何慫恿荒外龍族不宣而戰?敢問他一次次惟恐天下不亂,安的究竟是什麼居心?難道這些竟會是神帝臨終所托的遺命?」
蚩尤大怒,厲聲道:「天吳老賊!明明是你這些水妖狼子野心,四處挑撥興亂,還敢顛倒是非,忒也無恥!少廢話,你我之戰還沒打完,來來來,再和你蚩尤爺爺斗上幾百回合!」
反握苗刀,大踏步上前,卻被姬遠玄一把拉住,沉聲道:「四弟,『狗嘴吐不出象牙,沙地開不出好花』,老賊這些離間之語,大家又怎會聽辨不出?當務之急,是在天下英雄面前還三弟以清譽。你與他的生死之戰,稍後再鬥不遲。」
天吳笑道:「水越瀝越清,理越辯越明,苗帝陛下這般著急堵我的嘴,又是為什麼?黃帝陛下宅心仁厚,對你這樣的殺父仇人竟能稱兄道弟,我們這些俗人庸輩,可就沒這份修養了。」
水族群雄紛紛起哄,叫道:「不錯!蚩尤小子自稱被鬼國凶靈附體,身不由己才殺了老黃帝,我看定是裝瘋賣傻,和拓拔帝鴻串通一氣!」
「什麼『三天子心法』、『八極之基』,不就是吸魂奪魄的鬼國妖法麼?這小子多半是怕八郡主拆穿他的假面目,所以才將她殺了,編造了什麼蒼梧之淵、大金鵬鳥的可笑謊言!」
不提烈煙石也罷了,一聽到這名字,蚩尤胸膺中憋漲的悲怒火焰更是陡然沖爆,再也忍耐不住,驀地縱聲狂吼,碧漪光浪轟然鼓舞,眾人耳中嗡的一響,氣血亂湧,潮水似的踉蹌跌退,那八九名水族豪雄更是徑直飛撞在石壁上,鮮血狂噴,筋骨俱斷。
聲浪直如轟雷天崩,滾滾迴盪,震得四壁土石迸炸,火炬搖曳欲滅,洞內外九黎群豪熱血如沸,一齊捶胸怒吼,其勢更是驚天動地。
白帝、應龍、天吳等帝神高手雖穩住身形,心中卻大為震駭,單以這一吼的聲勢而論,蚩尤業已勝過了雷神!眼下鳴鳥已死,雷神化羽,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東海夔牛能與他竟相嘯吼了。
一吼既畢,回聲隱隱不絕,遍地石礫。群雄徐徐直起身來,面色如土,對這桀傲少年第一次生出凜然駭懼之意。
蚩尤悲怒少消,一字字地森然道:「你們這些水妖狗賊,再敢說八郡主一點是非,我定叫你們碎屍萬段、魂飛魄散!」火光明滅,照耀在他那刀疤斜布的臉上,陰晴不定,說不出地猙獰凶暴,水族眾人被他寒電似地目光掃中,無不冷汗涔涔,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鴉雀無聲。
天吳哈哈大笑道:「苗帝陛下好威風,好殺氣。可惜你的話不是息壤,堵不了天下人的嘴。回看這些年,火族聖盃被毀、南北內亂;木族苗刀、無鋒被你等所據,連遭劫難;土族黃帝遇刺,皮母地丘重現大荒;金族寒荒洪水氾濫,鬼兵雲集蟠桃會;水族北海平丘,鯤魚險些解印復活……這些事,哪一件與你、與拓拔太子無關?」
群雄心頭又是一凜,仔細想來,各族動亂果然都似與鬼國有關。而拓拔野、蚩尤又無不捲入其中,逢凶化吉,得益頗多。換作從前,極少人會想到此間關聯,但此刻,眾人聽了波母、烏絲蘭瑪言之鑿鑿地論述,已是疑心大起,兩相印證,更是驚怒疑忌,議論紛紛。
烏絲蘭瑪慘然一笑,道:「水伯智慧超群,難怪燭真神敗在你的手中,從前我實在是太小瞧你啦。早知如此,當日只消與你聯手,共謀大計,又何需生出這麼多的事端來?」
轉過頭,凝視著拓拔野,淚水盈盈,搖頭道:「主公,從前我撫養你長大,不過是想打敗燭龍,還復水族太平。但你年紀越來越大,野心也越變越大,自從見你救出黑帝,卻陽奉陰違,連自己的親生舅舅也要算計,我就知道養虎為患,後悔莫及了。如今你連自己的兄長也殺了,母親也囚禁了,又怎麼會對我手下留情?
