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豹之魂 第一節

  一月十五日,傍晚。

  巴魯最後一次檢查自己全身的裝備,甲冑、繩子、佩刀、靴子裡的匕首、封閉在銅管裡的火種、從東陸帶回來的騎兵弩,他摸了摸自己背後的火把,四隻浸滿牛油的火把用繩子拴著,隨時能抽出來,和他左右腰的兩柄刀一樣順手。

  「準備好了麼?」他環顧四周。

  和他一樣裝備的三十個年輕人一齊站了起來,「好了!」

  巴魯在他們面前走過,一一檢視他們全身的裝備,這些都是莫速爾家勇敢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他的弟弟巴扎。

  「今天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回大那顏,」巴魯說,「今夜是金帳大宴,他們會把人力盡可能地調回金帳裡,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失去了就沒有第二個。進入地穴的方法我已經打探好了,就在城西被廢棄的一塊荒地裡,裡面說是很暗,所以記得不要把你們的火把弄濕了,在裡面用的上。把一切擋路的人都殺了,我們可沒時間在這個要命的時候講仁慈。不要弄出什麼聲音,他們有最後一招,就是往大那顏和欽達翰王的牢籠裡澆牛油把他們燒死,所以我們要悄悄地靠近,先把那個管牛油桶的殺了!」

  「是!」所有人一齊回答。

  「更體面的話我也說不出來,你們可能會死,但是我巴魯·莫速爾會第一個往前衝,這是我們青陽部的男人該做的事,與其死在朔北人手上像待宰的羊羔一樣,不如去搏一把!」巴魯猛地揮手,「出發!」

  年輕人魚貫而出,此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以下,黑夜降臨了北都城,巴魯走在最後面,聽著前面人踏著雪的聲音。他扭頭看著東面帳篷的影子,沉默了一會兒。

  「哥哥你怎麼了?」巴扎轉回來問。

  「其實應該去跟阿爸和大伯道個別的,可他們一定會攔著不讓我們去,他們會想我們的。」巴魯說完,掉頭跟上了隊伍。

  日暮時分,金帳中的筵席開了。

  旭達汗當之無愧坐了主人的位置,左右兩邊的上首坐著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主人,右邊下首坐著合魯丁的主人額日敦達賚。雖然合魯丁家的老家主不幸死在了戰場上,但合魯丁家依舊是北都城裡最強盛的家族。不過額日敦達賚是個懂禮貌的年輕人,恭恭敬敬地請兩位年老的當家主坐在了上首,這讓脫克勒家主人非常滿意。

  筵席比起前次更加隆重,不僅歌舞和奉酒的少女人數更多,食物也更豐富。洗剝好的羔子一條一條地埋在金帳後的雪裡,奴隸們拎出來一隻用雪水洗洗就架起來烤,也不知有多少,像是永遠也吃不完。金帳宮裡所有珍貴的器皿都被拿出來招待這些尊貴的客人們,黃金嵌翡翠的杯子、白銀柄的切肉刀、巨大的刻花銀盤子,甚至奴隸們用來烤肉的叉子都是柄上鑲嵌了琥珀的黃銅製品,這些東西都要用毛皮和駿馬從東陸交易來。

  「我們是坐在大君的寶庫裡吃東西啊。」斡赤斤家主人品嚐這罕見的冰鱍魚片,笑瞇瞇地說。

  「當然是大君的寶庫,這裡是北都城裡最珍貴的三位當家主,你們才是大君真正的珍寶。」旭達汗笑著回應。他披了件紫色的絲綢長袍,敞著胸,挽著袖子。

  斡赤斤家主人微笑著點頭,湊到脫克勒家主人的耳邊,「他沒穿甲冑。」

  「這是狂戰士的自負?」脫克勒家主人冷笑,「我不信有弓箭刺不穿的血肉。」

  他的背後坐著五十名脫克勒家的武士,全副武裝,不飲酒,也不吃任何東西,手始終按在腰間的長弓上。帳篷外還有兩百名,加上斡赤斤家的武士,他們在這附近有五百人,人數佔著絕對優勢,相比起來額日敦達賚只帶了區區一百人,而旭達汗手中幾乎沒有什麼人。

  斡赤斤家主人瞇起眼睛,看著烤羔子的奴隸用一柄快刀麻利地刨著烤好的羔子,泛著油光薄如蟬翼的肉片在銀色的刀光中紛紛下墜,很快就有了一盤,讓那些衣著輕薄的女人端到客人們的桌上。他想旭達汗非常小心地不讓他們起任何疑心,刨羔子的奴隸離他們遠遠的,靠近他們的只有那些可以看透衣裙的女人,旭達汗不穿甲冑,也不帶任何武器。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讓他有點疑心,旭達汗·帕蘇爾設宴只是要對他們表示屈服麼?他不相信。酒宴已經開始了一陣子了,旭達汗表現得很有耐心,始終沒說任何跟圍城有關的話題。這種平靜反而讓他很不安。

  但是局面應該還在他們控制之中,外面有四百人,金帳裡有一百人,有任何異動,他們都會察覺。

  斡赤斤家主人決心自己挑破這層平靜的紙,他也是上過戰場的人,知道若是看不清敵人的戰術,最好莫過於趁敵人立足未穩時猛衝過去。

  他清了清嗓子,舉起黃金酒杯,「允許我敬酒給北都城的武神,旭達汗·帕蘇爾,你的力量像帕蘇爾家歷代祖宗那樣無人可敵。」

  旭達汗微笑著舉起酒杯,「斡赤斤家主人,感謝你的熱情,斡赤斤家永遠是帕蘇爾家珍貴的朋友。」

  斡赤斤家主人放下了杯子,「我心裡懷著憂慮,也不避諱,趁著大家都在,就直說了。那個篡位的比莫干死了,北都城裡的內奸除掉了,可是朔北都的大軍還圍在城外,我們可以在這裡吃著羔子肉喝著古爾沁酒,奴隸們可都要餓死了。我們可得想個辦法。」

  旭達汗微微點頭,揮手讓舞蹈著的少女們散去,「斡赤斤家主人所想的,也是我憂慮的,所以今晚才請諸位來這裡。」

  金帳裡陷入了沉寂,北都城裡四大家族的主子們都坐在這裡,額日敦達賚低頭看著桌面,旭達汗默默地嚼著嘴裡的肉片,脫克勒家主人搖晃著杯中的酒,斡赤斤家主人挨個看他們所有人。

  旭達汗清了清嗓子,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耳根一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旭達汗身上。

  「事到如今,再戰也不是辦法了,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開城和朔北部和談。」

  斡赤斤家主人一驚,扭頭看著下手的額日敦達賚。在旭達汗說話之前,額日敦達賚打斷了他。這個年輕人此刻抬起頭來,眼睛發亮,似乎帶著極大的決心。

  「可朔北插了紅旗,狼主下了屠城令,狼主以前說過的話可沒有不作數的。」斡赤斤家主人試探著,「還有你那死去的父親,我的老哥哥,我們應當為他報仇。」

  「這些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按說父親的血仇不能不報,」額日敦達賚低下頭,「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北都城裡的年輕人再出城去送死,兩次仗打下來,我們死了七萬多人,再這麼打下去,青陽部也是要滅族的啊。」

  斡赤斤家主人點點頭,「侄子這番心意,我也能明白,可是……狼主就能同意了麼?如今他勝算在握,無非是早攻城晚攻城的問題,我們拿什麼和他講和?」

  「這個我倒也想過,」額日敦達賚說,「我覺得狼主其實還是不想攻城,真是攻城,我們憑著北都城所有人,能叫他們損失不小。這冬天就要過去了,開春的時候,道路通了,其他幾個大部落要是來攻北都城,狼主就守不住了。我猜狼主不過是說些狠話,叫我們對他低頭屈膝,他還等著收整我們的軍隊為他所用,犯不著下屠城的毒手。」

