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誇父死啦!誇父死啦!」土族聯軍歡呼如沸,遍野響徹,和著那洶洶不絕的夔鼓與號角,越發震耳欲聾。
陽光耀眼,火浪撲面。蚩尤迴旋於女魃與帝鴻之間,只覺八面狂風如堵,悲怒填膺,憋悶得幾欲爆炸開來,驀地縱聲大吼,也不顧女魃在後,苗刀碧光爆舞,風雷激嘯,接連朝帝鴻雷霆猛攻。
這十幾刀大開大闔,有攻無守,完全是兩敗俱傷的亡命打法,再加上其狂猛無匹的八極真氣,直如山崩海嘯,勢不可擋。
帝鴻被他震得觸角飛彈,氣血翻湧,不住地飛退閃躲,渾圓的巨軀急劇膨脹,忽紅忽黃,蓄勢反擊。
女魃尖嘯飛沖,雙袖紫光滾滾,轟隆橫掃,從斜後側撞擊在苗刀氣芒上,頓時氣浪狂爆,碧光炸湧,將蚩尤連人帶鳥硬生生撞飛出數十丈外。不等他凌空立定,又狂飆似的席捲攻去。
兩人都是八極之身,一個天生木德,一個火靈之軀,陰陽相生,循環相激,其勢如天雷地火。
被朝陽所照,絢光怒爆,氣浪滾滾,彷彿一團又一團巨大的霞光彩暈,在空中接連不斷地擴散迸炸,刺得人睜不開眼來。
氣波所及,下方草野縱橫開裂,火浪噴吐。獸騎驚嘶,潮水似的向外狂奔,各族將士稍有不慎,立時被撞得破空翻飛,慘叫迭聲。剎那之間,便有數百人因此渾身著火,立斃當場。
女魃體內潛埋了帝女桑情火、赤炎山火靈、大鵬魂識三大火屬真元,只要釋放其中三成,當世已無可擋之敵。
此戰之前,她原已被帝鴻「五行混沌大法」激化火靈,彷彿火山將醒;此刻再經蚩尤木靈如此催生,八極周轉,融合激爆,威力越來越霸道強猛,每一招擊出,都有如大鵬呼嘯,赤炎山噴。
饒是蚩尤勇悍絕倫,被她這般狂攻,亦氣息滯堵,週身如灼,漸漸招架不得。加之投鼠忌器,生怕傷她分毫,反擊時不敢畢集全力,越發落盡下風。「哧哧」連聲,衣袂率先著火,接著眉睫、頭髮也紛紛蜷卷焦枯,口乾舌燥,臟腑如燒,說不出的灼痛難受。
帝鴻光芒晃動,又變回姬遠玄那丰神玉朗的模樣,昂然騎坐在麒麟獸上,哈哈大笑道:「蚩尤小賊,除非神農重生,天下再無一人是她對手,你又何必作困獸之鬥?拓拔已葬身鯤腹,誇父亦斷頭河谷,閣下的親朋至友全都眼巴巴地在黃泉路上等你聚首,你就讓她送你一程吧。」
話音方落,忽聽一人遙遙叫道:「帝鴻妖魔,自古邪不勝正,你又何必自取滅亡?你爹已為你而死,你妹子也因你而歿,再不下令止戈罷戰,我就送你娘一程,讓他們在黃泉路上眼巴巴地等你聚首!」
眾人嘩然,轉頭西望,只見晏紫蘇與烏絲蘭瑪並騎在墨羽鳳凰上,翩翩盤旋,左手纏著冰蠶耀光綾,按在玄女背心。風後、常先等人騎獸環繞其側,滿臉惱怒懊悔,不敢輕舉妄動。
土族將士驚怒交集,紛紛戟指叱罵。
姬遠玄臉色微變,烏絲蘭瑪卻氣定神閒,毫無半點驚惶惱恨之色,格格大笑道:「天地無情,故能永壽;川流百折,方可入海。欲成大事者,必先堅心忍性,勇決無畏,無所不可犧牲。晏國主如此機智聰慧,又怎會不知此中道理?你當陛下真會為了一己之私,罔顧大業,受你脅迫麼?」
