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星稀月朗,寥落地懸掛在無邊無垠的涿鹿之野上。大風呼號,鼻息間儘是屍臭與草木燒焦的氣味。
蚩尤衣袂獵獵,昂然兀立,四周槍戈橫斜,屍橫遍野,遠處依舊有火星在隱隱跳躍。眾將士正三三兩兩,舉著火炬穿行其間,搜尋傷者。
漫天兀鷲尖啼,爭相撲落,或啄食眼珠,或拽扯腸子,彼此撲翅奔踏,搶成一團;週遭有人走近,立時轟然飛散,但盤旋片刻,便又重新俯衝而下,循環反覆,驅之不去。
他彎下腰,抓起一捧土,濕漉漉的泥中大半是暗紅的血,心中悲鬱如堵。
短短一日,這蒼茫無邊的草野又吞噬了多少九黎男兒!他們踏過炎沙,涉過冰河,翻過高不可攀的崇山雄嶺,殺過不可計數的剽悍凶敵,最終卻依舊骨埋碧草,血染黃沙,成了鷹鷲的腹中之物。
這些年來,為了夢想中的蜃樓城,縱橫萬里,南征北戰,從未有過片刻的退縮恐懼。但當此刻,狂風呼嘯,苗刀長吟,血沙從指縫間籟籟飛散,突然之間,他竟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與蒼涼。
一路向西,勢如破竹,距離陽虛城已不過三百餘里,十年壯志,彷彿指日可酬,然而他卻付出了何等慘重的代價呵!
八萬苗軍身經百戰,戟折甲裂,存者不足三成。單只這七日間,血戰而死的將士便有一萬兩千餘人,其中甚至包括了與他親如叔侄的狂人段聿鎧,湯谷舊部夏猛、沙真山。以及九黎的雷波與阿皮。
萬里山河盡枯骨,五族烽火猶未銷。還要經歷多少鑫戰,掩埋多少勇士,才能擊敗帝鴻,讓天下處處儘是蜃樓城?
忽然又想起當年羽青帝所說的話來。當時年少輕狂,血氣方剛,尚不能真正體會其意,如今方知此中艱辛。
遠處號角聲似有若無,清寒曠遠,和著周圍低沉的戰歌與鳥鳴,更覺徹骨森冷。蚩尤極目四望,東南西北數十里外,篝火隱隱,如星河迤邐,連成一片。他們已被土、水兩族三十萬大軍重重包圍,過了凌晨,又將是連番鑫戰。不知明夜此時,還會有多少九黎戰士倖存下來?
心潮洶湧,雙拳緊握,掌心中的碎石都被捏作了齏粉,籟籟紛揚。
晏紫蘇見狀,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上前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正想說些激勵話語,腥風撲面,突然覺得一陣強烈地煩悶噁心,忍不住「哇」地彎腰幹嘔起來。
蚩尤猛吃一驚,只道她受了內傷,忙扶住她肩膀,將真氣綿綿傳入。
晏紫蘇臉色蒼白,搖了搖頭,雙頰又泛起紅暈,微笑道:「沒什麼,只是這屍臭味太過刺鼻啦。」心中卻是一陣酸苦甜蜜,暗想:「呆子,你就快有一個小魷魚了,還不知道麼?」
以蚩尤的超卓念力,原本不難察覺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這半年來全心戰事,對她難免有所疏忽。尤其這一個多月來,姬遠玄以十餘倍兵力,合圍包抄,四面埋伏,將九黎苗軍誘困在涿鹿之野,每一日戰況都極之慘烈。晏紫蘇不願他有半點分神,故而也絕口不提。
當是時,又聽遠處腳步沙沙,轉頭望去,柳浪領著一行人走了過來。當先那人銀盔白甲,背負雙槍,身上鮮血斑斑,正是金族「雪鷲將軍」古思遠。