  脫可勒家族主人捻著鬍子點點頭,「這話倒也有些道理,我說朔北部怎麼那麼多天還不攻城。」

  「可我們若是開城講和,等若投降,我們幾個都是青陽部的罪人吶!」斡赤斤家主人搓著手。

  「將來有一天,我們的子孫長大成人了,再把血債討回來!」額日敦達賚轉向旭達汗,「三王子,您的母親是狼主的女兒,您有一半朔北部的血統。若是您出城講和,狼王會顧念親情的吧?這件事我們三個都做不到,只能請三王子出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旭達汗的身上,旭達汗沉默著,給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飲盡了,長歎了一口氣。

  「要按我的本心,既然我現在暫管帕蘇爾家,就該和朔北人決一死戰!縱然講和也是我們交出些牛羊奴隸,他們退回北邊,北都城和這帳篷前的九尾大纛,是死也不能交給他們的。」他疲憊地搖搖頭,「可是這些天我讓清點各家剩下的兵力,實在是……不是我想做帕蘇爾家不孝的子孫,如果到了非我出城卑躬屈膝地去求狼主,我會做的!就看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當家主的意思了,他們年長,考慮得周全。」

  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對視了一眼,眼裡都是疑惑。他們不知如何說起,這筵席和他們的預想差的也太遠了。

  「也是啊!既然要頂這個懦夫的名,也不能只讓兩個年輕人去,我們兩個老傢伙也不好推辭,」斡赤斤家主人彷彿下定了決心,「這就算我們五老議政會商量的結果?」

  「我也同意,」脫克勒家主人說,「這仗,真的是沒法打了!」

  旭達汗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端起酒杯來,「這就算我們商量的結果吧!我們喝了這一杯,只盼盤韃天神保佑青陽部,讓狼主手下留情。」

  四個人一同舉杯,帳篷裡的氣氛隨之鬆懈了。幾家的武士臉上都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按著弓的手不再那麼緊張。

  「繼續!歌舞!今天剩下來的時候,都是好時候了!」旭達汗向著少女們揮手。

  少女們奔入金帳中央,隨著輕盈的轉身,織錦的馬步群被轉成了一朵朵盛開的花,像是過節般熱鬧。

  「說起來今天是燒羔節啊,男孩們成年的日子。」脫克勒家主人想了起來。

  「那更應該多喝幾杯,就算我們幫北都城裡的男孩們喝的吧,讓他們快快長大,將來為我們青陽部討回這次的血債!」斡赤斤家主人舉杯,「都滿上吧。」

  音樂舞蹈中,又一壇古爾沁烈酒被啟封,濃郁的酒香中,每個人都開懷痛飲,笑得非常舒心,彷彿一切的煩心事現在都沒有了。

  脫克勒家主人微微有些醉了,瞇著眼睛看著那些舞蹈少女赤·裸的雙足,扭頭向身邊的斡赤斤家主人說,「那個穿香紗褲的怎麼樣?我想帶回去……」

  他愣住了,斡赤斤家主人遞來的目光是冷冽陰森的,這讓他的酒醒了大半。

  「好酒,真是烈!我出去解個手,解個手喝得更多。」斡赤斤家主人醉眼朦朧,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脫克勒家主人會意了,也站了起來,「我也解個手去,大冷天的,搭個伴兒。」

  他們帶著二十個武士出帳,帳外兩家的武士整齊地默立在雪地裡,完全封鎖了金帳周圍,沒有絲毫異狀。斡赤斤家主人揮手示意他們繼續警戒,和脫克勒家主人一起轉到一頂帳篷背後。

  「旭達汗想幹什麼?真是出人意料。」他一邊解開腰帶,一邊問。

  脫克勒家主人搖頭,「我也看不出來,難道他是想了這幾天怕了?欽達翰王不認可他為帕蘇爾家的繼承人,他覺得玩不下去了?」

  「我看不像,那個男人,是條狼,和蒙勒火兒一樣。」

  脫克勒家主人點頭,「不過額日敦達賚看起來不想和我們對著幹了,這倒實實在在是件好事。」

  「是啊,合魯丁家的人太多,我忌憚額日敦達賚,比忌憚旭達汗還多些,帕蘇爾家已經亡了,沒人了。」斡赤斤家主人思索著。

  「我們該怎麼辦?照這樣看,我們明天開城講和就可以了,一切都順順當當的,用不著動武了。」

  「不,我不相信旭達汗,」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說,「我也不想在開城的時候,我們三個走在他後面,讓他去獻九尾大纛。那樣我們能得到什麼?我們都成全旭達汗了。」

  「這倒是,那麼……」脫克勒家主人眼角一跳,拍了拍腰間的刀。

  「拿下旭達汗!額日敦達賚老老實實不動就算了,有什麼不安分,就連他一起拿住!」

  「老哥哥你也是咄咄逼人吶。」脫克勒家主人說。

  斡赤斤家主人神色陰沉,扯著嘴角無聲地笑,「男人還有逆風撒尿的時候,那容得旭達汗那種小雜種在我們頭上放肆?」

  阿蘇勒感覺到脖子上一冷,猛地從夢中驚醒。他被人死死按在鐵欄上,不能動彈。面前就是欽達翰王那雙森冷的眼睛,脖子上是短刀的刀刃。

  「爺爺!」他吃驚地喊。

  「別亂動彈,否則會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口上切斷。」欽達瀚王把另一柄刀塞到阿蘇勒的手裡,「不能睡了,今晚要離開這裡,要集中精神,要警惕,像野獸一樣。他們在捕獵的時候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吃東西,只是奔跑,你要學會那樣去生存,你才能在戰場上活得更長。」

  阿蘇勒精神一振,壓低了聲音,「我們要走了?怎麼出去?」

  「等一會你就會明白,還有最後一件事。有些東西,十年之前我應該教給你,但你那時太懦弱,我不放心把它教給你。」欽達翰王說,「但我的壽命已經不長了,你也長大了,你沒能擺脫掉青銅之血,那就當個戰士吧。帕蘇爾家的男人,終究還是不得不上戰場的。」

  阿蘇勒明白了什麼,默默地點頭。

  「站起來,」欽達王摸著阿蘇勒的臉,「我教給你大辟之刀最後的奧秘。」

  阿蘇勒默默地起身,欽達瀚翰王無聲地退後。三十多年後,這個老人再次握住了刀柄,他掌中有到的時候,曾在戰場上殺死數以千計的敵人,令那些男人的妻子哭喊,孩子孤苦,他是擊潰東陸進軍的英雄,也是草原上的噩夢。如今他握住了刀,整個人彷彿脫胎換骨般變化著,全身上下每個骨節都爆出清脆的響聲,肌肉緩慢地收緊又放鬆,呼吸沉雄有力,像是一隻獲得了新生的野獸,在牢中逡巡。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阿蘇勒,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他正在極速地回復到自己握著刀統治草原的時候,那個時候降臨,他將揮出最完美的大辟之刀。

  阿蘇勒覺得冷汗從他的每一個毛孔裡射出,他握刀的手也不由得收緊,呼吸急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爺爺要對他演練大辟之刀,但是他已經無法中斷這次操演,越來越強烈的殺戮之氣彷彿實質那樣凝聚在欽達翰王身上,那是力量,無窮無盡的力量,正在蜷縮成一個小球,而後猛地炸開。

  他必須全神貫注,真正的大辟之刀斬出的瞬間,欽達翰王自己也未必能控制那柄刀。

  兩人在牢中旋轉,反覆天穹上的一對星辰。

  「真正的大辟之刀,只有一刀,是最完美的圓,不停息,不斷絕。只有留著青銅之血的男人才能使用那一刀,因為只有狂戰士的骨骼和肌肉才能頂住揮刀時強大的反噬之力。普通人揮不過三個半弧,他們的手腕會骨折,筋腱就會扭傷。」

  「是。」

  「真正的大辟之刀,不留任何後力,你的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的,這樣才能確保你每一刀都沒有破綻。你的祖先用來在千軍萬馬殺出血路的這種刀法,當你揮舞起刀,你全身沒有任何破綻,每一件向著你而去的武器都會被這刀彈開。」