晏紫蘇嫣然道:「我只是個小女子,哪知道什麼大道理?只知道連這『子母蠶』尚且心心相連,生死與共,黃帝陛下與你母子連心,若連這等簡單之事也不肯為你去做,那可真連蟲豸也不如了。」
狂風呼嘯,陽光刺眼。姬遠玄騎獸兀立當空,瞇著眼,瞳孔收縮,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握韁的左拳青筋暴起,過了片刻,又徐徐鬆弛開來,昂首大笑道:「晏國主呀晏國主,蚩尤小賊究竟有什麼好?竟值得你這般捨命相救?只要你棄暗投明,入我麾下,寡人當著天下英雄之面,裂地為誓,定以煉神寶鼎讓你恢復人身,重得不死靈魂!」
左手托起煉神鼎,右手拔出鈞天劍,黃光沖天如虹,一字字地微笑道:「你可考慮清楚了,是要脫胎換骨,地久天長呢,還是玉石俱焚,海枯石爛?」
晏紫蘇轉眸望去,蚩尤淡青的影子在那輪奼紫嫣紅的光浪中穿梭迴旋,若隱若現,淚水湧眶,心中痛如刀絞,搖頭笑道:「莫說世間沒有本真丹,即便真有,沒了他,天長地久又有何用?倒不如讓這天、讓這地,讓天下萬物都與我同滅,一齊化為烏有好了!」
姬遠玄眼中怒火閃爍,哈哈大笑,正待動手,忽聽「轟」地一聲巨響,當空紫光赤浪層層炸湧。十日鳥尖聲悲啼,齊齊飛撞在地,鮮血噴舞,斷羽繽紛。
晏紫蘇心中陡沉,失聲叫道:「蚩尤……」聲音瞬時便被雷鳴般的震響與驚呼蓋過了。
遍野鼓號無聲,眾人呼吸屏止,盡皆仰頭觀望。
那十隻太陽烏渾身火焰熊熊,掙扎撲翅,想要重新飛起,卻又接連墜地,仰著脖子,一齊朝蚩尤尖嘯悲啼,漸漸不再動彈了。
※※※
霞光炸舞,震耳欲聾,蚩尤抱刀極速飛旋,縱聲怒吼,將四面八方、重重擠壓的赤炎氣浪奮力震甩開來。百骸欲裂,臟腑如焚,週身肌膚波浪似的籟籟起伏,就連臉容也變形扭曲,彷彿隨時都將被壓作肉泥、燒成炭粉。
對手若換是旁人,他早已施展兩傷法術,殺他個魚死網破;但對這三番五次救過自己性命的八郡主,他又如何下得了手?不斷地大聲吶喊她的名字,想要喚醒其神識,卻徒勞無功,反如春蠶縛繭,層層疊疊地受困其中。
隱隱約約地聽見晏紫蘇尖聲叫道:「呆子,她已經死啦!早就不是八郡主了……」又聽土族聯軍山呼海嘯似的叫道:「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火浪熾烈,滾滾迫面,如在煉爐之中。
「叮」地一聲,彤紅的苗刀竟被壓得漸漸彎曲,已再難強撐。蚩尤驀一咬牙,罷了!生死關頭,再不拚死相搏,真要不明不白地化為焦骨了!當下按照拓拔野所傳的「五行生剋」之法,齊轉八極,將渾身真氣突然匯入「蒼門」。黃光怒放,氣旋陡生。
「轟!」蚩尤眼前一紅,劇痛欲死,四周的赤炎真氣登時如狂洪卷溺,衝入其蒼門之中。
若是常人受此重擊,早已形神俱滅,但他八極相通,深諳吞納吸化之妙,而五行火生土,「蒼門」屬土,赤炎氣浪方一衝入,立即激爆為雄渾沉厚的土屬真氣,又被他轉導入「幽都之門」、「閶闔之門」,滔滔生成金屬氣浪……
如此次第相激,循環生化,霎時間便轉為狂猛無匹的木屬真氣,從蚩尤「陽門」、「開明之門」沖爆而出,驀地湧入雙臂,匯入苗刀,朝著女魃當頭轟然猛劈!
