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道晨光,從樹枝梢頭滑落下來,照在林間空地上,淡淡薄霧如紗,輕飄在樹木花草間。嘰嘰喳喳細細的鳥鳴聲,從遠處枝頭上傳了來,清脆而悅耳,慢慢喚醒了這沉睡了一晚的山林。
幾滴露珠,晶瑩剔透,落在青草細長的葉片上,隨著微風吹過,緩緩顫動著滑過青綠葉尖,滴落於土地上,也滴在一隻伸在草叢裡的手指尖。
淡淡的涼意,讓這隻手指顫了顫,緩緩蜷曲起來。
有些艱難地收回了手臂,躺在草叢中的少年撐起了身子,目光掠過自己的周圍,很快看到了不遠處那個血坑。經過一個晚上的時間,這坑中的蛇血依然粘稠,然而顏色則已從鮮紅變暗,帶了幾分深沉的黑色。
凝視著那一窪紅血,王宗景的眼角無法自控地抽搐了一下,然後猛地轉過頭去,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他開始審視自身,發現身上的衣物已經完全消失,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都是被那些詭異的蛇血直接化掉的,如今的王宗景全身上下可謂是片縷皆無,光潔溜溜。
王宗景下意識地轉頭向周圍看了看,想要找到是否有什麼東西可以穿戴,至少稍微遮掩一下羞處,只是在這片原始森林中,視線所及的除了樹木花草就是花草樹木,看起來都無法得用。
皺著眉默然片刻,他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開始慢慢活動身子,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怪怪的,想來是從出生開始就在人群中長大,從未如此赤身裸體過,雖然此刻是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中,但晨風吹過時身上到處涼絲絲的感覺,仍然讓他有些不舒服。不過很快的,他臉上就掠過一絲錯愕的表情,將這種莫名的尷尬拋於腦後。
昨日金花古蟒攻擊他時,曾在他右肩處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那是被巨蛇的獠牙所直接貫穿,也是同樣的原因,金花古蟒的劇毒侵入了他的身體,使他全身麻木,重傷垂死。但是此刻,非但那些看起來極可怕的黑色蛇毒不見了,便是右肩上的傷口竟然也好了大半,除了一個巨大的傷疤凝結在那裡,周圍的肌肉有些紅嫩外,便是連一絲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他站在這片林間空地上沉默了很久,將昨日的一點一滴在心頭過了一遍,最後徐徐轉身,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個已經變得有些暗紅的血坑上。
他的身子突然顫抖了一下,臉色有些蒼白,那種幾乎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焚身之苦,只是在腦海中回想一下,便足以讓他為之戰慄。王宗景咬了咬牙,將目光移開,轉眼四望,只見樹林幽深,樹木高聳,淡淡薄霧輕輕飄蕩,那密林深處也不知道藏著幾許神秘,幾許危險。
沒有太多的猶豫和遲疑,王宗景在沉吟片刻後便走向林中。眼下的情景很明顯,那個神秘人殺了金花古蟒,達到了他的目的,便再也不管王宗景了,任他在這遍佈妖獸的危險森林中自生自滅,或許,昨天王宗景被金花古蟒攻擊到的時候,神秘人根本就認為這個少年已經死定了罷。
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王宗景走進森林的時候,在心裡這樣給自己鼓勁著,或許還有幾分希望,能在這片廣大的原始森林中找到一條出路,只要出去,也許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就這樣在森林中走了一會,王宗景漸漸發現了身體上的一些異樣,從當日被神秘人掠到這處森林中後,他就再沒吃過食物,最多不過是跟著神秘人的途中匆匆忙忙喝過幾口林間溪水而已。然而直到現在,他居然也沒有覺得腹中飢餓,相反的,在昨日那場慘烈廝鬥乃至一整晚的可怕折磨後,他此刻的精神竟然還頗為飽滿。