  「是。」

  「揮刀的時候,青銅之血會控制你,你不會有猶豫,不會不忍心,更不會畏懼。但你要把這一刀像是刻字那樣刻在腦子裡,否則你會陷入混亂,不過是頭急欲殺人的野獸而已。」

  「是。」

  「注意我的手腕,這也許是你唯一的機會看這一刀。」

  欽達翰王緩慢地揮動短刀,刀光如同一道青氣圍繞他全身,像是急速旋轉點燃的線香,那道青氣在越來越快的揮舞之下形成了完美的圓環,刀鋒滑破空氣帶起了呼嘯,欽達翰王身邊的空氣變為亂流,他的身影模糊起來。阿蘇勒緊緊地盯著欽達瀚王的手腕,強行記憶手腕的每一次翻動,欽達瀚王那句叮囑的意思他現在才明白,因為刀在急速舞動的時候,他的目力根本無法清楚捕捉到刀的軌跡,而那一刀的秘密,又確實在手腕的動作上。要那麼快速那麼連續地揮刀,不能有一絲停頓一絲滯澀,必須是單手揮刀,否則雙手會形成死角,而且只能用手腕的動作來完成,因為手腕遠比肩部和肘部的關節更加靈活,這是一種匪夷所思的武術,它用手腕來代替肩和肘去發力,手腕要承受可怕的壓力。欽達翰王是對的,一個普通人如果掄出三個刀圈,他的手腕已經嚴重扭傷了,只有狂戰士的身體可以承受這壓力,用他們被神賜福又詛咒的、詭異的筋骨。

  阿蘇勒想起了什麼,猛然把目光移到欽達翰王的臉上。老人的臉已經變了,惡鬼般猙獰,雙瞳裡閃動著可怕的光!

  頭頂的地穴口灑落微弱的月光,夜光正是滿月,月亮的軌道和歲正的軌道在北天極短暫地重合,星辰的變動將喚醒那沸騰的青銅之血。已經來不及阻止了,欽達翰王被他自己的刀術吸引得沉醉進去,他已經是一個徹底的狂戰士了。

  阿蘇勒往後退去,一直退到背貼著鐵欄。他無法抵擋那一刀,息衍的切玉勁,那個幕後老師傳授他的「變化之術」,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大辟之刀前黯然失色。彷彿無數青色光弧從欽達翰王的身體裡溢出、閃滅,輕盈華美,讓阿蘇勒想起在南淮城夏天夜晚的螢火蟲。欽達瀚王高亢地呼喊,步伐變化,被刀激起的紊亂氣流四溢,徹寒的殺氣如開閘般湧出。

  阿蘇勒鼓起全身的力量,一刀斬入那道青氣。他記住了那一刀。可他就要死了,欽達翰王說得對,那一刀,是沒有破綻的完滿的一刀,用它的人也不會猶豫、不忍心或者畏懼。那一刀是殺戮的至美,它的存在如果星空一般浩瀚偉大。

  「那我走咯。」有個聲音響起在他耳邊。

  他被那雄沛的力量撲面擊中的瞬間,腦海裡浮現的是羽然那張臉,在一個傍晚,在酒肆的門口,轉過頭來看他。

  巴魯藏身在一個窪地裡,他的身邊是莫速爾家的年輕人們。窪地外是北都城裡最大的荒地,不長草,都是嶙峋的石頭,有幾處地洞,據說通往彤雲大山下,可以偷偷潛出潛入,但是沒有人有那些洞穴的地圖,又據說往洞穴深處鑽的人都沒出來過。老大君在的時候把表面的幾間地穴收拾起來,加上鐵欄,用於關押最重要的犯人,那也是北都城裡唯一的監牢。

  監牢的人口站著兩名武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月光照在他們頭頂,森寒如冰。

  巴魯摘下腰後的騎兵弩,對著弟弟比了個眼色。巴扎也有一張騎兵弩,都是息衍在下唐改進過的,用來裝備鬼蝠營,射程可以達到一百步,只需要單手就可以發射。兩支淬過毒的箭弩瞄準了那兩名武士。

  「要一齊,取喉嚨,別讓他們發出聲音。」巴魯低聲說。

  「明白。」巴扎露出一絲笑。刀劍之術上他不如巴魯,可弓弩和射御,巴魯只能算他的學生。

  「走!」巴魯低喝。

  兩支弩箭在同一時間離弦,同一時間命中了那兩名武士的喉嚨。他們完全沒反應過來,息衍設計的弩箭在風裡不會發出明顯的聲音,箭桿也漆成黑色,以便夜間發射時不會被目標覺察。

  「息將軍難道是個斥候出身?做出來的東西全要不聲不響地殺人。」巴扎一笑。

  「走!」巴魯再次下令,拔出佩刀躍出了窪地。

  巴扎和其他人也迅速地跟上,巴紮在騎兵弩裡填入了新的短矢,一手提弩,一手提刀。月光下這支衣甲純黑的隊伍俯低身形,掠過荒地,直衝入口而去。

  逼近入口,巴魯鬆了第一口氣,他所擔心的是進門之前就被發覺,被裡面衝出來的人擋在外面,那樣別說偷襲,在他們摸到那個神秘的「鎖龍廷」之前,對方有足夠的時間把他們兄弟的主子宰了。兩名被弩箭射殺的武士躺在地下,手還握著腰間的刀柄。

  「跟上!」他轉身招呼。

  「哥哥!」巴扎忽然放聲大喝。

  這是警告,如果不是極其危險的情況,巴扎絕不會這麼做,他們兄弟藏在南淮的軍營裡無數次地練習配合,就像同一個身體那樣有著感應。巴魯毫不猶豫地蹲下,低頭。那一瞬間巴扎的弩箭離弦而出,一柄形狀詭異的刀在巴魯頭頂閃過。那兩個本該已經死了的武士忽然躍了起來,在他們全無防備的時候偷襲。巴扎的弩箭這一次取的是其中一人的額頭,弩箭直接洞穿,半支沒了進去,那個武士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而另一名武士則被巴魯自下而上的撩斬命中胸腹,他捂著傷口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也倒在了雪地裡。

  「該死!」巴扎奔到巴魯身邊,「怎麼沒死?」

  巴魯一刀壓在其中一具屍體的喉嚨上,解開了他的領口,一種他們從沒有見過的防具套在屍體的脖子上,摸起來像是鯊魚皮,但是更加堅韌。巴魯迅速摸過那具屍體的全身。

  「他們穿的甲冑和我們不一樣,是一種軟甲,只在要害的地方有防護,像是東陸的東西。」巴魯說。

  「刀也奇怪,從沒見過這種形狀的刀,」巴扎檢視那柄刀,刀身窄薄,刀頭帶有彎曲的鉤子,像是螳螂的鐮足,「會是哪一家的武士?」

  「看不出來。」巴魯搖搖頭。

  「那就別管了,殺進去吧!」巴扎扔下那柄刀,重新給騎兵弩填入弩箭,「我們被發覺了。」

  地洞裡傳來急速的腳步聲,顯然巴扎剛才的警告已經驚動了裡面的護衛。

  「希望主子能等著我們。」巴魯一手提刀,一手從背後抽出火把,用銅管裡的火星點燃。

  此時此刻,金帳中,樂舞歡騰,酒香飄逸,一名奴隸露出精悍的肌肉,在金帳中央炫耀他刨羔子的刀術。他一手提著生羔子的一條腿,一手凌空揮舞薄刀,騰挪旋轉,刀光燦爛。少女們在他身後左後都擺上了銀盤,片下來的羔子肉紛飛如蝴蝶,落入那些銀盤中。那名奴隸猛地停下,扔下薄刀,跪在地毯上,雙手把羔子向著旭達汗高高舉起。他手中已經是空空的一具羊骨架,只有羊頭完好無損。

  金帳裡一片掌聲,奴隸小心地撬開羊嘴,從裡面掏出羊舌來,細細地切成薄片,在每個銀盤裡放上一片,然後噴上些烈酒點著。

  少女們捧著在酒裡燒得吱吱作響的羔子肉送到每張桌子上時,那些薄薄的肉片已經熟了,散發著酒灼之後的神奇香氣。

  「『火燎羊』?」斡赤斤家主人嘖嘖讚歎,用銀刀叉起那片羊舌放進嘴裡咀嚼起來,「又是美食,又能看見這樣精湛的刀術,難得,難得啊!」

  「要說美食是不假,要說刀術,用來片羊的刀術能算什麼?」貴木忽然起身,手起刀柄,「酒業喝得差不多了,看多了女人跳舞,看看男人舞刀怎麼樣?」

  蠻族宴飲,舞刀是常見的事,可聽到這句話時,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忽然瞇了起來。他似乎無意地瞟了脫克勒家主人一眼,脫克勒家主人微微點頭。兩個人都想差不多是時候了,旭達汗還是亮出了他的虎狼之心,貴木的刀在北都城裡出名的好,接著舞刀的機會湊上來一人給他們一刀——這計謀雖然簡單,可若是沒有防備,也很容易得逞。

