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上的樹枝葉片欶欶地抖動著,帶著黑暗的陰影也搖曳不停,他坐在黑暗中,彷彿已經與陰影融為了一體。
這一晚他等的時間比昨晚還更長一些,甚至是眼看就快要到了宵禁的子時時分,從遠處的道路上,才看到了賀長生回來的身影。
只是今天的他似乎與昨天有所不同,沒有了那種輕快的腳步和高興的心情,賀長生一路走過來,口中不時發出幾聲有些惱怒的罵聲,也不知是在咒罵著什麼,看尚去甚至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
當他走得更近一些時,在黑暗陰影中的陸塵甚至可以看到在賀長生的身上衣服上多了幾道破口,隱隱的還有些模糊的深色痕跡,看上去就像是…血跡。
「畜生…王八蛋…他媽的都是…畜生…」在他口中不停地重複著罵人的話語,大抵都是如此的咒罵,而他臉上的神情,同樣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似乎恨不得要將誰千刀萬剮一般的深切痛恨。
然後,在這樣的罵罵咧咧聲中,他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風冷冷吹過。
樹葉沙沙作響。
陸塵的目光在陰影中彷彿燃起了一道火焰,黑暗的,無聲的火焰!他冷冷地盯著賀長生的後背,但直到他走回屋中,終究還是沒有任何舉動。
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轉身走入了遠方更深邃的黑暗中,消失不見。
…
這一晚風急夜寒。
陸塵躺在自己屋裡的床上,在一片黑暗的簇擁下,哪怕深夜也毫無睡意。他睜著眼睛,看著這片似乎無邊無際的黑影,而在他的手邊,那處地方的黑暗似乎格外的濃郁,像是在孕育著什麼異樣,無聲無息地扭曲著,轉動著,偶爾有光芒一閃而過,卻如驚鴻一般,轉眼不見蹤影。
寂靜的深夜裡,天地世間彷彿只剩下了一片孤寂。
這個時候,陸塵似乎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周圍安靜得可怕。
直到…忽然有一陣輕微的聲音,從黑夜裡的某個地方輕輕飄了過來。
隨風而至。
細細的,輕輕的,似喘息,如輕鳴,一點一點靠近,一點一點掙扎。
黑暗中,陸塵突然坐起,雙眼精光大盛,轉頭看向房門的方向。
夜風冷冷吹過。
門外黑暗的某處,忽然有一聲極輕細的聲音,似歎息,又像是呼喚,如詭異的陰靈,在深夜裡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鳴聲。
陸塵下了床,大步走到門口,猛地一下拉開了房門。
黑暗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排山倒海般,將他的整個身軀完全吞沒。
第一百三十四章 血夜絮語
夜風冷冷吹過,這個晚上的寒意似乎已深入到了骨髓。
房門之外,陰影之下,有一小團黑影蜷縮在那兒,聽到開門的聲音時,那裡似乎顫抖了一下,然後慢慢抬起了頭,看向了站在門口的陸塵。
夜色深深,無邊無際,讓整個世界看上去彷彿都是一片黑暗。
除了有一點幽綠的光芒,在那團陰影中。
那是阿土的,一隻眼睛。
…
陸塵靜靜地站在門口,有那麼一剎那間,當他的目光與那只略帶幽綠的眼眸相對時,他連呼吸都下意識地屏住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黑暗,在無數個黑暗的夜晚中融入這陰影裡;他原本以為,他見過了很多很多鮮血、仇恨、背叛與殘忍;他原本還以為,自己早已經心如鐵石,不會再有脆弱、感動、悲傷以及這些所帶來的痛楚。
他錯了。
他發現自己錯了。
他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全身的肌肉一點點緊繃著,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軀。
在他身前,傳來了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他的眼角餘光掃過周圍,在來時的那條黑暗的路上,隱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長長的血線。
那是痛苦的身軀在地上摩擦而來,經歷過堅硬粗糲的砂石,留下的血痕。
阿土就趴在他的身前,清醒著,但不知為什麼卻異常的安靜。
陸塵沉默著,伸手撫摸它的身子。入手處,有一點潮濕粘稠的感覺,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後緩緩收回,放在眼前。
微光中,手指掌縫間,鮮血慢慢地流下,似這黑暗中惡魔的獰笑。
「啪!」
一聲輕響,一點火光在陸塵手中點亮,照亮了身前地方,也照亮了黑暗中的阿土。
彷彿是時光突然在這個夜晚交錯,重新回到了在迷亂之地初遇的那一天,那一隻淒慘的小黑狗的影子,與他眼前的景象重疊了起來。
阿土的樣子很是悲慘,它的身體上至少有幾十道被割裂開的傷口,血肉模糊,遍佈在它的脊背肚腹上,幾乎看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它的尾巴只剩下了一半,還有半截不翼而飛;它的兩隻後腿完全癱軟在地上,大片大片的白骨直接裸露了出來,只有兩隻前腳看起來還算完整,但同樣血肉模糊。看起來,它好像是靠著這兩隻前腳硬生生地爬回來的。