這又是什麼古怪,他心中掠過一絲陰影,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是甩了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往那個方面思索,同時,像是為了宣洩什麼一樣,走過一顆大樹邊上時,忽地大聲道:「王宗景,活下去!」
說著,猶如表達自己的決心般,他一拳打在旁邊的樹幹上。
大樹輕輕顫了顫,巍峨不動,幾片落葉從樹枝梢頭,徐徐落下。
王宗景向前繼續走著,走了幾步,身形忽然一滯,回身看了看那棵安然佇立的大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嘴唇張了張,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好像…力氣也變大了點啊。」
走了一會,王宗景發現前頭的樹林中一處地方顯得有些凌亂,四五棵大樹像是被砸倒一樣,東倒西歪地倒了下來,遠遠的似乎還有一陣血腥氣飄來。
他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向那個地方走了過去,同時不住地向周圍觀望著,盡量放輕腳步。就這樣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地方,也沒發生什麼危險,很快的,他便發現了這裡凌亂的原因。
一個幾乎被斬成碎塊的巨大蛇頭掉落在林間,紅色的血液染紅了周圍一大片樹木野草,場面有些可怖,只是不知為何,這樣一個原本可以將小孩都嚇昏過去的情景,王宗景在最初的一驚之後,竟然感覺不到有什麼更多的畏懼了。
甚至是當他目光接觸到掉落地面上,昨天曾經給他無限恐懼的巨大蛇眼時,他的反應也是麻木而平靜的,這樣的反應甚至讓王宗景自己都覺得有些怪異。也許是昨晚那一場夢魘的緣故,經歷過那樣殘忍的苦痛後,整整一個晚上浸泡在詭異的鮮血中,如今這樣的場面,似乎已經不足以嚇到他了。
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地血肉,昨天曾經是那樣強大不可一世的巨大妖獸,轉眼之間便成了滿地散落的血肉,巨大的蛇頭可以看出被利刃砍了許多刀,甚至連那只刺傷王宗景的可怕獠牙,也被從中砍斷,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那個神秘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一身的修行神通竟是如此厲害,當日輕而易舉便擊敗了那位青雲門過來的方老仙師,如今面對如此可怕的妖獸,也仍然可以以一己之力擊殺之。
或許,這個人的道行已經遠遠勝過了自家的那些叔伯吧。
王宗景默然出神,有些恍惚,心中緩緩浮現出當日姐姐王細雨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兒。或許,只有在中州青雲山上那樣的千年大派中,才有更加厲害的人物麼?只是如果真有那樣厲害的修士在,豈非就是與神仙之流無異?
如果,如果將來真的能夠見識一下,就好了。
他心裡這麼想著。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林子邊上傳來一陣「索索索索」的聲音,心下頓時一驚,轉頭看去,只見在自己的右前方樹陰下,草叢荊棘一陣晃動,然後露出了一個身影,其形如野豬,通體烏黑,背生一排硬甲,看去猶如一幅鐵鎧般,頂著兩隻粗大獠牙,鼻子在空氣中不停聞嗅著,走了過來。
入眼處,這一地血肉蛇頭散亂滿地,這只顯然也是妖獸的怪物頓時興奮起來,低吼兩聲,一下子衝了上去,咬住一塊蛇肉便大嚼起來。
王宗景面上變色,但幸好這只妖獸看來還未發現他,便悄然向後退去。不料他此刻注意力都放在那只突如其來的妖獸身上時,沒注意腳下地面上還有枯枝敗葉,一不小心踩上了某處,便聽得腳下發出「辟啪」一聲脆響,一根兩尺來長的枯枝被踩成兩段。
王宗景心中一沉,前頭的妖獸卻已驚覺,猛然抬頭向這裡看了過來,頓時將王宗景的身影看在眼中。
「吼!」
一聲怒吼,野豬般的妖獸背後原本低伏的硬甲頓時如利劍般一片片都豎立起來,毛髮皆張,對著王宗景這裡發出了咆哮。王宗景就算是傻子也看的出來這妖獸氣勢洶洶,並非善類,如果可能的話,他真的很想對這只妖獸好好解釋一番:你吃你的肉,我絕對不會跟你搶的…