兩人又驚又喜,蚩尤大踏步上前,笑道:「古將軍,你們可算來了!廣成子和百里春秋已經被打退了?陸虎神與黃天犬的大軍現在何處?」
古思遠神色凝重,朝他躬身行禮,沉聲道:「苗帝陛下,陸將軍與黃神上雖已突破符禺山之圍,但一時半刻,還是不能擊潰鬼國屍兵;拔祀漢與天箭的寒荒軍也被水妖阻在了中曲山一帶,無法趕來。古某奉陛下與素女之旨,率領五千飛騎軍先來增援,卻被王亥、大鴻攔狙,傷亡甚眾,只餘九百騎兵到此。」
晏紫蘇心中一震,大為失望。
連月來,火族、木族內戰正酣,自顧不暇;拓拔野的青龍艦隊雖然凱歌高奏,但自入北海後,便渺不知其蹤;晨瀟所率的蛇族大軍也被水妖包抄,在邊春山一帶陷入苦戰。
苗軍雖所向披糜,深入土族腹地,奈何遙無援應,又被帝鴻與水妖大軍重重包圍,要想僅憑一己之力攻破陽虛城,打敗賊敵,斷無可能。這七日來,血戰涿鹿之野,寸步不退,便是等候金族援兵,來個東西夾擊,豈料卻盼來了如此消息。
古思遠又將一路打探的情報一一道來。眾人越聽心情越是沉重,晏紫蘇方纔的滿腔喜悅更是蕩然全無。
己方的各路援兵盡被攔截便也罷了,帝鴻還從西海各蠻國調集了一支十萬人的大軍,源源不斷地往涿鹿之野趕來。與此同時,水族的三大軍團也已擊退了蛇族大軍,正從北邊與東北側向涿鹿全速逼近。
苗軍馬不停蹄接連征戰了六個月,早已糧盡馬乏,就連槍尖、刀鋒都已刺鈍卷刃。一旦敵軍全線合圍,寡眾懸殊達二十五倍,即便苗軍再過驍勇善戰,也斷難全身而退。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趁早掉頭,殺出重圍,盡快與盟軍會合,而後再休憩整頓,重謀伐舉。
晏紫蘇心下雪亮,卻對丈夫最是瞭解不過,以他桀驁剛猛、一往無前的性子,豈會甘心在強敵面前畏縮退逃,功虧一簣?即便他肯聽自己之勸,那些剽勇凶悍的九黎將士,又焉能忍受這等奇恥大辱,不為戰死的弟兄報仇雪恨?
滑到唇邊的話又嚥了回去,故意轉頭道:「柳軍師有何妙策?」這幾年來的行軍打仗,蚩尤每每聽從柳浪之計,少有敗績,對他越來越加倚重,苗軍將士亦頗信其言;只要他主張突圍撤退,多半品還有轉機。
眾人紛紛朝柳浪望去。
柳浪沉吟道:「帝鴻誘我們孤軍深入,便是想切斷援應,全力圍殲;如果再不盡早突圍,勢必成甕中之鱉,任人宰割。但眼下北邊,有水妖八萬精銳,南邊有應龍、王亥四萬獸騎,帝鴻親率十萬大軍鎮守西側,東邊則是水、木九萬聯軍。若是朝北、朝東突圍,即便衝殺得出,勢必要迎頭遇上水妖的三大軍團,正中賊軍下懷。最為穩妥的,自是向東南方突圍。但是……」
搖了搖頭,道:「但是帝鴻素來陰狡毒辣,計算精準,又怎會給我們留下這等明顯的空隙?我遣人仔細查探過了,東南山谷陡峭蜿蜒,地勢險要,恰好是洋水、黑水交匯之地。眼下春雪初融,河水原當極為充沛湍急,但那裡河道居然乾涸如小溪,忒也蹊蹺。
「如果我猜的沒錯,應龍定然早已在兩河上游築壩堵水,只等我們朝東南突圍渡河時,便仿照當日溺殺烈碧光晟十萬大軍的方法,決堤放洪,兵不血刃,將我們盡數殲滅……」
古思遠臉色微變,失聲道:「是了!我晌午飛過黑水時,的確瞧見土妖在上游築起長堤,我還道是……還道是帝鴻截流蓄水,切斷下游補給。」
眾人大凜,想起當年火族十萬精兵被炎火流沙卷溺、焚燒的慘烈情景,更是寒毛盡乍。
