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山,風回峰。
「風回」一詞,因青山絕頂罡風激烈,盤旋迴環所得,自古以來,名列青雲七脈之一,於高度上排名第四,於七脈興盛中排名第三,僅次於通天峰、龍首峰二脈,向來都是青雲門中舉足輕重的一股重要勢力。
時至今日,青雲門當今掌教蕭逸才大舉變革,破舊立新,改革祖制,取消了青雲門原有的七脈之分,但原本傳承千載的七大分支別脈,也不可能一夜之間便消失不見,人情圈子、師徒情分,處處皆有,暗中仍是有那麼些個涇渭分明的小圈子。
七脈之中,風回峰在如今的青雲門中地位非但沒有下降,反而更見顯赫,雖然還是比不上通天峰長門,卻隱隱有追上龍首峰一脈的趨勢。眾所周知,七脈合一之後,掌教真人蕭逸才可算是大權在握,而蕭真人平日最信重的人,便是風回峰的曾書書曾長老。
也正因為如此,風回峰出去的弟子,這些日子來心情都算是不錯的,昂首挺胸那也是常有的。
王細雨便是這樣一個心情不錯的出身於風回峰一脈的青雲門弟子。
蕭逸才改革青雲祖制後,門中實力開始往通天峰上積聚,其中各脈傑出的弟子也往往調遣至通天峰上做事,畢竟取消七脈之後,名義上只有一個青雲門在,令出一門,自然一切都是要聽掌教真人的了。不過這其中也並非沒有迴旋餘地,實力人數抽調太多的話,一來其餘各脈多有反彈,二來除通天峰外其餘六峰也是青雲門經營千年的所在,總不能就此廢棄。所以平日裡各脈山峰中仍有不少弟子留在本山上,特殊一些的,比如大竹峰那等怪胎,乾脆就是全部人都留在本山,加上那一脈中還有兩個傢伙不聲不響地娶了小竹峰兩位美女過去,算起來甚至比原來的人數還多了…
不過大竹峰一脈向來人丁單薄,平日裡又是低調,加上其他一些說不出口的緣由,掌教真人也沒跟他們一般見識,這些年來都是由著他們自顧自地住在大竹峰上。至於風回峰這裡,人數基本是少了一半的,不過因為曾書書曾長老還時常回來住,所以山上也算熱鬧。除此之外,王細雨還知道曾長老的父親,也就是上一代風回峰的首座曾叔常曾祖師爺,也在風回峰上的一處僻靜洞府中靜養修煉。
說起這位老祖師,那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要知道當年上一代青雲門名動天下的全盛時代,七大首座個個威名赫赫,如今也只有曾叔常這麼一位碩果僅存了,便是如今掌教真人蕭逸才過來,也得對老爺子恭恭敬敬叫上一聲師叔。
只是這些日子以來,這位曾老師祖的身體,卻看著有些不好了,事實上,這事的根子還是在當年那場正魔大戰浩劫中留下的,曾叔常雖然倖存下來,但仍然是身負重傷,多年來雖經曾書書多方藥石調理,用盡靈丹妙藥,仍不能痊癒,反而這幾年中看著越發嚴重起來。
王細雨在這風回峰上,因為頗得曾書書的喜愛,人也機靈,平日裡便負責每日去煉丹藥房「明爐軒」裡取藥,再送去曾叔常平日靜修的洞府請老爺子服食,一來二去,倒也和曾叔常混得熟了,平日裡經常說說笑笑的。
這一日,又是到了該送藥的時候,王細雨一路向明爐軒走去,臉上春光明媚,看去心情也是不錯,小徑蜿蜒,穿行於花園之中,但見得園中奇花異草次第盛放,雖是已到九月,這仙家勝境中仍是百花嬌艷。
走了一會兒,前頭只見小徑盡處現出一道拱門,同時一股淡淡藥香味飄了過來。穿過拱門便望見了一座三層小樓,佔地頗大,正門牌匾上寫著三個燙金大字:明爐軒。
明爐軒在風回峰上算是曾書書頗為著意的要害所在,普通弟子不得入內,但王細雨算是曾書書的心腹弟子,這地方是來慣了的,當下熟門熟路走了過去,而守護在門口的兩位青雲門弟子也是對她報以微笑,絲毫不加阻擋。
王細雨輕輕鬆鬆走入樓中,迎面乃是一處大堂,中間放了一座極大的八卦爐,下方開有數個火槽,此刻雖然並未生火,但八卦爐中仍是隱隱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微光閃閃,寶氣蒸騰,似乎這八卦爐本身就是一件不可小覷的法寶。
八卦爐後,有左右兩扇小門通向後堂,右手邊靠牆處,還有一個扶手樓梯通向小樓二層。王細雨徑直走了過去,卻是轉入了左邊的小門,那裡是明爐軒中的藥室,平日要送去給曾叔常服食的靈丹妙藥,都是曾書書親手煉製出來的,皆放在此處。
