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光陰,不知歲月,只見那斗轉星移,日昇日落,轉眼間已過去三年。
遠離中土之外,窮山惡水深處,十萬大山裡的某個神秘地方,茂密無比的原始森林中,古木參天,枝繁葉茂,從上方枝葉縫隙間投下的點點碎陽光線,照亮了這一片寂靜的林間。
一切似乎都很安靜,連風聲也沒有,只有偶爾從大樹高處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才為這片森林添上了幾分生氣。過了一會兒,那些鳥兒似乎也叫得累了,停下了聲息,慢慢的,從森林遠處似乎傳來了幾聲低沉的吼叫,跟著一陣「啪嗒啪嗒」的聲音,從遠及近,從小到大,從緩到急,傳了過來。
枝葉荊棘突然震動,遠處似一道波浪洶湧衝來,雜草灌木紛紛向兩側倒去,那飛馳的奔跑聲轉眼間如疾風暴雨,伴隨著低沉的怒吼聲,轟然而至,森林的寂靜瞬間打破!
「啊嗚!」
一聲大吼,一隻「黑睛赤虎」從密林深處衝了出來,飛馳而過,全然無視周圍那些鋒利荊棘,其速如風,其勢如火,大步奔馳在密林之中。而在這支妖獸的後方,大樹之上,只見一根古籐如天外驚鴻,從森林幽深處陡然出現,如飛捲至,籐上吊著一個人影,近乎赤裸,只腰間繫著一塊獸皮,長髮凌亂披肩而散,一身肌肉處處鼓起,猶如虯結一般充滿了爆炸般的力量。
黑髮之下,只見那籐上男子雙眼銳利,直盯著前頭妖獸,只用單手抓著籐蔓,捲過林間無數大樹,風烈如刀,撲面而來。那黑睛赤虎竭力飛奔,卻不如籐蔓飛快,轉眼間這野人一般的男子已經衝至妖獸上方,只聽得一聲吼叫,男子鬆開手臂從那古籐上落下,藉著巨大無比的慣性,直撲向黑睛赤虎。
妖獸怒吼一聲,像是也用盡全力狂奔,然而那身影如電,轉眼撲了過來,在這光影錯亂落葉徐徐的密林之中,在那電光火石般的飛馳瞬間,竟是正好抓住了黑睛赤虎的脊背,於半空中大吼一聲,伸出強壯雙手,抱住虎頸,用力一扳。
整座森林,彷彿也在那剎那之間,凝固了片刻,光影幽幽,瞬間又迸發開去,轟然而響。
黑睛赤虎發出了一聲驚心動魄般的狂吼,巨大的身軀竟是被這個男子藉著衝力與強大的力量,就這麼強行歪倒斜刺裡衝了出去,轟的一聲,重重撞在旁邊一棵古樹粗壯堅硬的樹幹之上,登時將大樹撞得是顫抖不已,巨大的撞擊力下一人一虎都滾翻出去,枯葉捲起,樹冠顫動,一時間無數落葉紛紛如雨,森林彷彿也在顫慄,只聽那嘶吼聲聲,就像是最原始的搏殺已然開始。
碎陽劇烈顫動著,光輝如線,照進了這片紛亂的林間。
黑睛赤虎撞得有些頭暈,但本能地踉蹌著站起,只是還未看清周邊情況,便只見眼前彷彿無邊的落葉群中,陡然一分,一個人影已強悍殺到,直撲過來。黑睛赤虎怒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便是一口咬去。
那男子的身材看去還不到這只妖獸的一半大小,然而敏捷無比,一下便閃過了那滿口利齒的大嘴,反而是揮起一拳,重重打在了黑睛赤虎的臉上,「啪」的一聲低沉異響頓起,夾著幾分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之音,黑睛赤虎凶性大發,顧不得臉上劇痛,像是瘋了一樣對這個男子撲來,利齒尖爪,揮舞亂咬。
一人一獸用這種最原始也殘酷的方式近身肉搏,鬥在一起,那男子身上很快便多了好幾道血痕,只是看去這些傷痕都比較淺,黑睛赤虎那些鋒利無比的爪子利齒對上這個野人般的男子,竟然像是不能造成太大的傷害一樣。相反的,妖獸本身的情況反而越來越是糟糕,這男子的力氣大的出奇,雖然手無兵器,但每一次重拳打在黑睛赤虎身上時,都讓黑睛赤虎嘶吼連連,痛苦不堪,甚至連他用手掌抓上妖獸毛皮時,那些猶如鎧甲般堅韌的妖獸粗皮,竟然也能被他硬生生撕扯下一塊來,鮮血橫流之際,也讓這只妖獸越戰越怕。