只是還不等他講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語,這只妖獸便如同一隻狂怒的奔牛直接向他衝了過來,獠牙尖利,在林間的晨光中散發出刺眼的光芒。
王宗景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閃,用盡全身力氣跳開,沒想到這一跳比平日能跳出的距離遠了一半多,竟然真的躲開了妖獸的攻擊,王宗景自己都愣了一下。
妖獸一擊不中,強大的慣性之下還衝出了一段距離,但它很快止住腳步,再次向王宗景衝來。王宗景轉身就跑,在密林中左右逃竄,也幸好是在這茂密森林中,若是在平地之上,就算他體力莫名其妙增長了一些,也絕非是這種野生強悍的妖獸之敵。
藉著眾多樹木的遮擋,王宗景暫時躲開了妖獸的攻擊,然而那只妖獸的腳步聲卻是越來越近,可怕的嚎叫彷彿也就在身後不遠處不斷響起,這連番在密林中的追逐,那只妖獸的怒火已然全部被這個狡猾的獵物所挑起,甚至連一雙小眼睛中都顯得有些發紅猙獰,一個勁地拚命追著前頭那個少年。
森林之中沒有路,地勢也不平坦,最重要的是,那些高大的樹木下方並非是空無一物的,還有很多的青苔綠草、怪石樹根甚至是大片大片的荊棘,王宗景咬著牙在林中逃命,但是沒過多久,便發現自己的速度無法自控地慢了下來,好像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拉扯著自己,前頭無窮無盡迎面而來的除了樹還是樹,到處都是荊棘尖刺,在他的身上劃出了無數條血痕。
忽然,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某處與周圍密林不同的地方,顯得更加光亮些,在密林中拚命奔跑逃命的他下意識地衝了過去,然而很快的,他身子便是一僵,腥氣瀰漫血肉滿地,眼前卻是他在森林中慌不擇路,跑了一圈竟然又繞回了那個蛇頭掉落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身後的妖獸追了上來,帶著一聲凶狠的嚎叫,從背後撲了上來。
忽然,眼前一亮,他似乎看到了某處與周圍密林不同的地方,顯得更加光亮些,在密林中拚命奔跑逃命的他下意識地衝了過去,然而很快的,他身子便是一僵,腥氣瀰漫血肉滿地,眼前卻是他在森林中慌不擇路,跑了一圈竟然又繞回了那個蛇頭掉落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身後的妖獸追了上來,帶著一聲凶狠的嚎叫,從背後撲了上來。
王宗景衝出樹林時一顆心便是暗自沉了下去,此刻周圍再無樹幹遮擋,妖獸的身影轉眼便撲了過來,生死關頭,他只來得及勉強向旁邊跑去,然而妖獸無論是力量速度上都比他這個少年要強太多了,雖然他勉強閃開了妖獸尖利獠牙的攻擊,但腳下一痛,卻是被妖獸抬起的爪子在小腿上狠狠掃了一下,頓時痛徹心扉,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妖獸低吼一聲,再度撲上,這一次王宗景倒在地上,避無可避,猶如昨日夢魘重現,他再次被可怕的妖獸撲倒,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面臨生死關頭了,王宗景甚至來不及去想這樣悲哀的事,那一刻,他的腦海中甚至是一片空白,然而只有一個念頭不曾捨棄:
活下去!
像是本能一樣,他用盡全身力氣舉起雙手,胡亂地對著咬下的妖獸頭顱砸著打著,然而這只妖獸皮厚肉糙,完全沒有顧忌到王宗景的抵抗,只是殘忍地低頭狠狠一撞,頓時兩根尖厲的獠牙便從王宗景的腹部刺了進去。
「啊…」王宗景全身劇烈顫抖了一下,痛哼出聲,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妖獸便回頭抽出,頓時一股鮮血噴了出來,灑了滿地和那妖獸一頭。
鮮血的滋味,似乎讓這只妖獸完全興奮了起來,再次嚎叫著撲上,王宗景有些絕望了,無論如何,他似乎也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在地上蜷縮著身子,看著那只凶狠的妖獸衝過來要咬死自己,然後呢?殺死自己再把肉身吃掉?
死無全屍?