藥室之中,兩側都是高高的藥架,其間多有葫蘆玉瓶,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無數,分門別類,條理清楚,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藥香氣息。只是王細雨才踏入門口,便是一怔,只見藥室中間位置的圓桌邊,卻坐著一個男子,凝神思索著,正是曾書書。
平常這個時候,曾書書一般都在通天峰上,畢竟他是蕭逸才最倚重的長老,又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精明能幹,所以有諸多事務,蕭逸才都是放心交給曾書書處置的。只是想不到今日卻居然偷偷跑了回來,坐在這藥室之中發呆。
「師傅,你怎麼會在這兒?」王細雨帶了幾分驚奇,走過去問道。
曾書書抬頭一看,「哦」了一聲,道:「是小雨啊。」
王細雨走到桌邊,同時看到曾書書面前桌上擺著一隻平日裝丹藥的黃色葫蘆,看上去並無什麼出奇處,但曾書書目光不時掃過這只葫蘆,眼神中卻有幾分奇怪之色。曾書書感覺到王細雨有些奇怪的眼神,抬頭看了她一眼,道:「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王細雨笑道:「師傅,我來拿藥去送給師祖吃啊。」
「哦、哦,對了。」曾書書頓時醒悟過來,連連點頭,道:「那你快去取藥。」
王細雨答應一聲,便向旁邊藥架走去,只是才走了五六步遠,忽聽背後桌子那邊發出一聲「嘩啦」輕響,回頭一看,卻是曾書書拿起那只葫蘆,拔去塞子,將葫蘆中的丹藥都倒在了桌子上。
一時之間,只聽「啪嗒啪嗒」之聲不絕於耳,似明珠墜玉盆一般,清脆悅耳,看那丹藥正是分發給參加青雲試那些新人弟子的辟榖丹。王細雨不明所以,一時瞪大了眼睛,卻只見曾書書面無表情地看著桌上一堆圓溜溜的辟榖丹,隨後伸手過去,慢慢開始點數起來: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他的聲音慢慢低沉下來,但一雙眼睛中不知為何,卻亮了起來,閉目思索了片刻,隨後緩緩搖頭自言自語,笑了笑,道:「果然,每日一粒的話,這數目少了…」
王細雨取了丹藥下來,統共三種,分別裝在兩隻顏色不同的小玉瓶與一個黑色小葫蘆中,再一起放置在一個松木托盤內,拿了起來,走回桌邊。曾書書這時已經將桌上散落的辟榖丹收拾起來,抬頭看到王細雨托著丹藥走來,遲疑了一下,道:「走吧,我與你一起去。」
王細雨答應了一聲,便跟在曾書書後頭走出了藥室。
曾叔常靜修的洞府在風回峰上的一處僻靜所在,距離明爐軒頗有一段距離,不過王細雨平日裡常常送藥,那是走慣了的,至於曾書書,以他如今的道行更是輕而易舉。沒過多久,兩人翻過一個小山坡,在一處周圍松木成林的幽靜山洞外停了下來,放眼看去,這裡山林靜謐,鳥鳴幽幽,山洞外側是一片十餘丈見方的平坦空地,多見青苔綠草,偶有陽光透過那些茂密樹蔭落下,也是溫和無比。
曾書書咳嗽了一聲,才想大聲向山洞裡通報一聲,誰知咳嗽聲音才落,便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書書嗎,來了便進來好了,在外面裝什麼咳嗽。」
曾書書登時一窒,乾笑一聲,帶著掩嘴偷笑的王細雨走了進去,洞中並不陰暗,除了洞口開闊外,還開了兩處天窗,在白天看著很是亮堂。洞府前方是寬敞的外室,擺著桌椅等一應日常用具,通向內室的洞口則用一扇仙鶴翱翔屏風遮擋,略顯昏暗,但依稀可以看見那裡面的擺設又簡單了一些,不過是床鋪蒲團,還有一兩幅字畫掛在牆上而已。
一個蒼老的身影從床上起身,慢慢走了出來。
鬚髮皆白,皺紋橫生,雖說容貌氣色算不上枯槁二字,但看起來與凡俗世間常人的模樣差不多,以曾叔常這等身份的人物,如此形狀,卻已是元氣大虧的面相了。
曾書書看了一眼父親的白髮,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面上神色又凝重了幾分,不過很快他的神態便恢復正常,露出笑意,王細雨則是快步走過去扶住曾叔常,微笑道:「師祖,我來扶你。」