不過半柱香工夫,場面便是一邊倒的模樣,雖然黑睛赤虎的外形看去要比這人類男子大了一倍有餘,但在這種完全原始充滿野性的搏殺中,它卻已是慘敗的一方,口中開始發出哀鳴,不敢再戰,轉身想逃。然而那男子速度更快,一把抓住了黑睛赤虎的尾巴用力向後一扯,同時左手一翻,也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白森森的半截獠牙狀的尖刺來,狠狠捅出,直接刺入了妖獸的喉嚨。
黑睛赤虎全身大震,吼叫一聲,似乎還想垂死掙扎,但那男子身子一動,已然快速無比地躲開了它臨死一擊,跳到遠處。黑睛赤虎身子開始搖晃起來,脖頸處一個大洞,鮮血泉噴,傷口處甚至還有些發黑,末幾,便頹然倒地,抽搐了幾下後,不甘的死去了。
那男子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用腳踢了踢黑睛赤虎的腦袋,黑睛赤虎巨大的頭顱無力地擺了幾下,他抬起頭來,像是放鬆一樣長出了一口氣。黑髮垂落,露出他的容貌,卻正是三年前被意外掠至此地的少年王宗景。
三年過去,此時的王宗景便像是完全換了個人一樣,與之前截然不同。如果按歲數計算的話,他今年也不過只有十四,若在龍湖城王家裡,也仍只是一個少年罷了。然而如今看去,他的身材異常高大,看去至少要比正常的十四歲少年高出了一個頭,同時全身肌肉隆起,充滿了力量,便是強壯的成年男子也絕少有如此力量體格。
這一切,其實都是拜當日金花古蟒的蛇血所賜。
當年王宗景重傷之餘,掠他至此的神秘人去向不明,只將他一個少年丟在這危機重重的原始森林中,而王宗景也是幾番遇險,險些死去。生死關頭,他心中抱著無比強烈的求生念頭,壓下了心中恐懼,自沉於金花古蟒的蛇血血坑之中。
雖然不知道金花古蟒的蛇血裡究竟是有怎樣的古怪東西,甚至能將衣料都盡數腐蝕,王宗景每次沉入蛇血之中,都是週身如焚,猶如凌遲焚燒的酷刑一般,痛苦不堪,然而在痛苦之餘,這詭異的蛇血卻真的對他的傷勢起了神效,將他從垂死邊緣拉了回來。非但如此,他更逐漸發現在蛇血中浸泡過後,自身的傷勢好轉不說,週身皮肉也像是被蛇血中某種古怪東西浸潤一樣,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力氣越來越大,皮膚肌肉亦是逐漸變得堅韌無比。
王宗景也曾恐懼害怕過,在那種幾乎非人的痛苦折磨中也曾全身戰抖、哀嚎絕望,然而一個少年在這樣殘酷無情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中,想要活下去的話,他又能夠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所以到了最後,他終於還是強迫自己,一次一次地浸泡入蛇血之中,雖然每一次的痛苦都如凌遲一般,但他終於還是支撐下來了。那些蛇血其實也在消耗,它們也會蒸發,也會滲入土地,王宗景知道這些蛇血只怕是自己在這片森林中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所以到了後來,他甚至將整只金花古蟒都屍解了,將能搞到的每一滴蛇血都注入血坑中,日以繼夜地泡著,直到最後一滴不剩。
三年後的今天,受了蛇血浸泡的身子,顯然已經與眾不同,他不但遠比山外的同齡人要高大,力量上也是無與倫比,竟然能夠與這片十萬大山裡的妖獸們近身肉搏而無懼,就像剛才的黑睛赤虎一樣,兇猛無比,便是那些修真門派剛入門的弟子過來對戰也會覺得吃力的妖獸,他卻已經可以用這種肉搏的方式將其殺死。
擦了擦身上那幾道傷口,渾不在意地將那些流出的血液隨手塗抹在身上,留下了一片淡淡血痕。因為蛇血浸泡的緣故,他的皮肉堅韌也是有如妖獸,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尖銳的利爪也不過只能給他造成些輕淺的傷口罷了,對於他如此強壯並且忍受過長時間焚身凌遲般痛苦的肉身來說,幾乎是微不足道的小痛。