「現下你如願已償,殺了青帝,騙得了『種神大法』,下一步就該殺我滅口了,所以才在沉龍谷中故意將我擒住,是不是?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廣成子與淳於國主被青帝打傷,一時逃得太過匆忙,竟忘了照你吩咐,將波母和火正仙一齊帶走,而留在了此處,讓你我無所遁形。或許……或許這便是冥冥天意,報應不爽。」
從懷中取出一個黃金饕餮鎖,睫毛輕顫,淚水悠然滴落其上,低聲道:「這是你出生時所佩帶的金鎖,今日我還給你。你我之間,從此算是兩清了。要殺要剮,都由得你了。」
說著叮的一聲脆響,將金鎖拋到拓拔野腳下,火光映照在黃金鎖上,明晃晃地閃耀著「公孫青陽」四字,四周又是一陣騷動。
烏絲蘭瑪環視眾人,提高聲音道:「水伯說得不錯,主公的五德之軀的確源自帝鴻之身,當年神帝坐化南際山,也是中了我鬼國計謀,被主公與廣成子等人合力所殺。」
一言既出,如巨石撞浪,眾人無不哄然。
烏絲蘭瑪又道:「我們苦心經營二十年,雖能御使僵鬼為兵,但終究游離於五族之外,無根無基,所以主公才想出殺死神帝,攪亂大荒的奇計。這些年來他一邊遣人潛藏各地,扇風點火,鬧得天下大亂,一邊四處遊歷,拯救各族於水火之中,威望自然迅速攀升。」
她神色悲慼,哀婉動人,話語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蠱惑力,將大荒中所有的動亂、劫難全都說成是拓拔野所策劃的奸謀,就連木族句芒、土族姬修瀾、火族烈碧光晟也成了他的共犯,絲絲入扣,合情合理,聽來不由人不信。
群雄越聽越是驚疑駭怒,嘩聲陣陣,忽聽有人陰陽怪氣地叫道:「依我看,不止靈青帝,羽青帝的魂魄多半也讓帝鴻吞化入肚了。否則當日苗刀、無鋒又怎麼會雙雙落入這兩個小子手中?」
四周又有人紛紛應和,叫道:「不錯!火族的琉璃聖火杯被晏妖女所盜,定然也是那蚩尤小子指使,嘿嘿,栽贓雷神,引發兩族內訌,真他奶奶的一箭雙鵰。」
「這兩小子忒也狡猾,勾結西海老祖解開翻天印,水淹寒荒,分裂金族便也罷了,還玩兒什麼苦肉計,裝好人,揀便宜。現在連西海老祖也被蚩尤小子殺了滅口,來了個死無對證!」
「當日蟠桃會上,各族英雄全都中了鬼國蠱毒,為何偏偏拓拔小子安然無恙?黑帝、五大鬼王連手,連燭老妖也不是敵手,卻偏偏讓這小子獨自一人就給殺敗了?他以為這麼使詐,便能讓各族推他當新任神帝麼?」
「難怪他被息壤封在皮母地丘之下,竟還能和公孫嬰侯雙雙逃脫而出,而後又與波母、烏絲蘭瑪一齊出現北海,解印鯤魚。可笑那些蛇族蠻夷,還真當他是伏羲轉世,天神似的拜供呢!」
「不錯!否則木族百花大會,鬼軍偷襲,為何又偏偏讓蚩尤小子成了英雄?廣成子在雷霆峽設伏,翻天移山,為何又被拓拔小子死裡逃生?還不是想騙取青帝信任,授以『種神大法』麼?今夜沉龍谷之戰,不過是當日重現罷了!」
「最為可笑的是拓拔小子為了混淆視聽,洗脫嫌疑,居然還和蚩尤串通一氣,編出什麼和帝鴻大戰的鬼話來。稀泥奶奶的,流沙妖女本就和他一丘之貉,為他圓謊倒不希奇,可憐姑射仙子被他迷了心竅,竟然為這等妖魔粉飾,也難怪她心中不安,事後便立即辭去聖女之位,消失的沒蹤沒影……」
拓拔野聽得又是可笑又是憤怒,看著四周那喧沸驚怒的人群,更是一陣陣的悲涼難過。
六年來,他立志打敗水妖,還復大荒和平,和蚩尤二人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捱了多少難,幫助各族接連挫敗水族奸謀,不想到頭來,被妖女輕描淡寫地一陣撩撥,便前功盡棄,反而成了各族眼中的巨奸梟雄。
以這些帝、神、女、仙的智慧見識,又豈會如此容易蒙蔽?歸根結底,終究是族別不同、利益相殊,而今夜恰逢五帝大會,人人志在必得,縱是以前親密無間的盟友,也難免生出警惕之心,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烏絲蘭瑪對群雄的這番心理再也瞭解不過,所以才藉機反噬陷害,讓他蒙受這不白之冤。
看著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看著那一雙雙疑懼而又忌恨的目光,他突然想起當年雷澤湖底,雷神為眾人構陷、冤枉的情景來,心中越來越冷,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從前是何等地單純幼稚。
他生性善良,往往以己度人,將這人世想的太過美好,卻忘了縱是陽光普照,也難免會有投射不到的陰影,世間又豈會有完全公平無私之處?何況「東海風波惡,不如人心險」,人人都有偏私忌妒之心,只要此心不死,普天下又怎可能處處儘是蜃樓城!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榮,問蒼天此生何必」?以神農之德能,窮盡一生,尚且不能讓四海永葆安寧,何況自己!
