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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語凝輕輕拈起那根晟木釵,這釵頗為古舊了,木色深紅,上面繪著的一枝梨花也已發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組的發上珠翠,若是送去質當,只怕幾個銅丁也質不到吧。
“小姐,新來應徵的奴婢,您見一見吧。”家僕老程的聲音打斷蘇語凝的回憶。她忙放好晟木釵,喚著:“讓她進來吧。”
蘋煙低著頭,手垂衣前,小步走了進來。老程說著:“她說她喚作蘋煙,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歲,因為家境貧寒,所以出來找份差事。”
蘇語凝走上前,看著蘋煙怯生生的模樣,笑道:“不用怕,我們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會當你自家人一般看待地。”
其實蘇府此時偌大個家院,早已空蕩蕩的,僕奴們跑了十分八九。蘇語凝之父蘇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筆,官拜二品。可當年天啟城亂,明帝死後,皇后一黨 專權,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為帝,滿朝文武,不服者殺。他們便逃了出來,回鄉避難。後來天啟城破,天下諸侯並起,蘇成章這御史中丞早已是個虛銜,他又為官清廉,沒有什麼積財,家中雖有數百畝地,近年來兵災盜賊紛起,佃農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惡人佔了,便是早荒了。蘇家書香門第,只懂讀聖賢書,哪懂亂世求生之道。大兒子蘇語衡曾在京為官,後調任越越州。二兒子蘇語斟出外求學,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兒蘇語凝侍奉父母。
當年因為出生時有紅霞貫紫薇之天象,蘇語凝被選入宮伴皇子讀書,人皆以為蘇家要出皇后了,從此榮寵 繁華,享用不盡。不想世事如浮雲,只十來年功夫,偌大個端朝竟就破敗了,未平帝牧雲笙不所所蹤,有人說投井死了,有人說削髮為僧去了,這皇后一說,也就成為笑談。現在連地方上的惡霸也都敢欺負蘇家。這年眼看存銀用盡,連蘇夫人的嫁妝首飾都變賣了,原來從京中帶來的僕人們眼見這家勢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兩個工錢便宜的窮苦家孩子。
蘋煙進了蘇家,一人擔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掃。蘇府雖大,好些院落卻已鎖上,花木也無人修剪,落葉遍地,滿目蕭條之意。蘋煙看得淒楚,也就從早到晚,盡力收拾,可縱然忙到深夜,她隻身薄力,也無法重拾這大宅的舊日風景。
有時小姐蘇語凝也親自做些打掃洗灑的活計,蘋煙極是過意不去,總是搶過來做。蘇語凝向她微笑笑,眼中卻總有掩不住的艱難。有時夜間,蘋煙看見小姐獨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視簷外冷月,吟詠詩句,儘是悲傷懷秋之詞。蘋煙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對管家老程說:小姐是不是該找個婆家了?
老程卻總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與誰的?說出來嚇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將來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轎來迎的呢。”
“可是現在不是一年內崩了兩任皇上,聽說現在的陛下又失蹤了啊?”
“哼!無知愚婦,這皇族自有天祐,將來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時必來迎娶,我們家就是國丈府了。看那時,佔我們田地,污我們府牆的賊人賊將,全要跪爬了來求饒。”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蘋煙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樣的憧憬之中。那時,我不也是國丈家的丫環了麼?聽人說,這種大府第的丫環,身邊也都是還有更小的丫頭侍侯著,出門也坐馬車錦轎,比縣令還要大呢。
蘋煙想著不由笑起來,卻望見一輪殘冷月色,憂疑又回心間……若是這皇上一天不來,難道就一天不讓小姐出嫁?只每天望著冷月幽雲,直到白髮蒼蒼麼?
皇上的迎親大隊沒來,卻還照樣是天天有人來扒蘇府的牆偷瓦竊磚,老程持棒喘吁吁的奔跑喝罵,被地痞們擲石投打,卻也無計可施。蘋煙很擔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還有人來保護蘇家呢?