  「一個奴隸的刀術,引起了四王子的興趣?」斡赤斤家主人笑,「那是再好不過了,我上次見四王子舞刀,還是老大君在的時候。」

  「是,是!難得!」脫克勒家主人也笑。

  貴木不說話,看著斡赤斤家主人,按著刀柄,一步步向他走近。

  斡赤斤家主人一直笑,用力地鼓掌。整個金帳裡只有他一個人在鼓掌,脫克勒家主人悄無聲息地退向自家武士中央,被五十人密不透風地圍護起來。額日敦達賚看著斡赤斤家主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孤零零的掌聲裡有著什麼不詳的寓意。

  他們都看不見,當這個清晰而單調的掌聲傳到金帳外,駐守在那裡的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四百名武士同時拔出了佩刀,點起了火把。

  「除了兩位當家主,不許任何一個人踏進這個帳篷,也不許任何一個人出來。」這些武士的首領下令。他的命令下得極其低聲,不讓金帳裡的人聽見,用耳語在武士們中傳遞。

  隔著很遠,斡赤斤家的寨子裡,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一空一萬七千名全副武裝的武士已經整隊完畢,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脫克勒家的長子統帶著這支軍隊。遠處,金帳方向的火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不約而同地振奮起來。他們知道這場大戲的最後一幕就要拉開帷幕了,有些人,將在這一夜的北都城徹底落幕。

  「如果那邊的火光熄滅,就徹底掃平金帳宮,是麼?」脫克勒家的長子低聲重複了他們收到的命令。

  「如果火光手熄滅,就是阿爸他們都死了。那時候我們該為他們報仇,把帕蘇爾家和合魯丁家所以男人都殺光。」斡赤斤家次子冷冷地說。

  「明知道有危險,老爺子們還是不願意出城去逃命啊。」脫克勒家的長子歎了口氣。

  「祖宗的家業不就是這樣的刀口上積攢下來的麼?」斡赤斤家的次子傲然地說,「所以父親送走哥哥和弟弟的時候我說我不走,我們斡赤斤家的男人不到最後一刻,不會像條野狗那樣逃命!」

  「四王子,你走得太近了。」斡赤斤家的主人忽然不再鼓掌了,他盯著貴木的眼睛,淡淡地說。

  貴木依舊逼近,那柄獅子牙在他的鞘中震動著,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他握著刀的樣子就像他的老師木黎,這讓斡赤斤家的主人想起木黎那雙焦黃的眼睛,他覺得自己被逼住了,那股撲面而來的危險氣息壓得他呼吸不暢。他覺得無需再忍耐。

  他端起金盃,把殘酒灑在面前。

  兩家一百名武士同時起身,同時抽出了弓,搭上了羽箭,弓開至滿弦,細長的三稜箭鏃上時危險的銅綠色。那一百枚羽箭同時指向了一個人,不是貴木,而是首座的旭達汗。額日敦達賚驚得起身,斡赤斤家主人向他揮手,示意他退後。王小姐和脫克勒家的武士迅速地調整位置,完全堵住了金帳的門口,烤羔子的奴隸和跳舞的少女被他們擠壓著往外退去,少女們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破甲箭?你們從哪裡得到的?這又是為什麼?」旭達汗微微皺眉。他依舊坐在原地,平靜地端起一杯酒。

  「如果我再不出聲,四王子的刀就要遞到我心口了吧?」

  「我們之間有那麼大的仇麼?我們不都說好了麼,你們想要開城投降,我也同意了,我為什麼還要害你們?」旭達汗低頭,看著酒中自己的倒影。

  「額日敦達賚,就讓我告訴你這個號稱帕蘇爾家男人的旭達汗是什麼人。他就是朔北人派來的奸細,他恨不得他哥哥死,這樣他就能坐上大君的寶座!就是他在背後主持了一切的事,要害死我們所有的人!」斡赤斤家主人冷笑,「這樣一個懷著狼心的人,我們不能相信。」

  旭達汗無聲地笑了,「是啊,我想要北都城,我想要振興這座城,我要青陽的旗插到這天下的每個角落。這有什麼錯麼?而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不是你一直想要打開城門對狼主卑躬屈膝的麼?出賣消息給狼主的是你才對吧?你們那些破甲箭,時不時狼主從鬼弓的屍體上搜集了再送給你們的?你們現在掌握著北都城的城門,什麼都能做到。」

  「旭達汗,你還能說出這無恥的話來?」斡赤斤家主人勃然變色。可他無法回答破甲箭的由來,當初他曾秘密地支持過旭達汗的三子窩棚,因此從台戈爾大汗那裡得到了這種價格高昂的武器。

  「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您是一個生意人,總和東陸人做生意,您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利益。」旭達汗仰頭飲下了那杯酒,「你這麼做,我一點都不意外。」

  「哥哥,別跟他們多說!閃開!」貴木大喝。

  「貴木,你閃開,照我說的做。」旭達汗盯著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我要看著斡赤斤家主人下令向我發箭,這樣他就可以殺了我,把帕蘇爾家從北都城裡徹底抹掉,這不是一個內奸最想做的事麼?我等著,想看他有多大的膽子。」

  金帳裡一片死寂,合魯丁家的武士按著刀柄,保護著額日敦達賚慢慢後撤,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一共一百張勁弓拉滿了弦,旭達汗仍在那裡自斟自飲,凌厲的目光如同刀子那樣落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臉上。他挑釁般笑著,紫袍緩帶,長髮漆黑,旭達汗並不算個生得美得男人,但此刻在一百支利箭的直指之下,他身上淬煉出一股逼人的詭艷。

  斡赤斤家主人心頭煩燥。旭達汗捏住了他的要害,他還不敢殺死旭達汗,他還需要旭達罕為他搭起和狼主之間的橋樑。旭達罕的平靜讓他更加不安,他面對的是數代一遇的狂戰士,旭達汗不能稱做「人」,在他上,什麼都可能發生。

  每個人都在流汗。脫克勒家主人滿是橫肉的臉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慢慢地匯聚在一起往下流。他不敢擦,金帳裡沒人敢動,弓弦已經緊得就要斷開,一絲絲的異動都會引發流血。

  「懦夫。」旭達汗從牙縫裡吐出這兩個字。

  他緩緩地起身,舉起手中的金盃,慢慢地傾側,像斡赤斤家主人一樣,要把殘酒灑在地上。

  斡赤斤家主人心頭徹寒,那一定是行動的暗號,會是什麼樣的行動?這裡已經完全被他們封鎖起來了,旭達汗已經在死地中央。

  他敗給旭達汗的眼神了,那樣平靜的眼神背後,一定有絕大的信心。他絕不相信一個人可以那麼平靜地等著一百支箭射在自己的身上,他看不穿旭達汗的陰謀,但他可以先放馬衝過去。

  「射!」他大吼。

  旭達汗唇邊流露出冷冷的笑意。

  一百支破甲箭在同一個瞬間離弦,如同憤怒的蜂群,一個人影和蜂群一起撲向了旭達汗。旭達罕的座位四周騰起了灰塵,四名穿著黑衣的人從地下躍出,用四面盾牌遮蔽了旭達汗的四面八方。那名片羊的奴隸尖嘯著躍起於斡赤斤家武士們的頭頂,踩著他們的肩膀逼近斡赤斤家主人,他拔出了那柄片羊的刀,一柄形如螳螂刀臂的薄刀,平平地揮過,切下了斡赤斤家主人的頭顱,沒人能夠阻擋他,那一瞬間所有武士都握著空弓。那個撲向旭達汗的人影被十數支破甲箭貫穿了胸腹,倒在距離旭達汗數步之遙的地方,他吐著鮮血支撐起身體,空氣中貫穿了他淒厲的呼喊。