死無葬身之地?
他喘息著,臉色煞白,然而心中這幾日一直被壓抑的恐懼、悲傷、憤怒、怨毒等等無數情緒,在這即將散命的一刻,忽然一起湧上了心頭。
「啊!」他張口大叫,雙眼瞬間瞪得滾圓,渾然已沒有了一個十一歲少年的模樣,有的,或許更像是這荒野密林中一隻絕望的野獸垂死的怒吼。
「我要你跟我一起死!」
他像瘋了一樣,再沒有絲毫的畏懼,如同一隻絕望的野獸正面對著那只妖獸,撲了上去。
「噗」,獠牙再度刺穿了他的胸口,血花迸裂,而他一手抓住了妖獸頭上皮毛,一手直接向妖獸眼睛抓去,鮮血淋淋,無所不用其極,如同最原始的搏殺般殘酷無情。混亂而瘋狂的搏鬥中,妖獸與少年都倒在了地上,但妖獸力量畢竟更大,終究還是佔據了上風,將少年壓在身下。
只是此刻妖獸臉上也掛了彩,最厲害的便是眼睛處被這個突然瘋掉一般的少年給抓出了一處大傷口,強烈的疼痛也讓這只妖獸暴怒起來,此刻更是沒有絲毫客氣,狂吼著撞著頂著這個已經傷痕滿身的少年身體。
被頂在地上的王宗景,身不由己地在劇痛流血中被向後推去,他一邊吼叫著,一邊拚命打著妖獸的腦袋,手掌胡亂地在地面上抓著,混亂中似乎抓到了某個尖刺的東西,看也不看,便像是拿起一塊石頭般直接刺向了這只妖獸。
「嘶!」,一聲輕細的微響,在雙方都有些瘋狂的吼叫搏鬥中顯得微不足道,然而下一刻,卻讓那只妖獸突然安靜了下來,緊接著,這只妖獸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叫,身子踉踉蹌蹌地從王宗景的身上退開了去。
滿面鮮血的王宗景咬著牙想要爬起,但還未起身便是一陣眩暈,半跪到了地上,雙手撐地,大口喘息著,有些艱難地抬頭向這只妖獸看去,只見妖獸的左眼眼眶處,被刺入了一個雪白而略帶彎曲的銳物,王宗景看著只覺得有些眼熟,片刻後忽然記起,這卻是金花古蟒那根被斬斷的半截獠牙。
野豬一般的妖獸似乎承受了極重的打擊,吼叫聲充滿了憤怒與不甘,其中不知為何還夾雜著幾分恐懼,很快的,這只妖獸腿腳一軟,竟然癱倒在地上,全身開始抽搐起來。
死裡逃生的王宗景死死地瞪著前頭那只妖獸,目光落在妖獸受傷的那隻眼眶中,只見一股詭異的黑色從傷口處迅速蔓延,向妖獸的全身瀰漫開去。
好烈的毒,好毒的牙…
只過了一小會後,這只妖獸終於連抽搐都停了下來,雙眼無力地瞪著天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息。
一滴鮮血,從眉梢緩緩滴落,落在眼簾之前,讓眼前的這個世界,充滿了鮮紅的血色。頹然倒地的王宗景,身上至少有五六個被刺穿的大洞,還有無數條大大小小可怕的傷口遍佈全身,鮮血就像是小河一樣流淌著,也不知道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他竟然還能殘留了幾分意識,只是這種殘留的清醒並非是一種幸福,全身各處傳來的劇痛,還有眼前血色模糊的一切,好像都在提醒著他,他正在痛苦萬分地準備死去。
原始而無情的森林中,沉默的寂靜又一次降臨了,彷彿千百年來,周圍的樹木都是這樣沉默地看著。
