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嘯,翻天印瞬息衝至。被那氣浪一震,泊堯登時暈了過去。
雨師妾心中大凜,正待奮力格擋,下方忽然亮起一道絢麗奪目的霓虹,「轟!」光浪怒爆如彩菊,撞得神印破空飛旋,遍海驚濤噴湧。
天吳從巨浪中沖天掠起,擋在她身前,森然道:「廣成子,這裡是我水族北海,可不是土族熊山。你要殺誰便殺誰,還有將我天吳放在眼裡麼?」黑袍鼓舞,右手斜握古兕瑰光斬,光芒遙指,絢光流離。
廣成子收起翻天印,踏浪而立,哈哈笑道:「在下豈敢冒犯水伯神威?神上念及骨肉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袒護龍女便也罷了,但這娃兒卻是拓拔小子的孽種。斬草若不除根,後患無窮。你雖是水族大神,卻也不能忤逆民意,徇私縱敵吧?九鳳仙子,強良神上,我說得對不對?」
天海漆黑,風浪轟鳴,夾雜著歡呼吶喊之聲。九鳳、強良等人從遠處凌空飛來,眼見拓拔野被鯤魚撞中,正自驚喜,聽見廣成子話語,神色頓轉尷尬,面面相覷,不知當如何應答。
卻聽一人高聲叫道:「廣成帝師所言極是。拓拔小子乃我水族臣民不共戴天之死敵,千刀萬剮不足平民恨。龍女非但背族投敵,還和那小子生下孽種,奇恥大巫,莫過於此!神上若真以我水族百姓為重,就當大義滅親,親手砍下龍女與這小孽種的頭顱,以慰天下。」
雨師妾轉眸望去,那人黝黑魁偉,卷髮碧睛,肩上斜掛著一道碧玉環鞭,正是維龍山城主范遙,眉頭不由微微一蹙。
此人野心勃勃,自視甚高,當年為了與天吳結盟,曾三番五次向她求親,遭拒後惱羞成怒,便轉而與雙頭老祖等人結好,卻也一直倍受排擠,鬱鬱不得志。此番既敢當眾駁斥天吳,多半已與那廣成子暗結盟約。
天吳目中怒火跳躍,嘿然大笑道:「范城主何時搖身變成大長老了?居然口口聲聲以水族百姓代表自居……」身形突然一晃,疾衝而出。
其速快逾閃電,廣成子猝不及防,范遙更是連神還沒回轉過來,便已被他左手化爪,驟然吸入掌心。
只聽「彭彭」連聲,霓光亂舞,黑暗中陡然怒爆起一個絢麗璀璨的強猛氣旋。范遙厲聲慘叫,手足亂蹬,奇經八脈內氣光閃耀,滔滔不絕地衝入那氣旋中心,再湧入天吳左手,匯入其氣海丹田。
天吳雙眸灼灼地環視著極聖宮群雄,嘴角微笑,森然道:「區區一個城主,也敢勾結外人,僭越犯上,若不嚴加懲責,又何以服眾?諸位說對不對?」霓光照耀在他醜怖的臉上,笑容越發顯得猙獰陰冷。
范遙週身劇烈抖動著,慘叫越來越加淒厲恐怖。「格拉啦」一陣脆響,骨骼盡扭,雙眼凸出,皮膚上如乾涸的大地般,突然迸開一條條細密的皺紋,寸寸龜裂,乾癟縮萎。片刻之間,那魁偉的身軀竟似縮小了整整一半。
眾人大駭,被天吳那冰冷目光掃及,更是徹骨森寒,不由自主地朝後退避,一個字也不敢回答。方才目睹強敵殞滅的狂喜早已蕩然無存。
廣成子哈哈大笑道:「狡兔死,走狗烹。拓拔小子剛葬身鯤魚,水伯就等不及要屠戳能臣,排斥異己了麼?難怪天下人都在說水伯剛愎跋扈,獨斷專行,比燭真神更勝百倍。當著本族聖女與極聖宮之面,就敢包庇叛賊,殘害忠良,也不怕觸犯神怒,遭受天譴?」
天吳心下大怒,當年蟠桃會後,他與玄女集團業已決裂,後來為了共同對付拓拔野、蚩尤,才虛與委蛇,相互利用,想不到大敵方滅,這小子竟就迫不及待地騎到自己頭上來了!
