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堡大堂前,落在寬敞庭院裡的陽光依舊明媚和煦,暖洋洋的讓人覺得十分舒服,然而在院子前頭的大堂裡,此刻的溫度卻好像低到了極處,縱然是有眾多的人站在屋中,似乎也依然有讓人凍僵般的沉默氣氛飄蕩著。
沒有人說話,一大群人或遠或近地站著,目光都停留在大堂中間的地面上,那個似乎已經不成人樣的王宗德身上。此刻整座大堂上唯一的聲音,便是他的呻吟聲。
龍湖王家目前還在王家堡的重要人物,大部分都到這裡了,看著地上那個王宗德的慘樣,人人啞口無言。上半身血跡斑斑,左右臂都是詭異地歪折扭曲,顯然是斷了,身上還有多處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的傷口;不過這些還比不上他的臉上傷勢,污血之下,王宗德的整張臉都已經浮腫起來,到處都是青紫顏色,看去幾乎比原來的面孔大了一倍,下頷破裂,眼角流血,那些浮腫的肌肉幾乎已經把他的眼睛都擠得看不見了,還有多處看來是被硬拳直接打破的傷勢,傷口不規則的皮肉爆開,令人觸目驚心。
王瑞武鐵青著臉坐在椅子上,身後站著的南石侯面帶一縷憂色,不時看向堂下。被眾人圍在中間的,除了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半死不活的王宗德,還有小胖子南山與那一眾王家少年,此刻他們都是面色蒼白,跪在地上,只有王宗景一個人站在他們身後,神情冷淡。他的目光緩緩在周圍這群人臉上掠過,那裡面有不少他還記得的面孔,三年前他還年少時候,也曾經管這些人叫過叔叔伯伯的,只是如今彼此之間,似乎都覺得很是陌生。
王瑞武身邊不遠處,站著一位看起來三十出頭的男子,身子挺拔,細目薄唇,此刻看著場中王宗德那副慘狀,眼角微微抽搐,面有怒色,但強行壓抑著沒有爆發出來。王宗景目光掃過時,在這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此人便應該是王瑞征了,王宗德的嫡親小叔,如果按王家族譜排輩的話,他應該還要叫這人一聲十六叔才對。
只是此刻誰都是沉默著,眾人的目光在地上跪著的少年和站著的王宗景身上來回移動,不時有人偷偷瞄上王瑞武一眼。
南山跪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心裡很害怕,事實上今天這事雖是由他而起,但真要追究也怪不到他頭上,儘管明白這一點,但是他就是害怕,害怕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轉眼,看到王宗景依然有些桀驁不馴地站在身後,他更是嚇壞了。王家堡中,特別是年輕這一輩的少年小孩,誰不是最怕王瑞武,從來也無人膽敢忤逆於他,此刻連忙拉了拉王宗景的褲腳,待他目光看過來的時候,便示意他趕緊跪下。
王宗景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南山與周圍那些跪著的小孩一眼,當他剛剛踏入這座大堂面對著如此眾多的人時,兒時的某些記憶似乎在腦海中也飄起過,有那麼一刻,他也想過與南山一起跪下。可是不知怎麼,就像是一股異樣的情緒迴盪在胸口,在其他少年忙不迭紛紛跪下的時候,他的膝蓋卻不肯彎下。
他就這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憑周圍那些開始慢慢變得驚訝詫異的目光注視著自己,沒有畏懼也沒有害怕,就是那樣沉默地站著,恍惚中,他彷彿覺得自己又重新站在了那座古老野性的森林裡,孤獨一人。
王瑞武的臉色越發難看了,他冷冷地看著堂下站著的王宗景,對其他跪著的少年根本都懶得看上一眼。多年以來,這是第一個在他面前倨傲而不肯下跪的後輩,當目光掠過王宗景那雙仍然帶著血跡的手掌拳頭時,王瑞武忽然覺得一股怒氣衝上,「呼」的一聲站了起來。