青光怒爆,紫火如碧,映照著女魃蒼白的臉顏,映照著那雙淡綠色的眸子,映照著那獵獵鼓卷的紅色衣裳……時間彷彿倏然停頓了。
蚩尤心中劇震,突然想起了當年帝女桑中,也是這般氣浪逼仄,烈火如荼,「她」抱著他,淡綠色的妙目中柔情脈脈,那麼哀婉,又那麼淒傷……
想起在那火山腹中,熔岩噴薄,她抱著赤銅盤,流星似的從他身邊翩翩墜落。交錯的剎那,那雙春水似的眼波溫柔地凝視著他,淚珠如煙似霧,嘴角的微笑甜蜜而又悲涼……
他又想起了蒼梧淵底的日日夜夜,想起他與她之間,那怎麼也無法斬斷的鎖鏈;想起午夜醒來,月光照進樹洞,她那素淨如雪的容顏;想起天梯傾倒,霓霞奔瀉,漫天火浪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地火怒湧,大鵬咆哮,她如鳳凰沖天飛起,不顧一切地擋在他身前……
剎那之間,他忽然想起了那麼多。那些斷景,那些年月,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全都如這八面呼嘯的狂風、灼心刺骨的火浪,擠壓得他無法呼吸,不能思想。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而他所欠她的,今生今世又當如何償還!悲喜交織,熱血上湧,驀地縱聲大吼,將苗刀硬生生地迴旋收轉,右手五指真氣畢集,閃電似地插入自己的脊椎,強忍劇痛,再度將那根伏羲牙驟然抽拔而出!
普天之下,惟有伏羲牙才能封鎮她體內的妖蠱邪靈,讓她擺脫帝鴻地控制。生也罷,死也罷,全都在此一搏!怒吼聲中,已將那根獠牙血淋淋地攥握在手,奮起週身真氣,朝她背椎猛扎而下。
「彭!」紅光炸湧,女魃週身陡然弓起,仰頭發出一聲淒厲破雲的尖嘯,雙掌齊齊猛擊在他胸口,氣浪如爆。
蚩尤腦中嗡地一響,喉頭腥熱狂噴,週身沖竄起滾滾火焰,雙手卻依舊死死地抓著伏羲牙,在狂風中跌宕飄搖。
女魃劇痛攻心,神識卻漸漸變得從未有過的清明。突然,她看見他了,突然,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當胸如撞,淚水如岩漿奪湧,驚駭、悲傷、懊悔、恐懼、絕望……全都如體內的烈火一齊炸湧迸爆。
「蚩尤!蚩尤!」她顫聲低呼,伸出手,想要將他抓住,心中那小巧的瑪瑙玉鎖卻隨著心房地跳動,而不斷猛烈地膨帳、收縮,帶給她如此劇烈的痛楚,讓她指尖震顫,無法蜷曲。
命運冥冥,週而復始。又是在這無所依傍的萬丈高空,又是在這呼嘯不息的狂風裡,她和他指尖相觸,酥麻如電。
但這一次,卻再也無法緊扣相連。
※※※
極光飛舞,接連不斷地閃耀在漆黑的天海之間,與懷中佳人的笑靨交相輝映,瑰麗如霓虹。
拓拔野掩抑不住胸中如爆的喜悅,仰頭縱聲長嘯,回聲雷鳴似的滾滾迴盪,蓋過了遍海狂濤,蓋過了鯤魚悲吼。
泊堯塞住雙耳,仍有些將信將疑,皺眉大聲道:「娘,瞧他這般呆頭呆腦的,真是我爹嗎?」