王宗景躺在地上,喘息著,十一歲仍有些稚嫩的臉上,因為痛楚而有些扭曲,他的目光茫然地移動著,似乎想在臨死前最後看看這個美好的世界。只是,他最後看到的,卻是和美好毫無關聯的東西,那是不遠處地面上血肉模糊的碎裂蛇頭。他木然地看著那裡,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看著這片茂密幽深的森林,看著那些高聳無言的大樹,忽然間,他笑了一下:
「我就、就是要活下去!」
他慢慢地撐起身子,用盡了全身力氣,佝僂著身子,一步一個血色的腳印,緩慢地挪動著身子,向著林子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森林中的光線,漸漸明亮起來,那些薄霧輕煙,也在逐漸的散去。帶著血腥氣息的地方,漸漸被拋在身後,光影搖曳的林中,一個少年蹣跚前行。帶血的手掌,緊緊抓著一棵棵樹幹,支撐著殘破的身子,咬牙前行。寂寥的森林,連那些鳥兒此刻也安靜下來,沒有風,有落葉。
好像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儘管他殘存的意識中總記得並不遙遠,可是這彷彿真的就是他一輩子中,所走過的最漫長的一段路,直到,他看到了那個林間空地,看到了那個古蟒山洞,看到了那一處曾經帶給他無窮痛苦折磨的血坑。
踉踉蹌蹌地走去,終於不支倒在地上,他便用最後的力氣向前爬著,一點一點吃力地爬著,爬到了血坑的邊上。
粘稠的蛇血安靜地聚攏在一起,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可惜,沒能倒映出他的模樣啊。
王宗景已經失去所有血色的蒼白臉上,盯著那個血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然後,低低的聲音,一字一字地,猶如呻吟一般地說道:
「活,下,去…」
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在坑邊咬牙一撐,然後整個身子向前傾覆,滾進了那個血坑,只聽見「噗通」一聲低沉的悶響,便再無聲息。
那一刻,彷彿便是光陰停滯的時候。
光影散亂,林鳥驚起,微風吹過,一陣蘊含了無盡痛楚的淒厲嚎叫聲,在這片森林中陡然響起:
「啊…啊…啊…」
龍湖王家這幾日中,原本籠罩上下的一片愁雲慘霧,現在已經淡了許多,特別是青雲門的數位道長來了之後,與之深談後的家主王瑞武顯然心情大好,連帶著王家上下的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本來麼,這一次突如其來的變故中,王家最擔心的便是青雲門的怒火,不管怎樣,青雲門的那位方老頭可就是死在王家地頭上的。只是沒想到青雲門不愧是千年大派正道巨擘,那位遠在青雲山通天峰上的蕭逸才蕭真人也是明見萬里,胸襟寬闊,非但沒有追究王家的錯,反而加派了人手到龍湖城來,據說其中還有一位極厲害的修士,足以應付各種狀況。這些事讓王瑞武大喜過望,王家上下也是盡皆歡喜,相形之下,另一個王家子弟失蹤的事,便顯得不那麼要緊了。
王宗景的確是王家子弟,出身於如今當權的長房,然而父母早亡,自己不過只有十一歲的年紀,也並非是什麼重要人物,要知道,王家這一輩的子弟,光是大大小小的男丁就有二十幾個人呢,難道還差了這一個不成?