有了這只黑睛赤虎,看來兩三天不用再出來打獵了,王宗景心中這樣想著,轉頭看了看周圍,然後俯身抓住這只死去妖獸的一隻後腿,便拖著這隻小山般的妖獸走去。
「沙沙」的拖拽聲,在森林裡平穩地響起,王宗景只是用一隻手便拖著這只龐然大物走在林間,一路地勢起伏,他卻已非當日少年,走得很是輕鬆。
前頭傳來一陣「嘩嘩」水聲,那是一條林間小溪,過了那條溪水,便離他如今住的那個蛇洞不遠了。
沒多久,走到了小溪旁,水勢平緩,水質清澈,甚至可以看清水下的烏黑小魚在大大小小的石頭縫隙間游進游出。王宗景半蹲下身子,直接把頭沉入水中,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水,入口處只覺得水質甘甜,一股清涼之意直入肺腑。
帶著幾分滿意感覺,他嘩啦一聲抬起頭來,濺起一片水花,又狠狠往臉上撲了幾把水,水滴零落,將身下水面打亂,過了一會兒,才看到水面恢復了平靜,然後倒映出一個人影來。
王宗景的手停頓了一下,目光凝視在水中那個人的臉上,只是看了再久,終究只能找到隱約的一些兒時輪廓,更多的,已經是在這片弱肉強食的森林中漸漸生出的冷漠。
他的嘴角動了動,對著水面扯動臉上的肌肉,想試著笑一下,然後便發現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僵硬。搖了搖頭,站起身子,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只見周圍仍是有許多參天大樹,枝繁葉茂,小溪便如一條清澈玉帶,在密林中蜿蜒流淌而過。溪水之畔,青苔遍佈,條條籐蔓從樹幹垂落,長短不一。
王宗景目光轉動,忽然走到旁邊一棵數人才能合抱過來的大樹旁,站在這棵年月深久的古樹旁,高聳的樹幹下他就好像一隻小小的螻蟻般。只見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發力跳上了這個樹幹,隨後就像身手最敏捷的猴子,輕而易舉地開始向上攀爬,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穿過了無數道枝椏與粗壯枝幹,甚至還有聚集在高處的淡淡白色薄霧,他就這樣爬到了古樹的最頂端。
從這裡向下看去,距離地面只怕至少有七十餘丈之高,如臨懸崖,而且林間因為樹木遮擋無風,到了這般高處,風勢卻是陡然加大,吹得樹幹都來回搖擺,晃晃悠悠,膽小的人只怕連站都站不穩了。
只是王宗景一手抓著已經變小變細的樹幹,身子則是站在一根手臂粗橫生的樹枝上,面無懼色,表情淡然地穩穩站著,舉目眺望而去。
遠處,綠色的樹冠如同一片綠色波濤,蔓延開去,極其闊大,更遠處,巍峨群山聳立,山脈起伏,卻是形成了一個圓圈,將這片森林包圍在裡面,變作了一個巨大的山谷。
凝望著遠處那片群山,王宗景默然地靠在隨風擺動的大樹之巔,黑髮飄揚,心情卻是有些低落。這幾年來,特別是當他的肉身氣力全面壯大之後,已經足以與這片森林裡的妖獸所抗衡,他便開始想要走出森林找到回家的路。然而,在踏遍這座森林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然是置身於一處死谷絕地之中,周圍那些山脈無不是高聳入雲難以攀爬的絕嶺,非但如此,山上還有諸多劇毒瘴氣與強悍妖獸遍佈其上,其中甚至有一些恐怖到了極處的可怕妖獸,完全超乎了他想像之外,根本無法逃出這個巨大的死谷。
於是,他就這樣被困在這個巨大山谷的森林中整整三年,直到今日,也看不到絲毫逃出去的希望。
輕輕歎息了一聲,王宗景從遠處群山收回了目光,隨即不期然轉向另一個地方,那是這片廣大原始森林的中心部位,事實上,那個地方離他此處並不遙遠,站在這般高處,他甚至可以遠遠眺望到那個森林中心的地方,雖然也是樹木繁茂,但是依稀可以看到有許多巨石建築,儘管看得出已經殘敗不堪,但似乎像是個古時遺留下來的遺跡。
