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越來越近了,程奎雙手握刀,手心儘是冷汗。他戰陣多年,衝鋒無數次,還很少犯這種新兵的毛病。他瞥了一眼身邊的息衍,看著這個人竟然悠悠然地掏出煙桿叼上,正擦著火鐮引燃火絨去點煙。而息衍的雙眼映著周圍的火光,亮得有些嚇人。
那馬蹄聲是對著方圓之陣的正中而來的,聽起來只有一匹馬,如果來的真是敵人,那麼在這個敵人眼裡,這裡結陣的三四萬大軍全都是通明的。他取了一條最直的路,就是穿越方圓大陣的陣心,一直去向殤陽關的城下。
「不是來歸隊的友軍麼?」程奎低聲問。
「有什麼樣的友軍會在這個時候彈著琴?」古月衣聲音冷澀,緊握刀柄。
「彈得還不錯,是越州的南呂之風,像是故意要說明自己是從越州來的。」息衍低低地笑,「離國的援軍麼?人大概少了一些。」
白毅立馬在那個馬蹄聲前來的方向上,默默的,凝視著凝重的霧氣。
「弓箭手!」他忽地低聲道。
「在!」箭營的百夫長出列。
「只管把全部的箭都射過去!」
「是!」
霧中現出了一騎的黑影,白毅忽地放聲大喝:「火把!」
居前的一排軍士原本都隱蔽在盾牌後,此時數百人閃出盾牌,把手中的火把投擲出去。那些燃燒的火把在空中劃出明亮的弧線,準確地落向了來人的方位。那裡,一騎黑馬和四名從人被照亮了,他們繼續飛奔而來,彷彿御風而行,快得不可想像,馬上的人撥著箜篌。
琴聲悠揚。
「射!」百夫長大喝,數百支羽箭離弦,瞄準了同一個目標。
高大的從者閃到了黑馬的前方,他們雙臂上都套有銅盾。從者們揮舞雙臂,羽箭射在盾上濺起點點的火花,四面八方彈射出去。
百夫長靠著一張弓生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看見這樣擋箭的人,他們之間距離很近,箭速極高,以一般人的眼力,看清楚箭路都很困難,別說擋開箭支了。
他臉色一變:「射……」
這一聲沒有完全出口,尾音變得虛弱無力,幾近呻·吟。最前方擲出火把的軍士們像是傻在了那裡,他們身體搖晃了幾下,紛紛跪倒在地,向著西南方叩拜下去。隨後是箭營的弓箭手們,他們有的已經拉開了弓,可是繃緊的弓弦卻送不開,最終他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羽箭歪歪斜斜地射出去,有的射進泥土裡,有的射飛,還有的射傷了自己的同伴。可是沒有人哀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固若金湯的方圓大陣如大海被分開似的,自然而然地讓出了一條路,供那騎黑馬通過,那條路的兩側皆是跪下膜拜的軍士,連戰馬也撲倒在地,馴服地低著頭。後面的軍士想要越過他們去阻擋那匹黑馬,可是衝上去的人彷彿都在忽然間喪失了意志,臉上凶狠的表情消失,軟軟地跪倒在地。再後面的軍士再不敢湧上,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程奎也感覺到那一騎到來時的威儀了,彷彿君臨天下的皇帝。即使在太清宮,程奎也沒有感到這樣的惶恐不安。
然而他畢竟是領兵的人,反手以刀柄打在自己的腰眼,藉著疼痛惡狠狠地一咬牙,放聲大吼:「他媽的都給我滾起來!他媽的你們在跪什麼豬狗?」