蘇語凝有時作上幾幅字畫,請蘋煙拿去街上賣了。卻不肯署自己名字。蘋煙知道小姐和老爺都臉皮薄,不肯讓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賣畫為生,若是讓老爺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畫去賣,沒準還要家法斥責,說丟了家族的臉面呢。雖然家中快要連肉也吃不上,可是臉面對這樣的大戶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蘋煙經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顆明珠來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麼,只隱約看到有人影有字跡,便知道是絕世珍寶了。她曾想,若是將此珠給了小姐,他們家定能渡過難關,可是……她握緊那明珠,癡癡的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來,她拿什麼還他?
蘋煙連著幾天上街賣畫,但亂世時分,只有瘋搶米棉,哪有人有心思買畫呢?這天天色陰晦,疾風送寒,捲起塵沙,街上行人舉袖遮面匆匆而過,蘋煙又是站了一天,無人問津。她心中歎息,可惜小姐畫得這樣好畫,一手好字,世間哪還有人識得?
正惆悵時,一隻手伸來,輕輕拈起畫幅一角。一清朗聲音道:“真是好畫,可入上品,不想卻會在這樣街頭叫賣。”
蘋煙一看那人,卻驚喜叫了出來:“是你?”
看畫的卻正是那給她明珠的少年。
牧雲笙卻沒有聽見一般,看畫看得入迷了:“只可惜啊,這一筆還稍輕些,佈局也太緊了,這裡褚色上得凌亂了……倒像是匆忙趕就?”
蘋煙看他衣裳比原來更破了,臉比原來更髒了,頭髮亂如蓬草不知幾天沒梳,卻還有心思品畫。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認識我了?我是蘋煙啊,幫你洗過衣服的。你這些天去哪裡了?你不是要去寧遠尋親麼?咦,你……你那包袱呢?”
少年笑笑:“丟了。”
“丟了!”蘋煙尖叫起來,路人都嚇一跳的回望。那裡可有能買下整個城池的寶物啊,蘋煙心中想,“丟在哪兒了?快去找啊?”
“丟入萬丈深淵中了,呵呵,爬山時不小心,就落下去了。”牧雲笙一拂頭髮,露齒笑著,倒像是一個頑童貪玩丟了書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時,拼了命也要下崖去尋啊。”
“拼了命?”少年的臉上笑容消散了,眼光迷離 ,“那麼多人拼了命,又是為了什麼呢。”
蘋煙看他神色悲慼,像是滿腹憤懣苦楚說不出來,只全寫在眼中,只好把手緊緊的握著他,卻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畫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原來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卻又走到碩梓城中來了,又身無分文,漫無目的滿城遊蕩,卻正好看見畫攤,也不顧一天沒吃東西,就跑來看畫了。
蘋煙很是心痛他,忙說:“我帶你去見我們家老爺小姐,先吃點東西。他們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來的,若是你再能做點活計……”她忽然想起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門之後,於是打住不說了。
牧雲笙卻點點頭道:“好啊,做夥計也好。只是我什麼也不懂,你們要教我。我做得不好,不拿工錢便是。”
蘋煙心中念他好處,忙道:“不用你做,我現在領了工錢一人沒處花,你自管拿去用,我照顧著你……”忽然臉上緋紅,原來心中一念閃過:這少年人善良又俊朗,若是便結了夫婦,哪怕一世照顧著他,只看著他舒適快樂便開心,不也是幸福生涯?
來到府前,卻見一幫兵士,大呼小叫的擁在門口。擠進門一看,原來是硯梓城城門都尉何永要為他兒子何林說親。
大堂中,蘇成章正氣得胡 鬚髮抖,把裝何林生辰的大紅信箋拂於地上罵道:“何家是什麼東西?一個城防守將的兒子,也想來娶我的女兒?這種生辰,卻是可以和紫薇正宮相配的麼?這是辱沒當今皇上!是要誅九族的!”
那媒人嘿嘿笑個不止:“皇上?皇上在哪裡?這朝代都要改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準將來皇帝也就姓了個何呢?”
