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繼續螃蟹將軍一般橫行無忌,左邊盤最大限度地成勢圍空,這興許就叫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以擅長洗空的殺手鑭,嚴防死守,決意阻截白棋圍出大空。棋至中盤,趙甲第終於不再一味無理,輕輕落子於白棋腹中,這一記充滿血腥的落子,聲音清脆悅耳,看得專注其中的洪綠苔猛地驚醒。形勢瞬間顛倒,白棋開始試圖關門打狗,寸步不讓,雙方貼身廝殺,仍然被黑棋乾脆利落地斬殺一條十二顆棋子的白龍,黑棋空地立即圍成。
洪綠苔輕輕讚了一聲漂亮。
小八百雖看不透徹,也知道是八兩叔佔了便宜,咧開嘴微笑。
枯黃男子緩緩抬頭,瞥了一眼趙甲第,繼續埋首對局。
白棋通過外圍果斷棄子,棋勢得以夯實。趙甲第突然皺了皺眉頭,開始第一次長考。洪綠苔若非趙甲第緩手,還沒能瞧出門道,此刻才察覺棋盤邊上有大塊白棋尚未明確的兩眼。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啊。
開始步入收官。
洪綠苔是業餘好手,圍棋,中國象棋,還有國際象棋,都是業餘玩家裡的高手,尤其是圍棋,從小就師從名家國手,這就是家世帶來的好處,尋常孩子在跟父母索要一個變相金剛模型或者一套衣服一雙鞋子的時候,她就能夠與頂尖國手手談對局了。對於收官,洪綠苔一直引以為傲,誰都清楚,當年國內棋手與韓流對抗,逃不掉中盤不利就成必敗之勢的怪圈,這其實就是官子功夫相較粗糙,奠定一個王朝一個時代的超一流高手,必定是官子功夫彪悍無匹,例如曾經天下無敵的李昌鎬,而洪綠苔的老師胡曜玉就是當時國內難得一見的一流官子,洪綠苔在弈城上的第一個賬號便是「洪官子」,不難看出其中透著股傲氣。只是當她目睹眼前兩人的對局,就開始汗顏發現自己的井底之蛙。趙甲第收官的計算力顯然已經很是強悍,那位中年男子的治孤本領卻更是爐火純青,竟然手筋連發,在一個超大劫爭中羚羊掛角了一手,隨後硬生生屠掉黑棋一條超級大龍,簡直就是一場精彩紛呈的屠龍名局!
洪綠苔輕輕深呼吸一口,這對師徒棋力太變態了。
趙甲第輕緩投子認輸。
他臉色如常,默默收拾棋局。
商河輕輕歎息,其實趙甲第的功底相當驚人了,哪怕丟到職業棋界,也照樣可圈可點,不說無敵,起碼餓不死,如果靜得下心,肯苦心孤詣於棋盤,說不定還能拿下不少頭銜。一般來說,綜觀棋壇,中盤極為出色的超一流國手,如如吳清源、籐澤秀行、曹薰鉉和馬曉春之流,無不是汪洋肆意的性情中人,往往能下出歎為觀止的神來之筆,而官子高手,則必定是性子冷靜,思維縝密異常,如大李,石田芳夫,樸永訓等等,而在商河看來,趙甲第既有張揚古怪的棋風,也有細膩乃至冷酷的官子功夫,太稀罕了,只可惜對上了他師傅,才輸得慘烈。
「再下?」中年人笑了笑。
「好。」趙甲第直截了當。
很有默契,依然是決戰於官子階段。
不過這一次趙甲第輸得比較好看,讓師傅數度長考。
終了,枯黃國士淡淡一句「有長進」。趙甲第終於有了笑容,帶了點孩子氣,收拾棋盤。
洪綠苔這下子是完全無語了。想起昨晚涼亭裡趙甲第那句本意是自嘲的「自取其辱」,她算是理解了。
下棋是很耗費精氣神的體力活,下了兩盤,中年人就讓商河和小八百下棋,張許褚絲毫不怯場,洪綠苔繼續一旁觀戰。他則和趙甲第走出院子,邊走邊聊。男人站在水邊,輕輕感慨道:「老話說得好,讀書人最怕誦的是古人語,做的卻是自家人。這等讀書就算閉戶十年破萬卷,也成不了事。你讀書比起同齡人不算少,但還是要行萬里路,多走走看看,才能把書上的學問用起來。呵,這話你商河叔叔在場,雖然不是針對他,但我真不好說。其實他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立言,你爸不一樣,是立功,而你爺爺又不同,是立德。難得的是你爺爺做了一輩子好人,吃了一輩子虧,卻不愧心,從不自知,這才是真的好人。甲第,這點最難,別丟了。為學第一工夫,是降得浮躁之氣定,做人第一緊要,是有慈悲心。世上佛經太多,看似玄奧,其實說到底,就這麼簡單,有慈悲心,行慈悲事,才能我心如來,沒什麼天大的道理,吃喝拉撒睡,不去害誰,就是大善業。當年我在山西行走,在一座荒廢的古寺前看到一段文字,很有意思:一畝三分地,眼界很窄,救人不多。小廟小菩薩,慈悲不大,害人沒有。當年見到趙鑫,我勸他的是少作惡多積德,他自然不太聽得進去。這幾年才好些。」