息衍挽了他的胳膊一把:「程將軍勇武可嘉,不過還是避開那個人的鋒芒為好。」
他帶馬前行一步擋在程奎的面前,擋在了那個騎黑馬的人和程奎之間。遙遙的那個黑馬上的老人抬頭向這邊遞過了一縷目光,古月衣在息衍的身邊,只是被那縷目光掃到,就覺得渾身被冰水淋過似的一陣戰慄。
那一騎正在通過方圓大陣,從者們踏著塵土飛馳,渾身鐵甲錚然作響,馬上的人飄忽得像是一個影子。
古月衣看著遠處的白毅,白毅正默默地望著那騎黑馬的背影。程奎、費安和岡無畏彼此對視,都不甘心,卻又沒有人敢於對抗那人的威儀。如果領軍的人衝到那人的面前,也控制不住地跪下,那麼在全軍將士面前,將再也沒有威嚴可言。
古月衣再看向他身邊的息衍。他忽然發現息衍已經不在馬背上了。他急忙看向陣中,看見一襲黑色儒袍正在呆若木雞的軍士們中急速的穿行。整個方圓大陣只有息衍一個人在動,他腳下無聲,快得像是一道黑電,只有他擦著經過的那些軍士才能勉強看清他的面容。
「叔叔!」息轅急忙喊他,息衍卻沒有回頭,息轅看見他一手緊握劍柄,一手扣緊劍鞘,劍在鞘中,含而不發。
古月衣沉默了短短的一瞬,猛地一拉戰馬。戰馬長嘶,古月衣昂然出陣,他的戰馬穿過人群,一直躍到那條寬闊的通道上,直追即將離去的黑馬。黑馬上的老人和四名從者被驚動了,在飛奔中回頭。
「破!」古月衣張弓搭箭,飛射如電。
他的箭遠不同於箭營普通士兵,箭上有空腔,離弦就帶著一股令人心驚膽戰的尖嘯。箭勁雄渾,箭路筆直,直射黑袍老人的背心。從者已經來不及揮舞沉重的銅盾,最後一人忽地煞住,筆直地站住,迎著古月衣的箭伸手,套著鐵籠手的五指張開。
箭準確地射進了他的掌心,透穿了鐵籠手的防禦,直到足足半支箭穿透了他的手心,才耗盡了力量。
從者定定地站著,紋絲不動,彷彿完全感覺不到受傷的疼痛。片刻,他縮回手,以另外一隻手折斷箭桿,扔掉箭頭,把連著箭尾的半支斷箭也從傷口中拔出,默默地扔在泥土裡。
此時,黑馬和其他三名從者也都停下了。
老人和古月衣遙望,微微點頭:「不錯,作為一個普通人,你算是很強的了。」
「還沒完!」拉住戰馬的古月衣冷冷地說。
他說完這句,胯下的戰馬全身酸軟,整個地趴倒在地。老人似乎微微吃了一驚,隨即黑色的影子從距離他極近的地方飛躍而起,空中劍鳴如扣銅鐘,接近老人的時候,偷襲者腰間的古劍也無法再保持平靜。劍出鞘的時候,青色的鐵光揮灑出半弧,速度、時機、位置,都精確得難以防禦,古月衣的一箭引開了從者的注意,息衍抓住了這個剎那。
老人的琴聲止息,黑馬人立起來奮力踢動前蹄,似乎是通人性地想要擊退息衍。
還是那名受傷的從者,他和息衍一同躍起,他從老人的馬背上拔了劍。他的劍長度是古劍靜都的兩倍,劍脊厚如砧板,寬闊的劍身超過成年人一隻手掌的寬度,看光澤是純粹的青銅鑄造,它的重量看起來根本不是一個人所能揮舞的,更像北辰廟裡祭祀武神的祭器。可是那名從者身形巨大,和息衍比起來,根本就是一個魁梧的戰神,他揮著這樣一把森嚴的巨劍,速度也並不亞於息衍,兩柄劍在空中撞擊,「嚓」的一聲。
息衍借勢翻身,在從者沉重的身體上一蹬,反射出去。人一落地,劍尖點地,黑色的血沿著劍脊慢慢融入土裡。
從者揮舞巨劍的手臂和那柄可怕的青銅劍落在了他的腳下,一潑小小的血霧從傷口裡噴湧出來。從者依然沒有任何疼痛的反應,他以另外一隻手用力掐住斷臂的臂彎處,防止失血過多,然後低頭退回了黑馬的旁邊。