雙眸如電,斜睨著十餘丈外的九鳳仙子,似笑非笑地道:「九鳳仙子,你身為當今水族聖女,通神明,知天意,你倒是向大家說說,我有沒有屠戮能臣,排斥異己?有沒有包庇叛賊,殘害忠良?」
九鳳仙子臉色蒼白,鳳眼低垂,不敢與天吳對視,猶豫了片刻,方朝他盈盈行禮,低聲道:「承蒙神上器重,委以聖女大任,但九鳳德薄力微,恐難受托。自與黃帝結盟後,朝野歡騰,極聖宮上下都十分……十分思念烏聖女,只盼著她能重歸宮中,掌理聖職。不如……不如請神上奏報陛下,迎回烏聖女,共治族事,也免天下人議論是非,玷辱了神上的清譽。」說到最後一句,聲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眾人無一反駁,各握神兵,默然圍立四周,瞬也不瞬地盯著天吳,眼中儘是警惕敵意,似是懼怕天吳突然發難。
雨師妾大凜,雖不明白來龍去脈,但以她的冰雪聰明,亦已猜著了十之六七。眼下朝陽谷的將士正在海底溝壑中與龍族艦隊激戰,周圍這些人大多都是極聖宮眾,原本便是烏絲蘭瑪的嫡系親信,平丘一戰後,雖轉而依附天吳,心中多半依舊向著水聖女。
難怪廣成子如此有恃無恐,反客為主。今日天吳若不殺死她與泊堯,只怕連自身也難保了!
天吳昂首大笑道:「很好!很好!原來你們早就串通好了。這才叫『狡兔死,走狗烹』。」手指陡然收緊,絢光沖舞,范遙慘叫聲倏然斷絕。
他隨手一拋,將那乾癟扭曲的身軀丟入海中,八頭齊轉,森然微笑道:「諸位既然這麼想追隨烏絲蘭瑪,奉她為主,那我便成全你們好了。」
眾人臉色微變,紛紛朝後退去,惟有廣成子笑嘻嘻地托著翻天印,昂然踏波而立。
海上狂風鼓舞,鯨波洶湧,雨師妾秋波流轉,依舊瞧不見拓拔野半點蹤影,心中一陣刀割似的酸楚,淚水忍不住奪眶湧出。
被巨鯤那般迎頭撞中,縱他有銅頭鐵臂、通天神功,也必定粉身碎骨。原本還懷著一絲僥倖,期盼拓拔野能險死還生,但他若果真未死,方才見此情狀,早已當躍出相救了。
他若在世,縱隔萬水千山也如咫尺;他既已死,即便天長地久亦復何趣?緊緊抱著泊堯,將嘴唇貼在他的冰涼的額頭上,心中劇痛如絞。雖有萬般不捨,然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與其拖累大哥,令他成為族中眾矢之的,倒不如與拓拔一齊相聚黃泉,再不分離!