  「哥哥!」

  旭達汗的所有笑意在一瞬間被抹平,他推開那些翼護他的黑衣人,冒著對面武士可能再次齊射的危險衝過去抱那個人,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弟弟,貴木·帕蘇爾。可面對那個刺蝟般的人形,他甚至找不到可以抱的地方。

  「貴木!貴木!」旭達汗對著他吼叫,「我叫你閃開啊!我叫你照我說的做……」

  貴木聽見了他的聲音,慢慢地睜開眼睛,看清是旭達汗,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來,「哥哥,原來你沒事啊……是我自己傻,哥哥你應該早就安排好的……哥哥你的計謀總是對的……」

  他忽地焦急起來,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旭達汗的袍領,「快!快!哥哥……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們的時間不多,不要讓消息傳回他們的寨子裡……那些給你傳令的人在……」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生命的神采就已經從眼瞳中消散了,死亡的慘白泛了起來。他的頭頸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後垂,只剩下那隻手還死死地抓著旭達汗的袍領。

  「貴木……貴木!」旭達汗再喊他的名字,卻已經不會有回答了。

  「哥哥你的計謀總是對的……」旭達汗的腦海裡迴盪著這句話。

  都是對的麼?都是對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錯誤?都是對的,為什麼貴木死了?旭達汗的頭痛得像是要裂開。

  他沒有告訴貴木關於龍籬的事,沒告訴他自己準備怎麼在金帳中解決那兩個老傢伙。他太謹慎,從不把完整的計劃告訴任何人,因為天地不仁,掌握權力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像是東陸那些高超的傀儡師,總能操作著無數絲線,讓那些傀儡按照命令去行動,無論是木黎或者龍籬,甚至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個老東西也曾是他的傀儡。他自負於自己對局面的掌握,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執行命令的傀儡。可是為什麼出了差錯?為什麼幾十年來從沒有違抗過他的貴木沒有閃開還要向他撲過來?是自己的戲演得太逼真了麼?逼真得把貴木都騙過了。

  天地不仁,掌握權力的人就該欺騙所有人,就該是最好的戲子、最好的傀儡師。他都做到了。

  可他最心愛的那個傀儡就這樣碎掉了。

  「你會跟我一路走到頭的,對吧?」他問貴木。

  「對!」貴木大聲說。

  旭達汗把手指插入頭髮裡,繃斷了束髮的紅繩。他彎下腰,劇烈地乾咳起來,像是要把內臟都咳出來。他的雙眼泛著血紅,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他嘶啞地叫起來,像是痛哭像是狼嚎。他站起來,抓過了貴木手裡的獅子牙,撕裂了自己的紫袍。

  「你們怎麼能……你們怎麼能……殺了他?!」他仰起頭,迎著狂風,縱聲吼叫。

  那神賜的、黑暗的、血腥的力量把他徹徹底底地包圍起來,野獸在他的心底甦醒咆哮,他失去了一切人的憐憫和仁慈,狂呼著向斡赤斤和脫克勒家武士撲去。第二陣箭雨投向了他,卻已經無法傷害他,他的皮膚緊繃如鋼鐵,肌肉緊緊地虯結起來,側面命中的箭都被滑開,正面的被那柄獅子牙掃斷,唯有一支箭命中了他的大腿。但是他的速度沒有因此有絲毫減弱,他血淋淋地拔出了箭,扎入他遭遇到的第一個人的額心,之後抓起他的頭髮,橫刀切下了他的頭蓋骨。

  那名片羊的奴隸已經趁著混亂全身而退,他搓去了臉上用於易容的膠泥和顏彩,露出一張彷彿被刀削去了肉的臉來。他從未告訴任何人,他並非生就這樣一張臉,而是長年敷藥化去了臉上的血肉,只有這樣,他才能藉著膠泥和顏彩偽裝成或胖或瘦的各種各樣的人。

  「主子的令已經下了,五百零二個人,一個不能剩下。」龍籬淡淡地說。

  那些烤羊的奴隸、舞蹈的少女都不再驚恐,他們臉上的一切表情都退去了,從不同的地方拔出了螳臂般的薄刀。

  阿蘇勒默默地看著手中的斷刀,那柄鋼質純粹的短刀在勢如海嘯的撞擊中並沒有發出什麼令人震驚的聲音,當力量被淬煉到極致的時候,兩刀相割,就像切紙那樣輕易,端口平滑如鏡。

  而欽達翰王手中的刀完好無損,同一爐的鋼水,同樣的淬火技巧,卻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爺爺……」阿蘇勒輕聲說。

  「記住了麼?」

  「記住了。」

  欽達翰王點了點頭,這次點頭讓他覺得很疲憊,他緩慢地坐在地上,按住了左胸的傷口,鮮血從那裡汩汩流出,在腳下的石窪裡慢慢彙集。他那柄完好無缺的刀插在他自己的心口,一擊擊斷了阿蘇勒的刀之後,那柄短刀劃著一道美得驚人的弧線返回,像只歸巢的燕子般,沒入了欽達翰王自己的心口。準確、犀利,毫不拖泥帶水,刀鋒從背後突出,徹底毀掉了他的心臟。

  「不要發出聲音,會被上面的人聽見,今夜是你離開這裡的機會。」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用清晰而低微的聲音說。

  阿蘇勒撲過去抱住了他的爺爺,他想要放聲痛哭,卻哭不出來,欽達翰王用最後的力量瞪大了眼睛,嚴正地警告他。而那些凶戾如野獸的表情已經徹底消散了,他回復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直視阿蘇勒,帶著一家之主的威嚴。

  「阿蘇勒……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哭。你是我們青陽的小豹子,身上流著神賜的血,你的族人還期望著你帶他們去神示的土地。」欽達翰王低聲說,「我已經老了,很高興這樣死去,像一個男人一樣守護著自己的牛羊和家人。」

  阿蘇勒只能點頭,用盡力氣不讓嗚咽脫口而出,可他的喉頭在抽搐,在劇痛,像是發不出悲哀的聲音就會裂開。

  「總有些時候,你不得不選擇,如果兩個人只能活一個,你選擇誰。這世界就是那麼殘酷……你還太小,不敢選擇,那麼就由爺爺來幫你選。我知道怎麼選,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了,這是我快死的徵兆。這個選擇對我來說很簡單。」欽達翰王用沾著自己鮮血的手指在阿蘇勒唇上劃了一道,「你今後有的是時間哭泣,但絕不是現在,你現在哭出來,爺爺就白白地死了。我現在告訴你逃出這裡的辦法,我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想到,可那時候我沒有水,等我有水的時候,我已經被移到了地宮裡。」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股懾人的勇氣,這勇氣讓人心安,讓人平靜。即便他垂死了,還是那個武神般的欽達翰王,讓人信賴。

  阿蘇勒用力點頭。

  「現在解下你的外袍,把它擰成一股,擰得越緊越好。」欽達翰王說。

  阿蘇勒照著做了,絲棉長袍材質輕薄,擰起來如同一根錦絲繩子。

  「用它圈住兩根鐵欄,慢慢地絞緊,不必太用力。」

  阿蘇勒稍稍試著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這根絲綿長袍擰成的繩子就是一個最簡單的機括,只要他慢慢地絞緊繩子,就能把圈住的兩根鐵欄向一起拉近,一旦他把相鄰的兩根鐵欄都弄彎,就有一個足夠大的空隙可以讓他鑽出去。他並不是很魁梧,這給了他逃生的機會。

  「冷鍛魚鱗鋼是一種用來打造甲冑的鋼鐵,它柔韌,可以彎曲來卸力。你的刀鋒無法切開它,但是柔軟的東西反而能把它拉彎。只是你需要用水來幫你,絲綿很容易裂開,但是浸水之後它會變得極其堅韌,東陸人用絲綿泡在膠水之中晾乾,製成綿甲的甲片,就是這個道理。」

  「水?」阿蘇勒不明白。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水和食物了,乾裂的嘴裡連唾液都分泌不出來。