蚩尤雙眸怒火閃耀,嘿然冷笑道:「很好!既然他們已經安排妥定了,我們便一不做二不休,朝西南突圍,殺了應龍、王亥,再炸開堤壩,衝他們個落花流水!」
柳浪點頭道:「不錯。只要過了黑河,便是桂林八樹與流沙赤水,地勢惡劣,更有利我軍作戰。朝西可進入金族,朝東可與炎帝會合,再不濟,也能將賊軍引到九山下,決一死戰。」
眾將聞言,精神都是一振。九黎群雄在蒼梧之淵生活了數十年,越是艱險惡劣的環境,反倒越能激發出昂揚鬥志,這也是姬遠玄特意將戰場選在遼闊平坦的涿鹿之野的原因。
當下蚩尤畫地為圖,與柳浪等人仔細謀劃,反覆推敲,定下突圍路線,又傳來諸將,一一授命。
大戰在即。看著群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知為何,晏紫蘇惴惴忐忑,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轉頭望去,西南夜穹暗雲密湧,詭譎莫測,想起今日卜算子所卜的幾個大凶之卦,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越發強烈了。
帝鴻凶狡狠毒,既花費半年光陰,步步為營,將蚩尤誘入此局,必已安排周全。焉知不會在西南一帶伏下重兵,以逸待勞?苗軍晝夜連征,已如強弩之末,寡眾又如此懸殊,真地還能像從前那樣僥倖,再次殺透重圍麼?倘若……倘若魷魚有個三長兩短……心中一顫,恐懼陡然如潮席湧,難以呼吸。
密議既定,月過中天,眾將各自領命而去。
蚩尤見她俏臉蒼白,蹙眉不語,知她為自己擔憂,握住她冰冷的手,傲然道:「放心吧,當日碧山腳下,帝鴻賊軍多我二十倍,不是照樣被我們殺得丟盔棄甲、潰逃百里麼?明日一戰,我要讓這些妖孽從此聞風喪膽!」
晏紫蘇勉強一笑,頭頂鳥鳴清越,兩隻鷲鳥橫空掠過。她仰起頭,怔怔地望著那兩隻鳥越去越遠,突然覺得一陣尖如刀扎的酸楚,淚珠奪眶。
「怎麼了?」蚩尤一驚,扳過她的肩頭。
她搖著頭,哽咽著想要說話,淚水卻如春洪決堤,洶洶難止,驀地將他緊緊抱住。多麼想……多麼想現在就騎乘太陽烏,和他遠遠地離開這裡呵。什麼一統大荒,什麼正義理想,什麼蒼生百姓天下社稷,對她來說都不過輕如鴻毛,她只想和他比翼雙飛,永不分離!
蚩尤隱隱知其心意,卻不知當如何慰藉,惟有合臂將她擁在懷裡,不住地撫摩著她顫抖的肩背,五味交集。
狂風鼓舞,她的髮絲繚亂地拂動著他的臉龐,酥麻刺癢,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夜,那撲面飛舞的柳絮。
那一夜,娘親死了。他一個人在蜃樓城裡狂奔,柳絮象尖針一樣地刺紮著臉頰,刺酸了眼睛,刺出了滿臉的淚水,刺疼了心。
他踉蹌跌倒在礁巖間,迎著怒浪撕裂了衣裳,捶擊著胸膛,想要放聲大吼,卻吼不出半點聲響。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誰無死?大丈夫生當如霹靂縱橫天下,死當如驚雷震撼四海。但他又是那麼怕死,怕親朋摯友離世消失,從此永訣。尤其害怕失去此刻懷中的女子。
少年時聽段狂人說過,天地分為混沌、仙、幻、人、鬼五界,人在五界中輪迴循環,生生不息。但世間既無本真丹,明日之戰,晏紫蘇若是死了,必定魂湮魄滅,化作虛無,再不可能重生轉世!
