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世外春秋

不容他多想,地壑內紅光又起,烈煙石遍體霞光四射,就連那獵獵鼓卷的碧衣,也彷彿跳躍搖曳的紫青火焰,尖嘯聲中,雙袖飛舞,大金鵬鳥急劇暴漲,挾卷迸天裂地之力,朝他接連不斷地拍掃猛撞。

拓拔野接連格擋,震得氣血亂湧,「彭彭!」那火焰狂飆與狂風激撞,方圓百里驟然起火,放眼望去,紅彤彤、紫艷艷……無邊無際,盡掃漫漫火海。

火光映照在姬遠玄的臉上,陰晴不定,嘴角微笑,淡淡道:「龍神陛下,你我鬥劍尚未開始,便在這裡切磋,如何?」

鈞天劍橙光怒放,突然夾湧起五彩虹霓似的道道絢光,其勢如雷霆怒吼,猛不可擋。

「五氣合一!」拓拔野心中大震,他劍芒中赫然交融了金、木、水、火、土五種真氣!霎時間再無懷疑,喝道:「你就是帝鴻,是也不是?」

姬遠玄也不回答,只是微笑道:「難道普天之下,只許你有五德之身麼?」週身絢光流舞,滔滔不絕地衝入劍氣之中,如狂濤駭浪,縱橫席捲,將拓拔野硬生生地朝地壑迫去。

地壑內的火靈烈焰源源不斷地納入女魃體內,隨之化作倍增倍長的大鵬,遮天蔽日,每一次撞擊都宛如天崩地裂,岩漿噴薄,將拓拔野退路盡數封堵。他腹背受敵,險象還生,越戰越是凜然,生平頭一次感到近乎絕望的駭懼。

且不論姬遠玄是否帝鴻,單就烈煙石而言,她原本便是天生火靈,當年被南陽仙子魂魄所附,衝入爆發的赤炎火山,體內的三昧紫火、情火與那狂猛無匹的火山火靈交相融合,導入奇經八脈,沉澱為深不可測的赤炎真元,她整個身軀,便也如沉睡的火山一般,一旦受激甦醒,威力驚天徹地。

到了三天子之都後,她陰差陽錯築就八極之基,無形之中,又將體內沉蘊的赤炎火靈逐一消化,待到她為救蚩尤,強咬大鵬靈珠,凶鳥元魄為其所吞,體內的赤炎真元與大鵬火靈交相迸爆,登時將她灼燒而「死」。

但她便像那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旦「活轉」過來,大金鵬鳥的元魄、赤炎火山的真靈,在八極轉換之間熔合為一。其火屬真氣之雄渾炙烈,已是曠古絕今;再於這蒼梧地火吞吐處汲納火靈,更可謂佔盡天時地利,即便此刻青帝重生,亦難以匹敵!

拓拔野身陷當世兩大太神級高手的合圍,原已命懸一線,偏偏周側颶風狂嘯,又像長了眼睛似的,只對著他一人怒吼刮卷,更讓他天旋地轉,難辨方向,想要以定海神珠遏止風勢,卻又無暇應對。

空有五德之軀、絕世神功,卻被逼得施展不出,連氣也透不過來,更毋論聚氣反攻了。

卻不知姬遠玄心中驚怒焦慮更勝於他。原以為將他誘到此處,與女魃、風後一齊動手,必可瞬間制其於死地。

想不到這小子韌力、鬥志如此之強,每每山窮水盡,又讓他絕處逢生,激戰了近百合,還是莫能奈何。若不能盡快除去這眼中釘、肉中刺,等到五族群雄趕到,那便糟之極矣!

殺機大作,雙臂一振,彩光轟然四射,那挺拔英秀的身軀突然膨脹了數十倍,渾圓如球,忽黃忽紅,雙手化作四隻肉翼,平張拍舞,周側伸出六隻彤紅的觸角,隨著肚腹鼓動,有節奏地舒張收縮,突然朝外一鼓,狂風怒卷,章魚似的照著拓拔野兜頭抓下!

