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流滾滾,跌宕迴旋,腥臭濁氣撲鼻欲嘔。
拓拔野順著鯤魚的食道急衝而下,也不知過了多久,瞥見左前方有一個極為眼熟的腔洞,心中一動,拔身飛旋衝入。抬頭望去,果見上方肉壁上刻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洞房禁地,青帝及臭魚爛蝦不得入內」,正是當年自己戲謔之筆。心中一酸,熱淚竟險些湧出眼眶。
往裡走去,每隔數丈,肉壁上便刻了一行大字,有的是他所刻,有的則是龍女筆跡,皆是當年受困鯤腹,聊以消遣的遊戲筆墨。或揶揄素帝,或記錄趣事,或彼此出上幾道謎題……此刻觀之,彼時彼景鮮明如昨,龍女的音容笑貌更是歷歷在目。時而莞爾失笑,時而酸楚如割,悲喜交摻,難言其味。
穿過這迷宮似的蜿蜒的腔洞,前方陡轉高闊,他輕車熟路,左折右拐,到了一個隱秘的洞室中,空氣大轉清新。
洞室正中是一個鯨魚骨架所制的大床,床上整整齊齊地疊著獸毛、魚皮縫製成的衾被。四周擺放著各式冰桌、冰櫥,樣式雖然簡陋,卻一應俱全。正是當年他與龍女的「洞房」。
拓拔野怔怔地站著,胸膺如堵,恍如隔世。鯨油燈早已滅了,冰盆內的鱈魚肉凍如晶石,石壁上的百餘道刻痕猶在,洞角那十二個鯨魚骨末製成的沙漏依舊在無聲地流逝。
冰鏡前的骨梳上,縈繞著幾絲火紅的秀髮,他輕輕地撫摩著,指尖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六年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接近她,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想念她,想要低聲呼喚她的名字,心中卻像被髮絲緊緊纏絞,痛楚得幾欲窒息。
故地重遊,一切與從前離開時渾無變化,奈何朱顏不再,四壁徒立,縱有琳琅滿目,亦不過空空如也!
熱淚一滴滴地落在冰案上,如水波般洇化蕩漾。恍惚中,他彷彿又瞧見那張顛倒眾生的妖嬈笑靨,瞧見那雙溫柔如水熱烈如火、讓他生讓他死、讓他足以忘卻世間一切的眼波。
春秋荏苒,生死茫茫。她既不在此處,此時又當在何地?究竟還要經歷幾番磨難,才能得知伊人消息?心亂如麻,半年來的熱切希望又忽然變得微渺起來,方才屠鯤救世的雄心壯志也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冷卻了大半。
正自惆惘,忽聽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羞也不羞?」
拓拔野一凜,轉頭望去,但見一個冰雕雪琢似的清秀孩童騎在一條雪白的紫目螣蛇上,笑嘻嘻地朝他刮臉吐舌,又轉身朝洞外急速游去。
他微微一愕,這鯤魚腹中何來的孩子?忽覺他雙眼大而清澈,像極了某人,而那條紫目白蛇更與晨瀟豢養的小螣蛇極為相似,心中大震,飛身疾追,叫道:「別走!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童回頭扮了個鬼臉,格格笑道:「就不告訴你。」螣蛇游速極快,那孩子又對週遭環境瞭如指掌,忽左忽右,專挑狹小的甬洞鑽去,饒是拓拔野快如閃電,一時竟也抓他不住。
孩童拍手大笑,樂不可支,倒像是故意與他捉迷藏一般。
拓拔野念力四掃,察探到前方四個甬道雖然迂迴分岔,卻都回攏到右側十餘丈外的洞室之中。當下假意大喝猛追,待他尖叫著游入最左側的甬洞,立時折身返轉,抄近路到了那洞窟中。