龍女嫣然而笑,想要回答,淚水卻又漣漣淌落。緊緊地抱著這父子二人,獵獵飛翔於北海的狂風中,仍有些做夢似的不真實感。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幸福、快樂,哪怕是現在立時死了,也再無半點遺憾。
水柱滾滾沖天,在他們下方百餘丈處散落開來,被狂風鼓卷,濛濛灑落。巨大的青黑色背脊浮在北海上,宛如一望無垠的山丘大陸,將兩側冰山擠壓得隆隆崩塌,不斷地撞落傾瀉。
又聽呼嘯四起,人影紛飛,天吳、廣成子、九鳳、強良等人亦已衝出鯤魚氣孔,朝著他們凌空追來。
「轟」地一聲,絢光怒卷,翻天印當先飆衝撞至。
泊堯失聲驚叫,拓拔野笑道:「泊堯,咱們和這些惡人玩回捉迷藏,好不好?」天元逆刃弧光電舞,氣浪鼓炸,將五色神石撥震開來,順勢解印白龍鹿,翻身躍乘其上。
白龍鹿與龍女久別重逢,竟似比他更為激動,縱聲歡鳴,不斷地轉頭在她臉上舔舐磨蹭,引得她格格直笑。泊堯從未見過這等靈獸,被它濕噠噠的舌頭捲過手背,心花怒放,連呼好玩。
拓拔野哈哈大笑,抱著龍女、泊堯騎鹿急衝而下,天元逆刃蕩起一圈圈巨大的光波,太極似的盤旋怒卷,遙遙望去,彷彿一個巨大的光球,滾滾飛旋,絢芒閃爆,將翻天印撞得接連飛旋亂舞,近身不得。水族群雄劈射而來的神兵、飛矢更是稍一碰觸,立時碎斷橫飛。
泊堯大喜,拍手叫好,對這橫空冒出的「爹」大生敬佩之意,也不再呼之「呆頭兔」了。
聽得兒子喝采,拓拔野更是精神大振,有意逗他歡喜,刀刀霓光流舞,極盡瑰奇炫麗,時而如極光怒舞,時而如月輪破空,夭矯萬變,神鬼莫測。受其真氣所激,北海也彷彿潮汐感應,冰洋如沸,大浪奔騰,不斷沖天掀湧。看得泊堯眉飛色舞,喜笑顏開。
天吳、廣成子等人又驚又怒,每一次見面,這小子的修為總似有突飛猛進,今日若再不除去,以後只怕永無可能了!當下奮起全力,洶洶圍攻,不給他半點脫身之機。
這兩人都已臻太神之境,一個翻天神印可傾山倒海,一個八極氣旋能吞天納地。夾在其間,時而如負萬鈞,週身擠壓欲爆;時而如溺漩渦,真氣滔滔外洩。稍不留神,不是被吸乾真元,便是立斃當場。
加之九鳳、強良亦都有小神級的修為,赤煉雙蛇咆哮飛捲,迴旋火舞;紫銅九輪飛轉分合,厲嘯排擊。彼此默契無間,攻勢直如驚濤駭浪,永無竭止。
外圍還有數十名朝陽谷、極聖宮的高手穿梭游伺,不斷地偷襲猛攻。饒是拓拔野神功蓋世,一時也衝突不出,更毋論反守為攻了。
好在他深諳借勢隨形之妙,越是各種外力交相作用,越是能借力消力,轉圜自如。當下疾旋定海珠,騎乘白龍鹿,在空中落葉似的飄搖跌宕,看似驚險萬狀,卻總能在緊要關頭迴旋閃避開去。
泊堯忽而驚呼,忽而大笑,不像在生死激鬥,倒真像是在和他們捉迷藏一般。惹得廣成子更加怒火如焚,殺機凜冽,翻天印狂飆掃捲,縱橫回舞,幾次擦著拓拔野外沿衝過。
拓拔野笑道:「廣成子,帝鴻狠毒無情,為了霸業六親尚且不認,更何況你們這些爪牙?狡兔死,走狗烹,晏國主、火仇仙子、還有你的同胞兄弟都已被他殺了,你還這般死心塌地為他賣命,難不成是中了邪蠱麼?你真以為將來他會立你做什麼寒荒國主麼?」