曾叔常昔日為風回峰一脈首座時,平日裡氣度威嚴,別說是門中眾多弟子,便是曾書書這親兒子見了老爹,也往往是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頗有幾分畏懼。只是眼前的這位老人,卻活脫脫是換了一個性子,笑著看了王細雨一眼,神態溫和,也任由這小姑娘扶著自己臂膀,一路走到桌邊坐下,也沒和站在一旁的曾書書打招呼,卻是先對王細雨笑道:「小雨果然是個貼心的好姑娘,將來也不知曉哪家的兒郎有福氣,能將你娶回家去做老婆。
「哎呀!」王細雨登時臉腮便紅了,誰知道這扶師祖一下居然還被他取笑了,發脾氣那是不敢的,只是嬌嗔了一聲,道:「師祖,您都這麼大年紀了,這說的是什麼話嘛?」
「什麼話?家常話嘛。」曾叔常笑呵呵回了一句。
王細雨哼哼兩聲,回頭看了看曾書書,曾書書也是在桌邊坐下,笑著擺擺手,道:「好了,小雨,你去吧,這裡有我在就好了。」
王細雨點了點頭,又轉身對曾叔常行了一禮,退了出去,父子兩人看著那青春洋溢的背影一路歡快地走出洞口,隨後同時收回視線,曾叔常笑了笑,道:「小雨真是個挺不錯的姑娘。」
曾書書微笑道:「是啊。」一邊說著,他一邊熟練地拉過松木托盤,將玉瓶中的丹藥倒出,又站起身去旁邊倒了一杯清水回來,遞給父親。
曾叔常接過杯子丹藥,卻沒有馬上服下,而是面色淡然地看著手中這些丹藥,過了片刻,他抬起了頭,淡淡道:「這樣還能拖多久?」
曾書書臉色一變,隨即強笑了一聲,道:「爹,你好好的胡說些什麼,快吃了這些丹藥吧。」
曾叔常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曾書書在他平靜的目光注視下,不知為何,竟有些不敢對視,垂下了眼簾。曾叔常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將丹藥往口中一送,又喝了兩口清水吞下了。
曾書書這才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那些瓶瓶罐罐,正想將這些東西拿走的時候,卻忽然聽曾叔常輕輕拍了拍桌子,道:「書書,坐下吧,陪我說說話。」
曾書書怔了一下,連忙答應道:「好啊。」說著隨手將托盤放到一邊,坐在父親身邊,但看了看曾叔常的臉色,他忽然又是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卻是伸出手去,搭住曾叔常的手脈凝神把了片刻。曾叔常搖頭笑道:「好了,我沒什麼事,修煉這麼多年,這身子我自己還能不曉得嗎?」
書書這才訕訕地收回了手,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曾叔常沉吟片刻,卻是開口向他問道:「書書,你接掌風回峰首座到現在也有些年頭了,現如今風回峰下一代弟子的情況如何,你心中有數嗎?」
曾書書怔了一下,忍不住道:「爹,如今七脈合一,可沒有什麼風回峰首座了,也談不上風回峰下一代弟子…」
話音未落,便只見曾叔常淡淡地橫了他一眼,曾書書登時便有些說不出話來,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輕歎了一口氣,道:「出自咱們這一脈淵源的下一代弟子中,以目前來看,還算是很不錯的,雖然總的來說還是比不上通天峰一脈,但比龍首峰倒是相差無幾。眾弟子中,如今修行最高的是歐陽劍秋與柳芸二人,不過以我看來,將來天資最高成就最大的,只怕反而是小雨。」
曾叔常默然片刻,緩緩點頭,道:「你眼光看得很準,這些年算是磨煉出來了。」
曾書書笑了笑,道:「爹,看你說的,我又不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再怎麼說,咱們現在也是青雲門五長老之一了不是?」