究竟會是什麼樣的遺跡,居然會造在這種絕地山谷之中呢?王宗景對此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得出一個聯想到的結論便是自己當日看到的那些四首八臂的猙獰石像,說不定也是和這篇森林中的遺跡有所關聯的,否則的話,也沒辦法解釋了。
不過猜測歸猜測,這些年來他卻是一步也沒有踏入那個看去不算太大的森林中央,原因很簡單,就是他當日也同時看到的粉紅色的瘴氣,居然詭異地形成了一幕氣牆,繞著那森林中央地界圍城了一個圓圈,將那處與森林周圍隔絕開來。
他也曾嘗試過丟幾隻殺死的妖獸到瘴氣中,然而就在他注視之下,這些皮堅肉厚的妖獸很快就開始在那些漂亮的粉紅瘴氣中腐爛發臭,真是比最厲害的劇毒還要更毒三分,這也讓他空懷好奇之心,卻也不敢輕易試探。
所以這三年來,他就是這樣沉默而孤獨地過著,而未來,似乎看起來也依然要如此繼續下去。
風,狠狠地吹著,彷彿又大了些,樹枝搖擺,如風中波濤,他隨風飄蕩,面色漠然,只有一雙眼睛望著遠方,也不知道心中在想著些什麼。
「沙、沙、沙…」黑睛赤虎的身子在地上拖拽著,幾片枯葉翻到它的眼前又很快滾落下去,低沉的聲音迴盪在這片森林中,顯得有些瘆人。周圍的大樹上,偶爾會有幾隻松鼠小雀之類的小動物,探出頭來向下方看上一眼,很快又縮了回去。
跳下一塊大石,枝葉掩蓋的密林深處,隱隱透出了某個傾倒石像的一角,王宗景向那邊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如今的他自然是不會再害怕這些面容兇惡的石像了,比之更可怕的妖獸他都敢與之肉搏,何況這些死物。不過這三年來他踏遍這座森林,倒是發現類似被遺棄在密林中的石像數目居然不少,分散在森林各處,少說也有幾十個,不過大部分都是缺胳膊斷腿的殘損品,也不知道當初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這一切。
又走了一小會,前頭就是他所見過的石像中唯一完好但體型也是唯一較小的那座小石像,當年神秘人帶著他走到此處,右側便是一條隱秘通向森林中央的小徑,結果他們向左側走去,找到了金花古蟒的山洞。
漠然抬頭看去,王宗景心中回想當時看到的情景,那個神秘人似乎對這裡的石像很是厭惡,想必他對這些石像的來歷心中有數的。就在這個念頭掠過心頭時,忽然王宗景全身一震,身不由己地停住腳步,此時此刻,就在他的前方,那一座小石像跟前,竟然多了一個人影,長身而立,背負著一柄碧綠長劍,正默默地端詳著那座石像。
這是三年來王宗景第一次在森林中看到同類,剎那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就連手中抓著的妖獸,也情不自禁地鬆開了。「啪嗒」,黑睛赤虎的一隻腳摔在地上,雖然聲音不大,但前頭的那個男人還是聽到了,轉過身來,登時也是一愣。
一個近乎赤裸如野人一般的男子站在密林深處,身材強壯,腰繫獸皮,特別是當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邊死去的黑睛赤虎屍身上時,兩道劍眉也是微微一皺。
最初的驚愕與茫然過去後,一陣難以抑制的狂喜頓時湧上了王宗景的心頭,有人來到了這裡,這說明什麼?顯然便是眼前的這個人多半是有辦法離開這座森林的,等待三年的機會,突然出現,讓王宗景幾乎難以抑制地身子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悲喜交集,哪裡還控制得住自己,頓時就向那個男子衝了過去。
心中喊著:「帶我走,帶我走!」然而不知怎麼,話到嘴邊,王宗景突然竟又啞了下來,化作了一連串無意義的咿呀怪叫聲,那男子原先見這野人突然衝來,面色激動,似有攻擊意圖,眉頭便是一挑,似乎要做出反應,然而緊接著便看到這怪人口吐亂言,片刻後面上也浮現出驚愕迷惘的神情,在自己數尺開外,停下了腳步。