拓拔野心中一沉,剎那之間,昨夜所有不敢正視的疑竇、猜測,全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證實。

悲憤填膺,縱聲長嘯,驀地急旋定海珠,順著那狂風向沖天拔起,丹田內絢光滾滾,隨其盤旋飛轉,銀光陡然一亮,周圍驀地蕩起一圈巨大的弧形光輪,太極似的飛旋怒舞,朝其雷霆猛劈。

「砰砰」連聲,絢光炸鼓,照得方圓數十里一片雪亮,帝鴻那六隻觸足應聲裂舞,腥血激射。

但那短足稍一收縮,又閃電似地沖舞而至,拓拔野呼吸一窒,如被狂濤駭浪掀捲,雙臂、雙腳陡然一緊,已被其牢牢縛住!

身後尖嘯如雷,紅光噴湧,「轟!」拓拔野動彈不得,登時被大鵬結結實實地撞中,眼前一黑,鮮血狂噴,週身骨骼彷彿散裂成了萬千碎塊,只覺火浪焚卷,霎時間從後心湧入體內,燒得他幾欲昏厥。

帝鴻嗡嗡大笑道:「五德之軀,安能如此糟踐?」肚腹處迸開一道血盆巨口似的細長裂縫,六隻觸足捲著他徑直往裡塞去。

腥風倒捲,熱浪滾滾,裂縫中那凸凹不平的彤紅色壁肉急劇起伏,拓拔野大凜,奮力掙扎,奈何奇經八脈已斷毀近半,那六隻觸足更如混金鐵箍,勒得他動彈不得。

眼角掃處,見風後斜舉銅巽扇,騎著逆羽風鳥急衝而來,當下再不遲疑,驀地凝神聚念,元神從泥丸宮中破沖離體,急電似的射入風後玄竅之中。

風後殊無防備,被他神識所控,週身一震,掄起巽風扇奮力猛掃。

「呼!」女魃的熾烈火浪隨風狂捲,陡然撲在帝鴻身上,紫焰竄舞,帝鴻受灼吃痛,六隻觸足登時微微一鬆。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拓拔野的元神又已從她體內破沖而出,重歸自己泥丸宮內,帝鴻觸足放鬆,他立即奮起真氣,天元逆刃銀光爆舞,朝其口內疾刺而入。

相距極近,帝鴻猝不及防,「哧」地一聲,腥血狂噴,劇痛怒吼,圓滾滾的巨軀陡然收縮,六足飛甩,將拓拔野高高拋起。可惜他經脈斷毀,真氣大打折扣,否則這一刀劈入,帝鴻縱然不死,也必重創。

險死還生,心中狂跳,狂風吹來,背脊涼浸浸的儘是冷汗。還不等他定神,後方霞霧迸湧,女魃尖嘯,又與那大金鵬鳥合而為一,萬千赤光霓浪滾滾飛捲,凌空撞來。

拓拔野此時不敢硬接,旋身反手,極光電火刀絢光流舞,斜地裡猛劈在大鵬巨翼上,藉著那炸湧氣浪,噴出一口淤血,凌空翻身,朝那深不見底的地壑急衝而下。

當是時,遠遠地傳來幾聲號角,吶喊隱隱,拓拔野精神大振,追兵既至,只要拚死斡旋上片刻,便可當著天下群雄之面,拆穿姬遠玄的帝鴻身份了!