想到這些,竟覺得一陣尖利如錐骨的恐懼。驀地深吸一口氣,拋卻雜念,一字字地沉聲道:「好妹子,你放心,我們此戰必勝無疑。我定要砍下帝鴻的頭顱,祭奠我爹和你娘的在天之靈!」
晏紫蘇微微一顫,正想說話,忽聽「轟」地一聲巨響,一道紅光破空怒舞,照得天地一片彤紅。幾在同時,號角四起,戰鼓如雷,遠處遙遙響起怒吼衝殺聲,遍野呼應。
大風呼捲,亂草起伏,蹄聲如狂潮,大地隆隆震動。西邊天際湧起黑壓壓的一片烏雲,接著北邊、南邊、東邊也翻湧起層層「密雲」,仔細一看,赫然竟是數以萬計的惡鳥凶禽正急速逼近。
蚩尤又驚又怒,這些妖孽終於還是提前進攻了!心中雜念蕩然無存,舉起號角,「嗚嗚」長吹。
苗軍將士枕戈待旦,等得便是此刻。頃刻間,週遭營寨號角大作,鼓聲咚咚,聲勢震天動地,將四野角聲盡數蓋過。
蚩尤解印十日鳥,抱著晏紫蘇翻身躍上,沖天盤旋,用古語對著四下縱聲高呼道:「九黎的勇士們,你們渴了嗎?那就去割開敵人的喉嚨,痛飲他們的鮮血!你們餓了嗎?那就去撕裂敵人的筋骨,生吃他們的血肉!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要在赤水河的南岸,用他們的頭顱作我們慶功的戰鼓!」
他的聲音如驚雷滾滾,遍野激盪,聽得苗軍將士熱血沸騰。他每說一句,群雄便怒吼著呼應一句,說完最後一句,營寨中歡呼如爆,鷹族的戰士們率先騎鳥高沖,隨著他朝西南呼嘯殺去。
「砰砰」連響,營寨的木柵石欄接連震飛,像、熊、牛三族將士騎著巨象、黑熊、青牛狂奔而出。虎、狼兩族勇士兩翼齊衝,嘯吼不絕,護衛著馬、羊、猴三族騎兵,勢如狂飆疾捲。
※※※
號角激越,殺聲震天。十日鳥歡鳴穿梭,飛掠如電,晏紫蘇從背後緊緊地抱住蚩尤,頭髮、衣裳獵獵鼓卷,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遙遙望去,四面八方火炬漫漫,連接於天地之間。彷彿星河滔滔圍合,恢弘壯觀。鳥群尖啼,來勢洶洶,下方則是無邊無際的獸騎,奔騰席捲。
目測估算,距離西南應龍、王亥軍僅有十里之遙,與西邊的帝鴻旗軍相隔約二十里,北邊,東邊的水、木聯軍當有三十餘里。寡眾懸殊,一旦被合圍猛攻,四面受敵,後果不堪設想。唯一的生路,便是搶在其他三方包夾之前,擊潰應龍、王亥,殺出重圍!