所以,到了最後,最傷心的也只有王宗景的姐姐王細雨一個人了,除此之外,平日裡與王宗景玩在一塊兒的小胖子南山,很是挨了老爹的幾頓打,這幾日都下不了床了,聽說也是痛哭了一場。
當然了,王家並非是不看重王宗景,畢竟那也是王家嫡出的子弟,事情發生後也曾經大肆搜尋過,只是找遍龍湖城周邊地界,就差掘地三尺了結果也沒有發現王宗景的蹤跡,時間稍長,人們便漸漸懈怠下來,如今除了王細雨一個人,王家上下雖未明說,但都是默認這孩子只怕是沒了。
王宗景沒了也就沒了,他的姐姐王細雨雖是一個女子,身份地位卻比弟弟重要的多,年方十六歲的她在修道上的天賦絕對是冠絕同輩,深得幾位王家長輩的看重,便是這次與青雲門結盟後所得的一樁好處,能派一位王家子弟前去青雲修行道法,這王細雨也是排在第一位的。
是以這幾日前來看望勸慰王細雨的人不少,就連家主王瑞武都抽空過來溫言安慰了幾句。只是王細雨自小便與這個弟弟相依為命長大,感情是極深的,真是將他當做自己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此番痛失幼弟,實在難以自解,心中又不甘心,甚至幾次跑去哭求王瑞武再多派人手出去尋找,讓王瑞武頗為頭疼,到後來乾脆都躲著不見她了。
就這般過了數日,王家終於是連最後一批搜尋的人也召了回來,算是正式放棄了尋找那個神秘人與王宗景的下落。當天下午,王細雨得知這個消息後,痛哭了一場,又跑去找王瑞武,王瑞武閉門不見,只是讓南石侯出來好生勸慰。南石侯對這姑娘也是十分疼愛,面帶苦笑,搖頭歎息,說道並非家主願意如此,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王家上下所有能用上的人手都已派出去找尋了,如今實在是沒有辦法,只能接受這個事實了。
王細雨臉色蒼白地走了出來,滿面淚痕,背後南石侯追著她有些尷尬地喊了一聲:「小雨,前些日子是耽擱了,但現如今青雲門諸位道長已經過來,再過兩日,你也該去青雲山修行了啊。」
王細雨漠然走開,留下南石侯站在原地一聲長歎。
迷迷糊糊走了一段路,王細雨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王家堡,走到龍湖城裡的街道上了。一直以來她天賦高,人又漂亮,在王家裡的名氣很大,在這座龍湖城中也是一樣,街上的行人很容易都認出了這位王家最出名的小姐,看著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走在路上。
只是也沒有人敢上去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畢竟這裡還是王家的地頭,所以王細雨就這樣在街頭走了一陣,忽然心中想起了什麼,臉上掠過一絲傷痛,掉頭便向城北走去。
到了城門口,守護城門的衛士看著自然也是認得這位王家小姐,只是王細雨的臉色實在不好看,幾個衛士都有些擔心,大著膽子上前勸了幾句,卻被心情糟透的王細雨不理不睬,直接扔了一張烈火符到地上,「轟」的一聲燒了好大一團火苗出來,怕是有一人多高,差點沒把這些衛士嚇死。
眾人這才想起這位年輕的小姐實際上還是如今王家在修道上天賦最高的人物,光憑這一手家傳的符菉術法,只怕普通妖獸都不是她的對手了,這一下人人退避,誰也不敢勸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出城而去。
王細雨出城之後一路向北,目的地倒也清楚,便是那龍湖湖畔的烏石山,傷心是極傷心的,只是王細雨心中終究還是不得不接受失去了親弟這個現實,如今傷痛之餘,也只有到這烏石山頭看上幾眼,其他的,又有什麼是她能做的呢?
一路之上,倒也沒有妖獸跳出來騷擾,就這麼平平安安走到了烏石山頭,山頂破廟仍在,石塊散亂,雖然過了好幾日,但仔細看去,似乎某些地方還有些深褐色的土地,不知是不是當日濺出的鮮血所染?