趙甲第畢恭畢敬,默不作聲。
枯黃男人極少如此健談多語,今天貌似要一口說完心中事,緩緩道:「生來走一遭,都是娘胎裡出來的,光溜溜來,**裸走,沒誰能特殊。奴性要不得,為了出人頭地去打拼,偶爾有奴氣,沒辦法的事情,見到更權勢的,更富貴的,彎腰低頭,情理之中,但別把彎腰當習慣,彎久了,一輩子都改不過來了。再有就是世上很多弱者,極少數是因為善良質樸,而主動選擇退讓。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種狡黠的處世智慧,處於劣勢,卻並不是真的佔據禮儀理義,相反,一旦有利可圖,猙獰程度,可憎程度,絲毫不遜色任何人。大街上碰瓷的老人,大冬天抱著孩子上街乞討的父母,被奪回包卻根本不理睬見義勇為因她受傷的女子,太多了。強者未必都在為惡,弱者未必都是心善。甲第,你以後要走的路,跟你父親趙鑫不一樣,這一點,你要尤其注意。能殺得人需先能救得人,能救得人卻還需能活得己。」
趙甲第點頭沉聲道:「會記住,也想得明白,那就爭取做好。」
男人轉頭笑了笑,如冬天溫煦的陽光,輕聲問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世人十態嗎?」
趙甲第吐口而出道:「武人粗豪,婦人柔懦,兒女嬌稚,市井貪鄙,俗子庸陋,蕩子輕佻,伶優滑稽,村野無知,堂下人局迫,婢子卑諂,偵諜暗詭,商賈炫售。」
中年人笑而不言,望著形如陰陽魚的艷麗魚池,他腳下那片魚池,錦鯉誤以為岸上人要拋食餌,匯聚成堆,景色格外壯觀。趙甲第笑道:「君子無十態,太難了,簡直就是聖人十態。」
男人笑道:「沒錯,這類言語腔調,偶爾自省一下即可,陷入太深反而得不償失,人生在世,首要還是活得快樂,不快樂,談不上圓滿。你奶奶,就是有個大智慧的人。黃芳菲,反而就稍稍落了下乘,所以這些年一直鬥不過你奶奶,都在意料之中。」
趙甲第大笑道:「師傅,發現你也挺八卦的。」
中年人自嘲道:「也就這點樂趣了。」
趙甲第試探性問道:「真不打算在這邊過年?」
他搖搖頭道:「不了,太熱鬧,反而不習慣。」
趙甲第打趣道:「難不成師傅也擔心由奢入儉難?」
中年人哈哈大笑。
最後趙甲第小心翼翼問道:「師傅,問你個事?」
男人卻直接給出答案:「我姓陳,名平安。」
當天下午,枯黃國士陳平安去了商河書房,一起討論興許將來在文學史佔據顯著一席之地的《鉤沉》。現如今,有幾位學者文人教授,願意拿幾十年嘔心瀝血窮其一生的光陰去雕琢一本書?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噱頭?而非追求一時鮮花吹捧幾十年後就是一堆垃圾的名利榮譽?商河繼承父輩的衣缽,浸淫史海,被陳平安一語中的,只求立言,不求小乘的立功,不貪圖大成的立德。黃昏暮色中,商河輕輕道這書以後請你來作序?國士陳平安笑著搖頭,猶豫了一下,說道給你提個意見,如果十年內能出書,我可以寫,但如果出不了,我給你提個人選。
商河愣住,一時間茫然。
陳平安習慣性笑意平和,「趙甲第。」
商河大吃一驚。
陳平安輕聲道:「先別急著拒絕,你可以嘗試著把書稿一點一點交給他,十年時間或者更多,差不多也可以開花結果了。」
商河雖然為難,但還是應許下來。因為若不是眼前恩人,他早就自盡了,連趙鑫都攔不住。對某些人來說,可能輕生要比活下去艱難太多,但對商河這種鑽了牛角尖就出不了的人來說,沒了精神支柱,活著就是行屍走肉,更別談續寫曾被一把大火毀去大半的《鉤沉》,這份天大的恩情,商河一直銘記於心,如果是別人說要讓年紀輕輕十年後也不過三十歲的趙甲第來作序,即便是趙太祖,也注定會被迂腐古板的商河罵得狗血淋頭一臉唾沫不可。
陳平安笑道:「如果那個時候你嫌趙甲第寫不好,就乾脆別寫序了,《鉤沉》其實不需要誰來指手畫腳。」
商河如釋重負。
趙三金在第二天回到宅子,整天都在和陳平安談論家事國事天下事,沒誰敢去不知死活地打擾。