  「用我的血,趁沒凝固之前,足夠了。」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沉默著,忽然直起身,拔出了胸口的刀。

  血如噴泉那樣湧出,帶著令人心悸的聲音,匯入他腳下的石窪。他無力地倒在地上。

  阿蘇勒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聽著他胸膛裡漸漸衰竭的跳動。阿蘇勒知道這聲音終止的時候,他懷裡的軀體將永久地沉睡,再不醒來,再不跟他說話。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哭,清寒的月光從頭頂那個缺口漏下來,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蝕著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像是要被凍住了。

  還有太多的事情他沒有來得及做,譬如跟欽達翰王說完他在東陸的所見所聞,譬如問欽達翰王自己的奶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懷裡的男人是曾經擊退風炎皇帝的傳奇英雄,經歷過那個烽煙戰火遍及草原的傳奇時代,如果東陸那些說書人能見到他,會狂喜地拉著他的袖子問他真正的風炎皇帝是什麼樣,他的鐵駟車有什麼不同,什麼是他戰勝風炎皇帝的秘密武器……可現在不會再有人知道了,他死了,他的靈魂追逐著那個早已消逝的時代而去。

  時間太短了,短得來不及握手,短得來不及說幾句溫暖的話,短得來不及叫他幾聲爺爺。

  阿蘇勒忽然明白了,當他們在地宮裡背靠牆壁仰望頭頂的黑暗時,欽達翰王為什麼要向他講述盤韃天神的神話。這個老人分了許多次,把那個浩瀚而血腥的神話拆開來,灌入他的腦海。這和白毅把他處世的經驗用呆板教條的方式灌入小舟公主的腦海一樣,因為相處的時間太短暫,要你記住這些,將來會有用,將來你忽然領悟了童年時那些教導中蘊含的深意時,你才明白教你的那個人是多麼愛你。而等你明白的時候,你們已經遠隔天涯或者生死。別人的爺爺可以和孫子一起吃飯、一起逗趣、一起騎馬、一起射箭,在漫長的時間裡傳遞積累了幾十年的知識,直到他爺爺老了,死在床上。可他的爺爺不行,欽達翰王沒有時間,他只能用神話把一切濃縮起來,呵斥阿蘇勒,要他銘記在心。他在講述那個神話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計算分別的時間。

  現在他們就要分別了,永久地。

  他懷裡的欽達翰王動了動,睜開了眼睛。那雙枯澀凶狠的眼睛此刻忽然變得瑩潤起來,不再令人畏懼,籠罩著一層孩子般清澈的光。

  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呆呆地伸手出去,似乎要撫摸他的臉。他忽然微笑起來,像是一抹金色的陽光灑在臉上。

  「阿欽莫圖,你……可以原諒我了麼?」他輕輕地說,看著阿蘇勒的眼睛,充滿期待,異常認真。

  阿蘇勒知道此刻欽達翰王看見了誰。那個美麗的東陸少女正在臨終的幻覺中向他走去,走在金色陽光遍灑的草原上,向他張開雙臂,就要擁抱他。不只一個人說過,阿蘇勒長得不像一個蠻族人,更像一個東陸孩子,像他尊貴的奶奶阿欽莫圖大閼氏,這也是他的父親郭勒爾憐愛他卻又不肯親近他的原因,因為看見他的臉總是讓父親想起那些錐心的往事。

  阿蘇勒忽然明白欽達翰王為什麼能在地宮裡野獸一樣生存了三十多年,因為他的心裡還有些東西沒能解脫,他不甘心那樣死去。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擊敗了風炎皇帝,換回的最大戰利品就是一個名為「白明依」的女人,他給這個女人改名為「阿欽莫圖」,因為她像金色的陽光那樣照亮了他充滿血腥的人生。盤韃天神賜予他珍貴的青銅之血,也讓他一輩子生活在殺戮的黑暗裡,別人眼裡滿是光輝四溢的英雄,他自己的心裡他是一隻在黑暗裡振翅的蛾子,尋找著光,知道那縷金色的陽光劃破他的黑暗。於是他以飛蛾撲火的勇氣撲了上去,但那縷光被他黑暗的世界絞碎吞噬了。

  「阿欽莫圖,你可以原諒我了麼?」欽達翰王又問。

  「我原諒你。」阿蘇勒低下頭,把老人的頭抱在懷裡,輕輕吻他的額頭。那是他的爺爺,青陽部歷史上最偉大的英雄之一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

  「真……好啊!」這是英雄最後的話。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牽我的馬!牽我的馬!」脫克勒家主人高聲呼喊。

  金帳外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武士正在拚命往裡湧,而那些奴隸和女人也拚命地往外衝殺。誰也不敢繼續留在金帳中,金帳裡已經變成了旭達汗一個人的戰場,他所到之處只有飛濺的鮮血和肢體,羽箭、戰刀、骨骼甚至風,靠近他的一切都被那柄鋒利的獅子牙斬斷,他週身帶著刀割裂空氣的尖嘯,向著人最密集的地方衝殺。

  帕蘇爾家青銅之血的力量再次得到了證明,即使是老道的斡赤斤家主人也低估了這神賜的血脈。

  脫克勒家主人那些奴隸和女人也並不比他們的主子遜色多少,他們都不穿甲冑,僅僅握著手中那柄螳臂般的異形薄刀。他們和武士們擦肩而過,誰也看不清他們是從什麼角度揮刀的,但是誰都能看清那些紅花盛開般的血花。他們每一刀都深及骨骼,每一刀都是要殺人。這是一種對敵人對自己都極盡凶狠的刀術,沒有防禦,只有殺戮。

  脫克勒家主人在貼身武士的護衛之下逼近戰馬,不管金帳這裡的戰局如何,他必須離開,他要去斡赤斤家的寨子,那裡他們還囤聚著重兵,他們還有改變北都城局勢的能力。

  在他摸到馬韁的瞬間,烏黑的箭從貼身武士的縫隙中射入,洞穿了他的心臟。

  他艱難的轉身,要看清殺他的人。

  合魯丁家的主人額日敦達賚默默地人下手中的短弩,那張花了重金從東路買來的短弩藏在他衣底很長時間,他終於拿了出來,沒有人防備尊貴的合魯丁家主人,他一擊而中,眼裡帶著復仇的狂喜和冰冷的譏誚。

  「為什麼?」脫克勒家主人問。

  「我能分辨誰是內奸,想我阿爸死。不是你們想要分掉我們合魯丁家的人口和牛羊麼?懷著這種不可告人的心思,可別告訴太多人知道。」額日敦達賚的話裡帶著得意和憤怒,「不要小看我,我很年輕,可我也會在你的人裡安插探子。」

  「旭……」脫克勒家主人沒能完成對那個男人的詛咒,撲倒在雪地裡,停止了呼吸。

  他臨死的一刻無法不畏懼和仇恨那個叫旭達汗的男人。僅僅是靠著兄弟兩人,旭達汗把整個北都城裡所有的貴族玩弄在手中。他從不準備和任何人合作,任何人都是他的武器,用完之後必然被毀掉。遠在他和斡赤斤、脫克勒兩位當家主把酒言歡的時候,旭達汗已經為最終的落幕準備了籌碼,他慷慨的同意要把合魯丁家的牛羊和人口分給兩家,對外卻緘口不言。當得意中的斡赤斤和脫克勒家主人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手下人時,旭達汗的密使已經警告了額日敦達賚,配合額日敦達賚自己埋伏探子的消息,旭達汗成功的把兩位家住押上了「內奸」的位置。

  狼主選對了人,旭達汗·帕蘇爾,這個男人生來就是要顛覆世界的。

  聽著金帳裡旭達汗淒烈的咆哮聲,額日敦達賚仰望天空,喃喃地說,「阿爸,我為你報仇了,可死了太多人了……」

  「殺了他們!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他忽然拔出佩刀,平揮出去。

  一直保持戒備的合魯丁家的武士們猛虎般的出動了。

  斡赤斤家的寨子裡,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脫克勒家的長子看著金帳方向的火光一一熄滅了。