目光掠過地上那幾塊異色的土壤,王細雨心中一陣悲切,下意識地咬著自己的唇,眼眶中又是微微濕潤,腦海裡滿是弟弟平日的笑臉與往日相聚的快樂情景,一時間竟有些不能自己。便在這時,她突然聽到前頭那座破敗的小廟中傳來一個輕微的腳步聲,似有人影閃動。
王細雨身子一震,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念頭,難道是那兇手去而復返,疾轉過身,盯著那廟中人影喝道:「是誰?」
廟中人沒有回答,身形似動了動,一道幽幽碧芒閃了出來,青綠明亮,一眼便知乃是不凡寶物。
竟是修道中人,王細雨心中一緊,更是肯定了幾分,頓時也不知怎麼心火上湧,好像這些日子來的傷悲委屈一下子衝上頭頂,一聲嬌喝,右手兩根玉指併攏如劍,夾著一張飄舞的黃色符紙,只聽「咄」一聲,符菉已然催動。
一股烈焰「轟」的一聲從她白嫩的指尖湧了出來,在半空中化作一團火球,熊熊燃燒,直衝向那座小廟,威勢赫赫,令人不可小覷。與此同時,小廟中的人影身形一頓,碧綠幽光忽地收了回去,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那火球已然飛至小廟門口,然而不知怎麼,突然像是遇到一堵無形的氣牆般,原本氣勢洶洶飛馳著的大火球,突然強烈震動了一下,僵在了半空中,空自旋轉燃燒著,就是無法再進一步,過了一會,那火苗開始衰弱變小,露出了火球中心那一張燒掉大半的黃色符紙,須臾後頹然飄落在地。
王細雨大吃一驚,自她修行以來,從未見過能夠如此舉重若輕破掉她符菉咒術的修士,這道行當真是高深莫測,只是眼下這般情況,那廟中人的身份卻更是詭異,一想到弟弟有可能就是被此人所害,王細雨頓時心中一痛,咬了咬牙,一聲呼喝,玉手翻處,卻是雙手手指間都出現了一張符紙,分別是烈火符與寒冰符。
這便是王細雨勝過其他王家子弟的地方了,至今為止哪怕是比她歲數更大的年輕一代王家子弟,從未有能同時釋放兩張符菉的能力,也只有她一人能夠同時控制兩隻符咒,只見此刻一紅一白兩團氣體同時冒起,化作一團烈火與一柄冰箭,在王細雨咒力催持下,如離弦之箭般一前一後向那小廟衝去。
那小廟中似乎傳來了一聲冷哼,隨即一個人影陡然出現小廟門口,面對飛馳而來的烈火冰箭,那人竟是視若無睹,也沒有拔出背上所負碧綠仙劍的意思,身形一展,竟然是直接對著火球冰箭飛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狂風忽起,捲起衣襟如舞,白衣人幾乎是在瞬間便加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強大的衝力捲起了一個巨大無形的氣漩,在他身前呼嘯舞動,眨眼間直接撞上了火球,一下子將原本劇烈燃燒的火球撞了開去,飛向旁邊的方向。同時他的身影絲毫未停,仍是直衝而上,前方尖銳的冰箭隨之激射而來,眼看就要將此人身影刺個對穿。
有些目瞪口呆的王細雨此刻心裡突然咯登一下,隱約記起了似乎有人說過青雲門過來的諸位仙長中,有一人與眾不同就住在這烏石山上,只是這些日子她傷心過度,根本就沒去多想,此刻想起來,自己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轉眼之間,冰劍已至,然而狂風呼嘯,那男子身形竟似乎又快了幾分,也不見他更有何多餘舉動,就這般簡簡單單只靠身體飛沖而上的力道,竟已聚出如狂風暴雨一般的威勢,氣旋如龍,嘶吼呼嘯,直接將冰劍打得土崩瓦解,嘩啦一聲破裂成無數碎片,只殘留一張燒焦符紙無力地在風中飄落。
而那如鬼神般的身影竟還不停滯,猶如怒龍一般剛猛勇烈,這短短一段距離衝刺,竟被這人衝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氣勢,瞬間又衝到了王細雨的跟前。
王細雨甚至還沒有看清此人的臉龐,便只覺得眼前忽地一片暗了下來,忍不住身子後退一步,驚叫了一聲。
那叫聲發出一半便戛然而止,王細雨只覺得一股涼意從頭到腳澆了下來,一那男子出現在她身前,與她貼得極近,一隻強壯有力的手掌,赫然已經捏住了她細長的脖頸。
一時屏息的王細雨,臉色蒼白,她一點都不懷疑,這隻手掌上蘊含的力量絕對可以輕而易舉地捏斷自己的頸骨。
只是不知為什麼,這個在剛才短短時間內便能突然爆發出猶如鬼神般可怖力量的男子,並沒有對她下毒手,而是凝視了她片刻,然後緩緩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淡淡道:「會使符菉,你是王家的人罷?」
