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月以來,蘇小憐有來找過王宗景數次,倒的確是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並不在乎王宗景住的那個院子裡另外還住著一位蘇家人。至於蘇文清,住在同一屋簷下,她自己又喜倚窗讀書,自然也不可能沒發現蘇小憐的到來。不過在最初的驚訝過後,蘇文清表露出來的卻是一股淡漠的態度,似乎完全不在意蘇小憐這個人。
而每一次,蘇小憐似乎也都像是沒看到蘇文清一樣,只是平靜地走到王宗景的屋外,安靜地敲門,安靜地坐下,與王宗景安安靜靜地說著話,聊上那麼一會兒,偶爾或許還會被王宗景興之所至隨口說的笑話兒所打動,掩口輕笑,每到這個時候,當敞開的窗戶外柳枝隨風飄揚灑滿了整座庭院時,清風吹來拂過蘇小憐的臉龐,她看起來便會變得生動一些,少了幾分凝結的沉鬱之氣,多了些許少女青春被該有的靈動和美麗。
王宗景也曾去蘇小憐的住處找過她兩次,不過卻發現在她的那個庭院中,蘇小憐顯得十分孤僻,同院的人沒有一個與她說話的,甚至有的人連看著蘇小憐的目光都有些奇怪,日子稍久,王宗景便發現自己居然好像是蘇小憐在這青雲別院中,唯一一個可以說說話的人了。
這個發現讓王宗景心裡有些古怪的感覺,不過隨著時間過去,也就漸漸不放在心上了。隨著兩人交往漸深慢慢熟悉,稱呼也隨之改了,王宗景年紀稍大,便大大咧咧地叫了她小憐,蘇小憐則是微笑著,叫了他幾聲宗景哥哥。兩人的交情便是這般有些清淡如水的模樣,上一次蘇小憐過來王宗景屋裡坐坐的時間已經是十天之前了,在那之後,不知是什麼原因,王宗景一直沒看見過她。
眼下,王宗景從森林中下來,卻意外發現蘇小憐躲在這僻靜無人處,獨自啜泣,一時不由得愕然,趕忙走上去扶住她,問道:「小憐,你怎麼了?」
蘇小憐先是身子一抖,幾乎就要立刻跳起逃走的模樣,倒像是被人突然發現而感到慌張一般,然而片刻後看清是王宗景帶了幾分詫異與關懷,蹲在自己面前時,她忽然又是身子一僵,慢慢緩了下來。
淚痕,還殘留在她白皙的臉上,就連細長的睫毛間,也如珍珠般掛著一滴細小的淚珠,晶瑩剔透,她的臉色很是蒼白,眉宇之中的沉鬱之氣,幾乎濃的化不開,就連她原本漂亮的眼睛下邊,也多了兩道烏青,一眼看去,彷彿是身子最深處的疲乏,再也忍耐不住了一般。
「宗景…哥哥…」
她就這般咬著牙,抖著唇,含著淚顫了音,低低地叫了一聲,身子一顫,便是無力地向旁邊歪去。
王宗景大吃一驚,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身子,將她半拖半抱地拉了過來,入手處,只覺得蘇小憐身軀輕飄飄的,柔若無骨,正焦急無措時候,蘇小憐卻似終於再也自制,崩潰了一般撲到他的懷裡,伸出雙手緊摟著他的脖子,放聲大哭:
「宗景哥哥,我、我受不了了,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王宗景目瞪口呆,身子瞬間僵硬得像石頭一樣,雙手雙腳都再不敢動彈絲毫,就那麼呆呆地蹲著,任憑蘇小憐抱著自己哭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是這樣的,會這麼難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每一天都害怕,宗景哥哥,我害怕,我怕、我怕天黑了…天一黑我就,我就…」
她哭泣著,嘴裡的聲音或高或低,雙手緊緊抓著王宗景,彷彿害怕他跑掉一樣,又或者在心中以為這是最後傾訴的稻草,用盡了全身力氣,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怨憤委屈都哭出來一般,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哀鳴,不停地訴說著。
王宗景並沒有聽懂太多,事實上蘇小憐明顯因為太過激動,整個人好像有些歇斯底里,說的話也語無倫次,不過他很清楚地感覺到了一點,那就是蘇小憐很傷心,也很害怕,至於害怕什麼,他卻是半天都沒聽明白。