當下深吸了一口氣,搖頭微笑道:「大哥,不用和他們爭啦。你殺了我吧。橫豎幾年前我就當死了,能延活至今,遇見拓拔,又與你重逢,已經了無遺憾啦。從小到大,你一直疼我護我,希望來生還能做你的妹子……」
天吳眼眶微微一紅,縱聲狂笑道:「當年我為了報仇雪恨,忍辱負重,眼睜睜看著你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屈辱,卻不敢有半點相幫,欠你良多,早已愧對爹娘囑托,今日又豈能再讓這些鼠輩在我眼皮底下動你分毫!」
話音方落,雙臂分振,霓光轟然炸舞,驀地化作那巨大的八極虎獸,咆哮著朝眾人猛撲而去。
「轟!」八條虎尾狂飆呼捲,當先十餘人揮刀抵擋,被那氣浪橫掃,頓時兵刃碎斷,四下震飛拋跌,鮮血狂噴。其中兩人被虎尾迎胸掃中,更瞬間劈裂兩半,血肉橫飛。
眾人大駭,一齊奮力反擊。但修為終究相去甚遠,被那霹靂般縱橫飛舞的虎爪抄掃,不是開膛碎骨,當即斃命,便是被凌空吸入氣旋,籟籟亂抖著洩盡真氣,慘呼不絕。
片刻之間,六十餘名極聖宮高手便傷亡近半。剩餘的三十餘人不敢攫其鋒芒,不斷地穿梭閃避,遙遙游鬥在外。
廣成子哈哈笑道:「讓我來領教水伯高招。你們只管取那妖女與孽種的首級。」絢光怒舞,氣浪連爆,翻天印接連猛撞在八極虎尾上,震得天吳飛騰咆哮,朝後翻躍開來。
九鳳仙子與強良鬆了口長氣,齊聲喝道:「布網!」那三十餘人心領神會,穿梭飛掠,「咻咻」連聲,銀光交錯,一張巨大的蛛絲網鋪天蓋地似的朝著龍女母子兜頭罩下。
天吳喉中隆隆咆哮,八頭齊轉,便欲轉身飛撲,卻被翻天印轟然捲掃,生生阻擋其外,一時救之不得。
白龍鹿怒吼飛沖,猛地一頭扎入波濤,便欲朝海底潛去,四周大浪噴湧,突然衝起數十道人影。金光縱橫閃耀,登時將它網在其中,朝上破空拉起。
「金蠶銀蛛!」雨師妾心中一沉,還不等抱著泊堯起身沖躍,那蛛絲銀網已兜頭罩下,和下方的道道金光甫一交觸,立即「哧哧」連聲,青霧蒸騰,兩兩交纏黏合,結結實實地將她連人帶鹿收縛其中。
這「金蠶銀蛛網」乃北海特有的「小冰蛛」與「三桑金蠶」所吐之絲製成,一旦彼此交觸,立即結為堅韌無比的雙絲網,越收越緊,直至將網中之物勒裂成萬千碎段。
又因這過程極之漫長,被勒縛之人往往要忍受數年的痛苦煎熬,才會在蝕心裂骨的劇痛中死去,故而又稱「相思網」。白龍鹿怒嘶掙扎,卻被越勒越緊,鱗甲上頓時沁出道道血痕。
天吳大怒,八爪飛舞,「轟」地一聲,冰濤巨浪飛旋沖卷,將翻天印高高撞飛。順勢咆哮剪撲,虎尾狂掃,勾拽起「金蠶銀蛛網」,橫空飛甩。
眾人胸口如撞,腥甜狂湧,頓時脫手沖天拋跌。惟有九鳳仙子、強良等寥寥幾人依舊緊抓絲網,奮力相奪。
翻天印彩光怒卷,又呼嘯著斜衝撞至,將天吳迫退開來。
廣成子如影隨形,接連猛攻,大笑道:「朝陽水伯,你有後天八極,我有五行真氣。只是你的八極大法乃是從燭龍那裡騙盜而來,殘缺不全;我的五德之身卻是由帝鴻主公所造,天衣無縫。高下已分,勝負可料,你又何必負隅頑抗,自取滅亡?」
翻天印上下左右地飛旋怒舞,與天吳八爪、八尾猛烈激撞,炸湧起萬千道絢麗奪目的熾光,映照在天吳八頭上,十六雙碧眼寒光閃耀,時而猙獰咆哮,看起來說不出的凶暴可怖。
驚濤掀湧,大浪如沸,轉眼之間兩人便激戰了兩百餘合。
兩人都靠著邪門妖法,攫取五行真元,短期內迅速攀升到太神之境。單以真氣而論,天吳稍佔上風;但廣成子依仗翻天印神力,威力又略勝於他,再加上此時龍女、泊堯已為其所擒,天吳關心則亂,難免稍顯浮躁,漸漸被他壓制下風。
龍女被那絲網所勒,冰肌雪膚瘀痕漸顯,呼吸窒堵,再被氣浪遙遙所震,更是氣血翻騰,難受已極,想要吹奏蒼龍角,馭獸相助,卻連手指也動彈不得。轉念又想,即便真能吹角,眼下茫茫北海,飛禽也罷,海獸也罷,早已不知被鯤魚驅逐到了幾千里外,又從哪裡喚來?