廣成子雙眸中怒火閃耀,哈哈大笑道:「拓拔小子,你當我捨生忘死,為的是當寒荒國主麼?若無玄女與少典主公相救,我們兄弟二人又豈會破繭重生?寸草之心,難謝春暉,再造之恩,惟有以死報之!郁離子雖是死於帝鴻主公之手,歸根結底卻是因你而死,你還想推托責任,挑撥離間麼?今日若不殺你,又豈能解我心頭之恨!」
雨師妾隱居鯤腹中許多年,不知大荒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聽二人唇槍舌劍,隱隱猜到些大概,正想詢問拓拔,眼波轉處,瞥見右下方情景,陡然一凜。
但見百里春秋騎鳥盤旋,數百名弟子環繞在外,齊聲嗡嗡念訣,當空結成鏡陣。萬千道白光從骨珠縱橫射出,匯照在春秋鏡中,銅鏡「當當」飛轉,衝起一道巨大的滾滾金光,朝下投射在鯤魚背脊上。
鯤魚咆哮,海上驚濤火湧,魚背劇震,接連隆起一團團寬約千丈、大如山嶽的刺目炫光,迤邐於天海之間。
百里春秋嘴唇翕動,指訣變幻,鏡光越來越強,鯤魚吃痛狂吼,頭部漸漸抬起,那排巨大的青碧椎骨噴湧起沖天光焰,隱隱可見無數凶靈邪魄哭號亂舞。
巨口張處,海面渦流滾滾,駭浪掀捲,冰山沉浮飛旋,撞擊在其千丈尖牙上,不斷迸裂飛炸,隆隆狂震,轉瞬間便被吞噬得無影無蹤。
泊堯低頭俯瞰,驚叫道:「爹,娘,那怪魚要把整個大海全吞進肚裡啦!」
拓拔野第一次聽他這般呼喚自己,心中喜悅難以言表,此時此刻,即便天塌地陷,也無半點懼意。
心潮洶湧,左手緊緊抱住龍女纖腰,一邊閃避激戰,一邊在她耳邊低聲笑道:「娘子,敢情我們從前在洞房裡所說的話,全叫這鯤魚偷聽著了,所以今日見你我重逢,它才要急不可待地踐諾守約,讓這北海盡枯,冰石俱爛。」
雨師妾雙頰如燒,想起從前海枯石爛的誓言,心中甜如甘蜜,微笑不語。這些年不見,他變了許多,卻又彷彿一點也沒變,生死關頭,竟依舊如孩童般舌滑口甜,渾然不將強虜放在眼底。
天吳臉色鐵青,狂風暴雨似地從旁側急攻,喝道:「拓拔小子,你若現在自斷經脈,請降伏罪,還可救你妻兒性命,否則就休怪我無情了!」
「嗚——」話音未落,鯤魚狂嘯,巨背越抬越高,如高山雄嶺橫隔北海,雙鰭猛擊海面,驚濤扶搖高噴,此起彼伏。
廣成子縱聲大笑道:「現在投降只怕也來不及啦。拓拔小子,你與龍女不是自稱伏羲、女媧轉世麼?那便讓我等開開眼,看看你們如何大發神威,收伏此鯤!」翻天印五彩霞光滾滾怒旋,暴漲數十倍,轟隆猛擊在三人頭頂,氣浪如霞雲翻騰,將他們生生往下壓去。
天吳的古兕瑰光斬風雷激嘯,漩渦似的層層飛轉,與九鳳、強良的紫銅九輪、赤煉雙蛇縱橫環繞,交相呼應,遙遙封住了四周所有出路。其意昭然,顯是逼迫他們與鯤魚相撞。
颶風撲面,水珠亂舞,那雄峰絕嶺似的鯤背急速逼近。泊堯衣裳獵獵,呼吸如窒,叫道:「爹,娘,它就快撞上來啦!」
若只有拓拔野一人,早就如先前一般,天人感應,借助鯤魚與大海的巨力反震強敵了,但此刻龍女、泊堯俱在懷中,他不敢冒此風險,當下從懷中取出煉妖壺,笑道:「娘子,你既嫁我為妻,從今往後,我耕田來你織布,你吹角來我敲壺,一網捕條大鯤魚,吃上百年不用愁。」
雨師妾嫣然一笑,知其心意,撕下衣帛塞住泊堯雙耳,仰頭吹起蒼龍角來。角聲蒼涼淒厲,洶洶若哭,迴盪在漆黑的天海之間,更覺森寒詭異。