“混帳,混帳!”蘇成章氣哆嗦了,“快與我打了出去!”老程上來揮舞棒子就打,媒人尖叫逃出,卻被那等在門外的何永手下校官衝了進來,一把將老程推倒在地,罵道:“什麼狗屁御史大人?端朝都沒有了,還擺個屁臭架子,今天我們老爺看得起你們家,才明媒正娶,若是不答應,他日派兵搶了去,就連個小老婆也撈不著做了!”一眾粗野兵士哈哈大笑,隨地亂啐。蘇成章氣得手腳顫抖,當時便坐倒在地。
蘋煙搶上去將老爺扶起來,也氣得流淚。牧雲笙看著這些士兵凶形惡相的從自己身邊走過,皺眉道:“原來當兵也可以這樣的?”卻被一軍漢聽見,一把將他推出老遠,“你說什麼?”蘋煙忙又撲過去護住牧雲笙:“這位軍爺,對不住了,我弟弟年紀小沒見過世面。”那士兵罵一聲出門去了。蘋煙拉牧雲笙手道:“公子啊,和誰斗也千萬別和兵斗啊。”
牧雲笙卻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見得多了,原來世上一物降一物,貓吃鼠,鼠卻吃象。只是那真正戰場上的兵,要比這幾個凶狠的百倍千倍了。這樣的土兵,也只能在這欺負欺負百姓。”
“正是啊,正是啊!”蘇成章緩過氣來,聽得此言,深以為然,“北寇進犯,賊子橫行,士兵不保家衛國,卻來逞兇撒野,國家就敗在這些匹夫手中了!”
“國家是敗在皇帝手中的,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還幫匹夫們辯護起來。
“什麼!”蘇成章剛壓下的火又騰了起來,“現在什麼世道了?是個人就敢非議聖上?你是哪裡來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麼?你讀過書嗎?識得字嗎?知道什麼是忠孝信禮義嗎?憑你也敢議皇上的不是,這是要滅九族的!”
少年不慍不惱,笑容不變。蘋煙卻嚇得跪倒在地:“老爺,他是我弟弟,我們家就這麼一個男丁,你就饒了他,饒了我們九族吧。”
“弟弟?”蘇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艱難,你們逃難也不容易,你要讓他進府也無妨,我們蘇家這麼大產業,還養得起些人,只是!這張輕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
蘋煙連連點頭,拉牧雲笙也要跪下來。牧雲笙卻搖搖頭,自顧走到一邊去了。
這少年果然不會做什麼事情,整天背著手東搖西蕩,有時走出門去天色晚了才回來。蘋煙也不願他受累,只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們住的小院灑掃的分外乾淨。
那天,少年又府中亂逛,向一處清幽的小院走去。一邊掃落葉的蘋煙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
“哦……”牧雲笙轉回身來,“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麼?”
“人家是大府,家教嚴,小姐也好靜,不愛亂跑。只在屋中寫詩畫畫。”
“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見過……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瘋起來的樣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沒有朋友麼?真可憐啊。”
“這年月,保得清靜平安就不錯了,還能強求什麼啊。可憐這樣的大臣家,現在居然還要受一個城門校尉的欺負,舊日那些世交 部下全也不知哪兒去了,老爺還巴巴的盼望著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啟,派人來迎娶小姐呢……”
“皇上……”少年搖搖頭,“蘇老爺是南枯氏作亂那年逃出天啟的,只怕連未平皇帝的面也沒見過吧。他們所等的,並不是當今的那個未平皇上。可惜那本來應做皇上的,卻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這誰做皇上,是我們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麼。可你說現在這皇上也奇怪,別人起年號都是景安、天祥什麼的,偏他起個未平,叫這麼個年號,那這天下還能安定的了嗎?”
“景安時有六國之亂,死了數十萬人,天祥時海嘯洪災淹了十七郡,百萬人逃難。可見這年號起得好壞,與國運無干。那時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們想用年號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飾又有何用?就把年號起為未平了。”少年歎了一聲,“天下未平,難道終還是逃不出那句話?”
那夜,蘋煙在府內走過,又看見蘇語凝站在院中,手中握著一支木釵,癡望著月光像是祝禱什麼。少女的目光像水波流到天上,脈脈而動。她的心中在想什麼?她真得還在抱著那個皇后的夢想嗎?
蘋煙轉入鄰牆的小院,發現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階上,手搭在膝頭,望向天空,這一牆之隔的兩人望著同一個月亮,卻不知是否想得同樣的事情。
蘋煙突然覺得,她離這少年,就像離月亮是一樣遠,他是誰?他為何而來到這裡?他喜歡什麼?恨什麼?有什麼過去?她不知道。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懼,她害怕有一天,少年會從她的眼前消失,就像你不知道月光何時就隱入雲中。他們終究不屬於同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