這男子看出這怪人似乎有些不對,只見他神情激動,在驚愕過後,開始雙手胡亂揮動,似乎想要表達出什麼意思,只是口中都是怪聲,無法聽懂,沉吟了片刻後,白衣男子開口道:「在下青雲林驚羽,請問閣下是?」
王宗景此刻卻是驚惶交加,自己剛想開口求助,卻不料口舌之間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這三年中他一個少年,孤獨而寂寞地在這片危機四伏的原始森林中求生,每日幾乎都要面對生死存亡的那種考驗,開頭或許還會自言自語幾句,時間一久,便自然而然沉默無語,直到今日,激動之下卻發現自己好像忘記了該如何說話了,舌頭就像不能控制一樣,只能發出那些奇怪的聲音。
便在此刻,聽到那白衣人開口自稱「青雲林驚羽」,他的心頭又是一震,青雲,那不就是當年來到龍湖城與他們王家結盟的千年大派青雲門嗎?這個人一定就是青雲門的修士,一定有能力帶自己離開這裡!
王宗景心頭愈發激動,拚命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然而對面那男子開始皺眉,對自己這邊手舞足蹈胡言亂語的模樣似乎有些不耐的樣子,王宗景差點急得連汗都冒出來了,便在這時,他突然腦海中靈光一下,猛地俯下身子,伸出手臂用力在地上一掃。
林間地面上,到處都鋪著厚厚一層枯枝敗葉,林驚羽看著這個怪人突然俯身掃出一片空地,將一大堆樹葉都掃到一旁,露出了地下帶著些腐土的黑色土壤,然後,只見這怪人伸出手指,像是還想了片刻,然後用力地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了一個大字:
王!
林驚羽一雙眼眸中忽地銳芒一閃,踏上一步,盯著這個怪人。
王宗景抬起頭看著他,嘴裡嘗試著又說了兩句,然而仍舊是那種聽不懂的怪聲,急切地甩了甩頭,凝思片刻,然後開始在這個王字下方,繼續用手指在土壤中寫字。
這一次寫的字,筆畫要比那個王字複雜一些,林驚羽盯著那人的手指,看著那一筆一畫,看著那個字慢慢現出真身:
宗…
林驚羽身子一震,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了出來,然後整個人陡然間氣勢大盛,便如同一把利劍出鞘般,緊緊地盯著面前這個很可能就是他苦苦尋找了三年的怪人,沉聲緩緩地道:
「你是王宗景?」
那個如同野人一般的怪人,慢慢站起身來,看去他的嘴唇似乎也有微微的顫抖,好一會兒之後,終於是在幾聲怪語咿呀中,他掙扎著勉強說出了第一個字:
「啊、呃…是…」
隱藏在密林深處的那個巨大蛇洞,至今看去仍舊和當年沒什麼區別,只是洞外的那只龐然大物金花古蟒,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副巨大的骸骨,不止如此,如果仔細查看周圍的話,還會發現那些密林中的某些地方,堆放了不少妖獸的屍骸,這些自然就是王宗景這三年來的成果了。
林驚羽跟著王宗景來到了此處,一路之上,在說出了第一個字後,王宗景終於開始慢慢控制了自己的舌頭,重新一點一滴地記起了如何說話,雖然直到現在說話中間仍然時不時會有中斷卡句,發出一兩個怪聲的情況,但總的來說,已經比開始的時候好太多了。
也就是在這樣有些古怪的交談中,林驚羽從王宗景逐漸開始熟練說話的語句裡,瞭解到這三年來發生的一切,當聽到那個神秘人部分時,他的神情有些異樣,中間還追問了王宗景幾句;而當他聽到後面,王宗景說著自己獨自一人如何在這座原始森林中掙扎求生的時候,看著這個身材強壯但實際上也只有十四歲的高大少年,他目光裡已隱隱有些讚賞之意。
這一番話說下來,竟是說了好久,或許是實在太久沒有說話,實在太久沒有和人交流過了,王宗景在漸漸恢復了言談能力後,這話竟然是出奇的多,像是恨不得將這幾年來自己的一點一滴事無鉅細都一股腦地告訴面前這個人,彷彿只要自己開口說著話,心中就有一種特別的舒暢。