泊堯「啊」地喘了口氣,猛地醒轉,瞪大了雙眼,又驚又怒,掙扎叫道:「放開我!娘!爹!爹……」突然想到父親被那鯤魚撞中,生死杳緲,心頭劇震,淚水又險些湧了出來。
廣成子哈哈笑道:「九鳳仙子,強良神上,這小崽子都已想他爹了,你們還不送他們一家團圓?難道真要讓他們等到天長地久麼?」
九鳳、強良雖已投奔玄女,但忌憚天吳積威,始終有些畏首畏腳,所以才用這蠶蛛絲網來捆縛雨師妾,任其自身自滅。聽見廣成子催促,略一遲疑,齊聲道:「龍女,得罪了!」紫銅斷輪、赤煉蛇刀破空飛舞,雙雙朝她劈撞而去。
天吳縱聲怒吼,虎身沖躍,八尾橫掃如飆,斷輪「彭彭」連震,沖天飛起數百丈高;那赤練蛇刀被其虎爪雷霆拍中,更是碎炸四射,鼓起一團刺目的氣波,轟然倒撞在強良胸口。
強良先前吃了拓拔野「無有無不有」一刀,經脈已然灼傷,再被他這般猛擊,哪裡捱得住?登時仰頭噴起一道弧形血箭,翻身摔入驚濤之中。
九鳳仙子臉色慘白,喝道:「布網!」眾人縱橫飛掠,又掀捲起兩張巨大的「金蠶銀蛛網」上下翻舞,將天吳遙遙合罩其內。
幾在同時,狂風呼嘯,翻天印光浪渦旋,朝著泊堯當頭猛撞而去。龍女驟吃一驚,低頭蜷身,將他緊緊護在懷中。
天吳狂吼飛旋,五彩氣浪如霞雲層層迭爆,將絲網鼓舞震飛,那數十人狂噴鮮血,紛紛飛彈拋跌。
他餘勢未衰,斜地裡轉身迎沖,「轟!」八隻虎爪堪堪猛擊在翻天印上,光浪沖天爆吐,天海俱亮。
廣成子身形一晃,臉如金紙,哈哈狂笑道:「朝陽水伯,不過如此!」雙掌猛推,翻天印驀地鼓湧起數百丈長的絢光,將天吳死死抵住,當空怒旋,推著他一點一點地朝後移去。
翻天印越轉越快,越變越大,天吳如被山嶽重壓,虎毛如波浪起伏,八頭慘白,喉中發出低沉的怒吼,週身光芒吞吐,隱隱又似將變回人形。
龍女大凜,知道他已再難支撐下去了,一旦鬆手,無論是他,還是自己與泊堯,都將被撞得粉身碎骨!
當是時,海上鯨波起伏,巨浪滔滔。「嘩」地一聲,數里外突然衝起一艘戰艦。接著驚濤四湧,兩艘……三艘……四艘……六艘……八艘……成百艘船艦接二連三地破浪沖出。旌旗迎風獵獵鼓舞,在極光照耀下閃爍著烏金「水」字。
龍女心中一震,也不知是驚喜、失望,還是難過。水族艦隊既已浮出海面,自然意味著龍族水師已被其全殲於海底壑谷。但至少……至少這些援兵還能救得大哥性命!