與其這般勾心鬥角,徒耗光陰,倒不如和自己心愛之人泛舟東海,牧馬南山,過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
拓拔野原本便是散漫淡泊的性子,與世無爭,今夜歷經變故,飽嘗炎涼,更覺從未有過的心灰意懶,那些豪情壯志、理想雄圖忽然都變得像海市蜃樓般虛無縹緲起來。
當下也不辯駁,嘴角微笑,冷眼旁觀,倒像是和自己殊無關係一般,心中卻在想著南荒已定,戰事初平,新任神帝登位之後,他立即遠赴北海,尋找龍女,再也不管大荒之事。
見他如此情狀,眾人疑心更起,只道他陰謀挫敗,無意隱瞞,喧嘩之聲更如鼎沸。
當是時,忽聽纖纖清脆悅耳的聲音冷冷說道:「照這麼說來,孤家也是鬼國妖孽了?從最初的蜃樓城之戰,到東海湯谷,再到琉璃聖火杯失竊、赤炎火山爆發,乃至寒荒國叛亂,我全都捲入啦。這幾個月來,孤家更是和拓拔太子、縛龍神朝夕共處,一個時辰前,還和他們一道協助青帝,大戰水聖女、廣成子等一干鬼國妖魔……不知對我這同謀妖黨,各位又想如何處置?」
群雄愕然,喧嘩稍止。雖知西陵公主從前與拓拔野、蚩尤青梅竹馬,關係極好,但蟠桃會駙馬選秀之後,已和龍神太子恩斷義絕,形同陌路;想不到這關鍵時刻,竟又挺身袒護。
她既開金口,金族上下自不好再向拓拔野質疑,縱有猜忌,也只好嚥回肚去。其他各族一時也找不出辯駁之話,縱有尖酸之語,礙於白帝、西王母情面,亦不敢放肆胡言。
拓拔野心中一震,亦想不到纖纖竟會挺身而出,當眾袒護自己,又是歡喜又是感動,方知這幾個月來,她冷冰冰地對自己雖不理不睬,心底裡卻早已原諒了自己。
姬遠玄高聲道:「西陵公主所言極是,是非曲直,豈容個人臆斷?」轉身一字字道:「水聖女,汁公主,我原不想傷你二人性命,但你們在天下英雄面前,口口聲聲說我三弟是鬼國帝鴻,事已至此,為了大白真相,我惟有拿你們元神煉照,探個水落石出!」
急念法訣,煉神鼎青光閃耀,衝出一道眩光渦輪,將烏絲蘭瑪當頭罩住。水聖女抱頭淒厲慘呼,週身俱顫,突然軟綿綿地委頓倒地,一縷黑光從頭頂泥丸宮破沖而出,被那神鼎瞬間吸入。
姬遠玄右手一翻,煉神鼎呼呼怒轉,又朝波母罩去。
拓拔野心中陡然大震,如果她真是自己母親,難道自己竟要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魂魄慘遭煉化麼?脫口道:「且慢!」下意識地翻身沖擋在鼎前,光浪破掌吞吐,登時將神鼎凌空抵住。
波母微微一怔,想不到他竟會出手相救。
眾人轟然大嘩,紛紛叫道:「這小子果然是波母之子!」「拓拔小子做賊心虛,生怕煉神鼎照出帝鴻真相。大家一齊出手,將他拿下!」但忌其神威,誰也不敢貿然出擊。