過不片刻,果聽「絲絲」輕響,紫目螣蛇迎面游來,孩童正回頭顧望,轉身瞧見他,嚇了一跳,尖聲大叫。
拓拔野莞爾道:「看你還往哪裡走?」踏步上前,正欲將他抓住,腳下一空,整個地面突然朝下陷落;幾在同時,四周白光閃耀,一個巨大的魚顎骨牢籠轟隆衝落,「彭」地一聲,上下契合,將他罩在其中。
孩童笑得前俯後仰,唱道:「呆頭兔,傻乎乎,吃不成蘿蔔撞大樹!」
拓拔野聰明一世,也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今日竟陰溝裡翻船,被這乳臭頑童如此捉弄,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以他真氣,只需指尖輕彈,便可將這魚顎骨牢籠震成齏粉,但他對這孩子莫名地喜歡,有心逗弄,當下假裝不勝懊惱,頓足喝道:「這陷阱是你設計的麼?快快放我出去!」
「就不放你!」孩童從蛇背上跳了下來,雙手叉腰,滿臉得意歡喜,笑道,「我和我娘還做了好多機關陷阱,專門對付你這樣的壞人。你現在害怕已經太遲啦,誰讓你跑到我家來搗亂?」
「你娘?」拓拔野心中怦怦大跳,隱約中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斷定,道,「你娘叫什麼名字?現在哪裡?」
孩童道:「我娘叫……」雙眼突然一亮,瞧著他後方拍手笑道:「娘,你可算來啦!」
拓拔野呼吸窒堵,驀地轉頭望去,洞室空空,哪有半個人影?又聽那孩童遠遠地笑道:「呆頭兔,我娘叫『來無影,去無蹤』。你能瞧得見那就怪啦!」
回頭再看時,他早已騎著蛇游出了老遠,方知又上了這頑童的當。啼笑皆非,當下震開魚骨,繼續抄掠尾隨。
※※※
追不片刻,只聽那孩童尖聲大叫,怒道:「放開我!」心中大凜,驀地隱匿身形,循聲疾衝。
轉過幾個彎,豁然開朗,火光熊熊,數百個黑衣大漢手持火炬昂然圍立。那孩童赫然被天吳提在手中,不斷踢打掙扎。
廣成子負手站在右側,左邊立了一個白髮老者,鬚眉飄飄,仙風道骨,手中青銅鏡光芒斜照,投映在曲蜷嘶鳴的螣蛇上。正是許久未見的「萬獸無韁」百里春秋。
拓拔野又驚又怒,登時明白為何這巨鯤會一路朝南遊來了。瞧這數百人的衣著裝扮,似是百里春秋的門徒,隨他到此,多半是為了駕御鯤魚。
鯤魚凶威空前,合自己與天吳、廣成子諸人之力,亦難以抵擋,想不到竟會為百里老妖所左右。
果聽廣成子哈哈笑道:「久聞『萬獸無韁』御獸之術天下無雙,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單以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便穿透巨鯤脊骨,首尾相連,任意擺佈,這等能耐,祝老頭子可就遠遠比不上了。」
百里春秋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將那螣蛇收入春秋鏡,恭恭敬敬地道:「神上謬讚,愧不敢當。若無黃帝陛下、九天玄女鼎力相助,百里又如何能煉得這一萬八百枚神釘?即便有此神釘,沒有水伯神上的解印法訣與通天神力,又如何得奏其效?」
拓拔野這才明白此中緣由,心中一動,既然百里老妖是通過那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來駕馭鯤魚,若能種神其體,探得控制牙釘的法門,豈不可以奪為己用,化弊為利?