帝鴻光芒搖舞,當空又化作人形,轉頭遙望,臉色大變,驀地從懷中抓出一個黃銅密匣,喝道:「生風,起火!」將那匣子朝拓拔野當頭拋來。

風後揮扇狂舞,颶風咆哮。

女魃雙袖齊鼓,赤紅色的火浪如彤雲翻滾。

「乓!」銅匣迸裂,烏黑油亮的泥土四炸紛揚,被那狂風一卷,陡然爆脹迸鼓,瞬息間便漲大了千萬倍,轟隆連聲,高高隆起,形成一個巨大的黑色山丘,再被那滔天烈火燒灼,山體陡然通紅如煉鋼,風霧刮卷,「哧哧」冒起重重白汽。

「息壤神土!」拓拔野驚怒交迸,當日皮母地丘,姬遠玄便是惺惺作態,以封鎮混沌獸為由,用這神土將他封埋地底;眼下故伎重施,卻已露出其猙獰面目。當下聚氣大喝,揮刀朝上怒斬,想劈開一條生路。

「匡當」劇震,他週身酥麻,那山體卻只裂開了一道丈餘深的長縫。

狂風怒吼,火浪滔滔,息壤繼續急劇膨脹,剎那之間便已綿延出百餘里,恰好將那巨大的地壑充填塞滿。山體擦撞在壑壁上,隆隆狂震,火星四濺,朝著拓拔野兜頭蓋腦地壓落。

這「混沌天土」乃盤古開天闢地時殘留的神泥,遇風膨脹,大至無窮,再經女魃烈火這般燒灼,凝固後更堅逾玄鐵,饒是拓拔野真氣強猛,手中又有天下至利的天元逆刃,亦無法斫開。

他連劈了數十刀,虎口迸裂,氣血亂湧,無計可施,只得翻身朝下衝落。山體急墜,火焰傾瀉,宛如天柱崩塌,其勢之洶洶猛烈,更在翻天印之上。

那排山倒海的炙烈氣浪接連猛撞,拓拔野背脊如裂,經脈如燒,五臟六腑也像是被顛倒擠壓,幾欲迸裂。

幾在同時,下方炎風狂舞,「轟」地捲起茫茫無邊的彤紅火浪,萬千道艷麗的紫線縱橫飛舞,轟鳴聲震耳欲聾。

地淵中原本便四處瀰漫著蒼梧樹的熾熱火浪,被息壤神山這般挾火怒撞,登時競相爆炸。

拓拔野心中大凜,再這般下去,不等衝入淵底,即便不被息壤神山壓作肉泥,也勢必被蒼梧火海燒成碳灰!

當下更不遲疑,拋出兩儀鐘,施力念訣。青光怒舞,神鍾陡然變得一人來高,他翻身衝入其中,又將那饕餮離火鼎倒置在鍾口。

「呼!」上方氣浪撞入鼎內,鼓起刺目火光,那狂猛無匹的壓力頓時化作驚天動力,神鍾飛旋怒轉,陀螺似的朝下猛衝而去。

颶風呼嘯,那奼紫嫣紅的滾滾炎浪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氣浪「當當」不絕地怒撞在銅鐘外壁上,火焰狂舞,拓拔野蜷身其內,有如從前乘著柚木潛水舟在驚濤駭浪中跌宕一般,震得百骸如散。

饒是這神鍾隔絕陰陽,在這等狂風烈火交加激撞下,亦越來越燙,有如烤爐。拓拔野奇經八脈斷毀近半,被如此震盪灼燒,更是裂痛欲死,大汗淋漓;轟鳴聲驚雷似的在耳中鼓蕩不絕,頭昏眼花,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

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當琅琅」地連聲狂震,兩儀鍾似已觸底。拓拔野收勢不及,一頭撞到鍾頂上,溫熱腥鹹的鮮血頓時沿著額頭淌落,神智一醒,強忍劇痛,徐徐爬起身來。

朝上望去,四壁深幽,如在井中。上方碧天澄澈,風聲呼嘯,黃沙濛濛捲過,被饕餮離火鼎噴出的火焰燒著,登時沖天飛揚,如火星亂舞。

敢情兩儀鍾已帶他墜入蒼梧之淵的地底,砸出一個大坑來。

拓拔野想起蚩尤所述,心中咯登一響,森寒遍體。

當日九黎群雄是騎著大金鵬鳥,才僥倖飛上萬里高空,從那九嶷壑口得返大荒。此刻大鵬已死,那裂口又被息壤封堵,他豈不是永生永世要被困在這太古地牢之中麼?