到了最後,當王宗景再一次提到他如何追殺妖獸的時候,林驚羽的臉上露出淡淡微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好罷,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可以帶你回家的。」
王宗景心頭猛然一跳,不知怎麼,聽到這「回家」二字,眼眶便是一熱,下意識地咬了咬牙。林驚羽將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微微笑著,也沒打擾他,站起來在這片小小的林間空地走了幾步,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道:
「不過,在離開這裡之前,我還要在這片林子中再查看一個地方,請你稍候片刻,可好?」
王宗景連連點頭,起身道:「沒事,沒事,你要去…呃,去哪裡,我帶你去好了。這…片森林,我到處都去過,很熟悉的。」
林驚羽目光轉動,微笑道:「我是要去森林中心那處遺跡看看。」
「呃…」王宗景滯了一下,一時沉默下來,這片森林裡他還就是那個地方沒去過,不過很快的,他就想起一事,抬頭道,「仙師,那裡有瘴氣,劇…呃,毒無比。」
林驚羽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不過無妨。」說著他又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要不要也跟過來看看?」
不知為什麼,看著林驚羽那張成熟而自信的微笑的臉,王宗景便是沒來由的對他產生了一股信心,道:「好。」
當下兩人看了看天色,已經將近黃昏,可見剛才王宗景那一番激動而長篇大論般的訴說是耗掉了多長的時間,不過林驚羽倒是不以為意,還是堅持說過去看看就是了,王宗景則是想著早看完說不定便能早些回家,也沒反對。
兩人便起身向森林中心處走去,王宗景熟悉地勢,在前頭帶路,很快便又回到了那一處小石像旁,當目光掠過那四首八臂的猙獰頭像時,王宗景心中忽然又浮現出當日那個神秘人的模樣,一時有些出神。這個時候,只聽身後傳來林驚羽淡淡的聲音,道:
「這是魔教的天煞明王像,乃是一尊邪神。」
王宗景心中一震,不由得重新打量了這尊石像一番。魔教之名數千年來名動天下,不知在這片神州浩土上掀起了幾多血雨腥風,雖然從王宗景懂事的時候開始,魔教已然式微,但赫赫威名也是有傳到他的耳中過。
林驚羽目光在那尊天煞明王像上掃過,眉宇之間掠過一絲複雜而略帶焦慮的神色,不過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而是帶著王宗景走上那條幾乎湮沒在荊棘雜草叢中的小徑,向著森林中心的地方走了過去。
遠處,漂亮中帶著一絲詭麗的粉紅色瘴氣,無聲無息地在森林中飄蕩著,這裡的瘴氣頗為奇怪,就像是一堵牆般整齊排開,只是絲絲縷縷地向上飄著,卻絕不向外飄散。走到近處,便會發現在這堵瘴氣牆周邊,至少五尺之內都沒有樹木,地面上也是荒蕪一片。
看著這面向左右延伸而去的瘴氣,王宗景的心跳不禁快了幾分,有些緊張,林驚羽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只是淡淡笑了一下,道:「跟著我。」
說著,便抬腳向前走去,王宗景遲疑了一下,還是趕忙跟了上去,就緊跟在他背後。沒走多遠,便接近了粉紅瘴氣,王宗景正驚疑不定時,忽然只聽一聲輕響,卻是從林驚羽身後的那柄綠色仙劍發出的,隨後他便感覺有一股無形氣浪湧了過來,猶如一陣微風,吹過他的臉畔。
林驚羽腳步不停,逕直走入了瘴氣之中,王宗景緊緊跟著,隨即只見那些瘴氣在距離他們身體三尺之外的時候,像是突然被一隻手推開一般,紛紛向旁邊飄開,竟是讓出了一條通道出來。
王宗景又驚又佩,目光在那柄綠色仙劍上狠狠瞪了幾眼,又看了看林驚羽的後背,心想這位仙師只怕也是有大神通在身的,只是不知道若是遇到了當年那個神秘人,誰會更厲害一點呢?