當下屏息凝神,思緒飛轉,謀劃如何蘆東擊西,造亂引開天吳、廣成子注意,再一舉救下孩童,挾擄百里。
那孩童奮力掙扎,怒道:「醜八怪,再不放開我,就別怪我生氣啦!」他稚嫩秀氣,扮出那凶巴巴的神情,越發顯得逗趣可愛。
眾人忍俊不禁,卻礙於「醜八怪」三字,不敢笑出聲來。天吳道:「你是誰?為何在這鯤魚肚裡?」
孩童大聲道:「我叫泊堯,這裡是我家,我自然要在這裡。你若識相,就快快將螣兒還給我,叩頭求饒,否則等我爹、我娘、我舅舅來,哭也來不及啦!」
眾人哄然齊樂,天吳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爹、你娘、你舅舅又是誰?」
那孩童泊堯還沒回答,左側甬洞喧聲鼎沸,又奔出兩行人來。
當先兩人一個虎頭人身,手腳如蹄,一對三角眼碧光閃耀,虎嘴裡盤著一條赤練蛇,雙臂還纏繞著兩條赤練蛇,彼此吞吐吐信;右邊那女子頭戴九頭鳳冠,鳳眼斜挑,冷若冰霜,紫黑長袍獵獵鼓卷。正是強良與九鳳仙子。
兩人朝天吳躬身行禮,滿臉欽服,齊聲道:「水伯神機妙算,龍族賊寇為避鯤魚,果然潛入海底大壑,現已被我伏軍團團包圍,相信不用太久,即可盡數殲滅!」眾人大喜,紛紛山呼萬歲。
拓拔野猛吃一驚,天吳臉上卻無半點喜悅之色,淡淡道:「能解印駕馭鯤魚,百里神上居功至偉。可惜功虧一簣,還是讓那拓拔小子逃了去。傳令虞將,所有『潛龍軍』全部出動,務必搜出那小子下落。那些龍族賊寇剽悍凶狠,雖然中伏,亦不可輕敵小覷。」
眾人轟然附應,幾位將官各自領命而去。
廣成子笑道:「水伯馭鯤而行,橫掃四海,莫說區區龍族,就算是苗、火、金、蛇加在一處,又有何懼?等到陛下剿滅苗賊,與水伯會師雷澤,天下可定矣……」
話音未落,「嗚——」地一聲低鳴,四壁狂震,天旋地轉,眾人猝不及防,趔趄搖擺,驚呼迭起。
天吳耳廓轉動,面色微變,皺眉道,「百里神上,鯤魚怎地突然轉向了?」
百里春秋亦云裡霧中,不明所以,沉聲喝道:「佈陣,馭鬼驅釘!」那數百名黑衣弟子齊聲呼應,環繞著他盤坐在地,各取出一排骨珠,纏繞在十指之間,低頭唸唸有辭。
萬千道白光從眾人手中的骨珠射出,齊齊匯向百里春秋的青銅鏡,「噹!」銅鏡狂轉,驀地衝起一道滾滾金光,朝上怒舞。
洞室通明,鯤魚劇震,頂壁上方隱隱約約現出一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寬約千丈,長則不見始終,每一塊骨節都大如山嶽。
在春秋鏡映照下,鯤魚狂吼不止,椎骨中光焰噴搖,刺目不可逼視,漫漫如銀河璀璨,又像是無數凶靈在哭號亂舞,壯麗而又奇詭。
泊堯大眼骨碌碌四下轉動,又驚又奇。眾人鴉雀無聲,廣成子、強良、九鳳等人也被眼前奇景所震,隨著洞室東傾西搖,仰頭凝望,滿臉駭異。
拓拔野等的便是此刻,正欲衝上前去,將那孩子救下,忽聽極遠處傳來一聲蒼涼淒詭的號角,飄忽悠渺,霎時間如遭電殛,週身僵凝。
天吳等人亦臉色陡變,惟有泊堯喜笑顏開,拍手叫道:「我娘來啦!醜八怪,再不放開我,就有得你苦頭吃啦!」
「你娘?」天吳一怔,驀地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喝道,「你娘是誰?是不是龍女雨師妾?」激動之下,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泊堯被他捏得生疼,汗珠都涔涔冒了出來,臉上卻無絲毫懼色,大聲笑道:「想不到醜八怪也有幾分見識。我娘是東海龍妃,我爹是當世龍神,我舅舅是朝陽水伯……隨便哪個伸出手指,都將你像蝦米一樣捏死,怕也不怕?」
拓拔野喉嚨彷彿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呼吸不得,胸膺充盈著震驚、幸福、狂喜,幾欲爆炸開來。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迴旋反覆:他是我的兒子,是我和雨師姐姐的兒子!