個人自由倒是小事,眼下大荒風雲詭譎,戰火如荼,那些鬼國妖孽更在暗處虎視耽耽,煽風點火,還不知要使出什麼奸謀詭計來。他若不能重出生天,又如何拆穿姬遠玄的帝鴻假面?又如何還復天下太平,實踐蜃樓之志?又如何……如何找到雨師妾,與她牧馬南山,泛舟東海?

想到龍女那溫柔嬌媚的笑靨,他的心中更是痛如刀絞,拋開雜念,下定決心,無論何等艱難,定要設法離開此地!

激戰一夜,又受重傷,飢腸轆轆,週身無一處不痛。當務之急,乃是獵食果腹,養精蓄銳。當下躍出地面,轉頭四顧。

狂風呼捲,飛沙走石,觸目所及,儘是荒涼無垠的赤黃焦土,寸草不生,惟有南邊天際青煙滾滾,偶爾竄起一綹綹金紅的火光。彼處既然仍有火焰,想必還有樹木果實。拓拔野收起離火鼎和神鐘,朝南御風飛掠。

驕陽似火,酷熱難耐,就連大風吹來,也像是火焰撲面。四處荒無人煙,就連飛鳥走獸也不見半隻,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了他一人。

拓拔野傷勢未癒,飛掠了百餘里,汗出如漿,真氣難以為繼,於是將白龍鹿從天元逆刃中解印而出,苦笑道:「鹿兄,又得勞煩你了。」

白龍鹿許久未曾出來透氣,也不懼炎風炙熱,揚頭甩尾,嗷嗷歡嘶,興高采烈地馱著他朝南飛馳。

過了小半時辰,前方煙霧越來越大,火焰沖天,遙遙可見一根巨大的樹椏橫亙在地,盤旋繚繞,像長蛇似的一直朝西南延伸出近百里,黃果纍纍,黑花搖曳,樹葉片片如青火,熊熊跳躍,當是一截斷裂的蒼梧樹枝。

除此之外,不見任何草木花果,大地龜裂,連沙土都被燒成了灰白的粉塵,一陣風起,便大霧似的濛濛瀰漫。

拓拔野想起《大荒經》、《百草注》中關於蒼梧樹的記述,其花、果均有劇毒,但若合在一起服用,則有益氣補脈的奇效。當下奔到樹側,揮刀劈下花果,一邊自行大嚼,一邊送入白龍鹿口中。

那黃果酸甜割喉,黑花腥臭苦澀,混在一起,滋味古怪已極。白龍鹿昂首踢蹄,全都噴了出來,嗷嗷怪叫,再也不屑一顧。

拓拔野酸的齜牙咧嘴,淚水也險些湧了出來,但為了盡快修復經脈,只得皺著眉頭,將那花果勉強吞了下去。過不片刻,腹內如熱火翻湧,臟腑、經脈暖洋洋的極是受用。

拓拔野知其有效,精神大振。又接連吞服了十餘顆花果,盤腿坐地,調息養氣。他修行「潮汐流」已久,又從蚩尤那兒學到了些「八極新法」,對於調復經脈已是大有心得,再加上這些蒼梧花果的靈力,只過了小半時辰,奇經八脈已痊癒了八成,真氣循環大轉通暢。

忽聽雷聲滾滾,震耳欲聾,狂風刮來,竟是徹骨冰寒。睜眼望去,心下大奇,不知何時,那萬里碧天已是彤雲密佈,層層翻滾,時而亮起一道閃電,映得天地皆紫,陰慘慘的甚是詭異。