像他這樣的一個男子,或許可以放開手腳置生死於度外地和一隻妖獸生死搏殺,哪怕鮮血淋淋滿身傷痕也不畏懼,但是到了這一刻,王宗景卻真的感覺到手足無措,蘇小憐那顫抖的雙肩苗條的身子,伏在自己胸口哭泣的模樣,都讓他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到了最後,他只能帶了幾分笨拙,慢慢地用手掌帶了幾分小心輕拍蘇小憐的後背,低聲地重複著簡單的話語:
「好了,好了,不哭…」
「好了,不哭,不哭…」
「…」
悲泣的哭聲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慢慢低沉了下去,蘇小憐依偎躲藏在他胸口的身子,也慢慢平靜了下來。王宗景在心中勉強算是鬆了一口氣,正想著該怎麼說些其他的安慰話兒時,蘇小憐已經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中仍是略顯紅腫,神情憔悴,臉色蒼白疲憊,看去當真是楚楚可憐,彷彿隨時都會被一陣風吹倒似的,脆弱無比。
王宗景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一時間心頭千百疑緒,忍不住還是問道:「你怎麼了,小憐?」
蘇小憐目光低垂,略停了片刻,神情間慢慢平復著,輕聲道:「我只是太累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怔了一下,看了看蘇小憐那蒼白的有些嚇人的臉色,還有眼眶下方明顯是睡眠不足疲乏之極所造成的淡淡烏青眼圈,愕然道:「難道這麼久以來,你晚上都沒睡好麼?」
蘇小憐的身子動了一下,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但是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只是低聲笑著帶了幾分苦澀,道:「差不多吧。我昨晚又沒睡好,早上起來心煩氣躁,就想著出來走一走,可是走到這兒不知怎麼,就、就忍不住了…」
王宗景醒悟過來,心想難怪這小姑娘今天會這麼奇怪,看她這形容蒼白一臉倦怠之色,只怕當真是好久未曾安穩睡過了,當下皺眉吶吶道:「你這認床的毛病,也太厲害了罷,都一個月了還不好好睡覺…」
「嗤!」
面上本來仍是帶了幾分悲苦之意的蘇小憐,在呆了片刻後,看著王宗景,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王宗景一時沒反應過來,帶了幾分詫異地看著蘇小憐,愕然道:「怎麼了?」
蘇小憐這一笑越發厲害,「咯咯咯咯」地笑著,笑聲從小變大,笑得花枝亂顫,笑得面泛紅暈,笑得一手撫胸一手撐著王宗景厚實的肩膀,好半晌也停不下來。王宗景只覺得這少女也太過奇怪了,一會哭一會笑,情緒變化如天翻地覆,當真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乾瞪著眼,無話可說。
過了好一會兒,蘇小憐才慢慢把笑聲停了下來,這一陣開懷大笑,卻是去了不少沉鬱之氣,但臉色看著反而更差了些,不過總算神情間高興不少。徐徐的長出了一口氣,蘇小憐像是鎮定了一下心神,只是嘴角邊仍是掛著一絲笑意,片刻之後,她忽然開口叫了一聲:
「宗景哥哥。」
王宗景就怕她不說話在那邊情緒古怪地哭笑不休,這一聽她帶了幾分正經口氣說話,頓時高興起來,道:「嗯,怎麼了?」
蘇小憐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微翹著,眼中似有幾分戲謔,神情間似笑非笑,停頓了片刻,然後輕聲道:「你還抱著我呢。」
王宗景一呆,下意識低頭一看,果然只見自己兀自雙手環抱,卻是將這少女柔若無骨的身子摟在胸前懷中,這一下登時嚇了一跳,尷尬無比,如被針刺了一般「嗖」地一下跳了起來,口中道:「啊啊啊,我、我…對不住了。」