果然,遠遠地望見此處情景,水族眾戰艦立即號角長吹,鼓聲密奏,紛紛轉向駛來。許多朝陽谷將士更徑直騎鳥沖天,叱喝高呼,朝這裡俯衝疾掠。
極聖宮眾人臉色齊變。廣成子哈哈笑道:「各位再不動手,更待何時?」突然旋身飛轉,卸去翻天印的後撞巨力,閃電似的天吳迴旋衝去。
「彭!」後力一消,翻天印登時被水伯沖天撞飛,絢光亂轉。
天吳亦想不到廣成子竟會冒險退撤,八爪一空,收勢不住,咆哮著朝前踉蹌衝撲。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右側霓虹怒舞,廣成子業已狂飆似地席捲而至,雙手合握,撩起一道刺目的眩光。
天吳心中一凜,下意識地聚氣掃擋,「轟!」虎爪裂斷,一道凌厲無匹的氣刀陡然貫胸劈入。他眼前一黑,臟腑如炸,整個身軀彷彿都被劈裂開來了,騰雲駕霧似的高高飛起。
雨師妾失聲叫道:「大哥!」淚水倏然模糊了視線。
廣成子縱聲大笑道:「都說水族氣刀天下無雙,不知我這一記『五色煙華』又算得如何?」絢光飛舞,又是接連幾記氣刀猛斬在天吳身上。
光浪疊爆,鮮血激濺,天吳再也無力抵擋,隆隆悲吼,倏然化回人形,重重地摔撞在白龍鹿上,和龍女、泊堯一齊墜入冰濤之中。
遠處驚呼四起,九鳳仙子這才如大夢初醒,大聲喝道:「水伯天吳,挾黑帝以令天下,僭越犯上,殘害忠良,其罪滔天,罄竹難書。我等奉天神之意、陛下之命,於此誅殺此獠。有敢違逆抗命者,視同叛黨,殺無赦!」
話音未落,又聽一人遙遙叫道:「大膽妖女!陛下聖旨豈容你胡言矯造!水伯黨同伐異、排斥異己,勾結帝鴻,解印鯤魚,其罪固然重不可赦,但你假矯帝旨,通敵謀叛,還敢逆天犯上,偽稱神命,罪孽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眾人一凜,轉頭凝神遠眺,東邊六,七里外,戰鼓咚咚,波濤洶湧,不知何時竟也浮出了許多龍族船艦。
一個黑袍玄冠的男子昂然站在龍首旗艦的船頭,長鬚飄飄,衣裳獵獵,赫然正是長老燮渢。敖越雲,班照等龍族群雄圍立其側。
九鳳仙子花容陡變,高聲喝道:「燮渢老兒,分明是你暗通龍族,投敵叛變,還敢無中生有,造謠反誣……」
燮渢不等她說完,左手高高舉起一個小巧玲瓏的黑玉葫蘆,縱聲呼道:「各位看清楚了,這是什麼?我的話假得了,敢問此物假得了麼?」
眾人嘩然,都認得那是水龍琳常佩戴於身的神器。
燮渢高聲道:「拓拔龍神乃波母之子,汁黑帝的外甥,又對陛下有救命之恩,豈是外人?陛下遣我到此,便是為了聯合拓拔龍神,誅討天吳,剷除亂黨,平定北海,征伐帝鴻!」
右手又舉起一卷羊皮,迎風展開,朗聲道:「諸位如若不信,還有陛下聖旨可以為證!」
當下運足真氣,大聲誦讀聖旨。每說一句,海上便遙遙響起一片喧嘩聲,九鳳仙子等人更是驚怒駭懼,面面相覷。
惟有龍女充耳不聞。波濤冰冷,沉浮其間,看著天吳的臉色慘白如冰雪,想起從前他疼愛自己的歷歷幕幕,心中直如刀絞一般,低聲道:「大哥!大哥!」想要為他輸送真氣,卻奈何週身束縛,動彈不得。淚水盈盈,不住滴落在他臉上。
泊堯見狀,也莫名地大感難過,叫道:「丑……舅舅!舅舅!你別死!娘說了,你還要帶我去朝陽谷玩耍呢!」