念頭未已,「咻!」「咻!」「咻!」「咻!」前方紅光縱橫,火箭怒舞,被蚩尤與十日鳥震掃,擦著她的四周繽紛飛過,衝入下方草原,登時沖湧起團團赤焰。
那矢簇上也不知塗抹了什麼奇物,擦風起火,被氣浪掃蕩,更怒爆如飆,穿入地表,土石盡炸,騰空掀飛。
當先幾隻巨象避之不及,被火矢破入,厚實的象皮竟也瞬間炸裂,週身火焰熊熊,嘶聲慘鳴,轟然倒地。
狂奔而來的象群、素牛受驚,悲鳴亂奔,十幾名九黎將士猝不及防,登時掀翻撞落,被後方衝上的獸群亂踏而死。
蚩尤苗刀旋舞,光浪擴散如漪,將火矢接連震飛,縱聲喝道:「蔽目,起盾!」眾將士撕下布帛將獸騎雙目遮住,高舉蒼梧木盾,齊聲怒吼,風馳電掣地朝著那越來越近的應龍大軍奔去。
鳥群尖嘯,黑壓壓地迎面衝來。每隻凶禽飛獸上都騎了一個金甲銅盔的戰士,弓張如滿月,箭來若星雨,正是土族最為精銳的飛獸軍。
當先那人鳳翎白盔,臉如冠玉,當年蟠桃會上曾與蚩尤有過一面之緣,當是支離山城主嬰勺。望見蚩尤,高聲長嘯,橫拉龍骨長弓,「彭!」一道金光滾滾怒爆,火龍似的朝他當頭射來。
蚩尤戾氣上衝,看也不看,喝道:「滾你奶奶的紫菜魚皮!」苗刀斜劈,光芒火爆,那道紫銅光矢應聲飛炸。
光漪激盪,餘勢未消,瞬間又衝出數十丈,將嬰勺手中的龍骨長弓連著座下龍鳥一齊劈裂。
嬰勺「哇」地噴出一口淤血,翻身飛彈,甲冑迸散,斷弓「嗚嗚」飛旋,霍然貫入他的右肩,鮮血激射。
兩側衛士大驚,騎鳥俯衝來救,還不等接住,蚩尤業已騎鳥衝到,苗刀狂飆掀捲,青光轟然劈入嬰勺頭顱,氣浪一鼓,血肉迸炸,那五六名衛士登時被氣波撞得手舞足蹈,沖天飛起。
蚩尤片刻不停,直衝而入,苗刀碧光飆捲,摧枯拉朽。霎時間血肉橫飛,斷羽紛紛,又有數十騎飛獸被斬裂震爆。
後方眾人大駭,紛紛駕鳥四散辟易。
十日鳥嗷嗷歡鳴,一邊高飛低掠地搶吞火矢,一邊巨翼橫掃,將來不及避開的飛獸騎兵撞得渾身著火,噴血飛跌。
數十名凶悍的土族獸騎繞過太陽烏,回追夾沖,妄圖從背後射殺蚩尤,還不等張弓,不是被晏紫蘇的蠱毒、暗器瞬間貫體,便是被後方沖趕而來的鷹族飛騎亂箭射中,紛紛慘叫墜地。
鷹族群雄士氣如虹,在風翼軒等人率領下,去如閃電,箭如密雨,與土族飛獸軍正面對沖。
雙方箭法雖然都極為精準,但鷹族將士的凶悍頑強遠勝對方,縱然連中數矢,週身鮮血淋漓、火舌熊熊,亦無半點呼痛退縮;反手拔出箭矢,怒吼著便朝敵人連珠回射。
火矢縱橫,慘呼迭起,土族飛獸軍不斷有人中箭墜落,被下方沖卷而過的九黎獸騎踏為肉泥。
雙方飛獸交錯對沖,方一靠近,鷹族群雄立即怒吼著揮舞尖利長弓,當作彎刀劈斫,迅猛如雷霆狂飆。
衝在最前的土族將士不及拔刀抵擋,登時被弓刀砍得血肉橫飛,慘叫不迭。後方眾人倉促舉盾抵擋,或揮刀舞劍,或挺矛橫戈,奮力反攻。