蘇小憐被他突然這麼一跳,帶著自己身子也差點摔倒了,不過幸好那邊王宗景立刻反應過來,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才沒摔到地上,搖晃兩下,終於是站穩了。
王宗景神情有些狼狽,只覺得心中尷尬不知該說什麼,過了片刻,卻只聽蘇小憐在前頭道:「宗景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
王宗景被她這麼突然一問,一時有些茫然,在心中回想了還一會,還是不明所以,只得老老實實道:「我就知道今天是八月初二日,其他就不曉得了。」
蘇小憐輕聲道:「今天是我的生辰之日。」
王宗景「啊」了一聲,後退了一步,蘇小憐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十二歲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抓抓腦袋,過了片刻擠出一句:「恭喜你…」
蘇小憐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情緒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低了頭道:「謝了,宗景哥哥,想必這一天裡,只有你一個人會對我說這句話的。」
王宗景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口,只見蘇小憐臉上又掠過一絲悲傷之意,原本就頗為憔悴蒼白的臉色,那股沉鬱之氣似乎又深了一分,在哪兒走了兩步,默然片刻後,靜靜地道:「今天算起來,還是我娘過世三月整的日子,你知道麼,宗景哥哥,我真的很想我娘的。」
她目光慢慢落到旁邊那從紅色怒放的鮮花上,眼神帶了幾分迷離,幽幽地道:「我娘走了,就剩我一個人,很多時候,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每次到了天黑…天黑…」
她的聲音忽然開始又帶了一絲顫抖,似乎想起了什麼痛苦回憶,連帶著臉上神情似乎也痛楚起來,王宗景在旁邊看在眼裡,心中一凜,忽地大步走上前,用力一抓蘇小憐的手掌,蘇小憐身子一震,臉上清醒了幾分,回過頭來看著他,道:「怎麼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啊」了一聲,欲言又止,心中念頭如閃電般轉了一圈,忽地眼前一亮,卻是對蘇小憐笑道:「今天是你喜慶的日子,莫要如此哀傷,來來來,看我讓你過一個與往昔不同的生辰。」
說著,也不待蘇小憐答話,拉著她的手便走,蘇小憐幾分愕然夾著幾分羞澀,看著王宗景緊抓著自己的手心,臉腮微紅,只是不知怎麼,卻終究一句話也不說,像是身不由己一般,跟著他去了。
繞過幾叢花草,拐過路口,兩個人便又回到了那一處山壁之前。蘇小憐目光向上望去,從光滑的石壁再看到上方茂密青翠的森林,又看了看周圍景物,一時有些不明所以,帶著幾分詫異,向王宗景問道:「宗景哥哥,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王宗景半瞇著眼睛向石壁上頭看了看,隨後轉過頭來,卻是嘴角帶了一絲笑意,道:
「小憐,你信不信我?」
蘇小憐登時就是一怔,那一刻不知為何,心中都是一片茫然,自從娘親過世之後,她又曾經相信過誰?這日日夜夜身受的苦楚,彷彿永無止境的噩夢,又有誰能傾訴,還有誰能相信呢…
只是這一刻,面前的這個男子,就那樣看著她,微笑著問:
你信不信我?
你信不信我…
這一字一字,彷彿過往黑暗中突然燃起的火焰,將她灼痛疼得一個激靈,直燒入心底最深處,讓她在痛苦中卻猛然一震,帶了一番狂亂一番悲苦乃至於一番絕望,從深心裡衝了上來,在容色之間,悄悄握緊了手心,卻是微笑了脫口而出,大聲道:
「我信啊!」
王宗景點了點頭,卻是轉過身子半蹲下來,露出自己的後背給她,然後道:「你上來,我背你。」