天吳微微一笑,蚊吟似的低聲道:「小子,朝陽谷裡四季如春,到處都是好玩的飛禽走獸,你若是跟舅舅回去,就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了……
泊堯道:「我娘說,朝陽谷裡還有一種會唱歌的魚兒,人聽了,什麼煩惱都沒有了。舅舅,你別死,我去幫你撈了來,讓你天天聽著,好不好?」
天吳喃喃道:「會唱歌的魚,會唱歌的魚……」悲喜交織,熱淚突然湧上了眼眶。那是他少年之時,常常捕與妹妹玩耍的小魚,聽著它翩翩游動,發出悅耳如歌的響聲,龍女總會笑逐顏開,忘記了所有的煩憂。
那時天彷彿總是藍的,陽光總是那麼燦爛,在那世外桃源般的朝陽谷裡,沒有勾心鬥角,也沒有陰謀詭計,每一天都美麗如春,純淨如水。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再也看不見週遭的美景,聽不見唱歌魚的聲音?他如何從那俊秀開朗的少年,變成了長著八個腦袋的怪物?又為什麼忍辱負重數十年,天天生活在不斷膨脹的仇恨與野心裡?
他想要回想,卻已記不分明。
懸浮在冰寒徹骨的波濤裡,萬象俱空,一切都變得虛無飄渺。那些歡笑,那些淚水,那些悲傷,那些憤怒,那些曾讓他難以承負的仇恨和痛苦……全都像這漫天極光,似有若無,倏忽不定。
他突然覺得說不出的蒼涼和疲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微笑道:「傻小子,醜八怪舅舅不能帶你去朝陽谷玩兒了,等你捉到了唱歌魚,再送與……送與……舅舅聽吧。」
「舅舅!舅舅!」見他眼皮漸漸闔閉,再不動彈,泊堯又是焦急又是難過,連聲呼喚,淚水忍不住又模糊了視線。
在和母親朝夕共處的數年裡,也不知聽她說了多少父親與舅舅的趣聞軼事,在他心目中,兩人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不想今日方甫相見,兩人卻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相繼離他而去。傷心失望,無以復加。
龍女怔怔不語,淚珠凝掛在臉頰,心底空茫恍惚,宛如夢境。朦朦朧朧中,彷彿瞧見一顆流星淡淡地劃過夜穹,消失在天海之間。
四周狂風鼓蕩,波濤沸湧,驚嘩聲、吶喊聲、叱罵聲……交相揉雜,海上眾人依舊在對燮渢所言爭吵不休。
只聽「哇哇」怪叫,遠處大浪扶搖,又高高躍起八個雙頭巨人。一個身著綠蟒皮衣的明艷少女騎坐在某一巨人頸上,嬌聲喝道:「拓拔龍神乃伏羲大帝轉世,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鼠輩,再不乖乖伏迎聖駕,就等著受死吧!」
廣成子哈哈大笑:「拓拔小賊若真是伏羲轉世,這妖女便當是女媧重生了。卻不知為何堂堂伏羲,竟會被鯤魚一頭撞死?女媧轉世又怎會捱不住區區一個補天石?」
說著大袖一捲,絢光激旋怒舞,翻天印再度朝著雨師妾、泊堯呼嘯撞來。
「轟!」
眾人驚呼聲中,海面突然狂噴炸湧,將龍女母子掀推開來。一道巨大的水柱破空沖射,直如白龍盤舞,猛然怒撞在翻天印上,登時霞光四舞,將那石印震得反向激旋,颶風似的反撞在廣成子的護體氣罩上。