天吳喃喃道:「舅舅?」臉色漲紫,又陡轉蒼白,鬆開手,怔怔地望著他,想要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泊堯見他神色古怪,只道果已害怕,心下得意,驀地從他手中掙脫躍下,扮了個鬼臉,笑道:「醜八怪,還算你識趣。」撒腿正往外跑,卻被廣成子一把抄住,掙扎怒叫。
拓拔野一凜,待要上前相奪,已然不及。廣成子的五指扣住泊堯咽喉,稍一用力,立時回天無術。
天吳喝道:「你做什麼?放開他!」
廣成子笑道:「水伯神上,龍女通敵叛族,為了拓拔小子,連家人、臣民全都不顧了,百死莫贖其罪。這小娃兒是她與拓拔小子的野種,你就這般放了他,又怎讓天下人信服?」
天吳八頭凶睛怒火跳躍,冷冷道:「這是我家內事,何時輪到你來插話?黃帝陛下遣你到此,是協從助我,可沒叫你反客為主。」雙拳緊握,素筋暴起,殺機顯已大作。
廣成子被他灼灼逼視,殊無退縮之意,從容微笑道:「在下一介鄉野村夫,豈敢妄涉水伯家事?但古人云『帝王家事,即天下事』,水伯乃當今水族至尊,就連黑帝也要尊你為無上族神,你的家事,自然就是水族之事,天下之事。水伯既在位上,自當為天下著想,又豈能因一己私情,辜負九州百姓?九鳳仙子,強良神上,我說的對不對?」
九鳳、強良等人默然不語,百里春秋等人亦低頭盤坐,假意駕馭鯤魚,一言不發。眾人既不辯駁呵斥,自是表示同意無疑。
天吳胸膛起伏,強壓怒火,他雖對這突然冒出的外甥存了幾分憐惜之意,但拓拔野終究是水族第一大敵,自己好不容易推翻燭龍,奪權登位,這幾年來卻接連為拓拔、蚩尤所敗,聲望大受影響。族中雖然暫且還無人敢與己抗衡,但潛流暗湧,不可輕視。倘若眼下因為叛族投敵的妹子而授人以柄,威信勢必飽受質疑,搖搖欲墜。
他苦心孤詣,歷經各種磨難才有了今日權勢,自容不得半點馬虎,當下鬆開雙拳,冷冷道:「誰說我要饒他了?不放長線,又焉能釣得大魚?不讓這孩子逃去找他爹娘,又如何能擒住拓拔小子?」
廣成子微笑道:「水伯既有此話,我們就全都安心啦。不如先給這小娃兒餵下『彩屍勾魂蠱』,再送他去找爹娘。」右手抓起幾隻絢彩斑斕的蜈蚣,捏開泊堯的臉頰,便欲往裡塞去。
拓拔野大怒,伏身急衝,忽聽角聲蒼涼刺耳,鯤魚劇晃,眾人腳下一個踉蹌,左右跌走,廣成子手中的蠱蟲盡皆震斃。
蒼龍角聲越來越近,直如鬼哭神嗥。鯤魚悲吼,雷聲般隱隱迴盪,那巨大的脊骨急劇扭擺,眩光滾滾,刺得眾人眼酸淚流。百里春秋等人面色慘白,驚火交集,骨珠齊搖,銅鏡光芒大作,誦念聲嗡嗡並奏。
「叮」地一聲,一根三尺來長的青白獠牙突然從上方肉壁射出,猛撞在地,碎裂數段。既而「叮叮」之聲大作,轉瞬間,又有十餘根獸牙釘從鯤魚椎骨倒射而出,接連碎斷。
拓拔野又驚又喜,知是龍女無疑。北海諸獸最為恐懼的莫過於蒼龍角聲,這一萬八百枚獸牙釘既封鎮了萬千凶獸亡靈,自然亦不能倖免。
以龍女個人之力,要與百里春秋等數百人的念力抗衡,進而遙控鯤魚脊骨,固然難於登天;但若只想將獸牙釘中的亡靈逼至癲狂,加以破壞,卻是輕而易舉。
洞壁狂震,「叮叮」不絕,天吳、強良等人臉色齊變,春秋鏡與蒼龍角對抗越久,迸飛震裂的獸牙釘勢必越多,一旦損壞的牙釘超過三成,縱使百里春秋有通天之力,也再無法遙控鯤魚了!