蘇小憐臉色微紅,但隨即深深看了一眼那寬闊的背影,咬了咬牙,走上去趴在了王宗景的背上,伸出雙手,抱緊了他的脖頸。王宗景「呼」的一聲,站了起來,略低了低頭,伸手撈住蘇小憐的腿向上捧了捧,隨口笑著說:
「你太輕了,以後要多吃點東西。」
蘇小憐臉色緋紅,把頭藏了起來。
王宗景把身子轉向石壁,淡淡地道:「你若是信我,就只管緊緊抓著我的身子,不要掉下去,然後一直睜開眼睛,知道了嗎?」
蘇小憐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但是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遲疑了片刻,才小聲地答應了一句:「好。」
「抓緊了!」
王宗景並沒有留出太多的時間給蘇小憐去胡思亂想,幾乎是在她答應的下一刻,他便是吐氣開聲,身子半蹲,伏在他背上的蘇小憐幾乎是在同時,感覺到了那衣衫下的軀體中,一塊塊強健的肌肉如野獸一般次第鼓起,帶著迥異於俗世凡人的不羈野性,片刻之後,「嗖」的一聲衝了出去。
那風陡然變大,迎面吹來,蘇小憐下意識地抱緊了王宗景的身子,心跳猛然加快,只見前頭巨大的山壁就像迎面撲來的怪獸,轉眼變大遮蔽了自己所有的視野。她差一點就要張口喊叫,然後下一刻便覺得自己的身子忽地一輕,竟是飛了起來。
王宗景帶著她,衝向石壁,一如之前那般,以強大的力量硬生生衝向石壁上那棵最低的矮松。背上有了負重,多少還是有些影響,讓王宗景看起來並非之前那般游刃有餘,但是他仍然夠到了松樹的枝幹,手掌瞬間抓住粗壯的樹枝,王宗景口中低喝一聲,同時伸腳踩向石壁,借力再度騰空躍起。
堅硬的石壁在眼前一掃而過,蘇小憐張開口剛要呼喊又被堵了回去,看著周圍景物一步步向上攀升,自己卻離地面越來越高,越來越是危險,她的心頭狂跳,似乎下一刻就要鬆開手臂從王宗景的背上丟了下去摔死在地面上。
她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支撐下去,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害怕極了根本沒法哪怕是睜開眼睛,可是,在那一次次的騰躍中,在那如猿猴般強大的脫離地面衝上石壁的攀爬中,直到站在了石壁之上,蘇小憐才發現,自己依然緊緊地抱著王宗景,沒有鬆手,也沒有掉落下去,甚至於,她連眼睛都沒有閉上過,就這樣一直、一直在恐懼中張大了眼睛,看著這周圍發生的一切。
然後,她站在了高處。
石壁下方的花園,此刻看起來顯得渺小多了,蘇小憐還伏在王宗景寬闊的背上,禁不住地微微喘息著,到了這個時候,她甚至覺得有些佩服自己了,忍不住帶了幾分微喘,低笑道:「好、好厲害,這就是你說的嗎?這麼高,虧你上得來。」
王宗景也沒有放下她,依然背著蘇小憐站在這座古老森林的邊緣,在他們的旁邊,便是無窮無盡的古木巨樹,一棵棵筆直高聳,茂密職業繚繞,古籐粗綠,垂掛於林間,帶著一股自然的氣息。
「抓緊了嗎?」
他微笑著,似乎心中也有一股喜悅,半轉過頭,對蘇小憐問道。
蘇小憐手上緊了緊,笑道:「抓緊了呀,不過你還想怎…啊!」
話音未落,她便是身子一震,差點掉落下去,背負著她的那個男子,竟然再一次地衝了出去,如回歸森林的野獸,盡情狂奔而去。蘇小憐心頭驚駭,能做的只有緊緊抱住王宗景的脖頸,同時把頭湊到王宗景的耳邊,迎著越來越大的風,大聲地喊道:
「你要去哪兒?」
王宗景哈哈大笑,笑聲中帶了幾分狂野的肆無忌憚,幾乎是在同時,他已帶著蘇小憐跑到森林中的一顆巨樹邊上,然後一個猛躍,身子再度騰空,如一隻猿猴般跳到樹上,四肢如爪,再一次飛快地向上爬去。
這絕對是蘇小憐從未經歷過的事,哪怕是她做夢也不曾夢到的,周圍這片森林彷彿一下子變得無比巨大,而她就像是一隻螻蟻般,藏在別人的身後,不停地向上爬去。無數的枝葉嘩嘩作響,在身邊掠過,掃過她的衣裳身體,筆直的樹幹在她往日的眼中是那樣高不可攀,此刻卻硬生生變成了登天的階梯。
她很害怕,比剛才登上石壁的時候還要害怕,但是不知為何,她還是選擇了抓緊王宗景的身子,睜大了眼睛,雖然心跳得那麼快像是要跳出胸口,雖然手腳似乎都在戰抖,但是她就是不願合上眼睛。