它的耳朵缺了一塊,它的頭顱上也有數道可怕的傷痕,像是被利刃直接砍在了頭上,而在它的臉上,一道深刻的刀痕斜著刮過它的左眼,只留下了一個兀自流淌著一絲血痕的空洞。
幽綠的眼瞳倒映著那道火光,那是唯一的、最後的、一隻眼睛。
陸塵的牙齒間,慢慢地發出低沉而輕細的聲音。
過了片刻後,他丟開了手中的火折子。火光瞬間熄滅,黑暗湧來,他伸出雙手,在黑暗中將阿土輕輕地抱了起來。
鮮血流淌而下,染紅了他的衣襟,已經不太溫熱的血,慢慢滴落在他的肌膚上。
他緊緊抱住了它,靠近自己的胸膛。
彷彿是聽到了他熟悉的心跳聲,阿土抬了抬頭,幽綠的眼眸閃爍著一點欣慰的光,如晶瑩的寶石在夜色中閃閃發亮,掩蓋了它所有的苦痛。
它吃力地抬起身子,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陸塵的臉。然後,它的身子歪了下去,沉淪於黑暗之中。
…
這一夜如此漫長,似悲涼的人生彷彿永無止境。
夜風呼嘯著吹個不停,從巍峨的崇山峻嶺間掠過,捲動那天穹中的烏雲,卻始終吹不散崑崙山深處那一片濃密不散的迷霧。
幾道電光從雲層深處馳騁閃過,扭曲如狂野的銀蛇,片刻過後,天際有隆隆的雷聲傳來。
四座懸浮於天穹雲間的奇峰高大無比,在黑夜中像是四個巨人一樣,分立四方,守護著崑崙深處的那一片迷霧禁地。
一片冰雪世界般的冬峰上,絕頂山巔處仍是一片狂風暴雪包圍著那座最高的山峰,而在下方的山崖上,一個枯瘦的老人正負手而立,凝視著下方那片黑暗,與他全身枯槁氣息截然不同的明亮目光,似乎可以穿透這片黑暗,看到那裡的迷霧深處。
在他的身後不遠處,白蓮正安靜地站在一旁。
這清冷的深夜裡,不知為何那位強大無比的真君身側,並沒有他成名多年的兩個弟子,而是只有這個剛剛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只不過看起來,白蓮一派清冷神色,面無表情地站著,除了對身前的白晨真君抱有尊敬之色外,其他的任何情緒似乎都不存在於她的臉上。
對於一個年齡不大的少女來說,這似乎是一件並不尋常的事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晨真君轉過身來,看了白蓮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白色的雪貂毛皮上,微笑了一下,道:「冷麼?」
「不冷。」白蓮平靜地道。
白晨真君點了點頭,眼中也是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甚至還略有一點感歎,道:「你這孩子,畢竟還是天資太好了啊。這才修行『風雪經』短短一段日子,雖然還談不上什麼登堂入室,但已然小有所成,對著風雪之寒算是有些抗力了。」
白蓮搖搖頭,道:「弟子還差得太遠,別的不說,若沒有身上這件寶貝雪貂裘衣,只怕此刻也不能在這裡站著這麼久了。」
白晨真君微笑道:「就算如此,也已經很好了,普通人在這冬峰上,可是連待都待不住的。」
白蓮深深低頭,道:「全靠師父栽培。」
白晨真君轉過身,望著遠方深沉的黑夜,還有夜色深處那幾座高大的山峰。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座上,凝視了很久,忽然道:「你知道那座山上是什麼嗎?」
白蓮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略一沉吟,道:「那邊應該是夏峰吧,是本門另一位化神真君天瀾師叔的靜修之地。」
「是啊。」白晨真君望著那座高大山峰的陰影,目光微微閃爍著,過了片刻後,他忽然笑了一下,道,「蓮兒,你的天資是極好的,日後只要不走歪路,前程遠大自不必說。為師年邁,氣血已衰,也不知能看顧你多少時候,以後若是遇見你天瀾師叔時,也得時時保持敬重,不可失禮。」
白蓮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了。」說著頓了一下,忍不住又帶了一絲好奇之色,道:「師父,弟子上山以來,還沒有見過天瀾師叔呢。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麼…」白晨真君目光深處有光華掠過,緩緩望向了腳下如深淵般的那片黑暗迷霧,過了半晌,他忽然道,「我那位師弟啊,天資橫溢,雄才大略,是我平生僅見的絕世人物。」
白蓮似乎想不到自己師父對那位小師叔竟有如此高的評價,一時也是訝然,隨即眼神中也是露出嚮往之色,心想,能夠得到一位化神真君如此評價者,又該是何等難以想像的天才之資呢。
「不過呢,」白晨真君笑了笑,看著白蓮,眼神中卻是露出一絲溫和的神色,道,「等你長大了,應該就能明白一個道理吧。」
「什麼道理,師父?」
「人無完人。」
白蓮偷偷看了一眼白晨真君,道:「您這話的意思是…」
白晨真君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等你以後長大了,到時候了,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吧?」
「好。」
白晨真君笑了起來,然後負手走去,離開了這座懸崖。
白蓮偷偷看了看懸崖下方的那片黑暗,隨即也跟了上去。
…
柔和的光芒照耀在古老的樹洞中,那些濛濛帶青的氣息纏附在樹牆上,安靜地凝視著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