曾叔常瞪了他一眼,曾書書嘻嘻一笑,卻是露出幾分少年時才有的那份單純笑容,讓曾叔常看著忽然一怔,心頭默然,原本到嘴邊的幾句罵語,不知為何卻是說不出口了。他低下頭,拿著手中杯子喝了一口水,沉默了片刻後,臉色恢復了平靜,道:「最近門中情況還好嗎?」
曾書書想了想,道:「沒什麼大事,一切安好。除了山下別院中正在進行青雲試外,最近也就是雲州昊天劍派過來拜訪了,雖然中間有些意想不到的小波折,不過現在也都過去了,除此之外,便沒什麼可說之事。如今七脈合一,蕭師兄權勢日重,令出一門,青雲一門已有漸漸興盛的模樣。不過…」他說著說著,不知為何眉頭卻皺了起來,說到「不過」二字後,話語忽然戛然而止,搖了搖頭,卻是沒有再說下去了。
曾叔常看了他一眼,道:「不過怎樣?」
曾書書皺眉道:「爹,您老在這裡安心靜養就是了,何必分心耗神,又去管門中的閒事?」
曾叔常淡淡道:「靜養靜養,太靜了人就閒不住了,再說這門中事聽聽又有何害處,說吧,不過什麼?」
曾書書歎了一口氣,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坦然說了出來:「如今本門看著日漸興盛,元氣恢復大半,本是可喜之事。蕭師兄主持門中事務,為人處事能力那也是有的。只是如今七脈合一,蕭師兄權勢極重,比起昔日本門全盛之日,他如今的權柄甚至還超過了當日的道玄師伯。可是無論道行還是名望,蕭師兄比之昔日道玄師伯,卻還是差了一些。也就是因為如此,本門之中雖然看似平靜,但私底下也有不少人心中是不服的。」
他嘴角一撇,意若不屑,但神色之間仍帶了幾分隱憂,低聲道:「眼下局勢大好,自然沒什麼,我只是擔心萬一將來有什麼異變的時候,未免會是一個隱患在那裡。」
曾叔常默默點頭,但神色之間仍是十分平靜,沉吟了片刻後,道:「你這般思慮,不是沒有道理,不過你畢竟還是年輕,對本門歷代淵源不甚瞭解。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
曾書書眉頭一揚,望向父親。
曾叔常笑了笑,道:「本門傳承兩千餘年,自青雲子祖師創派,再到青葉祖師中興,就此名動天下為正道領袖,這其中多少歲月,你可曾聽說本門掌教真人之位,何時落到過長門弟子之外的人手上?」
曾書書猛地一驚,愕然道:「爹,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曾叔常微微搖頭,道:「沒有的,從來沒有過,無論何時,掌教真人這位子,一直都是通天峰一脈的長門弟子所把持,多少年下來,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了,你向來自詡聰明,可有想過這其中的緣由嗎?」
曾書書沉默片刻,一時愕然,顯然還真是從未想到此處,其實也很難怪曾書書,青雲門兩千年來這種慣例,早就讓所有人都習慣了,根本就沒人會去想這件事到底對不對,又或是有什麼原因,總而言之就這麼繼續下去就好了。
曾叔常淡淡道:「掌教之位位高權重,本門七脈又向來多有奇才俊傑,但一直以來這位置都被長門把持,是因為自古以來,長門之中所出的奇才最多,道行最高的人物也往往都在通天峰長門一脈。」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目光似有幾分凝重,盯著某個不知名處看了片刻,似乎心中又回憶起了某些往事,過了一會兒才輕聲道,「這些事,也早就有人暗中注意到了,只是所有人都沒憑沒據,拿什麼說事?結果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昔日你師祖爺過世前不久,也曾與我說起此事,我們二人商議良久,最後都覺得這其中應該是有某個長門獨知而其餘六脈都蒙在鼓裡的秘密。」
「秘密?」曾書書又是一驚,一時間竟有些驚悚的感覺,如背生芒刺,澀聲道:「什麼秘密?」
「不知道的,除了長門中的那幾個人,肯定沒有人知道的。」曾叔常笑了笑,道,「不過,我與你師祖爺私下推論,覺得若真有這種秘密的話,只怕關鍵之處,多半便在通天峰後山的本門禁地『幻月洞府』中。」
「幻月洞府?」