他現在固然可以在這片森林中生存下去,甚至肉身強壯到可以與普通妖獸一決勝負,但是王宗景心中十分清楚,比起真正厲害的修士來說,自己當真和一直螻蟻也差不了多少。別的不說,當年那只可怕的金花古蟒何等凶狂不可一世,便是放到今天,王宗景也自認絕非對手,但昔日那神秘人卻是一劍便生生斬下了蛇頭,那又是何等可怖的神通道行!
想到此處,他心中忽地一陣火熱。
粉紅色的瘴氣劇毒無比,但這堵氣牆卻並不如何廣闊渾厚,兩人走了約莫一丈餘地,便過了瘴氣,來到了森林中心。
無形的氣浪悄無聲息地又縮了回去,王宗景也只能感覺到那一絲涼風拂面,林驚羽轉頭看了看四周,只見此處與外部森林倒沒有太多區別,樹木一樣繁茂生長,但是密度卻比外頭稀疏多了,前方林中深處,有好些殘垣斷壁此刻都露了出來,透著一股荒涼氣息。
「走罷,過去看看。」
林驚羽說了一句,走向那處,王宗景跟在他的身後,很快發現這裡也有那種天煞明王的石像,而且大都完整,分佈也遠比外頭密集,很容易便能發現一座或幾座石像佇立在這森林中心處。
等他們走到林間那些遺跡房子邊時,發現此處似乎是一處祭壇或是神廟模樣的遺跡,或高或矮或大或小的一圈殘垣斷壁,明顯地形成一個圓圈,如眾星拱月般圍住了中心一處相對完整的石砌屋子,白石為座,長寬十數丈,十幾層的石階通向蓋在石座上的一座大屋。
這裡顯然是荒廢已久,不知多少年的風霜雨雪侵蝕下,周圍的房屋早就破敗不堪,只有中間那座形似祭壇或神廟模樣的屋子,反而大體完好,只是那些石頭砌成的堅硬屋體外,也是一樣斑駁破舊,老朽不堪了,處處都流露出一番破滅的氣息。
林驚羽皺了皺眉,轉頭對王宗景道:「此地只怕是古時魔教妖人祭神的一處所在,邪門歪道,只怕有些古怪。我去那處祭壇上看看,你且在此處等我。」
王宗景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林驚羽轉身走上了那處石階,目光銳利,盯著上方那處有些陰暗的大門內部,緩緩走了上去,在他身後,碧綠色的劍芒緩緩亮了起來。
不多時,他便消失在那處祭壇門口。
王宗景抬頭看了看天,只見日頭西下,天色漸漸昏暗,日暮下的這處遺跡,那些破損的殘垣斷壁和石像沉默地佇立在荒草叢中,都披上了一層有些神秘陰暗的外衣,彷彿在吐露著歲月滄桑的嚴酷,發出無聲的歎息。
他皺了皺眉,心中倒也沒覺得害怕,在這片森林中活了三年,也算是磨練出了一副堅韌心性,只是不知怎麼,看著這一片蒼涼遺跡,他心中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沉默了片刻,他便從那些屋子上移開了目光,隨意走去。
這片遺跡的規模並不算大,只怕還不如中土九州里普通的一個鄉下村莊,王宗景無所事事地繞著中心那處祭壇走了一圈,除了在一片雜草中踩出了幾個腳印,也沒有什麼其他發現,倒是這時候天色卻黑得挺快,就這麼耽擱一會兒,眼看著就黑了下來,那一座座破損的屋子,也就這樣無聲無息如沉默靜伏的怪獸,悄然隱身於昏暗之中。
就在這時,王宗景忽然眼角餘光一凝,卻是隱約看到一道微紅色的光芒在祭壇西側一處破損斷壁之後忽然閃了一下。他猛轉過身,心中咯登了一下,盯著那處看了許久,但黑暗沉沉,寂靜無聲,卻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猶豫片刻,還是向那處走了過去。