一時間,周圍的人群有些騷動,王瑞武執掌王家多年,是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帶著王家從昔年名不見經傳的世家小族,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的位置,在家族之中,從沒有人膽敢挑戰這個老人的權威,當他偶發雷霆之威時,也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站在一旁的南石侯臉色微變,他跟隨王瑞武多年,看得出此刻王瑞武心中已然大怒,只怕是王宗景已然觸怒了他,只是這般場合,他也不太好開口說話,更何況還有許多人在一旁盯著,心念及此,他轉頭看了一眼,只見王瑞征面色陰沉,目光也落在王瑞武身上,隨後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王瑞征也是轉頭看來,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觸了片刻,又同時沉默地轉開了。
就在這氣氛僵硬,王瑞武沉著臉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突然從大堂之外傳來了一陣急迫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啼哭哀嚎,一個中年婦人衝了進來,手上抓著一塊白色絲巾,淚流滿面,口中叫道:「阿德,阿德,你怎樣了?」
話音未落,這婦人便已看到被擺在大堂中間地上的王宗德,還有他從頭到腳那一副慘狀,頓時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嚎叫,幾乎不像人音,撲了過去,放聲大哭,同時咬牙切齒道:「阿德,阿德,是哪個殺千刀的,把你打成這樣了,是哪個狗才幹的,娘要跟他拼了!」
大堂之上一片靜默,沒有人開口說話,王瑞武仍是一副鐵青臉色,而站在他身後的王瑞征則是臉色微變,慢慢走了過來。
那婦人淚眼中轉頭一看,只見旁邊跪著一排少年,另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站著,面色冷淡,她得到消息跑來此處時,下人已經大概說了一些情況,是以登時便反應了過來,大喊了一聲,便向王宗景撲了過去,伸出手指如爪,就向他臉上撓去。
「啊…」一看這場中突然激化,周圍人群登時發出一陣驚呼,畢竟大部分都是姓王的,平日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便有人欲上前勸架,倒是另一頭王瑞征看到這番樣子,腳步一滯,卻是停下了身子,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來。
王宗景站在那兒,自然也注意到這婦人的舉動,也認出了這女人便是王宗德的娘親孫玉鳳,平日裡最是寵愛這個兒子,特別是王宗德的爹過世後,更是拿王宗德當做了心肝寶貝般疼惜,此刻但見她像瘋了一樣衝過來,他也沒什麼意思與這種基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爭鬥,便是退後了兩步。
只是孫玉鳳此刻已經有些歇斯底里了,哪裡還顧忌那麼多,也根本不管王宗景是否避讓,衝上來就是亂抓亂撓,恨不得將眼前這人撕成粉碎,急切中,甚至還完全不顧臉面地張口去咬王宗景的胳膊。
王宗景眉頭緊皺,也沒還手,連退了好幾步,但孫玉鳳大聲號泣,嘴巴裡叫著「我跟你拼了」、「你把我也打死吧」諸如此類的話,不停地追打著他。遠處,王瑞征的臉上冷笑之意愈濃,毫無出言阻止之意,而王瑞武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這女人跟瘋婆子一樣,丟得不止是她自己的臉,幸好今日在這裡沒有什麼外人,否則的話龍湖王家的臉面也得丟光了。
「夠了!」王瑞武一聲斷喝,帶著幾分不耐煩。
王宗景站住了腳步,不再後退,孫玉鳳也是身子一頓,然而回頭一看兒子的慘樣,登時又發作起來,衝著王宗景抓去,這一次非但凶狠,還有些惡毒,直接在哭泣聲中用長指甲的手指插向王宗景的眼睛。
王瑞武眉頭一挑,站在他身後的南石侯則是冷哼了一聲,這兩人都不是一般人物,目光如炬,哪裡能看不出來孫玉鳳在幹什麼,王瑞武心中已然有些著惱,正想阻止處,忽然周圍人一陣驚呼,只見前頭王宗景腦袋一偏,讓過了孫玉鳳的手指,面沉如水,一隻右臂卻是疾探而出,一把抓住了孫玉鳳細長的脖子,就這樣單手抬起,硬生生將這女人的身子整個從地上拎了起來。