廣成子猝不及防,氣罩倏然碎炸,「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百骸俱斷,和那石印一齊破空飛出。
還不等眾人瞧清,「嗚——」地一聲震雷狂鳴,天搖海動,眾艦如傾,那青黑光滑、巍峨如雄嶺的鯤魚脊背又突然從冰洋中拔地衝起,長達數千丈的魚鰭宛如一座飛來巨山,掀捲狂飆,橫空掃舞。
轟隆狂震,驚濤裂空。
廣成子避無可避,登時被那氣波再度掃中,直如彗星破舞,直貫蒼穹,拖曳著一道淡淡的彩芒,遙遙消失在極光深處。
鯤魚怒吼,水柱高噴,又徐徐朝海下沉去。
翻天印嗚嗚飛旋,重重地砸入波濤中,船艦劇蕩搖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濕淋淋地趴伏在甲板上,發不出半點聲響。
又聽一人縱聲長笑道:「小小一個鯤魚,豈能傷我伏羲分毫?區區一個補天石,又何需我女媧娘子出手?」鯤魚背上光芒閃動,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高拔挺秀的身影。
眾人哄然大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龍鹿縱聲歡嘶,泊堯「啊」地一聲,又驚又喜,大笑道:「娘,娘,你快看,是爹!是爹!爹沒有死!」
雨師妾身子一顫,彷彿突然從夢中驚醒,呼吸如窒,淚水如傾。
※※※
極光飛舞,星辰寥落,淼淼冰洋閃爍著瑰麗的粼光。
鯤魚嗚嗚低鳴,山嶺似地脊背浮在萬里北海上,劈破開滔滔巨浪,朝著東南方急速移動。
青龍艦隊遙遙夾護兩側,角聲長吹,鼓聲如雷,狂風吹來,隱隱還能聽見歡歌笑語。
龍女坐在那鯤背頂巔,彷彿絕嶺臨風,俯瞰滄海,一伸手便能摘到天上的星辰。紅髮飛舞,黑袍獵獵,凝視著身側拓拔野那如映霞光的臉龐,心中滿是無邊地溫柔與喜悅,先前的酸楚難過已漸漸消散。
這一個多時辰裡,拓拔野已將數年來發生之事一一道來,那些驚心動魄之事被他輕描淡寫地隨意帶過,卻已聽得泊堯眉飛色舞,大呼小叫。
她隱居鯤腹,不知人世滄桑,今日始聞故人消息,心底驚訝、歡喜之餘,自不免有些莫名的悵惘感傷。
誰能料到短短數年,天翻地覆,從前叱吒風雲的大荒五帝,竟已全部登仙化羽,句芒、雷神、空桑仙子、西海老祖、烈碧光晟、西王母、天吳……這些曾如群星閃耀的人物,也都盡數隕落,就連那孤高傲絕、天下無敵的靈威仰,亦與山川同化,再無相見之期。
想起當年鯤腹之中,與青帝亦敵亦友的悠遙歲月,又是一陣悲喜交摻,握緊拓拔野的手,微笑道:「青帝若是知道辛辛苦苦創悟的『種神大法』,竟被你用在這鯤魚身上,可不知會如何感想。」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物我合一,神遊天外,隨風花信,遍處可栽』。以青帝桀驁跋扈的脾性,若能與這鯤魚魂魄相化,縱橫萬里,恣意無極,那可比附在人身上,自在快活得多了。」
原來先前他與鯤魚相撞之時,竟使出了青帝所傳的「種神心訣」,瞬息之間,將肉身送入煉妖壺,魂識脫體,附入鯤魚元竅。
那鯤魚巨碩凶狂,極難對付,若換作別人,即便能將神識種其體內,亦多半要為其反噬,魂飛魄散。