尖啼如潮,勢如狂風呼嘯,「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近身相搏,戰況越發慘烈,霎時間便有數百人翻身墜亡。
鷹族戰士驍勇靈活,兩兩相護,一擊不中,立即在夥伴掩護下,騰空飛起,逕自躍到對方獸騎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刺死,而後又躍回原騎,交錯前衝。雖然人數不及土族十分之一,速度、準度、衝擊力卻無不遠勝對方,勢如破竹,剽悍無懼,沖得他們七零八落。
土族飛獸軍倚仗人多,很快穩住陣型,挺矛密集攢刺,朝兩翼猛烈夾擊,數十名鷹族戰士抵擋不住,頓時被長矛刺中,高高挑起。
其中八九人被貫穿心臟,橫死當場。餘下眾人吃痛怒吼,竟不約而同地抓住槍桿,猛然揮刀劈斷,朝下猛衝,奮力反攻,頃刻間又斬死了數十人。土族將士大駭,慌不迭地朝後退縮,陣形重轉潰亂。
飛騎速度極快,彼此衝擊交撞,轉瞬即過。風翼軒不容對方從後襲擊,方一殺出敵陣,立時又率領群雄沖天迴旋轉向,重新彎弓放箭,呼嘯著俯衝殺去。
惟有蚩尤騎鳥前衝,毫不後顧,緊握苗刀,素光眼碧光怒放,灼灼掃視著遠處奔來的土族大軍,尋找應龍與王亥的身影。他征戰多年,知道欲破強敵,最為快速有效的方法便是殺其將帥,折奪大旗。
但見萬獸狂奔,刀戈如林,那漫漫飄卷的旌旗叢中,一桿青銅大旗尤為醒目,銅旗所矗,乃是一輛極為高大的青銅戰車,由八匹雄壯猙獰的龍獸拖曳,急速飛馳。
戰車上巍然站立了六名金甲戰士,肌肉糾結,面色冷峻,袒露出的雄厚胸肌上各自紋了個古怪的凶獸圖案。
當先兩名戰士手持長近兩丈的長鞭,馭獸疾馳。兩名九尺大漢手持青銅長戈,昂立在戰車兩翼。戰車末端,左側立著一個弓箭手,手持六尺長弓;右側則是一個近衛士,持盾握刀。
戰車正中,動也不動地寂坐著一個顴骨高凸的高瘦男子,兩腮深陷,白色的八字眉斜斜耷拉,形如骷髏,灰色雙眼似閉非閉,偶一睜開,閃過凶冽無匹的白芒,攝人心魄。正是近年來名震天下的土族大將王亥。
蚩尤殺機大作,喝道:「鳥兄,去吧!」十日鳥知其心意,嗷嗷尖叫,急速俯衝而下,貼地飛行。雙翼炎風席捲,「呼」地一聲,草野上忽然衝起熊熊火焰,扶搖高竄。
晏紫蘇心中一凜,太陽烏雖然性喜吞火,常發出灼人熱浪,但斷不會無端激燃火焰。凝神掃探,但見下方長草滾滾起伏,閃耀著淡淡的紫光,連綿出數十里遠。呼吸一窒,駭然道:「紫青神水!」叫道:「魷魚,快走!他們要用火攻……」
話音未落,「嗖嗖」之聲大作,對方獸騎兵速度驟然減緩,無數道淡青色的光焰破空怒舞,如星河傾瀉,密集不斷地衝過身側,穿入地裡。
「轟」地一聲巨響,整片草野驀地鼓起一片紫光,繼而奼紫嫣紅,如花團錦簇,重重怒放。火蛇狂舞,破空衝起數十丈高!