「呀!」一聲尖叫,從孫玉鳳口中發出又半道而止,她臉色發白,雙腳拚命蹬著,然而王宗景便如鐵柱一般毫無知覺,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這一下全場大亂,不少人當場就叱喝出聲,王瑞征更是臉色大變,立刻前撲,一下子就掠至跟前,然而目光瞄到王宗景的那隻大手上,只怕稍一用力便能輕易擰斷孫玉鳳的脖子,哪裡還敢亂動,只能在他數尺之外停住腳步,瞠目大喝道:「畜生,快放下大嫂!」
旁邊南石侯也是驚嚇不輕,這孫玉鳳打王宗景也就罷了,但要是王宗景再次傷害到這女人,事情就當真毫無轉圜餘地了,此刻也是急急衝上前去,滿面焦急地吼了一句:「景少爺,快放人,別亂來啊。」
跪在地上的一眾少年與南山又一次是目瞪口呆,轉頭怔怔看著這裡,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只是周圍的所有雜音王宗景此刻似乎都沒聽在耳中,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手中這個女人,就像森林裡的惡狼抓著一隻兔子般盯著她看,那目光冰冷而有殺意,讓在半空中拚命張口呼吸掙扎的孫玉鳳全身冰冷。
「還不放手!」
突然,一聲大喝壓住所有聲音,聲若驚雷,瞬間震住了所有人,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王瑞武氣得臉色由青轉白,一掌將身邊的紅木方桌直接給拍裂了。大堂之上,一片寂靜,王宗景默默地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將孫玉鳳放了下來,鬆開了手。
孫玉鳳大聲咳嗽聲,臉色慘白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王瑞征一個箭步衝上來將她擋在身後,然後橫眉冷目滿是恨意地看著王宗景,怒喝一聲,踏上一步,手中已多了一張青色符紙。
王宗景瞳孔一縮,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那符菉還未催動,大堂之上便似乎刮起道道陰風,符紙之上的奇異符紋一一亮起,眼看就要發動。便在這時,忽然一個身影閃了出來,擋在王宗景身前,卻是南石侯。
王瑞征手臂一沉,細眼射出兩道寒光,冷冷道:「怎麼,南管家居然還要包庇這畜生麼?」
南石候皺了皺眉,道:「十六爺,你誤會了,只是眼下事情還沒問清楚…」
王瑞征大怒道:「還要問什麼,這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阿德被打成這個樣子了,這畜生竟然還敢這樣對大嫂,如果不好好教訓一下他,這畜生豈非是要翻天了麼!」
南石侯盯著他手指間那道青色符紙,面色凝重,但嘴上仍是用一種平穩的口氣道:「十六爺稍安勿躁,石候無意與你為敵。只是眼下,咳咳…」他咳嗽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下去,但以目光向王瑞征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身後,似有深意。
王瑞征臉色微變,胸口急速起伏了幾下,終於還是恨恨一跺腳,將青色符紙收起,轉身扶著孫玉鳳退到王宗德身邊。孫玉鳳看到兒子一身傷勢,頓時又哭出聲來,撲到他的身上捶胸頓足號泣不已。
王宗景有些厭惡地看著這一幕,忽地掉頭就走,旁邊的人一時錯愕,下意識地讓開了路,居然就讓他這般輕易地走出了大堂,轉眼不見了人影。南石侯被他嚇了一跳,一時也沒反應過來,連忙轉頭向王瑞武看去,只見王家家主此刻臉色似乎已經從白轉黑了,眼看就要處於爆發的邊緣。
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南石侯心想今日之事只怕無法善了了,微微搖頭,轉身對仍然跪在地下的南山道:「小山,快去把景少爺叫回來,不管怎樣,一定也要看住他了。」
小胖子呆了一下,連忙爬起身,點頭大聲答應,然後向大堂外快步跑了出去。
南石侯又看了一眼王瑞武,只見他依然黑著臉,但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對周圍眾人朗聲道:「諸位,此事不小,須得細加盤問,家主自有決斷,自然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今天便請諸位先散了吧。」