  他們明白金帳宮中的戰鬥結束了,在隨風而來的喊殺聲中,大概也夾著他們父親的吼叫和哀嚎。儘管不願意相信,但是沒有人能否認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切,多達五百名武士的軍隊,在那裡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完全地吞噬了。

  他們引以為豪的父親死了,必須復仇。就算明天是北都城的屠城之日,他們也要先殺死仇人。

  兩家的男人整齊的抽出了利刃,隨著斡赤斤家次子的一聲咆哮,他們策馬湧出了寨子,在馬上打起火把,向著金帳而去。

  那條高舉火光的隊伍藉著地勢狂奔而下,遠遠看去如一條捲動的火龍。

  合魯丁家的寨子裡,額日敦達賚的弟弟看見了那條火龍,他的馬後,兩萬個合魯丁家的男人已經整隊完畢。

  他猛地揮手,合魯丁家最後的力量傾巢而出。

  「阿爸,叔叔,合魯丁家和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人殺起來了!」匝兒花跌跌撞撞地衝進帳篷。

  「什麼?」巴赫巴夯一齊站了起來。

  「我們寨子前的人都撤走了,現在三家的武士都往金帳那邊去,他們在那裡拚命的殺人,都殺紅眼了!」匝兒花說,「聽說是旭達汗在金帳設宴殺了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當家主。」

  「旭達汗瘋了,這樣等於挑起仇殺,現在這個時候,城裡自相殘殺……」巴赫無力的坐在地上。

  「各家寨子什麼反應,九王那邊什麼動靜?木亥陽呢?」巴夯紅了眼睛,「該死!旭達汗想幹什麼?」

  「我知道,他們都閉門不出。」巴赫說。

  匝兒花點點頭,「阿爸說的不錯,他們都閉門不出。」

  「我們也走不出去,現在走出自己寨子的,都會被殺死。他們瘋了,所有人都瘋了。」巴赫舉著一杯酒,慢慢地倒進嘴裡。

  「巴魯和巴扎兩個小崽子呢?叫他們也不准出去!」巴夯忽然想起了自己兩個不安分的兒子。

  「從入夜開始就沒見他們……」匝兒花也警覺起來。

  巴夯的臉色鐵青,額頭上一層冷汗。

  巴魯正狂奔在巖洞中,他們已經損失了十三個人,而對方只損失了區區五個人。

  這裡的守衛武士出乎意料的少,甚至可以說一個都沒有,守衛這裡的人都是那些穿著鯊魚皮一樣貼身甲冑和黑色罩衣的人,他們如鬼影一樣藏在巖洞的角落裡,每次都是一個或者兩個人出現,從他們注意不到的角度偷襲。那完全是殺手的風格,以獵殺為目標,比巴魯曾領教過的鬼蝠營更加詭秘。

  巴魯的心跳快到了極點,他不知道這裡還剩下多少守衛,如果還有十個人,也許他們都會倒在這條通往「鎖龍廷」的路上。

  但他相信自己摸對了道路。他讓所有人帶上四支火把是對的,火光湊在一起把周圍照得通明。因為潮濕和溫暖,這些巖洞裡散佈著苔蘚,大概是棄之不用很久了,多數道路上都沒有人走過的痕跡,只有他們腳下這條路,腳印清晰可辨。他如今只希望「鎖龍廷」出口的守衛還沒動手。

  他忽然看見前方的黑暗裡也閃動著星辰般的火光。

  「巴扎,準備好你的弩!」他低喝著,腳下不停。

  火光越來越近,他們無疑已經到達了「鎖龍廷」的入口,他們必須第一時間制住管牛油桶的那個人,一切全在巴扎的一支弩箭上。

  他們衝入了一間巨大的石室,巴魯忽地剎住,橫刀一攔,擋住了自己背後所有人。巴扎看了一眼石室裡的情景,微微閃身,把騎兵弩遮掩在背後。

  莫速爾家的武士們迅速地調整位置,組成半月形,把巴魯和巴扎保護在後面,巴扎的手心出汗,汗水悄無聲息地滲入騎兵弩的機括裡。

  這間石室足有兩座金帳那樣高,頂部有個巨大的缺口,月光從那裡射入,地面也有一個缺口,卻只有兩人合圍那樣大,缺口裡一片漆黑,旁邊架設著一具青銅絞盤,連著長長地鎖鏈。

  缺口旁點著一堆熊熊的篝火,最後的九名黑衣守衛全部站在那裡,提著螳臂般的刀,冷冷地看著他們。其中一人的腳踩在巨大的牛油桶上,他只要用力一踢,那桶裡上百斤的牛油就會傾入缺口中,再隨手從篝火裡撿一根燃燒的木柴扔進去,就可以把缺口下的地穴燒成一口火井。

  還剩九個人,巴魯沒有取勝的把握,好在他們如今沒有藏在暗處,這樣機會略大了幾分。他盯著那個牛油桶,沉默著,等待對方說話。

  「莫速爾家的人都是勇敢的人吶。」九名守衛中為首的人說。

  巴魯不說話,此刻所有的話都是多餘的,他看得出那些守衛的眼神,陰森冷漠,不可撼動。那是一群即便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

  「放下武器。」守衛們的首領再次說,那名腳踩著牛油桶的守衛加了幾分力氣,牛油桶傾斜起來,保持著一個危險的平衡。

  「把刀扔了。」巴魯說。

  所有利刃都被扔在了地上,包括那些插在腰間備用的刀和胸前的小佩刀。

  「還有你背後那柄長刀。」

  巴魯背後的五尺長刀是阿蘇勒的影月,高過頭頂,彷彿一根旗桿。巴魯解開胸前的繩扣,把影月也扔在地上。

  「還有你們靴子裡的匕首。」

  「很好。」巴魯說,他們的一切裝備都被對方看透了。

  巴魯彎下腰,所有人跟著他一起彎腰,這一刻隱藏在人群後的巴扎暴露出來,他的視野忽然開闊。他單手端起騎兵弩,立刻扣動扳機。

  扳機上異樣的感覺讓巴扎意識到這是個致命的失敗,他的汗水讓弩弓的機括打滑了,箭矢沒有離開滑槽。

  「哥哥!」巴扎咆哮。

  牛油桶傾倒,牛油直灌入地穴深處。

  巴魯知道自己只剩最後一個機會,在火種被扔進去之前,他俯身握住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器,影月。他長嘯著前衝,刀鞘自動脫落,那柄刀彷彿覺察到主人的危險一般,發出了淒厲的長鳴。巴魯咬著牙,忍受著刀柄上傳來的攝人的煞氣,他眼裡只有一個人,對方的首領,首領用刀尖的鉤子勾起了一塊燃燒的柴。

  已經來不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守衛們的首領帶著嘲諷般的笑把火種吊在地穴口,那點火光刺著巴魯的眼睛,彷彿利刃。

  首領滿足於對敵人的這份捉弄,他猛地抖動手腕,火種墜落。

  一瞬間巴魯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忽然感覺到疲憊了,想要就這麼停下,他看著那火種下墜……下墜……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火焰猛地騰起,像是火山噴發或者巨龍在海底的吐息,熊熊烈焰中,一道人影騰空而起,平揮手中的刀,斬下了首領的頭蓋骨。他抖手拋去手中沾了牛油燃燒著的、血紅色的絲錦長袍,沉默地站在守衛們中間,低頭看著燃燒的地穴。火鳳撩動他的長髮,他的四周儘是那些螳臂般的薄刃,可他甚至不想去閃避。

  火光在他赤·裸的上身鍍上了黃金般的光澤,守衛們一時竟然不敢對他發起攻擊。

  「主子……你還……活著啊?」巴魯想要笑,卻已經笑不出來。他太累了,像一根繃得過緊的弓弦,就快要撐不住了。

  阿蘇勒·帕蘇爾低著頭,看著地穴深處「鎖龍廷」裡那具流乾了血的屍體,那具蒼老又蒼白的屍體,被熊熊的烈焰包圍了。他想著自己擰轉長袍時,那淋漓而下的鮮紅的血,帶著最後的體溫,溫暖著他的掌心……