象族、青牛、熊族戰士奔突最前,霎時間便已盡陷其中。
火勢之猛,見所未見,轉瞬間便有百餘騎渾身著火,慘叫倒斃。巨象悲鳴直立,甩鼻揚掌,任憑腳下火焰肆虐噴湧,亦再不前進一步。
牛群受驚狂奔,發瘋似的跳躍顛甩,將背上騎兵紛紛掀落。眾黑熊則狂怒咆哮,與低頭衝撞而來的青牛對撞撕打,陣形登時大亂。
後方的馬、羊、猴三族騎兵收勢不住,競相擠撞,不斷有人翻身摔落。火浪洶洶,隨著狂風急速蔓延,還不等轉韁掉頭,腳下草野亦轟然起火,炎浪炸鼓,將數百騎連人帶獸高高拋起,慘呼聲此起彼伏。
惟有虎、狼兩族奔突兩翼,反應最快,眼見火浪滔天鼓舞,立時朝兩旁分湧狂奔,稍慢半步,瞬時便被火舌吞噬。
土族大軍歡呼如雷鳴,鼓號大作。
飛獸軍更是紛紛尖嘯俯衝,箭如密雨,道道青光撞入大地,頓時火光炸湧,滾滾不絕,茫茫草野剎那間盡化火海。
蚩尤又驚又怒,方知中了這些妖孽奸計。
「紫青神水」是北海海底特有的一種紫紅色的奇水,平時看似無險無奇,一旦與青磷火相撞,立即爆發出驚人火浪,熊熊難遏。
而其他任何火焰,包括方才飛獸軍所射出的「雷霆火矢」,威力再過強猛,也不能將其激爆。
帝鴻多半早已算定了苗軍的幾種突圍線路,勾結天吳,在四周草原上澆淋了這種奇水,只等他們一入陷阱,立即放出青磷火箭。方才故意讓飛獸軍射出火矢,也是為了以放鬆他們地警惕,不加預防。
大火蔓延極快,四下俯瞰,方圓數十里內儘是青紫火光,即便轉向奔逃,等到撤離出火海,也已傷亡大半,更毋論四面八方圍湧而來的虎狼之軍了。苗軍這些年來以蒼梧木炮威震四海,被稱為「鐵火之師」,想不到如今彈盡炮裂,竟反被敵人以烈火伏圍,天意無稽,何等難料!
蚩尤雖不多謀,卻勝在果決明斷,遇變不亂,驚怒稍縱即逝,騎鳥盤旋,縱聲高呼,用古語激勵苗軍鬥志,指揮各部繼續朝前衝殺。
九黎將士身經百戰,士氣極是頑強,不但不潰亂恐懼,反被激起熊熊怒火。很快便馴服獸騎,調整陣形,不顧前方烈焰滔天,依舊吹角擊鼓,高舉蒼梧木盾,怒吼著飛速馳騁。
土族大軍的歡呼聲漸漸轉小,戰鼓聲也陡然稀落,似是想不到這些九黎蠻人竟如此驍勇。
又聽號角破空,「嗖嗖」連聲,青磷火箭破空呼嘯,密集射來,四周紅光炸湧,火勢更猛。
九黎獸騎咆哮奔馳,不斷有巨象悲鳴塌倒,熊、牛發狂滾地,那些駝羊、龍馬著火倒斃者,更是不計其數。群雄齊聲高唱戰歌,聲浪雄渾高越,在這火浪沖天的夜色中聽來,更覺悲壯威武。
惟有十日鳥展翼歡鳴,不斷地吞食火浪,交錯前衝。晏紫蘇緊緊地抱著蚩尤,心中砰砰劇跳,看著火海急速倒掠,對方的旌旗越來越近,那強烈的擔憂與害怕越發熾熱如火,炙烤得她無法呼吸。
「若我戰死,勿埋我骨。死若星辰,生如朝露。
「若我戰死,勿埋我骨。托體山阿,同化蒼梧。
「若我戰死,勿埋我骨。汝心之內,容我永住……」
後方的戰歌聲越來越響,蚩尤縱聲唱和,她聽在耳中,心內更如刀絞一般。隨他出生入死,征戰多年,卻是頭一次有這等近乎窒息的恐懼,彷彿此地此夜,真要和他從此永訣!
她緊緊地抱著他,抱得那麼緊,指甲彷彿已嵌入了他的皮肉,和他連成了一體。聽著他的心跳,聽著他血脈的流動,聽著他的衣裳在狂風中獵獵鼓響,那麼真實,卻又那麼虛幻。
明月無聲,星子在熊熊火焰的映照下閃爍著微弱的光。遙遠的遠方,崑崙山的積雪正在月色中潺潺融化,流入春江。而更遙遠的遠方,西海在同一彎月牙的映照下,波濤洶湧,銀光蕩漾……
在他與她之前,宇宙星辰便已永恆存在;在他與她之後,宇宙星辰依舊將永恆存在。但如果……如果他死了,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縱然萬古長存,又復何用!