王家眾人面面相覷,但王瑞武積威之下,也沒人敢多說什麼,只能次第離開了大堂。
叫來下人搬來擔架,小心翼翼地將王宗德抬了下去,王瑞征一臉怒意不甘地打算跟著大嫂走去,忽然只聽到王瑞武在身後叫了一聲:「瑞征,你等一下。」
王瑞征站住腳步,回頭看去,只見大堂上諸人散去,眼下只有王瑞武和南石侯站在那裡,三個人面對而立,大堂上頓時變得空曠起來。
「還有什麼事,大哥?」王瑞征面色難看,語氣也不好聽。
王瑞武並沒有馬上說話,剛才那一副怒氣瀕臨爆發的模樣現在已經慢慢平靜了下來,此刻看了一眼王瑞征,忽然道:「宗德手中的那張『烈火符』,是你給他的?」
王瑞征臉色微變,但還是點了點頭,同時開口道:「是我給他的,但那是阿德資質不錯,已能使用符菉,身為王家子弟,我給他也是為了防身。」
王瑞武目光一閃,臉色似有些冷,道:「那你給他的時候,有沒有跟他講過這東西是嚴禁對王家人用的?」
王瑞征臉色頓時難看起來,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南石侯在旁邊一看氣氛似有僵住的模樣,皺了皺眉,打了個哈哈走上來打圓場,道:「家主,十六爺,大家都是親兄弟,沒什麼不能說的,坐下好好談,好好談。」說著搬來椅子請王瑞武坐下,又親自動手端來茶水遞給他們兩個,轉身過來給王瑞征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也坐下。
王瑞征默然在下首坐下,看了一眼南石侯,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王瑞武坐在那裡,臉色也沒有好看多少,目光落在王瑞征身上,停了片刻,又冷笑一聲道:「宗德年紀還小,不懂事也就罷了,你今日也厲害了啊,當眾掏出『鬼陰符』,這是打算大開殺戒了嗎?」
王瑞征面上肌肉抖了一下,頭慢慢低了下去,王瑞武看著他的模樣,似乎更是惱怒,把手中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怒哼一聲,道,「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家主了!」說罷,也不等王瑞征的回答,便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南石侯皺著眉站在一旁,待王瑞武走出大堂後,這才歎了口氣,走過來輕聲道:「十六爺,家主已經走了。」
王瑞征臉色木然,緩緩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南石侯,拱了拱手,道:「瑞征行事衝動,多謝南管家從中緩頰了。」
南石侯苦笑一聲,道:「家主特意留下您,待無人時方才說這些話,也是從心底看重十六爺,您莫往心底去。」
王瑞征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緩步走了出去,南石侯從背後看著他的身影,眼中憂色愈發重了。
南山追出門外,卻已看不見王宗景的身影,心中一急,向王宗景住的院子跑去,但沒跑兩步忽又停住腳步,想了想抓過旁邊站著的一個家丁問了一句,得知王宗景卻是向王家堡外面走去了。
南山連忙向大門方向跑去,只是這一路上疾跑,等跑到王家大門口時,只見門外大道上行人穿梭,來來往往,卻是看不到王宗景的身影了。他站在門口苦著臉,狠狠一跺腳,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王宗景從王家離開,門口的守衛還不知道大堂上發生的事,也差不多都認得這位剛回來不久的王家少爺,當下還打了個招呼,樂呵呵地放了人出去。王宗景走到大街上信步走去,心中煩悶,回來這些天心裡的不適,到現在達到了一個頂點。
街頭上人來人往,龍湖城似乎比三年前還更熱鬧了些,那些街道巷子也幾乎沒怎麼改變,讓王宗景看在眼中多了幾分親切,從小到大,他便是在這裡玩耍長大的。就這麼走著走著,忽然前頭某個巷子看著有些眼熟,他站住身子回憶了一會,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容,卻是當年他和南山一起去偷看人家劉寡婦洗澡的地方,只是不知道如今時隔三年,劉寡婦還住在這裡不,還是和當年一眼漂亮嗎?