鯤魚縱聲悲吼,巨大的脊骨猛烈搖震,甩射出滾滾眩光,無數凶靈飛竄搖曳,彷彿在抱頭慘嚎悲哭。
拓拔野凝神聚氣,一邊迴旋閃避,化解天吳等人的猛攻,一邊念訣喝道:「收!」將煉妖壺破空拋擲,絢光炸射,漩渦似的急速飛旋。
銀光亂舞,「叮叮」之聲破風並奏,數十根獸牙釘登時從鯤魚椎骨沖射而出,朝著煉妖壺凌空飛來,轉瞬即沒,光芒吞吐。
百里春秋面色慘白,嘴角倏然沁出一道血絲,閉目疾念法訣。眾弟子骨珠齊搖,唸唸有詞。銅鏡光芒大作,耀射在鯤魚脊骨上,天海如震,滾滾白光噴湧搖舞,彷彿連綿冰山在競相雪崩,蔚為壯觀。
蒼龍角聲越來越加淒烈高越,鯤魚悲吼如狂,泊堯手指緊緊地堵著耳朵,仍覺得頭昏目眩,心中有如萬千蟻蟲噬咬,麻癢難當。
拓拔野聽那鯤魚吼聲,竟似混雜著憤怒、悲傷、恐懼、仇恨、絕望……諸種複雜的情緒,心中一震,突然又想起祝融所說:「馭獸之道,在與心智相通。瞭解它的心思,才能加以誘導,隨心駕馭。」
當下默誦「心心相印訣」,冥冥感應其元神。那巨鯤彷彿也覺其存在,悲鳴如哭,像是在和他訴說被封鎮了數千年來的憤懣與困頓。
拓拔野想起自己困禁在蒼梧之淵地三年時光,心有慼慼,竟不由自主地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心道:「我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鯤魚又何嘗不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既喜歡自由,又焉能將它封囚?世間萬物都由天地所生,本就該循其自然之性,任其生滅,又豈可因一己之欲,恣意隨心,讓萬物變其本來之性,只為我所用?」越想越是凜然,震撼、愧疚、喜悅、悲憫……百感交集,隱隱間似大有所悟。
他在蒼梧之淵修行了三年天子心法,對「物我同化」早已大有所得,但始終還隔了薄薄一層,未能真正參透「天人合一」的玄妙至理,直到此時,面對這受盡困囿、悲怒狂暴的太古第一凶獸,才真正跳出小我,以大仁之心看待世間萬物,與天地相合。
突然又想起神農當日所說的話來:「日月星辰,與我同化,夫復何求?」心潮激盪,更如醍醐灌頂。
此話看似簡單,但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融會貫通,知其道理。譬如比修煉奇經八脈更高妙的,是科汗淮隨意改變經脈的「潮汐流」,而比起隨意改變經脈更高妙的,卻是青帝的「無脈而脈,任氣而為」。
神農天下無敵,未嘗聽說他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奇招妙式、驚人異術,便是因為他早已與天地同化,無有無不有。
世間萬法,同歸此理。神農治世數百年,之所以能天下太平,不是因為他施了多少仁政,定了多少規矩,囚了多少惡人,而是他始終「以無法而法,以不治而治」,循自然之道而為之。
「天人合一,順其自然」,這短短八字不僅僅是武學、法術的至高之境,更是養生、平天下的至高之境!