轉頭掃探,角聲四下迴盪,不知究竟從何處傳來。鯤魚腹內乾坤遼闊,腔洞更如迷宮縱橫,一時間又去哪裡找著龍女,加以制止?
廣成子掐住泊堯脖頸,高高舉起,朗聲喝道:「我數三聲,龍女再不停角現身,你乖孩兒的魂魄就再也追不回來啦!」頓了頓,運足真氣,如洪雷震盪:「一……二……」
「三」字還未出口,蒼龍角聲果然頓止,鯤魚悲鳴,震盪稍減,只剩下那數百人的誦念聲,嗡嗡震耳。
天吳等人微微鬆了口氣,百里春秋更是滿頭大汗,驚魂未定。過不片刻,又聽一個女子低低歎息道:「大哥,我避塵隱居,早已不問世事,你又何苦步步相逼,為難於我?」
眾人一震,那聲音慵懶柔媚,聽在耳中,當真如魂銷骨蝕,萬念俱無。拓拔野更似雷霆齊響,霹靂加身,一動不動地僵立在距離廣成子二十餘丈處,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只聽得腳步聲聲,涼風刮卷,幽香撲面,一個黑衣的女子從右前方的甬洞徐徐步出。紅髮飄卷,秋波流盼,火光映照在她的容顏上,如霞光暈染。
眾人呼吸一窒,心跳齊齊頓止,就連廣成子腦中亦霎時間空白一片,怔怔地舉著泊堯,被她容光所懾,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慚穢之念。
萬籟無聲,除了火焰兀自「劈啪」作響。一切似乎全都凝固了,彷彿只過了短短剎那,卻又彷彿過了渺渺千年。
六年間,拓拔野做過多少回這樣的夢呵,夢中歷歷真實,夢醒卻恍惚如幻。譬如此刻,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灼痛如燒,他卻為什麼還是分不清究竟身在夢裡,還是夢外?
她洗盡了鉛華,素顏如雪,純淨如冰,卻比從前的魅惑妖嬈更加風華絕世。那雙讓他朝思慕想的眼睛,澄澈如秋水,深邃如汪洋,彷彿滌盡了從前所有的痛楚、屈辱、悲傷和苦難,每一次流轉,都美得讓人窒息,不敢逼望。
就連她那原本馥郁勾魂的幽香。也彷彿氤氳成了霜風裡的秋菊、冰雪後的臘梅,聞之醍醐灌頂,心神俱醉,卻不敢有半點輕慢。
望著她嘴角微笑,淡定自若地從他眼前、從人群中翩翩走過,拓拔野心中那無邊的空茫全都化作了劇烈的錐痛和恐懼。多麼害怕、多麼害怕一伸出手,她又如輕煙飄渺、水波渙散!
※※※
洞室中鴉雀俱寂,掉針可聞。
泊堯趁廣成子分神,驀地掙開他的五指,憋紅了小臉,劇烈咳嗽,喘著氣憤憤叫道:「娘,你可算來啦!這些惡人闖進我們家,抓走螣兒,你快吹角好生教訓他們!」
雨師妾嫣然一笑,柔聲道:「傻孩子,你說的『醜八怪』便是你親舅舅,又怎會真與我們為難?」轉身凝望著天吳,悲喜交織,微笑道:「大哥,好久不見。你的小外甥很是淘氣,如果冒犯了你,可別見怪。」
天吳眼眶微微一紅,冷冷道:「你投敵叛族,早已和我恩斷義絕,這『大哥』二字我可授受不起,我也沒如此好福氣,有這麼個外甥……」
泊堯「呸」了一聲,怒道:「你才不是我舅舅呢。我舅舅是水族少有的大英雄,相貌堂堂,對家裡人最是照顧愛護,又怎會是你這無情無義的醜八怪!」
廣成子哈哈一笑,將他放了下來,道:「雨師國主,水伯神上對你情深義重,天下盡知。你何苦鬼迷心竅,為了那薄情寡義的拓拔小子,連自己的大哥、族人全都不要了?只要你現在改悔,幫我們擒住那小賊,立刻便能閤家團圓,共敘天倫,享盡榮華富貴……」