姬遠玄眉頭一皺,低聲道:「三弟,還不鬆手!」手掌交錯,黃光氣浪飛旋怒舞,將銅鼎硬生生朝下壓去。
拓拔野呼吸陡窒,青衣蓬然鼓舞,心中一凜,好強的真氣!不等聚氣反彈,應龍、武羅仙子又雙雙衝到,輕叱聲中,四手一齊抵住鼎沿,光焰轟然大熾,如霓霞爆射,照得眾人絢彩流離。
拓拔野只覺肩頭一沉,勢如崑崙壓頂,氣血翻湧,不由自主地往後連退了兩步,丹田內的五行真氣受激沖湧,雙臂陡然一抬,「彭!」五氣如蓮花怒放,神鼎怒旋翻轉,竟又反向推移了兩尺有餘。
眾人驚呼迭起。
姬遠玄三人微微一震,眼中都閃過驚愕駭異之色,想不到他竟能以一己之力對抗土族三大頂尖高手!烏絲蘭瑪的魂魄被四人真氣這般對峙、燒煉,急劇搖曳如風燭,變化萬千,慘叫不絕。
西王母淡淡道:「拓拔太子既然問心無愧,又何必袒護波母?難道真地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麼?」
適才見她神色凝肅冰冷,一言未發,眾人都猜不出她立場為何,聽此言語,才知她竟也對拓拔野起了疑心,更是喧嘩四起。
拓拔野此時已將一切置之度外,搖了搖頭,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是不是帝鴻,諸位捫心自問,立知答案。但我自小雙親俱亡,確實不知自己是否公孫青陽,只要有一分的可能,便絕不能讓母親受半點折磨。」
眾人洶洶怒斥,幾已認定他必是帝鴻無疑,烈炎等與他交好的豪雄雖仍有些將信將疑,卻對他此舉也暗暗有些不以為然。波母殺人放蠱,為孽頗重,即便不是為了質問真相,這般燒煉其神,也不為過。
汁玄青怔怔地望著他,眼圈突紅,淚水倏然滑落,格格大笑道:「人生苦若黃連,世事渺若青煙。不管你是不是帝鴻,不管你這句話是真是假,聽了這些,我死也心甘啦!」
突然揚起手掌,重重地拍在自己天靈蓋上,光浪炸舞,紅白飛濺。拓拔野大驚,奮力震開煉神鼎,急衝相救,卻已不及。
她身子一晃,軟綿綿地倚在混金鐵柵上,眼睫半閉,嘴角含笑,竟是從未有過地輕鬆、喜悅和安詳。
人影晃動,聲如鼎沸,拓拔野握著她脈息全無的手腕,說不清是驚愕、震駭、懊悔,還是難過。
剛烈偏執如她,既甘心為自己而死,其意不言而喻。但她真的便是自己的母親麼?抑或被水聖女等人所騙,才將自己認作了公孫青陽?
而那帝鴻究竟是誰?她又為何一口咬定帝鴻便是自己?鬼軍將她和吳回囚禁此處,是早已計劃周詳,請君入甕呢?還是誤打誤撞,另有奸謀?
越來越多的疑問潮水似的湧入腦海,而她的魂魄已散,已無法回答,自然也無法再與烏絲蘭瑪的元神交相印證了。他的身世,是否也將因此成為一個永遠封存的秘密呢?