王細雨在那隻手掌鬆開的一瞬間,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這是她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彷彿近在眼前。好一會兒,她才緩緩恢復過來,抬頭看去,才發現面前這男子背負著一把碧綠長劍,相貌極是英俊,一雙眼眸明亮似星,氣勢逼人,看去就像是一把剛厲的銳劍,但面容神色之間,卻又隱現淡淡滄桑滋味,也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矛盾而複雜的氣質聚集在一人身上。望著這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男子,王細雨心頭沒來由跳了一下,似乎知道自己搞不好真是做錯了,只得低聲道:「是,我叫王細雨。」
這男子自然便是林驚羽了,此刻他眉頭皺了一下,想起前幾日明陽跟自己說過了一件事,看了王細雨一眼,道:「你便是那個失蹤小孩的姐姐?」
王細雨倒是沒想到這個男子居然也知道自己,只是此刻聽到那個失蹤小孩的話語,心頭又是一陣傷心,眼眶微熱,在臉上也浮現出來了。她不願在外人面前失禮,便強忍著淚水低頭說了一句失禮抱歉的話兒,便轉身走開,想要離開此處。
只是沒走幾步遠時,她便聽到身後那男子的話聲傳來,道:「我聽說你心痛太甚,對來勸你的長輩說了不想去青雲修行的話麼?」
王細雨停住了腳步,一時有些愕然迷惑,這樣的話她當日傷心到了極處,的確是哭著說過幾句的,只是不知為何這男子居然也會知道,此刻只聽他淡然道:「我勸你還是收拾心情,早日去青雲山吧。如果你想要給你弟弟報仇,以你現在的本事,是對付不了你的仇人的。」
王細雨身子一震,轉頭看去,只見那男子不知何時已經轉身走到山邊,背對著她,正眺望那一波湖水,似乎怔怔出神想到了什麼,過了好一會,才聽到他似自言自語般,聲音低沉,靜靜地道:
「你要找的那個人,其實,真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
王細雨下山去了,當那個俏麗的身影消失在前方後,從小廟後忽然又走出了一個男子,一身道袍,正是青雲門派遣到王家這裡的明陽道人。他向王細雨走去的的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隨即走到林驚羽身旁,道:「林師兄,你看此女的資質如何?」
林驚羽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很好。」
明陽道人頷首道:「唔,難怪王家要推她去青雲門下修行。」頓了一下,他又開口道,「今日下午,王家出去搜尋的最後一批人也回來了,什麼也沒找到。」
林驚羽面上神色絲毫不動,似乎對這個結果早就猜到了,淡淡道:「那人自來謹慎多智,道行又高,哪裡會這麼容易被找到的。」
明陽道人歎了口氣,偷偷看了一眼林師兄的面色,道:「那現下卻是如何是好?」
林驚羽默然片刻,道:「我在此處等待多日,未見其人蹤跡,王家搜遍龍湖地界,也是一無所獲。如此看來,只怕那人掠走王家少年後,已然遠遁,至於躲到何處去…」
他說到此處,目光閃爍,似乎也有些難以決斷,畢竟神洲浩土如此之大,一個道行高深的修士真要想躲起來,又哪裡是那麼容易能夠找到的?
明陽道人也是皺眉,不過片刻之後,他發現這位林師兄轉過身子,卻是向著龍湖南面的方向遠遠眺望而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遙遠的南方處,迷霧重重,峰巒疊嶂,十萬大山猶如沉默的巨獸,無邊無際,巍峨高聳,屹立在這天地之間,神秘莫測,廣大無邊。
明陽道人身子一震,道:「林師兄,難道你是想…」
林驚羽遠望那片神秘山脈,淡淡道:「若換了是我,最方便的法子自然便是遁入十萬大山之中,生人難進,神鬼不測,又有妖獸瘴氣,天險所在,如何能不往那處走?」
明陽道人的臉色有些難看,道:「可是那十萬大山如此廣大,如何能找得過來?」
林驚羽搖了搖頭,道:「不過多花些時日工夫罷了,若是不在此山中,自然一切休提;若是那人果然藏身於此,」他笑了一下,不知怎麼笑容中似帶著幾分蕭索,淡淡道,
「他若果然在那山中,我卻是真的,很想和他再見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