回來之後,南山與他說話開始時常帶了幾分拘謹,也就是熟絡之後才漸漸放開,但是時間並不算長,所以還真的沒聊到這位當年的「罪魁禍首」。王宗景站在街角,往那巷口看了一會,隨後輕輕搖了搖頭,走開了。
這裡已是接近龍湖城的北門,緩步走著,王宗景心中仍然有些煩躁,他雖然離開三年,但畢竟還是知曉人情世故,知道自己今天算是闖了禍,等回去王家之後,只怕等待自己的未必會有好果子吃。
「早知道這樣,乾脆就不回來了!」他有些心煩意亂地這麼想著,隨即卻又覺得連自己都不相信這樣的牢騷話,歎了口氣,抬頭一看,北城門已在前方,兩邊便是高大堅固的城牆。
他的目光落到城牆之上,一時有些恍惚,這是他回來後第一次來到這裡,想起三年前他便是從這裡出城的,所以才有了後面那許多事,正有些出神處,忽然心中一動,卻是想起當日林驚羽臨走時說過的話。
此念一生,不知怎麼就控制不住了,王宗景心裡一下子突然就很想見到林驚羽,想跟他說說話,好像那個男人比起王家一眾人來更讓他有幾分親切之意。看了一眼站在城門口守衛的人,他遲疑了片刻,沒有向城門走去,而是如同三年前一樣走上了城牆。
城牆之上,還是沒什麼人走動,春日暖洋洋的陽光有些慵懶地照在城頭,將他的身子拉出一個歪斜的影子。王宗景走到城牆邊,向下看了看,小時候覺得很是高大的城牆,如今看起來依然很高,約莫有五六丈高,他沉吟了片刻,向後退去,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左右張望一眼,隨即一聲低喝,卻是快步向牆邊衝去。
轉眼即到城牆邊上,王宗景腳上猛地發力,頓時矯健的身影猶如一隻飛鳥般掠起,飛躍城牆跳了出去。他張開雙臂,身形在半空中舒展開來,驟然猛烈的風聲從耳邊呼呼刮過,身子向下方迅速掉落著。
眼看就要摔在地上,王宗景的臉上卻沒有絲毫驚懼神色,只是手腳猛地一縮,整個身子驟然團了起來,藉著這股衝力抱身在接觸地面的那一刻,便如一塊石子般向前翻滾出去,連續滾了幾圈,這才化掉了那股力道,然後一躍而起,掉頭看了一眼那道高聳的城牆,他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轉身就走,很快消失在城外的道路上。
龍湖畔,烏石山,除了城外不時出沒的兇惡妖獸,這條道路既好認也不難走,王宗景對這裡更是記憶深刻,幾乎都不用認路,便自然而然地走向那處地方。
道路兩側,不時有小片樹林,荒草田野,偶爾能看到一兩間房屋舊宅,也都是破敗不堪,廢棄多年了。自從昔年獸妖大亂後,殘餘的妖獸肆虐幽州,城池之外便少有人居住了。王宗景一路走去,心情卻是與三年前截然不同,最多不過是隨意看看周圍路邊景色,對於那些可能出現的妖獸卻沒有什麼擔心。
不過事情也就是這麼巧,這麼一段不算太長的道路上,當年他碰到了一隻妖獸,今天走了一半多路程時,只聽前頭一聲低吼,小樹林裡「索索」響了下,也跳出來一隻妖獸,擋在他的前頭,兩眼凶光畢露,瞪著他開始齜牙咧嘴。
王宗景皺眉認真一看,先是一怔,隨即心中湧起一絲哭笑不得的情緒,眼前這只妖獸,居然也是一隻白背妖狼。
張開血盆大口,白背妖狼盯著眼前這個獵物,雖然對此人居然沒有逃跑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卻是對即將到口美食的渴望,吼叫一聲,便撲了上來。
王宗景盯著這只妖獸,臉色如常,身子繃緊,卻並沒有後退。白背妖狼雖然兇惡,但實力在妖獸之中並不算強,這三年來在那片原始森林中,王宗景與之掙扎搏鬥的妖獸,可比這裡要強悍太多了。
轉眼之間,白背妖狼已經撲到跟前,張開大嘴露出尖利長牙,就像王宗景要去,王宗景身子一動,已經是往旁邊讓開,然後徑直撲上,卻是也像一隻強健凶狠的妖獸一般,直接撲在了白背妖狼的後背上,伸出雙手直接勒住了白背妖狼的脖子,用力一扳,白背妖狼頓時便被一股大力給摔到了地上。