她的視線陡然模糊了,淚水象烈火一樣地灼燒著臉頰。火矢橫空,煙花似的縱橫穿梭,廝殺聲、轟鳴聲、獸吼聲、戰歌聲……混淆雜糅,與狂風一起鼓蕩著她的雙耳。
這是她第一次想到死亡,卻沒有害怕永恆。
※※※
「嗚——」土族軍中吹起了淒厲的龍角。王亥的青銅大旗斜斜前舉,吶喊如潮,獸騎狂奔。決戰終於開始了。
在包乘、黃猛諸將率領下,萬千金甲戰士緊握長矛,騎乘著熊、羆、狼、豹各種猛獸,急速逼近。
被草野上的烈火席捲,「呼呼」連聲,那些凶獸渾身著火,骨骼畢現。非但分毫無傷,反而齜牙咆哮,凶焰更熾。眾騎兵金甲黃光閃耀,亦安然無恙。
「南荒屍火獸!」蚩尤又驚又怒。這種屍獸是南荒不死國特有的怪物,原是不死民為其國主殉葬的神獸。
入墓之前,先由巫祝用秘法挖空其五臟六腑,藏在密甕中,用不死藥浸泡,便可令其化為凶暴無比的殭屍猛獸,聽任擺佈。後來為了抵禦烈碧光晟的屠戳,不死國的巫祝們冒死炮製出了數千隻這等凶獸,焚以烈火,殺得火族大軍潰退數百里。由此威震天下,被稱為「屍火獸」。
烈碧光晟鎮壓不死國後,將這些巫祝嚴刑逼供後,盡皆寸磔而死,埋存的「屍火獸」心臟也被付之一炬。從此普天之下,惟有他一人知道製造和駕馭「屍火獸」的秘法。
帝鴻必是吞噬其元神後,將此方法傳與王亥,神不知鬼不覺地培馴出數以萬計的屍火獸,關鍵時刻予以突襲。
再凝神查探,這些土族騎兵身上所披的戰甲塗了一層淡青的油土,當是西海罕有的辟火泥。這種神泥遇火凝固,烈焰不侵,極為珍稀,也不知帝鴻從何處掘來,竟足以武裝數萬獸騎!
兩萬屍火獸烈火飆捲,來勢洶洶。王亥的萬餘旗軍依舊立如磐石,戰車成列,弓箭手與投石車在後,不斷地沖天射出青磷火箭,步兵執戈殿後。遙遙望去,軍容整肅,紋絲不動。
蚩尤雖然憎厭,心下卻也不由佩服。取出辟火甲,給晏紫蘇披上,沉聲道:「抱緊了,別鬆手。」騎鳥急衝而下,苗刀碧光怒斬。
「轟!」氣浪掃處,草野迸炸,當先十餘隻熊羆屍獸應聲碎裂,連帶著座上騎兵凌空後翻,重重地撞在後方的屍獸上,血肉橫飛。
十日鳥尖嘯猛衝,巨翼橫掃,將迎面衝來的屍獸撞得沖天飛起。蚩尤縱聲嘯呼,苗刀光焰滾滾沖卷,宛如青龍夭矯。所到之處人仰馬翻,那狂暴無比的屍火獸竟如泥捏紙糊,接連怪吼炸散。
萬獸狂奔,炎風過耳,兩軍迎面火撞。
驚嘶吶喊,「彭彭」之聲大作,頃刻間便有數百人陣亡。九黎巨象渾身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吃痛疾奔,將屍火獸或撞飛,或踐踏,勢不可擋。但那些青牛、黑熊、龍馬、駝羊……便抵不住屍獸猛衝,接連踉蹌倒地,悲吼不止。
當是時,西方突然鼓起一陣狂風,飛沙走石,烈焰兜天,刮得蚩尤臉上獵獵生疼,幾乎睜不開眼來。
混亂中,只聽一人森然喝道:「小賊,納命來!」金光大作,兩道狂猛無匹的氣浪呼嘯夾擊,陡然朝他兩肋雷霆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