初升的日光從頭上茂密的枝葉縫隙間灑落下來,如歡快的光點在巨大的樹幹上跳動著舞蹈,掠過他們的身影。王宗景帶著蘇小憐越爬越高,越爬越高,一直爬到了巨樹的最高處,然後指著遠方,大聲說:
「你看!」
蘇小憐睜大了眼睛,抱緊了王宗景,放眼望去,在那俯視整座森林與遠處無盡群山的高處,大風吹過,蒼莽樹海,樹濤滾滾,轟隆之聲,如群山低嘯,又似森林古老的呼吸迴盪在耳邊,如天地融為一體,如蒼穹恢弘高歌。
茫茫無盡,天地無極,蘇小憐只覺得在這闊大恢弘的景色間,自己的心胸陡然一闊,再無那等抑鬱壓抑的痛苦,忍不住一股從深心處湧起的感動,笑了出來,然後大聲地對著群山森林,在王宗景的耳邊,喊道:
「好美!」
王宗景回過頭來,額角輕輕碰到了蘇小憐的臉龐,柔軟的肌膚有淡淡的溫柔傳了過來,蘇小憐似乎也怔了一下,嘴角殘留了一絲笑意,看向了他。
王宗景抿著嘴,對著蘇小憐點了點頭,然後用蘇小憐已經熟悉的那種笑容,笑著慢慢地說:
「才,開,始,哦…」
蘇小憐瞪大了眼睛,盯著王宗景,心裡頭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但是不知為何,明明心頭是害怕的感覺,她卻還是忍不住地笑著,大聲地笑著,帶了一絲顫音,搖頭大聲說:
「你,你要做什麼呀,啊,怎麼向後倒、倒了,哎呀,不好不好啦…」
那清脆如風鈴般的笑聲中,那帶著幾分驚意又有幾分忍俊不住的目光笑容,那不經意間在風中綻放的嫵媚,如這夏日森林裡悄然綻放的最美麗的花朵,揮灑著人世間最動人的美麗。
王宗景笑著看著她,鬆開了扶住樹幹的手臂,然後身子慢慢的、慢慢的向後倒去,蘇小憐緊緊地抱住他的身子,驚叫著卻是忍耐不住臉上的笑意,哪怕心頭顫慄也無法控制自己般的快樂,大聲地喊叫著,卻始終不肯閉上眼睛。
然後,在驚呼聲中,在陡然猛烈的風中,他們掉了下去。
「啊!…」
蘇小憐無法自控地叫出聲來,用全身的力氣抱緊了王宗景的身子,在那一刻,她心頭忽然所有的畏懼盡去,縱然狂風如刀吹著臉龐,縱然猶如絕望石子般從樹間墜落,她只是笑著,笑著,只是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身子。
「嘩!」一聲撕扯巨響,從高大樹冠上落下的王宗景在下落的過程中,在看似絕望的那一刻,忽地伸手抓去,卻是正好抓住了巨樹旁垂下的一根粗過手臂的古籐,原本鬆弛垂掛在大樹間的古籐瞬間繃緊,然後帶著那兩個人,就如飛翔在空中的鳥兒般,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向遠處飛躍而去。
從一個絕望的角落陡然飛起,緊抱著王宗景的蘇小憐,經歷了生平從未有的刺激,在彷彿永無止境的天旋地轉中,她一直驚叫著,但臉上的笑意從來不曾褪去,就這樣緊緊抱著,跟隨著這個奇怪的男子,彷彿變成了這座古老森林的一部分,看著他不可思議、猶如猿猴一般,雙手互換地抓著這巨樹森林中的古籐粗枝,迅捷無比地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再飛躍到另一棵樹,無數的森林古木彷彿都匍匐在他們的腳下,整座森林變成了他們的樂園,到處都是奇怪的叫聲,驚起的鳥群騷動的動物,盡數為之矚目,那彷彿是飛翔的人類。
彷彿,這光陰永無止盡。
彷彿,這歡樂無窮無盡。
彷彿,這一生,就這般融入了群山森林…
清晨的陽光溫柔地撒在樹冠之上,伴隨著一陣由遠及近的呼嘯風聲,古籐晃動飛馳,王宗景帶著蘇小憐從森林深處飛蕩而來,當身體飛到最高點時,他鬆開了手臂,身子依然向前飛去,如穿林飛鳥,掠過枝葉,最終落在了最高的那棵巨樹頂上,靠著粗壯的樹幹,腳下是一根比大腿還粗的橫生樹枝,面向東方。
山風吹過,樹梢枝頭微微抖動,就連樹身也緩緩搖擺。
「休息一下罷?」王宗景回過頭,笑著說道。
「嗯。」蘇小憐輕輕答應了一聲,但是卻一動不動,王宗景等了片刻,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只見蘇小憐微紅了臉,帶了幾分羞澀之意,低聲道:
「我、我前頭抱得太緊,現在一點力氣都沒了,手和腳都、都動不了了…」
王宗景搖頭失笑,伸出手去掰開蘇小憐抱在自己脖頸上的手臂,只是觸手間,這少女的手指節發白,也不知是怎樣的力氣,僵硬後竟然抓在他身上牢固無比,讓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蘇小憐的雙手放下,擺脫了這有些古怪的場面。
就這樣依然站在高處,王宗景扶著蘇小憐慢慢坐在橫枝上,背靠著樹幹,替她搓揉了一番手臂活血,這才慢慢讓蘇小憐恢復了過來。
看著王宗景低頭仔細地輕揉著自己手臂,蘇小憐沒有再多說什麼,就這樣一直靜靜地望著他。
等到王宗景揉了半晌,額頭都微微見汗時,自覺得差不多了,抬頭剛想笑著對蘇小憐說話的時候,卻是一怔,張開了口又慢慢合上了。只見溫和的陽光透過頭頂的枝葉照射下來,落在她的身上,那少女背靠著樹幹,安詳地閉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安心欣喜的淡淡笑意,靜靜地睡著了。
她的呼吸悠長而安詳,縱然此刻她所置身的地方,是常人站在這裡都要為之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的絕高樹冠處,縱然是此刻巨樹仍在山風中來回搖擺晃動著,縱然這身下不過是一根僅僅大腿般粗的橫枝,一不小心就會翻滾落下摔成肉泥,但是她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彷彿此刻她所處的所在,便是這世間最舒服的大床,最甜美的夢鄉,就這般安心地放開了所有心懷,毫無顧忌地相信著周圍所有的一切。
安詳地,睡著…
王宗景凝視著她的臉龐,看著她於睡夢中不經意地露出的那一絲美麗,聽著彷彿在耳邊的悠長呼吸聲,片刻後,他笑著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四周,然後隨手扯過頭頂的一根樹枝,擋住了落在她白皙臉上的一束陽光,讓她安睡的身影悄然隱匿在了樹陰之後。
這片森林,彷彿也在瞬間,安靜了下來。
青雲山,通天峰上。
燦爛的陽光從山腳的森林一直照上了巍峨高聳的山頂,世間萬物毫無區別地都沐浴著它的光輝。巍然聳立於通天峰頂最高處的玉清殿,是整個青雲門的象徵,也是綿延萬里青雲山脈的最高處,站在這裡,就連凡俗人世仰望的天空雲朵,都一一匍匐在腳下,傲立於世,睥睨神州。
集無數代青雲先輩們的心血,耗費無窮人力物力,龐大的玉清殿如傳說中的天宮,集威嚴肅穆於一身,華貴靈秀,仙氣蒸騰,從遠處望去,只見五彩霞光環繞,白玉石階通天,無數亭台樓閣殿宇次第有序地聳立於山巔之上,沉默而帶著幾分桀驁氣息,注視著這人世間,彷彿散發著這數千年來青雲門的驕傲。
在這玉清聖殿的深處,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身著一身墨綠道袍的本代青雲掌教蕭逸才蕭真人,正獨自置身於一處密室中。這裡四面無窗,只有一處石門緊緊合上,除他之外空無一人。房間一側擺著一張普通的松木方桌,上面似乎放著一塊東西,而前方在堅硬的青石地上挖了一處三尺見方的小坑,裡面灌滿了一種奇特的黑色液體,濃稠無比,並且不時從水下「咕嘟咕嘟」地冒起一連串的氣泡,翻滾著彈到水面上,掙扎了片刻,又碎裂開去,化為無形。
空氣中,似乎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息,像是森林中有些腐敗的葉子夾雜在土壤中的那種古怪的氣味,讓人聞著很不舒服,不過此刻蕭逸才顯然並沒有在意這中氣息,他的一雙眼睛,正仔細地端詳著前方,在那一池奇怪黑水中生長出來的一種更加古怪的植物。
一株黑色的植物,從頭到腳,從枝幹到葉片,全部都是純粹的黑色,看去像是一棵極詭異的黑色小樹。樹分六枝,每側各三,每一枝的末梢上,卻赫然有一團翠綠色的火焰,無聲無息地燃燒著。