雨師妾聽若不聞,凝視著天吳,柔聲道:「大哥,我既已嫁給拓拔野,理當事事為他著想,生為其婦,死為其鬼。你要殺要剮,我自無半句怨言。但是泊堯又有何罪?他血脈中所流的,也有一半是朝陽谷的血,難道你真忍心任由外人這般欺侮他麼?」
「住口!」天吳臉色一沉,憤怒無已,森然喝道,「你若真知道內外有分,就不會冒瀆我朝陽谷列祖神靈,和那拓拔小賊生下這麼個孽種來!那小賊待你有什麼好?你不過消失幾年,他便按捺不住要迎娶西陵公主為妻了。你當他是寶,生死不移,他卻視你如草,朝夕可拋!」
拓拔野心中如刺,臉上熱辣辣地一陣陣燒燙,他雖然片刻也未曾忘記龍女,更無絲毫負她之意,但被水伯這般疾言厲色地呵責,仍是倍覺愧疚。
雨師妾卻毫不驚詫恚怒,搖了搖頭,柔聲道:「大哥,我不知道這幾年中,大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從前我醜賤為媸奴也罷,紅顏變白髮也好,拓拔都真心相守,不離不棄。待我之心,一如我所待他。所以就算他當真要娶西陵公主,也必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什麼理由,我都會全力支持,毫無保留。」
天吳怒極反笑:「好,好!你既執迷不悟,願受天下人恥笑,那也由得你。橫豎你不再是我朝陽谷人,生死榮辱,都與我沒半點相干!」
雨師妾微微一笑,道:「大哥,我知道你心底裡依舊關心我,所以才會這般說。但你可知喜歡一個人到了極致時,不是兩兩相依,而是同化一體,無論是萬水千山,還是生老病死,都不會將彼此隔絕分離。只要兩心如一,慼慼相印,世人如何看待,怎生評價,又有什麼關係?」
拓拔野熱血上湧,淚水瞬間迷濛了眼睛,剎那之間,這些年所有的辛酸、坎坷、磨折……盡皆化作了輕煙裊散;強虜大敵,生死成敗,也全都變得無關緊要了,他彷彿突然又變回了從前那無所畏懼、灑落不羈的傲岸少年。
廣成子拊掌大笑道:「好一個情如金石的癡情女子!既然水伯苦心相勸,也無濟於事,不如成全這對癡情怨偶,讓他們一家三口同眠鯨腹,千秋萬載,永結同心。」
提起泊堯,笑道:「雨師國主,右邊五百丈外,便是鯤魚氣孔。在那裡吹角,整個北海都能聽著。拓拔龍神若真如你說的那般癡心,聽到你的蒼龍角,必定會不顧一切地趕來。但他若是變了心,嘿嘿,那你就怪不得我啦。」
強良、九鳳仙子等人見天吳默然無語,知他也已同意,當下將龍女團團圍住,簇擁著朝右邊腔洞而去。
拓拔野凝神掃探,果然聽見彼處傳來浩蕩呼吸與洪流澎湃之聲,當是鯤魚氣孔無疑。想起當日將晨瀟、雨師薇托送而出的情景,更無顧慮。當下東折西轉,抄捷徑搶先掠到了氣孔附近。
熱氣蒸升,灼燙如火,四周白濛濛一片,什麼也瞧不真切。四周肉壁遙遙環立,上方是直徑達數千丈、高不可見終點的氣孔長道。鯤魚吸入的海水則在下方滾滾沸騰,宛如碧綠的熔岩,再過片刻,便要隨著鯤魚的這次呼氣,一齊朝氣孔外噴薄了。
過不片刻,眾人影影綽綽地從那水汽雲霧中走了過來。
拓拔野火目凝神,真氣畢集,右手緊緊地握住天元逆刃。心中彭彭狂跳,掌心中滿是汗水。他生平經歷了多少凶險惡戰,卻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緊張。這一刀劈出,關乎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他苦苦候守的幸福。