混亂中,又聽姬遠玄朗聲道:「二弟、祝神上,火正仙既被鬼軍所擒,想必也當見過帝鴻,現在波母已死,惟有取火正仙的元神煉化對映了。
祝融臉色微變,吳回雖然狠辣無情,罪孽深重,卻終究是自己胞弟。不忍目睹他如此慘死,遲疑片刻,方徐徐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姬遠玄道:「得罪了!」將青銅鼎往吳回頭上一罩。碧光怒放,吳回眼白翻動,登時癱倒在地,魂魄已被收入其中。
武羅仙子道:「赤霞姐姐,借你流霞鏡一用。」
赤霞仙子已明其意,當下高舉神鏡,默念法訣,奼紫嫣紅的光束滾滾飛舞,斜照入煉神鼎中,與姬遠玄、應龍三人的真氣交相作用,浮湧起兩團幻麗多端的七彩光暈。當是烏絲蘭瑪與吳回的魂魄映景。
姬遠玄驀地將神鼎朝上一托,喝道:「帝鴻真身是誰?快快道來!」絢光爆舞,那兩團光暈陡然如水波晃漾,急劇搖曳,過不片刻,漸漸現出兩個相同的影像,當空映對。
眾人齊聲低呼。只見那兩團幻景之中,白霧翻騰,一個巨大的無頭怪物徐徐旋轉,渾圓如球的身軀忽而血紅,忽而明黃,四隻肉翼緩緩平張,六隻彤紅的觸足時而收縮,時而盤蜷,帶動肚腹有節奏地鼓動。當是那聽聞已久的帝鴻獸身。
四周洞壁環繞,站著數百名大漢,身著白、黑、赤、黃、青五色衣裳,昂然傲立,動也不動。
一個綵衣霞帶的女子翩然立在帝鴻身邊,滿頭黑髮盤結,在耳邊梳了數十根細辮,腰間別著一管巴烏,細眼彎彎,似嗔似笑,正是南荒妖女淳於昱。
烏絲蘭瑪則和一個眉清目秀的紫衣男子站在右側,笑吟吟地看著渾身鮮血、躺臥於地的烈碧光晟。
帝鴻六隻彤紅的觸角突然飛捲而起,將烈碧光晟緊緊纏住,巨軀一鼓,紅光大漲,塞入肚腹開裂的大縫之中。烈碧光晟伸臂掙扎慘叫,臉上滿是恐懼哀求的神色。
過不片刻,帝鴻巨軀又是一鼓,六條紅色的觸手猛一拋揚,將他高高地拋了出來,肚膛已被破開,腹內空蕩如皮囊,週身蒼白乾癟,簌簌鼓動,瞪著眼,張著口,業已氣絕,卻彷彿仍在驚怖狂呼一般。
洞中眾人雖聽不見他的呼喊,但瞧此慘狀,無不大駭。烈炎等火族群雄更是驚怒交集,烈碧光晟更雖是火族叛酋,但終究曾擔任大長老數十年,功勳卓著,被這外族妖魔如此生吞活吃,吸盡真元,實是本族之奇恥大辱。
煉神鼎絢光流舞,幻景蕩漾,只見那帝鴻震動大笑,圓球似的龐大身軀陡然鼓脹,又驀地收縮,漸漸化為人形,旋轉飄落在地。遍體光芒閃耀,衣袂獵獵,轉過身,英姿挺拔,俊秀絕倫,赫然正是拓拔野!
眾人登時如炸鍋鼎沸,紛紛朝拓拔野望來,拓拔野驚訝之意一閃即過,旋即恍然,這些妖魔既有晏卿離相助,想要化作任何人的模樣還不是易如反掌?又是悲怒又是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群雄驚怒憤恨,叫道:「拓拔小子,你笑什麼?現在你還有什麼可狡賴?」「鐵證如山,還不快快跪下受死?」刀光晃動,神兵眩目,將他團團圍在中央。
「陛下,王母!」纖纖心下大急,朝白帝、西王母盈盈行禮,大聲道:「假亦真來真亦假,晏青丘既然能化作我的模樣,連九姑也辨別不出,又為何不能將帝鴻化作拓拔太子,掩人耳目?鬼國最喜挑撥離間,坐收漁利,倘若單憑吳回所見所聞,就斷定拓拔太子是帝鴻,豈不正中了妖孽的下懷!」
天吳笑道:「西陵公主眷念舊情,到了這般境地,還對拓拔小子如此偏袒,我們真真無話可說了。所幸白帝、王母德高望重,素以公正聞達天下,自不會因私廢公,包庇妖孽。」
水族群雄轟然附應。
白帝雖對拓拔野頗具好感,不相信他會是帝鴻,然而眼下證據確鑿,如無十分把握,實難為其開脫;但若置身事外,各族勢必刀兵相向,血流成河,更非其所願。一時大感為難,沉吟不決。
西王母也不應答,淡淡道:「崑崙東海,相隔數萬里,彼此豈知端地?炎帝、黃帝與他情同手足,對他自當頗為瞭解。不知有何高見?」