曾叔常點了點頭,道:「不錯,多年以來,幻月洞府都是本門重地,從來只容許掌教真人一人進入,洞府之中究竟有什麼,歷代掌教真人都是諱莫如深,從來不肯透露半分。並且那幻月洞府正是昔年本門中興師祖青葉祖師的閉關所在,一應神功仙法,也可以說都是從這神秘洞府中流傳出來的。
曾書書默然良久,面上神情變幻,似乎仍是為突然聽聞此事而感到有些吃驚。曾叔常看了他一眼,道:「青雲門立派至今,已超過兩千年,這段日子實在太長,放眼天下修真界諸派,幾乎就是一個異數,唯一能和我們在立派時日上一較長短的,」他笑了笑,言語中忽然帶了些奇怪的意味,輕聲道,「也只有魔教一門而已。」
書書登時臉色大變,愕然道:「爹,你說什麼?」
曾叔常擺了擺手,沒有在這事上再多說什麼,同時他蒼老的臉上也流露出幾分疲憊之色,沉默了片刻後,道:「書書,爹雖然老了,但自信老眼未花。蕭逸才這個人,現下雖然如你所說,名望道行,都遠不及昔日道玄師兄,但他乃是道玄師兄嫡傳愛徒,心機手段又無一不是厲害的。加上昔日單論資質,他也得過七脈會武的第一,在那一輩年輕弟子中也屬絕頂人物,若是我猜測不錯,幻月洞府中果然還有什麼秘密存在的話,此人的道行修行,未來也不容小覷。」
他慢慢地扶桌站起,身子看去突然有些顫巍巍的,曾書書連忙過去扶住,曾叔常凝視著兒子,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青雲興盛,但歷來門中便多有波折暗鬥,只因本門中天資超群的人才太多,倒也不算什麼。但未來門中若有什麼爭端,以我這老眼看去,只怕旁人也未必能輕易撼動蕭逸才,你還是站在長門這邊最好。」
曾書書點了點頭,低聲道:「我明白了。爹,你莫說了,勞心苦思,最是耗神,還是安心休養吧。」
曾叔常面上疲倦之色漸濃,但看著兒子的眼神中,終究還是露出幾分溫和愛惜之色,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微微點頭,然後便在曾書書的扶持下,緩緩走回了洞府內室,躺回了床上,沒過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曾書書又在臥榻之側靜候了好一會兒,確定老父果然已經熟睡,這才悄然退出了山洞。站在洞口平地上,淡淡陽光落下,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天色,面上露出沉思之色,原地站了片刻之後,這才邁步走去。
一路走回到風回峰上的明爐軒,在小樓外守衛的那兩個風回峰弟子看到他過來,都是向他行禮,曾書書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卻是叫過了其中一人,低聲吩咐了兩句,那弟子聽完之後答應一聲,快步去了。曾書書也沒多說什麼,就這樣走進了明爐軒,仍是回到那藥室之中坐下,面上露出凝重之色,隱隱還有幾分擔憂。
藥室之中安靜無聲,過了約莫一盞茶工夫後,一陣腳步聲從外頭傳來,在門口與守衛的弟子低聲交談兩句後,一個身影大步走了進來,眉目英俊,氣度瀟灑,卻是曾書書門下的得意弟子歐陽劍秋。
走入藥室,看到曾書書果然坐在桌旁,歐陽劍秋不敢怠慢,過來見禮,同時面帶詢問之色,道:「師傅,聽說是你要見我?」
曾書書點了點頭,道:「這些日子以來,你也時常去山下別院中當值守衛,對今年這次青雲試的新人弟子也算見過不少了,以你看來,其中可有出色人物?」
歐陽劍秋一怔,卻是沒想到師傅會突然問起此事。要知道如今青雲門五大長老中,掌教真人蕭逸才掌握全局,齊昊與曾書書二人都是精明強幹之輩,可稱得上是蕭逸才的左右手,平日裡處理門中事務也是繁忙,並未有插手青雲試。剩下的兩位長老中,陸雪琪自來很少理事的,所以青雲試這一塊,一般是由宋大仁管著,別的不說,但看平日在青雲別院中巡視的是宋大仁門下弟子穆懷正,便能知曉一二了。
不過如今青雲門七脈合一,長輩雖然不管,但諸多弟子也常被調遣過去當值,歐陽劍秋也在其列,聞言沉吟了片刻,道:「回稟師傅,這一次的青雲試規模遠勝往昔,以弟子在別院中這兩月多時間從旁粗略看去,今年諸多新人中,資質上佳的為數不少,其中佼佼者如風恆、管皋、蘇文清、唐陰虎等人,都是在兩月有餘的時間裡,便已將清風訣修煉至第三層境界,資質天賦不可謂不強。假以時日,若果然能拜入青雲門下,只怕成就未可限量。」