白龍鹿乃水族靈獸,最厭酷熱天氣,眼見暴雨在即,昂首歡嘶,大是興奮。

狂風怒吼,蒼梧樹枝簌簌激響,火焰貼地狂舞,風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刺鼻之味。過不片刻,大雨傾盆,如萬千白箭縱橫穿空,打在白龍鹿身上,青煙亂竄,焦臭四起。

白龍鹿吃痛,怪叫跳躍,那堅硬銀亮的鱗甲竟被「雨水」瞬間灼蝕了數十個小洞。

拓拔野大凜,方知這瓢潑大雨竟是漫天硫酸,急忙取出兩儀鐘,飛旋變大。將他與白龍鹿籠罩其中。碧光鼓舞,雨箭衝來,只聽得「咄咄」密集之聲大作,像是無數巨石猛砸而來。

拓拔野隔物凝眺,只見無數巨大的冰雹正如流星雨似的傾洩而下,雷霆萬鈞。最大的半徑約有半里,最小的長寬也近六、七餘丈,撞在週遭的地面上,頓時酸水狂濺,砸出萬千深坑來。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風雨漸小,天色漸亮,空中又漸漸露出幾處藍天。滿地的冰雹化作酸水,汩汩流入坑縫,滲入地底,很快消失不見。等到雨水全止時,大地又已乾涸一片,滿目瘡痍。

白日當空,蒼梧樹火重又獵獵高竄,天地猶如一個巨大的煉爐,比之先前竟似又更炎熱了幾倍。

拓拔野收起神鐘,唇乾舌燥,喉嚨中直欲冒出煙來,衣裳緊貼著肌膚,滲出一層白白的細鹽,汗水方一流出,便立時蒸騰。白龍鹿更是燥熱難耐,半吐舌頭,赫赫喘氣不已。

調息片刻,見經脈已基本無礙,拓拔野再不耽擱,重又封印白龍鹿,踏足御風,沖天飛起。

御風術顧名思義,乃是借助風力,扶搖直上,越往上飛,狂風鼓蕩,通常飛行的越加輕鬆。但這蒼梧之淵極是奇怪,風向千變萬化,忽東忽西,忽上忽下,身在高空,就像是激流中的飄萍一般,跌宕翻轉,極難控制方向。

所幸拓拔野腹內有定海珠,又深諳借勢隨形之妙,在風向中飄忽旋轉,飛得倒也並不吃力。

低頭俯瞰,那廣袤荒涼的原野上,雄嶺起伏,形態各異,一直朝南綿延到更遠處的沙漠,數千里蒼茫大地,火焰閃耀,有如阡陌縱橫。朝北遠眺,極遠處,碧波粼粼,連天閃耀,竟是浩瀚大海。

他聽蚩尤說過三天子之都的經歷,對此處的地理地貌略知大概,知道南邊當是九黎山野,北邊便是蒼梧崖岸。蒼梧樹擎天而立,九大樹枝盤旋突入大荒地表,乃成九嶷火山。只要能找到三天子之都的方位,自然便能尋著被息壤神土封住的天幕裂口了。

當下便將那遙遙橫亙的蒼梧樹幹與海岸線交相對應,計算出三天子之都的位置,繼續朝其上空獵獵飛去。

只是那碧天無窮無盡,高不可測,他乘風直上,飛了約莫四個時辰,眼見日頭西移,天色漸暗,也摸不著天幕的半點邊兒,更毋論什麼裂口、縫隙了。

狂風益猛,寒冷徹骨,下方又漸漸堆湧起厚厚的雲層,驚濤急浪似的洶湧翻騰,被夕陽映照,萬里金光燦燦,壯麗非凡。

眼見白日將盡,一無所獲,拓拔野心下又是失望又是焦急又是惱恨,也不知眼下天帝山上情勢如何?姬遠玄是否又糾集鬼國妖孽作出了什麼驚人之事?蚩尤、烈炎等人會否被他蒙騙暗算?