泊堯眼見四周氣浪飛舞,呼嘯衝來,他猶自怔怔不語,心下大急,連連搖其手臂,叫道:「爹!爹!呆頭兔!」
拓拔野遽然驚醒,哈哈長笑。五行真氣洶洶流轉,從奇經八脈飛旋彙集,相生相剋,猶如小小宇宙,萬象紛呈。
「叮」地一聲,天元逆刃突然脫手飛出,凌空呼呼飛旋。意守丹田,又如身居宇宙之央,與星漢同化,同極光並舞。
弧光飛旋,遍海波浪搖曳,眾人的衣裳、頭髮也彷彿隨之舞動起來,整個世界似乎都在與他一齊轉動。這種感覺之奇妙,難以言辭形容萬一。
繼而眼前陡然一亮,萬里長天,海闊無極,與他共化一體。方圓數十里內的每一道狂風、每一滴水珠、每一股氣浪,每一塊碎冰……竟似全都明晰於心,隨著他的念力,隨著他的呼吸,隨著天元逆刃飛旋的節奏,徐徐契合,遙遙共鳴……
「彭!」「彭!」四周狂風驟然朝外一鼓,赤煉雙蛇、紫銅九輪盡皆炸裂,強良、九鳳鮮血狂噴,瞬時拋出百餘丈遠,那數十名極聖宮眾更是連翻了數十個觔斗,竟連影子也見不著了。
天吳、廣成子亦眼前一黑,氣血狂湧,竟飛跌出數十丈才勉強穩住身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究竟是什麼刀法?看其無招無式,無規無矩,無邊無際……就像是一縷春風、一道月光、一綹輕煙,隨意飄忽,去留無跡,但卻防無可防,威力之強猛,更勝於海嘯山崩!
以他們見識之廣,亦聞所未聞,難道竟真是三天子秘傳?又是驚駭又是恨怒又是懊沮,對這小子更湧起從未有過的畏懼之意。
卻不知拓拔野方纔這一刀,既非「天元訣」,更非「三天子心法」,而是熔萬古絕學為一爐,與天地交感,隨心而發。其中所借用之力,遠不止其自身真氣,更有這漫天狂風、北海巨浪、鯤魚撞力……乃至眾人自身圍攻的滔滔氣浪。
換而言之,他不過是在剎那之間,找到了天地間各種真力的交接點,無中生有,物我同化,借之駕馭所生成的巨大力量罷了。
這看似簡簡單單的一刀,卻是他花費了十餘年光陰,修行了「五行譜」、「潮汐流」、「天元訣」、「回光訣」、「宇宙極光流」、「三天子心法」……等等神功絕學,方才返璞歸真,悟創而出的「無有無不有之刀」。天吳、廣成子縱然聰明絕頂,神力通天,又豈能看出其中奧義?
被其氣波遙遙掃震,遠處驚呼迭起,百里春秋身子劇震,再也忍不住喉中腥甜,「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青銅鏡「鏗」地裂為數片,沖天飛旋。眾弟子更是東搖西倒,不斷慘叫著從鳥背翻身摔落。
當年蚩尤領軍征伐朝陽谷時,曾大破水族艦隊,直逼北海。百里春秋駕御萬獸狙擊,被蚩尤一刀將春秋鏡劈裂,大敗而走。
好不容易借取土族七彩土黏合無隙,想不到終究還是被拓拔野一記似有若無的氣刀徹底震碎。
神鏡既裂,骨珠競相炸舞,更無人可抵擋龍女角聲。剎那間銀光閃動,「叮叮」聲密集如暴雨,成千上萬的獸牙釘從鯤魚背脊破沖而出,帶著眾凶靈的淒厲慘嚎,繽紛不絕地衝入煉妖壺內,鼓湧起一重又一重的絢光。
拓拔野與龍女相視而笑,正自喜悅,忽聽鯤魚縱聲狂吼,「轟」地一聲,那巨大如萬里山脈的身軀陡然沖天飛旋。天搖地動,狂浪滔天,整個北海彷彿被瞬間連底掀起!