列炎斬釘截鐵道:「三弟若是帝鴻,烈某願以頸上頭顱相謝!」
姬遠玄略一遲疑,沉聲道:「陛下,王母,列位帝神女侯,拓拔太子是我結義兄弟,我何嘗不希望他只是被人構陷?但無論水聖女也罷,波母也罷,火正仙也罷,都眾口一詞,渾然契合,前後又有『天嬰珠』、『煉神鼎』交相印證,實難辯駁。若說是他人喬化,又豈能叫天下人信服?」
四周嘩然,拓拔野才知他竟也懷疑自己的身份,驚訝之餘,更覺失望、難過。水族群雄則哄然附應。
纖纖道:「黃帝陛下,烈碧光晟被帝鴻擄走之時,拓拔太子正為了救我,與廣成子在天帝峰上大戰,又豈能分身兩地,吞吸烈碧光晟的赤火真元?」
姬遠玄道:「公主明鑒,這正是我疑慮之處。當日你我逃脫弇茲追殺,藏身天帝峰時,正是火族大軍決戰大峽谷之際。天帝山與大峽谷相距甚遠,又是大荒禁苑,帝鴻為何偏偏捨近求遠,將烈碧光晟擄掠到鷲集峰?更巧的是,我方下山搬取救兵,三弟就突然從天而降,與公主相逢,接著廣成子又立時殺到……」
姬遠玄歎道:「我未親眼所見,豈敢妄斷?只是聽公主所述,覺得此事巧合之處太多,於情於理不合。那日屍鷲盤旋峰頂,我便是擔心行蹤曝露,才冒險下山求援。三弟來得不早不晚,偏偏在我走之後、廣成子到達之前,時機如此之巧,實在有些奇怪……」
若換了從前,拓拔野早已舌綻蓮花,辯戰群雄,查出帝鴻真相,但今夜歷經變故,眼看著連自己的結義兄弟都變得如此陌生,更是心灰意冷,越聽越是難受,忽然又想起那夜崑崙山上,雨師妾對他說的話來。
「小傻蛋,你的心地太也善良,終有一日要吃大虧呢!這個姬遠玄可不同於蚩尤,你將他當作兄弟至交,他卻未必。前幾輪比試,他之所以韜光養晦,一來是為了不吸引眾人注意,讓你這傻小子成為眾矢之的;二來是迷惑你,倘若與你交手,便可以像適才對姬修瀾那樣,突施辣手,打你個措手不及。」心底陡然大震,寒意遍體。
當時是,只聽流沙仙子格格一笑,道:「黃帝陛下這話可有些奇怪啦,拓拔太子若真是帝鴻,既已發現二位行蹤,為何要放你離開,搬取救兵?又為何與西陵公主藏身在冰洞之內,卻讓晏青丘冒著被拆穿的危險,喬化為她,隨你返回崑崙?換了是我,要麼將你們一齊殺了,一了百了;要麼將你殺了,讓晏青丘將某人喬化作你,掌控土族朝政,豈不更佳?」
眾人一凜,覺得頗有幾分道理。
武羅仙子搖頭道:「鬼國妖孽勾結弇茲,掠奪西陵公主,一則是為了激化水伯與金族的矛盾;二則是為了挾為人質,控制白帝,何必要將公主殺了?此外,晏青丘變化術雖神通徹鬼,但想要與我土族臣民朝夕相處,不露半點破綻,又焉有可能?」
流沙仙子笑道:「哎呦,仙子莫非是帝鴻肚裡的蛔蟲麼?對他的心思揣摩得這般透徹清楚,一則二則,好生叫人佩服。不過仙子的後半句話可就不對啦,晏青丘化作西陵公主,連白帝、西王母也沒辨出真假,你是說白帝、西王母的眼力大大不如你們麼?」
龍族、蛇族群雄哄然大笑。土族將士大怒,臉色俱變。
武羅仙子雙頰一陣暈紅,妙目中閃過慍怒之色,淡淡道:「洛仙子非要強詞奪理,我也無話可說。」
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小妖女,你在皮母地丘待了那麼多年,連蠱毒之術都是從公孫母子那裡學的,自然幫拓拔小子說話了!我看你們沆瀣一氣,多半都是鬼國妖孽……」
話音未落,突然嘶聲慘叫,滿地打滾,顯是已中了洛姬雅劇毒。
眾人大嘩,紛紛如潮水般圍湧而上,叫道:「他奶奶的烏龜王八,小妖女動真格的了,弟兄們和她拼了!」「殺光帝鴻妖黨,把拓拔小子的頭顱割了舀酒喝!」
龍族、苗族、蛇族群雄大怒,紛紛反唇相譏,拔刀相向,有些甚至開始動手推搡,叮噹互砍起來,眼見混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