越想越是心亂如麻,一日一夜未曾歇息,經脈尚未完全恢復,飛行了這麼久,早已精疲力竭,雖不甘心,亦只好御風下掠,待到明日再繼續尋找出路。

回到地面,夕陽已沉,漫天晚霞如火如荼,和蒼梧樹火連成一片。拓拔野既餓且渴,卻尋不到可飲之水,更無任何食物,只得又斫下蒼梧花果,聊以充飢。

到了夜間,氣溫驟降,冷風徹骨,龜裂乾涸的大地結起一層銀白的寒霜。拓拔野化霜為水,連喝了幾捧,遍體清涼。

過不片刻,天空中雪花飄舞,越來越密,漸漸變成鵝毛大雪,天地盡白,銀裝素裹,惟有那蒼梧樹枝依舊紅光吞吐,火焰熊熊。短短不過兩個時辰,竟像是從盛夏陡然轉入嚴冬。

將近半夜,彤雲翻滾,電閃雷鳴,大雪轉化為冰風暴,冰雹夾雜著酸雨,縱橫飛舞。突然刮來一股龍捲風,嗚嗚呼嘯,所到之處,冰雪、亂石、黃沙……重重飛旋,搖曳沖天。

四季氣象竟全混雜在了一處,相交肆虐。

拓拔野這些年遍歷大荒,也不知去了多少窮山惡水。原以為至為變化莫測、詭奇惡劣的天氣,莫過於皮母地丘之中。今日才知比起這蒼梧之淵,波母之丘簡直有如天堂了。

當下重又藏入兩儀鍾內,不管外面風雪冷暖,自行閉目養息。

翌日清晨,烈日如烤,天穹湛藍,大地龜裂如昨。熾熱的狂風中滿是硫磺、焦臭之氣,那一切風暴雨雪彷彿只是一個幻夢。

拓拔野歇息了一夜,又吞服了十幾枚蒼梧花果,精神奕奕,當下重又御風飛天,尋找那崩裂的天幕縫隙。

一日之間,天氣依舊瞬息萬變,時而旱熱難耐,時而狂風暴雨,時而冰雹呼嘯,時而大雪紛揚。他扶搖飛翔了整整一日,飽歷炎涼,彷彿穿行了春夏秋冬、地北天南,最終卻又是無功而返。

此後十餘日,日出月落,早起晚歸,奈何天高萬里,永不可及。飛遍了數萬里碧虛,竭盡所能,上下求索,仍是一無所獲。

每過一日,拓拔野心中的絕望焦怒便增加一分,殘存的僥倖之念也越來越少,待到二十日後,已是從未有過的狂躁憤怒,胸膺如火山封堵,隨時都欲噴薄。

※※※

這天半夜,又是雷電交加,風狂雨驟,他正盤腿坐在兩儀鍾內調息,突然覺得大地劇烈震動起來。

收起神鐘,但見黑紫艷紅的雲層低低地壓在頭頂,萬千閃電如銀蛇亂舞,咆哮地猛烈撞擊地面。

炎風飆吼,四處地縫交相迸裂,急劇擴大,只聽轟隆連聲,萬千道赤紅的火舌齊齊猛烈噴吐。

頃刻之間,那白茫茫的雪野像是成了浮沉在滾滾岩漿上的裂石,被發狂發火浪沖天掀捲,不斷迸炸。燃燒的火彈絢麗穿飛,將天地照得奼紫嫣紅。

密雲翻騰,雷電亂舞,突然又下起了見所未見的暴雨來,雨水如傾,勢若天河崩瀉,夾雜著流星雨似地無數冰雹,砸在地火中,「哧哧」激響,青煙瀰漫,火勢反倒更猛,沖天席捲。

拓拔野週身澆透,寒熱交集,雙拳青筋暴起,憋悶了半個多月的悲鬱怒火彷彿也隨著地震雷鳴一齊迸爆,驀地奮起真氣,仰頭狂嘯。

霎時間,火屬真氣從丹田層層暴湧,穿過經脈,烈火似的從肌膚毛孔鼓舞而出,渾身頓時紫光怒放。受其所激,土屬真氣隨之奔騰週身,次第帶動金、水、木各屬真氣,洶洶席捲,在奇經八脈之間循環激轉,那種感覺說不出的酣暢痛快,彷彿與天地齊震,物我同化。