蕭逸才靜靜地看著這株奇異的植物,那些翠綠的火焰一直都很穩定,除了右側最下方的那一朵火苗,看去有些搖擺不定,雖然密室中沒有一絲風,但它仍是如風中殘燭一般,顫抖著,搖晃不停。蕭逸才的臉色慢慢變得凝重起來,目光也一直盯著那朵顫抖的火苗,一直過了很久,那火苗似乎仍然沒有起色,反而似乎更加脆弱了些。
蕭逸才的眼角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他移開了目光,不再去看那朵顫抖的翠綠火苗,負手站在小池著閉目沉思了片刻後,他轉過身子走到松木方桌邊,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東西,那是一塊古舊的方形木板,邊角已見磨損,板面上坑坑窪窪凹凸不平,但依稀可以見到那上頭刻畫著一些奇異的圖案和扭曲不知名的文字,蒼勁有力,彷彿隱藏著那些古老的湮沒於歲月中的秘密。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然後將這塊木板收進了袖中,轉身走到門邊,打開石門走了出去。門外約莫一丈遠的地方,有一個人正安靜地等待在那裡,正是明陽道人。
此刻他聽到動靜,抬頭一看,見是掌教師兄出了密室,連忙走了過來,還未等他開口詢問,便只聽蕭逸才淡淡地道:
「你去找一下陸雪琪陸長老。」
明陽道人一怔,點了點頭,但忍不住問道:「師兄,陸師姐在諸長老中,一向是不怎麼管事的,你要我去找她,可是有什麼急事麼…」
話說了一半,明陽道人便看到蕭逸才緩緩搖頭,臉上似乎也掠過一絲奇怪而複雜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後,他才開口道:「讓你去找陸師妹,是帶一個話過去。」
明陽道人「哦」了一聲,抬頭看著這位權傾青雲的掌教師兄,等待著他的吩咐。
蕭逸才又是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你去轉告陸師妹,就說依著昔日舊約,我向她提前打個招呼,如今確有一件事關重大的要緊事,我想在這最近幾日,去一趟大竹峰,拜會一下她的夫君。」
明陽道人身子一動,臉上立刻浮起了一絲錯愕的震驚表情。
通天峰下,古老森林之中。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過疲累,蘇小憐這一睡便睡著沉沉不起,過了好幾個時辰直到日上中天也沒有動靜。王宗景多少知道這少女確實是太過疲倦,也不忍心叫醒她,乾脆就這樣一直在她的身邊等著,反正在這片森林巨樹中他也覺得頗為舒服,除了要時時看顧著有些沒心沒肺睡得肆無忌憚將所有壓力都留給別人的蘇小憐,他也並沒有其他要做的事。
只是就在他坐在樹枝上多少有些無聊的時候,王宗景忽地臉色一變,只覺得胸口內的心臟瞬間猛地跳動了一下,似一把重錘狠狠打在心頭,讓他身不由己一個顫抖,差點便從樹上一個倒栽蔥掉了下去。幸虧他反應及時,伸手一下扶住了樹枝,穩住身形之後,他心頭仍是砰砰直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王宗景臉上神色驚疑不定,遲疑片刻後,他快速伸手到懷中一陣摸索,掏出了一物拿到眼前,正是那塊從十萬大山中帶出的龍形玉玦。
此時此刻,這塊龍形玉玦果然又起了變化,身軀色澤再度變紅了不說,玉玦內部奇異如血的古怪液體,彷彿也在重新流淌著。除此之外,似乎這一次玉玦受到的刺激比前頭幾次更加強烈,就連原本空洞的龍形玉玦頭部上那兩顆眼眶中,此刻竟也緩緩閃起了兩道淡淡的紅光,一眼看去,幾乎就像這塊龍形玉玦就要重生復活了一般。
王宗景一臉愕然,看著手中這塊玉玦的奇異變化,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他耳中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低沉的怪異聲音,似乎是蘇小憐發出了一聲帶了痛苦的呻吟。
一股冰涼的氣息,帶著淡淡詭異的血腥味道,突然從身後瀰漫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