拓拔野在蒼梧之淵苦修三載,不僅煉成堅忍不拔的意志,更憑藉著「心心相印訣」、「天人合一」與「種神大法」三項絕學,物我同化,神魂相合,終於成功附體鯤魚,並在至為關鍵的時刻,馭其巨軀,將廣成子瞬間擊殺,威震北海。
水族將士目睹其威,無不駭然懾服,加上天吳既死,群龍無首,燮渢又持黑帝聖旨相勸,終於盡皆罷戰,改與龍族結盟。
尤其朝陽谷群雄,眼見水伯為廣成子所害,悲憤恨怒,紛紛轉投龍女麾下,誓與玄女、帝鴻生死相決。
大戰既消,拓拔野率領青龍艦隊轉向回航,趕往東荒為蚩尤、烈炎助戰。水族將士也在燮渢、科沙度等人的率領下,或回朝覆命,或掉頭轉戈,雙管齊下,與龍族大軍一齊討伐帝鴻。
最為奇妙的是,那鯤魚被拓拔野附體之後,竟似與他心心相印,把他當作了知己良朋,性情大轉溫順,一路嗚鳴相隨。泊堯出生以來,一直生活在鯤腹之中,對它亦頗感親切,不捨相棄。
當下拓拔野順水推舟,馭鯤南行。龍族將士見狀,自是喜出望外,士氣高昂。沿途鼓號齊奏,聲威震天。
經過巨人國、聶耳國等地,那些蠻人見了,無不瞠目結舌,嘖嘖稱奇,族中巫祝更徑直伏身叩首,戰戰兢兢,奉若天人。
古往今來,除了蛇族雙帝,從未有人能駕馭如此巨獸橫行海上,一時之間,拓拔野、龍女是伏羲、女媧轉世的傳聞重又甚囂塵上。
拓拔野遠遠地聽到岸邊「伏羲、伏羲」的叫聲,不由又想起當日在北海平丘與玄女鬥智鬥勇的往事來,微覺莞爾。但念及波母,心中頓時又是一酸,滿腔歡悅大轉黯然。
六年來的生死際遇、恩怨情仇,都已向龍女盡數道明,包括姑射,包括纖纖,俱無一隱瞞。惟有自己的複雜身世,如鯁在喉,卻又無法傾吐。
正不知當如何開口,卻見她仰頭凝望星穹,輕輕地歎了口氣,道:「『與君隔春秋,形如參與商。相思一夜夢,天涯海角長』。與你分開幾年,真如做了一場大夢般。幸好極夜再長,也終有日出的時候。你我之間,再不必象參商二星,永不相見。」轉眸朝他嫣然一笑,喜悅無限。
此時已近北海南岸,極光漸少,夜穹中的星辰逐漸越來越多,拓拔野抬頭望去,但見漫天璀璨,搖搖欲墜。想起從前卜算子所說的占星之語,更是心潮起伏,五味交陳。
參、商二星是冬季、夏季最為耀眼的星辰,卻永不能同時在夜穹出現,占星之時,若卜到此象,則為大凶之兆。不是意味著骨肉反目,生死相隔;便是與至愛分離兩地,永不相聚。
想起天吳,想起波母,想起公孫嬰侯,想起她與自己三生三世、錯綜糾葛的愛恨情緣,胸膺中彷彿被什麼堵住了,酸楚、甜蜜、喜悅、哀傷、痛苦、幸福……全都在心中翻江倒海,跌宕成洶湧的柔情。
當下緊緊握住她的柔荑,十指交纏,相視默然而笑。但想到北海將盡,龍女體內劇毒未除,終究不能隨他南征,還要暫且分離兩地,心裡又是一陣失落。
當是時,又聽身後「嘶嘶」連聲,龍女耳垂上的催情蛇陡然收蜷,泊堯轉頭望去,大喜道:「螣兒,原來你在這裡!」起身奔去。
只見二八神人咿呀怪叫,正從鯤背上大步奔來,林雪宜騎在阿大頸上,手臂上纏著那條紫自螣蛇,方一鬆手,那螣蛇立時蜿蜓游舞,急速衝來,與泊堯纏成一團,嘶嘶吐信,大是親熱。
林雪宜俏臉悲喜交集,朝著龍女盈盈行禮,畢恭畢敬地道:「奴婢林雪宜,見過女帝。」
龍女一怔,正欲微笑否認,泊堯突然「啊」地一聲大叫,捧著心口踉蹌後跌,一跤坐倒在鯤魚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