妖獸發出一聲嘶吼,爪子揮舞去抓王宗景,但王宗景貼在它的身後,手上猛然用力,「嘿」的一聲,隔著衣服似也能見到那手臂後背上的肌肉陡然賁起,一股強大的力量瞬間發出,勒著狼脖狠狠一轉,只聽「卡」的一聲悶響,白背妖狼頓時全身顫抖,身子無力地滑了下去。
王宗景鬆開手臂,面無表情地爬了起來,看著白背妖狼在地上苟延殘喘地抽搐了最後幾下,隨後默然轉過身子,繼續向前走去,走了很久之後,突然他好像才想起什麼,低頭看了看身上,然後伸出手在衣物上到處拍了拍,將那些塵土拍掉。
繼續走了沒有多久,便看到了前方那一個大湖和湖邊的烏石小山,山川景色,看去依然也是如故。王宗景心中有些感慨,一路順著山路走了上去,看著兩旁景色,心中有種恍如昨日的感覺。
山頂的小廟倒是看得出來經過了一番修繕,那些破洞破門什麼的,都已經被細心修補替換了,想來也是因為林驚羽在此居住,王家不敢怠慢。王宗景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過去,在小廟外站住,開口道:「前輩,我是王宗景,今日是來拜訪您了。」
小廟內一片安靜,沒有人出聲回答,王宗景有些意外,又提高聲音道說了一遍,只是那裡面靜默如故。王宗景皺了皺眉,心道莫非出去了?看著那小廟門也沒關上,半開半閉,便走上前去猶豫了一下,先敲了敲門板,等了片刻,這才推門而入。
小廟之中,原先的那座破爛神像已經不見,想必是翻修時候被王家人直接搬走了,屋裡也經過了一番重新佈置,簡單整潔,一床一桌一凳,便是如此了,此刻一眼看去,屋中卻是空無一人,林驚羽果然不在這裡。
興沖沖一路跑來,結果找了個空,王宗景走出小廟,心中難免有些失望,也沒那個意思馬上回城,便隨意走到山邊,眺望著山腳下那一片水波澹澹的湖面,清風徐來,吹拂臉上,帶著幾分清涼之意,倒是讓心中煩躁舒緩了許多。
他乾脆便在這山頭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心想就算回城那也是一堆煩心事,還不如就在這裡等那位林前輩回來算了。陽光明媚,照著湖光山色,照在他的身上,顯得特別的溫柔。
誰知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天色漸黑,明月升起的時候,林驚羽居然還是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到底跑哪兒去了。王宗景有些悻悻地站起身,活動了一下身子,苦笑搖頭。目光飄去,只見一輪明月正從東方升起,幾許星光掛在天際微微閃爍,但都比不上光亮皎潔的月光,月華散落,夜色中的龍湖水波粼粼,倒影著月影輕輕飄蕩,更增添了幾分嫵媚。
王宗景看得出神,心中忽然一陣衝動,像是被關在城中三日便覺得全身發癢不痛快一般,看看周圍一片寂靜無人,咧嘴一笑,猛地便向山下龍湖邊跑去,邊跑邊脫衣衫,待到他跑到湖邊時,已經只剩下一條貼身小褲,一股清新自然的水氣息撲面而來,他怪叫一聲,將手上衣服隨意一拋,然後凌空躍起,「噗通」一聲跳入了湖水中。
「嘩啦嘩啦」的水花聲一陣陣迴盪開來,王宗景盡情開懷地在偌大的水面上奮力游去,清澈的湖水簇擁著他強壯的身體,如無數溫柔的手托著他的身軀,一道道漣漪從他身旁蕩漾開去,將這片平靜的湖面化作一條湧動的波濤。
天際月光如水,輕輕灑落,蒼穹深邃而高遠,天地間幽靜空曠,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開懷歡笑,盡情玩耍。
游到湖中心時,王宗景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明月星光,忽地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向下方潛了下去。
