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驚恐地往後退去,一腳踩進水裡。
偌大的石穴中卻迴盪著詭異的笑聲:「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隱在鐘乳石後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個。他是倒吊在那裡的,彷彿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鬚髮像是一輩子都沒有修剪過,倒垂下來,裡面密密匝匝生著青苔。他雙手抓住兩根細長的鐵鏈,臨空倒翻起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靜悄悄地吊落在阿蘇勒的身後,僅有的一點微聲來自鐵鏈和鐘乳巖的摩擦。
在這裡見到人本來是件令人驚喜的事情。可是阿蘇勒的心裡滿是驚駭。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還是野獸。他全身幾近赤·裸,只有幾片腐朽的獸皮粗粗地纏在腰腿上,全身被螢光映得瑩瑩呈碧綠色。看上去他已經很老了,可是憑著兩根細細的鐵鏈倒吊自己,那種力量絕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軀幹異常地瘦削堅實,一絲絲肌肉像是鐵繩一般緊緊地擰結起來。
老人就那麼發瘋一樣大笑著,笑聲尖銳刺耳,像是有根針在阿蘇勒的腦袋裡劃著。
他扭頭就想越過那條河逃走,笑聲卻驟然消失。石穴裡又恢復了寂靜,阿蘇勒只聽見自己踩水的嘩嘩聲,似乎這裡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見了鬼魂,或是幻覺,他不敢動,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紙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懼,一點一點地扭回頭。那個老人已經雙腳著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背後,他的雙目變得溫和有神,凝視著阿蘇勒,白鬚覆蓋的嘴邊似乎還有一絲笑容。
許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裡是一塊金黃色的烤囊。
阿蘇勒的視線被死死地抓了過去,肚子裡面咕嚕叫了一聲。
阿蘇勒嚥下最後一塊烤囊,捧起河裡的涼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烤囊吃進嘴裡,有一絲令人幾乎咬掉舌頭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塊烤囊的時候,還曾懷疑這是妖魔的幻術,不過是塞給了他一塊石頭。這樣金黃酥脆的囊,裡面還裹著胡椒、肉乾和茴香,只在金帳宮裡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著幾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塊一塊囊拋過來,直到最後一塊,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說沒有了。
阿蘇勒摸了摸肚子,環視周圍,老人像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遠處的鐘乳巖邊。他滿臉都是刀削斧劈的皺紋,癡癡地看著洞頂反射的螢光,呆呆地笑。一雙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還長,被他翻來覆去地咬著。那兩根細鐵鏈連著他手上沉重的鐵銬,另一端卻釘進岩石中。鐵鏈頗長,他能在二十尺內走動,卻走不出更遠。
阿蘇勒計算著距離,縮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個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覺了,也扭頭來看他。兩人就這麼沉默著,河裡的水嘩啦一聲,是大魚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個滾。
「爺爺,我吃完了。」阿蘇勒低聲道。
老人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過去。阿蘇勒猶豫地看著他雙腕的鐵鏈,腳下卻遲遲地不動。
老人裂開白森森的牙,比了一個咬噬的動作,而後指了指阿蘇勒身後的地下河。他忽然翹起自己的腳,阿蘇勒心裡一寒,老人左腳的前一半腳掌都已經沒有了,像是被什麼東西一口咬去。
那條安靜的河在阿蘇勒的眼裡忽然變得充滿危機,他哆嗦著抱著雙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渾濁的雙眼中透出讚許,使勁點了點頭。
「爺爺,」阿蘇勒大著膽子蹭過去,「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人的眼睛就跟著他轉動起來,仔細看去的時候,老人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裡竟是一片空白,彷彿海邊貢上的干魚眼那樣,毫無生氣。可是這對死魚般的眼睛卻跟著阿蘇勒轉來轉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蘇勒忍住恐懼:「爺爺,我想回去……你知道怎麼出去麼?」
依舊沒有回答,雖然他已經近在咫尺,老人還是那麼木愣愣地凝視著。
阿蘇勒失去了和他說話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卻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阿蘇勒心裡一亂:「出……出不去麼?」
老人肯定地點頭。點著點著,他的眼睛已經像孩子那樣靈動地轉了起來。也不知他是如何發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個跟頭,雙手支撐著倒立起來,嘴裡呵呵呼呼地狂笑,發出猿猴一樣的聲音,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清楚他是狂喜還是恐懼。
阿蘇勒被他的瘋態嚇壞了,卻不敢動,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翻來覆去地鬧了很久,忽然又安靜下來,恢復了溫和的神態,對著阿蘇勒默默地搖頭,雙眼中似乎帶著憐憫。
阿蘇勒腿一軟,無力地坐下。看著老人的鬍子和頭髮,還有那身朽爛的獸皮,剛剛鬆弛下來的心又滿是絕望。
「爺爺……你在這裡,很久了麼?」許久,他低聲問。
老人呆呆地看著洞頂,再沒有動靜。
沒有日光,分不清晝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湧了上來。吃飽了也就不冷了,阿蘇勒找了一塊高而乾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頭默默地看著洞頂,微弱的螢光彷彿星光跳著,而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淚在臉上流著流著就干了,他像小貓一樣蜷縮起來,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是被丁丁的敲擊聲驚醒的。他心驚膽戰地跟著那聲音摸索,回到了河邊。繞過一塊巨大的鐘乳巖,他看見老人正蹲在一塊光亮如鏡的石壁前。老人手裡持著一塊尖銳的石頭,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著什麼。
「爺爺,你在做什麼?」
老人不回頭,只是悶頭一下一下地砍著。阿蘇勒小心地湊過去,才發現整個石穴的壁上,無處不是細細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滿整面石壁。他顫抖地伸出手點數著那些白痕,越是數下去,絕望就越深,最後他彷彿脫力了一樣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麼計算時間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跡代表一日,這裡的痕跡不下上萬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顧一切地喊了起來,「不會是真的!你有囊,你有囊!」
阿蘇勒忽然想了起來,這樣封閉無人的地方怎麼會有精緻的烤囊,哪里長的麥子?又在哪裡生火燒烤?
「假的!假的!你的囊從哪裡來的?」
隨著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拋掉了石頭大叫起來,他像個老猴那樣雙手撐地在石壁上蹦來蹦去,發瘋一般擂打著石壁。那塊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發出戰鼓般沉雄的轟鳴聲,一時幾乎要把阿蘇勒的耳朵震聾。
整個石穴中老人的吼聲和石鼓的轟鳴聲混在一起迴盪,像是不知名的遠古巨獸在吼叫。
阿蘇勒呆住了,卻不是因為害怕。他怔怔地看著老人,只覺得他的瘋狂中竟有著無法宣洩的悲愴。
「轟隆」一聲巨響從他背後的石壁傳來,他驚得猛一回頭,隱約看見背後不遠處的石壁震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裡砸了過來。老人不敲擊那面石鼓了,他手足並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鐵鏈的長度剛好足夠他到達那裡。他伸手一拉,兩尺見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來。
那是一張銹跡斑駁的鑄銅方板,方板的背後是幽深的黑洞。老人從黑洞中提出了一隻鐵盒,將整個鐵盒拋在地上,鐵盒鐺鐺鐺地滾了出去,圓圓的、金黃色的烤囊跟著鐵盒一起滾著。
他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老人默默地掀著那塊方板等他。阿蘇勒對那個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個不知道多深的細長石道,通向看不見盡頭的上方。
「這是……」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那個細細的石穴中迴盪著送了出去,彷彿很多個人一起喊著:「這是……這是……這是……這是……」
他明白了,這是一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