第三天,趙三金返回北京,大概大年三十前一兩天返回,順路把兄妹李芝豹洪綠苔捎走,本來趙太祖豪氣啊,對李芝豹說小李你自己去車庫挑輛車,開去北京,別還了。李芝豹當然沒意見,屁顛屁顛準備去開車,可惜被洪綠苔一頓思想教育,最終作罷。洪綠苔臨走前把在趙甲第書房翻看過的資料書摘都放回原處,而粗線條的李芝豹仍舊沒有感受到這個王半斤的弟弟有何牛b之處。陳平安繼續與商河探討《鉤沉》,廢寢忘食,商雀乾脆就來趙家大宅這邊呆著,不樂意回家跟兩尊老古董大眼瞪小眼。期間和八兩叔一起見了趙大權這幫陸續從全國各地打道回府的同村同齡人,談不上把酒言歡,但比起最初的泛泛之交,開始秘密談論一些實質性的事務,跟地下黨工作一樣,連趙硯哥都被排除在外,這讓小鴿子很是悲憤委屈,只好拉著一批小兔崽子去找個據點小賭怡情,贏了三四千塊錢,然後全部掏出來去工業區酒店海吃胡喝了一番,這才心情好轉。王半斤除了第一晚調戲過趙甲第,接下來兩天都規規矩矩,在將近萬張零散的攝影作品整理歸納,是一項浩大工程,有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下游輪上拍攝的,有一系列遠沒有胡夫金字塔有名的埃及古建築和璀璨星空下的尼羅河,既有恢弘哥特大教堂這類宏大畫面,也有墨西哥貧民窟睜大眼睛看著鏡頭的冷色調場景,有柏林牆,有廣場上的鴿子,有酩酊大醉的俄羅斯大叔,拍人拍物拍景,唯獨從不自拍,近萬張海量照片中,王半斤自身身影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她光是壞掉的單反相機,就有四隻。當然,其中有兩隻是砸人砸壞的。
王半斤美其名曰老娘花枝招展為國爭光過,被狗追過踩斷過高跟鞋,跟吉普賽大媽討論過星座,吃過螞蟻釣過鯊魚差點掛在雨林,穿著DIY印有「美國,姐來恐怖襲擊你了」字樣T恤被腦癱的米國海關攔截過,正所謂行走江湖萬里,江湖卻從沒有姐的傳說,這才是真正的傳說!
枯黃男子婉拒了趙家老佛爺的挽留,回去小鎮,趙甲第開車送行。王半斤執意要去鄰近的北戴河海灘玩耍,趙甲第執拗不過,只好再帶上商雀和張許褚,趙硯哥想去,但有黃芳菲在,鬥爭無果,只能屈服。把師傅送到小鎮後,一起吃了頓午飯,然後分道揚鑣,實在找不出太多牽腸掛肚的理由,趙甲第一行就直接驅車前往北戴河景區。老佛爺在秦皇島有一套別墅物業,專門用作夏天的避暑,趙三金也有一套,其實很多商場上的事情,對方如果不是死黨,但身份又不低,趙太祖都不會帶人回宅子,要麼在工業園區的酒店套房裡談,要麼就去北戴河別墅裡談。大冬天的在海邊吹海風,可沒什麼浪漫可言,只有王半斤和張許褚兩個玩得很忘我。趙甲第和商雀坐在石頭上抽煙,點根煙太雞-巴費勁了,所以抽起來很是珍惜,麻雀笑道:「八兩叔,那個姓洪的小姐姐是半斤姐故意介紹給你的?」
趙甲第笑道:「你看對眼了?」
商雀搖頭:「沒,這娘們顯然是綿裡藏針類型的,我不喜歡,還是中意老楊的姑姑楊定波那一類,又是御姐又是輕熟女的,還是制服,tmd還是軍裝,有點吃不消。不過也就遠觀一下,不敢真衝上去自尋死路。」
趙甲第笑罵道:「有賊心沒賊膽嗎?勸你別錯過了,到時候等你有賊心有賊膽的時候,遇到的都是些讓你賊膽賊心都欠奉的妹紙婆娘了。」
商雀抽著煙,瞇著很好看的桃花眸子,海風吹拂,嘴角勾起,很有味道,的確是個漂亮到令人髮指的男人。趙甲第一撇頭,立馬就不爽了,把商雀沒被海風凌亂的頭髮給徹底弄亂,這讓本來不打算再抽的商雀只能繼續要了一根。
安靜了幾分鐘,兩人看著王半斤和張許褚兩個童心童趣地在海邊奔跑追逐。
商雀輕聲道:「沒多久,冬草姐可就回來了。」
趙甲第苦笑道:「這還不止,等熬過了春節,正月裡我還要去趟王半斤家,這個才可怕。」
商雀嘖嘖道:「龍潭虎穴啊,八兩叔你可千萬別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趙甲第歎氣道:「少說也得脫一層皮吧。」
商雀不知道如何安慰。
離開海邊前,王半斤把相機給商雀,讓他幫忙照了張相。
王半斤站在淺灘海水中,她背著趙甲第。
兩人踉蹌跌倒前的一秒。
畫面被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