三百丈……兩百丈……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越來越近了,近得連眾人肌膚上的汗毛他都可以歷歷看清。廣成子的五指依舊扣在泊堯的脖子上,九鳳、強良一左一右,夾護在龍女兩旁,只要他們稍一用力,萬事俱休。
「轟!」當是時,那沸騰翻滾的水浪突然噴爆了,在洶洶白汽的推湧下,像一條巨大的青龍從眼前咆哮破空,滾滾而上,轟鳴聲震耳欲聾。
四壁收縮,天搖地動,眾人心神俱是一顫。
拓拔野更不遲疑,天元逆刃、極光氣刀轟然合一,凌空怒劈。「彭」地一聲爆響,五氣循環,相生相剋,四周所有的水浪、炎風、蒸汽……被其席捲,瞬間同化為一,狂飆似的朝眾人撲面撞去。
這一刀看似簡單無奇,卻凝聚了他修煉「天子心法」整整三年之所得,天人相感,萬物同化,幾乎已臻化境。
眾人呼吸一窒,紛紛倒撞橫飛。幾在同時,他疾衝如電,鬼魅似的斜掠插上,一把抓起從廣成子手中鬆脫而出的泊堯,回身一記「星飛天外」,猛劈在廣成子倉促打來的翻天印上,將他震得踉蹌飛跌。
還不等眾人回過神來,他又接連幾記「天元訣」,絢光爆舞,夭矯迴旋,殺得天吳、強良招架不迭,哈哈長笑道:「多謝水伯美意,千里送鯤魚,讓我們閤家團圓,共敘天倫!」翻身倒掠,順勢抱住龍女,旋身衝入那滾滾狂流,朝氣孔外破空噴去。
這幾下一氣呵成,快逾閃電,待到眾人驚嘩起時,他早已懷抱著母子二人,沖天飛出數百丈高。
雨師妾「啊」地失聲低呼,怔怔地望著他,雙頰酡紅如醉,又驚又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相別數年,拓拔野的修為日新月異,當世罕匹,方才屏息斂氣站立一旁,竟連她也嗅察不著半點氣味!
拓拔野心中歡喜得幾欲爆炸開來,緊抱二人飛旋上衝,哈哈大笑道:「夜長有時盡,相逢豈無期?好姐姐,可惜這鯤魚不是三生石,腥臭水浪更非不老泉!」驀地低頭吻落,緊緊封住了她的雙唇。
他來得那麼兇猛而又恣肆,宛如暴雪崩山,宛如野火蟟原。她腦中嗡地一響,天旋地轉,週身彷彿岩漿噴薄,和他一起熔化了,炸散了,毀滅了,變成了萬千紛亂的虛無……
她軟綿綿地環臂抱著他,彷彿化成了輕絮,變作了流雲,悠悠飄蕩在無窮無盡的碧虛;又彷彿碾作了微塵,散成了細雨,揚揚墜落到深不可測的淵底……
她彷彿聽見春風吹開了花蕾,溪流漱洗著山石;彷彿看見細雨擊碎了池塘,荷葉染青了月色……彷彿又回到了年少時每一個萌動的春天,每一個美麗的盛夏,每一個夢想和等待的夜晚。
她彷彿看見那時的夜空,那時的星辰,看見流星劃過時她許下的每一個心願,看見那與他交錯而過的、純淨如冰雪的青春。
隱隱約約中,她又似乎聽見水浪轟鳴,鯤魚咆哮,泊堯在耳畔怒道:「呆頭兔,你吃了猛犸膽兒啦,快放開我娘!她是我的,不許你親她……你還親!你還親……」心中一顫,淚水如春洪決堤,胸膺中卻充盈著無邊無垠的歡愉喜悅,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哭呢,還是在笑。
狂風吹來,萬象繽紛,倏忽盡散。她緊緊地抱住他,淚水在她與他的舌尖泛開,跌宕成甜蜜而酸楚的五味。
水浪高噴,夜穹無垠,瑰麗的極光在他們四周飛旋閃耀,映照在下方淼淼冰洋上,彷彿很久遠的夏夜,那漫天怒放的煙花。
夜長有時盡,相逢豈無期?共枕三生石,齊漱不老泉。南國春暖花開,北海極夜將盡,她等了一生零五年十一個月又二十三天,終於等到了他。
而這一次,終於不再是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