曾書書看了歐陽劍秋一眼,只見他面色坦然,並無絲毫異色,心裡還算滿意。只是在心中把這些名字過了一遍後,曾書書卻是眉頭忽然一皺,他雖不怎麼管青雲試的事,但多少也會瞭解一些,並且這些來參加青雲試的弟子中,往往有許多人身後背景並不簡單,也是他這個青雲長老需要留心的。只見他思索片刻後,卻是微微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帶了幾分頗堪玩味的語氣,淡淡道:「都是世家出身的人?」
歐陽劍秋點了點頭,面上也有幾分無奈,道:「是。」
曾書書默然片刻,淡淡一笑,卻是將此事置之不理,口風一轉,對歐陽劍秋問道:「對了,在別院中當值時,住在庚道十七院火字房中的,有一個名叫蘇小憐的女弟子,你可有印象?」
歐陽劍秋登時就是一呆,站在原地凝神思索了片刻,道:「弟子知道有這麼個人,好像便是前些日子那混入青雲試的魔教奸細巴熊意外身死時,發現他屍身的那個女弟子。」
曾書書點了點頭,道:「便是她了。」
歐陽劍秋又想了想,道:「蘇小憐這人平日似乎很是低調,若非那件事發生,弟子還真沒注意到她。師傅突然問起她,莫非有什麼事嗎?」
曾書書沉吟片刻,卻是對他招了招手,示意歐陽劍秋靠上前去,歐陽劍秋有些不解,向前走了幾步,來到曾書書身邊,曾書書壓低聲音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話,歐陽劍秋面色漸漸凝重,神情變幻,片刻之後站直了身子,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曾書書淡然道:「你也不必太過著緊,從旁留意就是,不要讓她發覺,若果然有什麼異於常人的行徑,便來報於我聽。」
歐陽劍秋抱拳道:「是。」
曾書書揮了揮手,道:「好了,其他沒事了,你去吧。」
歐陽劍秋對他行了一禮,退了出去,明爐軒中藥室裡,又陷入了一片靜謐,曾書書獨自坐著,面上慢慢浮起了一絲深思之色。
青雲別院中,日子仍是在平靜地過著,從大竹峰回來的王宗景,並沒有顯露出任何與眾不同的跡象,看去反而比平日更加沉默低調了,甚至是連平日時常出去走動的次數也減少了許多。
哪怕是他如今年歲不大,但仍是能夠隱約感覺到自己命運正在漸漸轉向,兩個絕對能算是青雲門中頂尖的人物,自然也就是這神州浩土天下間修真界裡絕頂的人物,等若是同時在栽培他。有時候他夢中醒來,雖然知道未來的路未必就好走了,但仍是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蕭逸才傳給他的太極玄清道法訣,清正大氣,比之清風訣絕對高明了無數倍,甫一修煉,便讓王宗景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頗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而大竹峰上張小凡那邊,在每隔七日上山一次的教誨中,對他講訴著魔教歷史過往人物,魔教宗門派系種種糾葛分支,當然最重要的,還有種種奇功異法、殺人手段,雖說這短短時日不過是略窺門徑,但其中陰毒狠辣處,奇思妙想處,卻已經令王宗景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彷彿看到了一扇神秘陰晦的黑暗之門,在自己的面前緩緩打開。
魔教魔教,這一個「魔」字被叫了幾千年,絕不是信口虛言的。
可是不知為何,明明教導的都是些異於正道的旁門邪術,但王宗景在與大竹峰上那個身份莫測的神秘廚子接觸中,卻從來沒有在心底生出過任何懷疑警惕,反而從最初的一點敬畏變得越來越欽佩敬服,那人的言談舉止,談吐氣度,還有不經意中流露出的看破滄桑一般的溫和笑容,猶如淡淡陽光,雖不起眼,卻是越來越深地影響到了他。