腳步踩在野草上,輕柔無聲,夜風輕輕吹來,拂面而過。很快的,他走到了那一處斷壁前,周圍一片靜謐,連往日經常聽到的蟲鳴聲此刻似乎也沉寂了下來,便在此刻,那淡淡的紅色光芒忽然又在斷壁後亮了一下。
王宗景一聲低喝,身子陡然拔起,嗖的一下衝了過去,跳上了那半人多高的斷壁,緊接著,他身子猛然一震,竟是站在石壁上怔住了。
斷壁之後,是破損的一間石屋,此刻自然也早已經破敗,僅剩下幾面光禿破爛的牆壁,然而在一處牆角,卻盤膝坐著一人,身材高大面容方正,那張面孔更是王宗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正是昔年將他掠至這處森林的那個神秘人!
只是此刻藉著昏暗的微光,這個神秘人原本有些恐怖的陰陽臉上,卻已發生了變化,那半側有些噁心恐怖的暗紅色,已經褪掉了大半,如今只能隱隱看到一層微紅,還頑強地附著在臉側一小塊肌膚上,至少整個人看去,已經不那麼令人驚懼了。
此刻神秘人雙目如冷電,向王宗景這裡看了一眼,王宗景只覺得心中一寒,直冷入了心底,還不等他開口喊叫或是做出什麼反應,那神秘人已然冷哼一聲,緊接著一道清光浮起,如秋水橫過這蒼茫夜色,浮光掠影般灑落下來,直接斬向了王宗景。
劍氣還未及體,王宗景便覺得那一股銳氣撲面而來,幾乎便割入了自己的肌膚,哪裡還敢硬撐,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倒翻出去,也幸好他如今身手動作幾如妖獸一般敏捷驚人,居然險險地避開了這一劍,噗通一聲落到後方。
那清光看似如水,一劍斬下,卻是瞬間將這片堅硬的石壁轟成粉碎,碎石如雨,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神秘人飄然而出,冷冷看了王宗景一眼,似乎也認出了這個頑強活下來的少年,帶著少許意外,但更多的還是冷漠,也不說話,又再次祭起了仙劍。
清光一時大盛,如一輪皎潔明月在這片漸漸昏暗的遺跡中升起,將神秘人高大魁梧的身軀映襯得格外醒目,王宗景面上一時血色盡失,不由自主地想到當年這神秘人一劍怒斬金花古蟒那可怖的一幕,身子都開始有些微微的顫抖起來。
然而,就在這光芒萬丈明亮耀眼的時候,那神秘人忽地身子一震,像是感覺到了什麼,青色仙劍緩緩收了回來,光輝也隨之安靜不少,隨後,他的目光似有幾分詫異,帶著一絲複雜的惘然,望向前方那一處黑暗之中。
一絲淡淡卻璀璨的碧綠光芒,在黑暗中幽幽亮起,一如多年之前,那一個曾經意氣風發的身影。而今,這柄傳說中的仙劍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劍後的人,依然是他曾熟悉的面孔。
林驚羽從黑暗之中緩緩走出,手中斬龍名劍碧芒流轉,照出了他那張英俊的臉,左手上抓了一塊方形古舊木板,靜靜地走到神秘人前方。
站定,凝望。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良久無言。
氣氛有些詭異,夜風吹來,遠處樹枝搖曳,黑影晃動,便如鬼魅輕舞。幽暗夜色裡,寂寂冷風中,林驚羽嘴唇微動,欲言又止,到了最後,終究像是千言萬語都化為烏有,面色肅然,幾分迷惘茫然,都壓入深心,輕歎了一聲,靜靜地道:
「好久不見,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