「你比他強,」老人威嚴地問,「你是誰?」
「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你們這些目中無人的東西,還以為自己只是小小的受挫,而依舊穩操著勝算麼?看看你前方吧!」息衍起身橫劍,聲音冷冷的。息轅從未聽過叔叔用這樣殺意畢露的語氣說話。
老人抬頭看向前方,火把圍繞中,白毅立於白馬背上,手中銀灰色的長弓漲滿,箭指老人的眉心。白毅的臉上沒有表情,雙臂紋絲不動,有如鐵鑄。
老人和他的從者們似乎都被震懾了,方才古月衣發箭,距離老人更近,可是從者依舊能靠損傷一隻手輕易地擋下,而這時的白毅卻讓他們站在那裡不敢挪動,似乎那箭鏃上的銀灰色寒光抽走了他們的魂魄和膽量。周圍的空氣沉凝而寒冷,死寂中只有火焰燃燒的辟啪聲。
老人低頭看了一眼橫劍的息衍,微微點頭:「古劍靜都,那麼是御殿羽將軍息衍閣下。」
他又轉向白毅:「長弓追翼,那麼遠處的必然是御殿月將軍白毅閣下了。」
息衍和白毅都不說話。
「真是巧妙的戰術配合,我聽說過被長弓追翼鎖住的結果,那是一張無從防禦,也無從躲閃的弓。」老人說,「息將軍以尊貴之身,冒著絕大的危險和我的從者搏殺,為了引開我身後的從者,換取白將軍瞄準我的機會,真是難得的戰術。」
他身後的從者們緩緩地彼此對視,似乎以眼神傳遞著什麼信息。
「不要在長薪箭下冒險。」老人輕聲說,制止了他們的圖謀。
「不過白將軍,你確實是可以威脅我的人,然而在這種霧氣之下,你這一箭有自信可以殺死我麼?」他問,「如果沒有,何不把這場戰鬥留到將來呢?」
息衍也調轉頭,看著立在馬鞍上的白袍將軍。依舊是死寂,白毅拉弓瞄準的動作完成之後,彷彿一塊石頭,連呼吸也沒有。
「我沒有絕對的把握。」白毅終於開口。
「那麼這次謝謝白毅將軍,如果白將軍的運氣好,我們很快還會再見。」老人點了點頭,「一天之內,看見了三個讓我期待已久的人,真是幸事。」
「如果再見,你我可能都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白毅緩緩收弓,「你可以走了。」
「以這作為小禮留贈給白將軍。」老人淡淡地說。他猛地揮手震動全部琴弦,他彈琴的時候慢而悠揚,此時卻是雷霆般的諸弦齊鳴。清厲的琴聲在夜空中彷彿刀子一樣飛揚出去,不可思議的,他琴聲所到,濃郁的霧氣立刻變得稀薄起來,失神跪倒的軍士們紛紛清醒過來,茫然地看著周圍,握刀的人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刀柄上儘是濕漉漉的,披著棉甲的士兵則感覺到渾身甲冑黏在身上,沉重不堪,彷彿剛剛在一場微雨中行軍。而沉悶的空氣卻變得清潤,讓人腦海裡的混沌忽然消散,茫然地以為剛剛做了一場大夢。
老人立馬在萬軍陣中,遙遙地向著白毅躬身行禮,復而環顧諸軍,調馬離去。
沒有人敢於阻攔他,他的目光聖潔威嚴,不可侵犯。
殤陽關的城門洞開,數百名雷騎放馬出城,老人的隊伍和雷騎的隊伍相遇,雷騎圍繞了黑馬,把他保護在中央,向著城門疾速退卻。而那名失去手臂的從者跟隨在黑馬之後,步伐依舊是流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