拓拔野心中一震,如遭電殛,突然想起蚩尤當日在這三天子之都,按照一日不同時辰,修煉不同經脈的事情來。是了!五行生剋,八極轉換……難道這蒼梧之淵內的奇怪氣象,竟隱隱暗蘊著三天子心法的諸種變化至理麼?

修神煉氣最佳之所,乃是能讓天、地、人交融感應之處,這也是為什麼歷代龍神都在東海之上、借助龍珠修煉真元,而歷代赤帝卻選擇在赤炎山口、閉關於琉璃金光塔內修行。

盤古、伏羲、女媧太古三帝既然選擇在這裡修煉,必有玄妙。

三天子心法看似博大精深,包容萬象,歸本溯源,講究的不過是陰陽交濟、五行變化、八極循環的三大奧義,只要能將此三者真正融會貫通,自當盡窺天地奧妙,和宇宙同化一體。

蚩尤不識太古蛇篆,當日眼前雖有滿壁三天子心法,卻只能略得一二。拓拔野天資聰慧絕倫,又是五德之軀,融五行譜、潮汐流、天元訣、宇宙潮汐流……各大絕學於一身,故而雖只聽蚩尤述其概要,已是醍醐灌頂,觸類旁通。但終究是霧裡看花,隔了一層。

此刻,身處這三天子修煉之故地,親身感應陰陽萬物的自然偉力,體內真氣不由自主地潛移默化,隨之不斷契合轉變,雖未見心法文字,卻彷彿已得三帝親傳,心中之震撼狂喜,實難用言辭描摹萬一!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奇異的念頭,難道天意冥冥,上蒼讓他墜入這太古囚獄,竟是為了讓他親身感應三天子心法之精髓,不讓這千古絕學隨著三天子之都的毀滅而一齊消亡麼?

一念及此,心中彭彭劇跳,連日來的悲怒、狂躁、絕望、恨惱……彷彿隨著那地火狂飆一齊噴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驚喜、激動、期待與振奮。隱隱覺得,只要能修成三天子心法,必有法子可重返大荒。

經此一夜,他心境大轉,信念大增,重又恢復了灑落樂觀之態。白日裡,依舊乘風高上,尋找脫身之路;夜間則盤坐於兩儀鍾內,天人合一,靜心感應那瞬息萬變的狂暴氣象,揣摩其中的奧秘,修煉五行真氣。

起初,每過一日,他就在蒼梧樹枝上劃上一道,到了半年之後,專心於天地之道,竟漸漸忘了時間,索性也不再刻畫記號。

如此日復一日,不分寒暑,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餓了,便以蒼梧花果充飢;渴了,便喝冰霜雨雪;困了,便在神鍾內盤坐調息,與萬物同化;醒了,便與風並舞,高上九天。

雖然始終未能找到重返大荒之路,但對於三天子心法的領悟日新月異,五行真氣亦越來越雄渾無間,稍感慰懷,相信終有一日可借此神功離開此處。原先的焦急憂慮之心隨著時間推移,也漸漸淡了下來。

偶爾夜深人靜、風暴將至未至之時,看著滿地霜雪、月光照影,想到龍女,想到蚩尤,想到那些掛念自己、自己掛念的人們,想到也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與他們重新相見,難免一陣陣刀絞似的難過。所幸還有白龍鹿想伴,不致太過孤單。