王宗景很小便失去雙親,與姐姐王細雨相依為命長大,十幾年來,從未遇見過這樣一個成熟自信並且異常強大的男子對自己耐心教導。哪怕是林驚羽,雖然也是同樣驚才絕艷的絕頂人物,但畢竟接觸太少,雖也曾在少年心中被敬為天人,但此刻卻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慢慢地被張小凡所取代了。
而唯一能在王宗景心中與張小凡相提並論的,便是另一個無聲無息帶著一絲神秘,感覺裡彷彿一直都站在陰影中的蕭逸才了。說來也怪,明明二人教授給他的是兩種截然不同背道而馳的東西,一正一邪,蕭逸才明而張小凡暗,但這些日子以來,留給王宗景心裡印象,卻是極古怪的,好像蕭逸才身上一直籠罩著一絲模糊陰影,而傳給他魔教異術的張小凡,反倒像是一直站在溫煦陽光裡一般。
除了傳授他太極玄清道法訣外,蕭逸才果然如他之前所說,再沒有教授除此之外的任何東西給王宗景,每隔三日的後山見面,一旦遇上小鼎回山日子,便取消推遲,而他無論風雨,都是按時前來,以他一門掌教之尊,讓王宗景心中感動之餘甚至也不禁覺得有些惶恐。
而蕭逸才也從未向王宗景打聽過任何有關張小凡的事,除了在太極玄清道上細心指導外,他對王宗景所說的,有時是天下大勢,有時是門派軼聞,或是對他說一些做人道理,容色淡淡,氣度不羈,縱然二人相會時往往是在巨樹森林的幽深夜裡,但淡淡月光之下,那男子負手而立,慨然望天的身影,卻是一次又一次落在王宗景的眼中。
未來的路,究竟會是怎樣的呢?
王宗景不知道,蕭逸才、張小凡也不知道,這世間也不會有人知道的。
只有白雲蒼狗,日昇月落,日子一天天悄然過去,芸芸眾生都在身不由己地前行而已。
轉眼之間,在青雲別院中安靜的日子又過了三個月,如今已是進了臘月裡,從秋入冬,雖還未到落雪時節,但天氣已是漸漸寒冷。不過隨著修煉的加深,王宗景本已極其強壯的身子,已經不再害怕這些許寒意,更何況就在不久前,他暗中修煉的太極玄清道已經正式邁上了一個新台階,修成了第一層境界,蕭逸才也隨之傳了他第二層境界法訣。
這一日是臘月初六,又是小鼎回山的日子。
與往常一樣,王宗景不願與小鼎同行,讓他先去山門那等著,自己隨後跟去,小鼎也習慣了,笑嘻嘻地帶著大黃小灰先行而去。王宗景在屋中等候片刻,一切也準備妥當,想到不久之後又能再見到張小凡,心中忍不住便是一陣激動,這些日子下來,他與大竹峰上的張小凡雖無師徒之名分,但心中對他的敬慕之意卻是與日俱增。
在屋裡又等了一會兒後,他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才走到庭院中,忽然看到平日很少出現的仇雕泗今日居然站在院子裡,與此同時,蘇文清手持書卷,倚坐窗前,似乎原先正笑意溫和地與路過的仇雕泗說著話兒,這時看到王宗景出來,也是轉頭看來,微笑著打了個招呼,道:「王公子,出去嗎?」
仇雕泗轉眼看去,只見王宗景大步走來,多日未見,王宗景看去神清氣爽,全身之下氣勢雄雄,雖然面上笑意溫和,但不知不覺中竟有股逼人之態,不由得為之一怔。王宗景卻是並不自知,這些日子他日夜勤奮修煉,道行精進,心神完全沉醉於道法奇術的修煉,原本身上就隱約帶著幾分從荒野森林中走出的野性,這段日子來卻是被悄然磨礪得越發鋒銳起來。
王宗景對著他們兩人微笑著打了個招呼,笑道:「是啊,我出去走走。」當下也沒多說什麼,便向外頭走去,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是一心想著要去大竹峰上,哪裡還會掛念其他。仇雕泗眉頭一皺,看著他走出院門,回過頭來時,卻只見蘇文清倚著窗子,目光淡淡地也看著王宗景的背影,似有一絲失落之意掠過。
他面上忽然又陰沉了幾分。
走到院門之外,王宗景便欲向青雲別院的大門方向走去,總不好耽擱太久時間讓小鼎久等,更何況多數時候,小鼎都央求了杜必書來接他們,那可是前輩師伯,王宗景膽子再大,也不敢讓人家長輩等他。
只是當他正想快步走去時,王宗景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帶了幾分驚喜與期望,道:
「宗景哥哥,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