開始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深邃的墨色,但是很快的月光從頭頂落下,透過水面照入水中,視野變得清晰開闊起來,在王宗景眼前出現了一個全新的美麗區域。
這是一個水底的世界,清冷月光從水面照下,經過湖水的折射照耀在水底,波光粼粼,幽影搖曳,白色鬆軟的沙子鋪在湖底平緩的地面上,綠色而細長的水草成叢地生長在沙土中,隨著水面下無形的水波流動,細長的水草葉子就像被風兒吹拂一樣緩緩擺動著,猶如一座小小倒立的水下森林。
耳邊有細微清脆的水聲,如水波流動的悠揚樂聲,不時有大小不一的透明水泡在前方更加寬闊的水域白沙間升騰起來,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向湖水上方飄去。
水草叢中,隨處可見手指般細小的魚兒動作迅捷地在湖水中游來游去,有的時候會有十幾條組成一個小小魚群,在美麗清澈的水裡暢遊著,忽而分散,忽而聚攏。對於王宗景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它們也沒有絲毫畏懼之意,反而像是很好奇一般,在王宗景強壯的身子邊緣打轉。
王宗景忍不住微微一笑,伸手想去抓一把,卻只見那些魚兒滑不溜手,尾巴擺動間便躲開了去,一下子散了開去,游到了遠處,又緩緩聚攏在一起。王宗景也不去管它們,潛到水底,雙足在地上的沙石間用力一蹬,頓時整個人在水中向前滑了出去,當水波滑過他的臉畔而他的身子就像一隻魚兒般自由地在水中翻轉前進時,繞過水草、追逐魚兒,王宗景便覺得似乎什麼煩心事都已忘卻在心頭之外了。
過了一會,他又慢慢停了下來,沉下身子,安靜地坐在水底白沙上。柔軟的細沙掠過肌膚邊緣,帶著細膩的一絲涼意。在那片森林中經過金花古蟒蛇血的浸泡後,他的肉身便發生了很大改變,非但強壯堅韌,便是在這水中憋氣的時間,也遠比常人要更久得多,直到此刻,他似乎也沒有覺得氣悶。
坐在湖水中,他抬頭看去,只見從水面之上透下無數道光柱,輕輕搖動,如夢似幻,照亮了這片幽靜的水底世界,一輪冷月掛在天際,幾分清冷,又有幾分溫柔,安靜地凝視著他。他抬頭望著那片月光,怔怔出神,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只有悠揚幽遠的細細水波聲,若有若無地響在耳邊。
便在此時,王宗景忽然覺得自己的頭頂上暗了一下,一片陰影籠罩了過來。
他猛然抬頭,從水底向上方望去。
那一眼,似乎便印入了心間。
皎潔的月光從湖面上灑落下來,透進水中,化作了無數道成束般美麗的光柱,將這水下世界打扮的如夢幻一般晶瑩剔透,而在此刻,在那片白色美麗皎潔無暇的光輝裡,有一個美麗的身影緩緩潛了下來。
黑色的秀髮在水中輕輕飄蕩,水波溫柔地掠過她的臉龐,月光中,她黑色的眼瞳猶如深邃之海,光輝裡,那容顏竟似令人無法呼吸。青白色的長袍包裹著她的身體,在水流的沖刷下貼緊了白皙豐腴的肌膚,猶如神州浩土古老傳說裡的滄海龍女,她如此優雅美麗地潛入水中,慢慢靠近了王宗景,然後在他頭頂三尺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
那一張動人心魄的臉,彷彿就在王宗景的眼前,王宗景怔怔地看著她,一動不動。
眼波盈盈如水,她看了看王宗景,隨後嘴角邊露出了一絲彷彿略帶狡黠的笑意,伸出一根白皙而纖細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唇邊。
那好像是個噤聲的手勢嗎?
王宗景不知道。
月光之下,深深水底,那如夢如幻光影搖曳波光粼粼的寂靜世界中,一男一女無聲地對視著。
那一眼,那一刻,也彷彿變成了讓時間凝固的永恆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