※※※

這日黃昏,晚霞漫天,狂風鼓蕩,拓拔野馭風低飛,到了那大海南岸,瞧著下方那金光燦爛的波濤,突然想起從前在東海的快樂時光,心中又是悲喜又是溫暖。被困此地這麼久,要麼忙於飛翔高天,要麼忙於盤坐於地,從未有閒暇在海邊玩耍片刻。

一時興致大發,解印白龍鹿,呼嘯著急衝而下,乘波踏浪。

碧濤鼓湧,白沫紛揚,白龍鹿時而上穿下鑽,翻騰海中,時而濕淋淋地沖天飛起,嗷嗷大叫,甚是快活。

拓拔野被它惹得哈哈大笑,童心復萌,和它玩起從前的諸種遊戲來,心情從未有過的放鬆愉悅。

白龍鹿長嘶一聲,凌空翻了幾個轉兒,直衝海中,大浪紛搖,波濤漸緩,過了許久也不見出來。

天際雷聲滾滾,烏雲湧動,風暴將至。

拓拔野只道它故意藏匿水中,笑道:「鹿兄,冰雹又要來啦。再不出來,我可就將你重行封印了。」連聲呼喚,不見應答,心中一凜,難道這海底下竟還藏了什麼大金鵬鳥似的太古凶獸?

正待潛入一探究竟,「嘩」地一聲,白龍鹿叼著一條一尺來長的紫鱗魚破浪沖起,搖頭晃腦,極是興奮。

拓拔野微微一怔,這些日子以來,他吃那蒼梧花果吃得反胃,早就四處遍尋食物。念力查探,未見海中有什麼魚獸,只道當日已被大鵬地火燒灼而死,沒想到竟讓白龍鹿尋到一尾。想來是藏在海底深處的岩石之下,未曾察覺。

白龍鹿躍到岸上,嗷嗷大叫,得意已極。

眼見那紫鱗魚在沙石上活蹦亂跳,拓拔野食指大動,哈哈笑道:「妙極妙極!鹿兄,今晚咱們終於可以改善伙食啦。」

話音未落,又是「嘩」地一聲,水浪高濺,一條長蛇飛也似的朝那紫鱗魚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拓拔野左手凌空虛抓,氣浪怒旋,登時將紫鱗魚吸到掌心。那長蛇一頭撞在沙礫裡,不分青紅皂白,「咯啦咯啦」地一陣貪婪亂嚼,驀地「哎喲」連聲,似是崩掉了幾顆牙齒,呼痛不已。

拓拔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見那「長蛇」乃是一個長了兩個腦袋的蛇人,頭上各戴一頂破爛不堪的氈帽,面黃肌瘦,齜牙咧嘴,神態甚是滑稽;心中一動,笑道:「是了,你是延維!」

「正是!」那雙頭人蛇神色一整,作凜然不可侵犯狀,喝道:「吾乃神族大巫延維是也!汝一黃毛小兒,竟敢搶吾之晚膳,不想活了乎!」一邊說著這些陳詞濫調,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他手中的魚兒,狂吞饞涎,隨時直欲撲上。

拓拔野早聽蚩尤說過這太古蛇巫的刁滑事跡,想不到以他之奸狡,當日竟未曾跟著大鵬沖天逃離。

有意逗他,故意將那紫鱗魚在手中搖來晃去,笑道:「聽說有幸遇見閣下,只要供奉膳食,就可稱霸天下。我將這條魚兒給你,你又給我什麼好處?」

延維蛇腹癟塌,咕咕直叫,若是換了從前,早已飛撲而上,連著這小子和那鹿獸一齊吞入肚內,大快朵頤;但如今渾身直氣都已被蚩尤吸走,念力全無,自是變得格外謹慎膽小,色厲內荏。

四眼隨著他的手指搖動滴溜溜地亂轉,喉結急劇上下滑動,心中閃過一個極為惡毒之計,喝道:「黃毛小兒!汝若拜我而饗,吾可令汝唾手而得『盤古九碑』也!」

《蠻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