那數百名百里春秋弟子無從躲避,或被魚背撞中,破空拋彈;或被那巨大的魚鰭拍掃,血肉橫飛,連哼也未及哼上一聲,便已當即斃命。
颶風狂嘯,呼吸窒堵,龍女花容微變,泊堯駭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右下方縱橫數百里全是那鯤魚巨背,此刻想要逃離已然來不及了!
拓拔野心下大凜,原想解開那一萬八百枚獸牙亡靈釘,便可讓鯤魚擺脫水妖控制,想不到弄巧成拙,它竟如決堤狂洪,脫韁野馬,恣意肆虐起來。被其撞中,不啻於被崑崙山脈傾軋,即便自己能僥倖逃脫,妻兒也斷難倖存!
思緒急轉,想起方纔所悟,心中驀地閃過一個極之凶險的計劃,翻身衝越而下,喝道:「鹿兄,他們就交託你了!」
逆旋定海珠,天人交感,猛地朝白龍鹿後蹄一托,登時借送狂風,將他們騰雲駕霧似地推起數千丈高。
龍女猛吃一驚,失聲道:「拓拔……」話音未落,只聽鯤魚咆哮,「轟!」驚濤白沫怒獅雪馬似的沖天狂奔,霎時便將他的身影吞沒了。
泊堯臉色煞白,尖聲大叫道:「爹!爹!」
繼而「隆隆」狂震,鯤魚巨大的身軀凌空翻轉,從滔天大浪中破躍而出,竟又朝上衝了幾千丈高。瑩白的肚皮在極光下閃耀著萬里銀光,就像是連綿數千里的巍巍雪山。最近處距離他們已不過百丈之遙。
白龍鹿怒嘶飛躍,氣力已竭,再難上衝分毫。
狂風掀舞,腥臭刺鼻,眼睜睜看著那巨鯤怒吼翻轉,青黑如蒼山的龐軀以開天裂地之勢猛撞而來,龍女紅髮、衣裳沖天倒舞,心中驚惶、恐懼稍縱即逝,緊緊地抱住泊堯,心道:「老天爺,你讓我們一家三口團圓於此,難道……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們一齊葬身此處麼?」五味交雜,也不知是悲是喜。
念頭未已,颶風陡消,那鯤魚突然逆向飛旋,怪吼著朝海面急速衝落,「轟!」冰洋如炸,狂濤推湧,無數道海浪筆直地衝起千餘丈高,極遠處的冰山應聲迸裂,盡皆隆隆坍塌。
鯤魚長鳴,山陸似地浮在猛烈搖蕩的海面上,晃動了片刻,徐徐朝下沉落。轟鳴陣陣,雲霧漸漸消散。
白龍鹿低頭長嘶,載著龍女二人重又朝下衝去。
泊堯驚魂甫定,用盡氣力大聲叫道:「爹!爹!你在哪裡?」四下俯瞰,海面上驚濤湧動,懸浮著數以萬計的斷桅片板、殘肢碎體,一時間又哪能瞧見拓拔野的蹤影?
他與父親相識雖只不過幾個時辰,但自懂事以來,便不知從母親那裡聽說了多少他的傳奇事跡,潛移默化,早已將他視為最尊崇敬愛的英雄。方才目睹其照人風采與蓋世神功,更是傾心折服,親近愛慕。
豈料還沒來得及稔熟,他便已生死不知。大聲叫了數十遍,杳無回應,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害怕又是難過,淚水忍不住洶洶湧出。
雨師妾秋波流轉,心中亦彭彭大跳,忐忑不安。
忽聽「嘩」地一聲,一道人影從大浪中沖天躍起,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你爹已經葬身鯤腹了,我這就送你們一家去冥界團圓!」絢光爆舞,翻天印飛旋激嘯,朝著泊堯當頭怒撞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