  「主子!刀!」巴魯大喝著擲出手中的影月。

  阿蘇勒躍起在空中,抓住了刀柄。

  悲辛已經徹底籠罩了他,強烈得能夠摧毀他,藏在他心中那匹憤怒的狼以利爪刺穿了他的心臟。

  長刀輪轉,在半空中劃出了最圓滿也最蕭颯的弧,八片頭蓋骨在同一瞬間被激飛上天空。

  旭達汗坐在他渴望了太多年的黃金寶座上,膝蓋上放著貴木的屍體。他已經甦醒,甦醒時金帳裡沒有一個活人。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擺在寶座一側的白銀花瓶,那是他獻給母親靈魂的花束;第二眼看到的是弟弟的屍體,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一場噩夢,過一會兒就會醒來。

  他的阿媽沒能保佑他和弟弟,也許她的魂已經散去了,聽不到兒子的祈求。

  他一根根拔掉了貴木身上的箭,擦去了臉上的血,這樣貴木看起來更像他平常熟悉的那個弟弟。

  他很少抽煙,此時卻不由得想抽點煙,於是他從死去的斡赤斤家主人身上搜到了煙鍋和煙草。他抽著煙,仰望著金帳頂,長久地沉默。

  外面不遠處傳來激戰的聲音,那是三家貴族的武士們在浴血搏殺,合魯丁家的武士和斡赤斤脫克勒家的聯軍在去往金帳的半途相遇,額日敦達賚在竭力阻止那些急欲復仇的男人靠近金帳。整個北都城都從夢裡醒來了,三大家族的小隊武士在城裡很多地方遭遇,他們已經沒什麼可說的,直接揮刀砍殺,這些消息一條條送進金帳裡來,旭達汗已經不想聽。

  他覺得累了,他本該去支援他的盟友額日敦達賚,但他不想動,如今已經沒有什麼人能解救這個城市了,男人們只想互相復仇。

  他的謀略失敗了,貴木沒有說准。

  合魯丁家的武士們就快要支撐不住了,喊殺聲越來越逼近金帳,旭達汗等待著他們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仍是不可戰勝的,帕蘇爾家青銅之血的繼承人,敢衝到他王座前的人,必須有死的覺悟。

  喊殺聲已經逼到百步外,金帳的簾子被掀開,一個提著長刀的人緩步走了進來。

  旭達汗看了那人一眼,露出一個驚詫的笑來,「阿蘇勒?你還活著?你怎麼來這裡的?」

  「我告訴斡赤斤家的次子說,如果他們能掩護我來到金帳,我就能殺了你,我也有青銅之血,和你是一樣的,他答應了。」

  「你殺了爺爺麼?」

  「沒有,我不會用刀對準自己的爺爺。」

  「那你殺不了我,因為你太懦弱。」旭達汗搖頭,「阿蘇勒,你是錯生在我們帕蘇爾家了。」

  「四哥死了,你很難過吧?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你還會這麼做麼?」

  「天地不仁,容不得懦弱的人,我很難過,但我仍會這麼做,要成為英雄,就要狠絕,你不懂,所以你只會趴在比莫干的屍體上流眼淚。」

  「旭達汗,你所說的我都不懂。就算我是個傻子吧。」阿蘇勒說,「我都傻了那麼多年了,改不了的。」

  「你們這些愚夫,只有我才是能夠就北都城的人,可你們沒一個相信,你們一個個都只想著殺了我,殺了我之後,狼主就會攻入這裡,殺了城裡所有人,這樣就稱了你們的心意麼?」

  「我在東陸,見過一種走鋼絲的藝人,他們在離地幾十尺的鋼絲上走來走去,翻跟頭。如果掉下來,他們就會摔傷,甚至摔死。可他們覺得自己不會掉下來,因為他們總在鋼絲上走,鋼絲對他們就像平地一樣。但我見過那些走鋼絲的老藝人,他們很多人的腿都瘸了。」阿蘇勒說,「旭達汗,你一輩子都在鋼絲上走,一定會掉下來的。」

  「阿蘇勒,這麼說話可真不像你啊,我能覺得出你是真的恨我了。」旭達汗輕輕地歎了口氣,「你這樣一個人,要讓你真的恨誰,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流血已經流的太多了啊,我走到這裡來,一路上死了幾百人,我已經退不出去了。旭達汗,我們兩個的背後都是懸崖,是不是?」阿蘇勒仰起頭,長長地呼吸。

  影月旋轉,阿蘇勒換為反手握刀,刀劍沒有指向旭達汗,而是指向了他自己的腰間。長刀回到刀鞘,他默默地踏上一步,沉腰側身,五指落在血跡斑駁的刀柄上。他的動作終止在拔刀前一瞬間的姿勢上,歸於絕對的寂靜。額前的長髮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瞬殺?」旭達汗的眼睛微微地亮了。

  他聽說過這種刀術,來自東陸的雪國晉北,號稱世間刀法中最蕭颯也最凌厲的一種。晉北的武士們在漫長的雪季裡用冰水沐浴,磨練精神和肉體,把強烈的殺戮之氣隱藏在心底深處,這是危險地魔鬼,只能在戰場上釋放。他們使用這種刀術時,被刀的殺氣駕馭,不見血而回鞘的刀被視為不祥和妨主的。

  旭達汗把貴木的屍體輕輕地放在地上,走下寶座,看著那柄藏於鞘中的五尺長刀,濃重的血腥氣透過刀鞘滲出,撲面而來。

  他雙腿分立,輕輕地活動手腕,把獅子牙鬆鬆地提在手中,刀尖落在地面上。

  阿蘇勒知道面前的哥哥有多麼的危險,他在沒有食物和水的「鎖龍廷」中關了近三日之後,終於有機會和同樣有青銅之血的哥哥正面對敵。他使用瞬殺刀,因為這是可以逆轉局面的一刀。在殤陽關決戰前,他從古月衣那裡學到了這種刀術,也曾目睹古月衣用這種刀術斬殺雷騎。凌厲如妖鬼,曼妙如蝴蝶。

  瞬殺刀的精髓,是凝聚全部的力量於拔刀的瞬間,這一刻力量的爆發就像滔天狂狼衝破了閘門,沛然不可抵禦。運刀的人往往無法控制這一刀的力量,而必須借助刀鞘,刀鞘的位置和角度將控制出刀的方位。刀沿著鞘掙脫束縛的瞬間,會獲得鬼神般的速度。

  但是通常只有一次揮斬的機會,如果沒能命中,後背將留下巨大的破綻。

  旭達汗無聲地笑了,他喜歡強有力的對手,他已經不用再隱藏自己的力量扮成一個劍術平庸的三王子,他是帕蘇爾家頂尖的武士,需要頂尖的對手。他看得出來,阿蘇勒的力量和精神就像被鎖在紙盒中的火焰,那層薄薄的壁壘隨時可以被突破。

  旭達汗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血流速度已經快到了極致。

  「阿蘇勒,我說過的,你是那種男人,永遠為了別人而活著,你是終要用一個哥哥的血去祭奠另一個哥哥的靈魂。」旭達汗輕聲說,「可你的星命在那顆永寂的谷玄上,和你有關的人都會一一死去,等到那一天,他們都死了,你又要用誰的血去祭奠誰呢?」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阿蘇勒腳步微挫。腳跟震地的聲音彷彿一記巨錘擊打,身形如離弦之箭射出。疾風掀起了他的長髮和他的長衣,向著兩側獵獵招展。

  「阿蘇勒,你果然在東陸學到了了不得的東西啊。」旭達汗深深吸氣,瞳子裡彷彿吞吐著火焰。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我們注定是草原之主,我們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他對著阿蘇勒發出咆哮,那古老的,咒文般的語言像一粒火種,落到他幾乎乾枯的血脈深處,想把他千瘡百孔的身體再次點燃,熔煉為金剛。歷史中還沒有任何人曾連續兩次喚醒青銅之血,但是他必須做到。他是旭達汗·帕蘇爾,他不能允許自己作為一個戰敗者倒下。在他對面的人流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鮮血,他更加不會退縮。他可以為了這次勝利付出任何代價,每一次的成功,他也從未計較過代價。

  「帕蘇爾家祖先的靈魂,在我這裡!」他墜入了黑暗深處,眼中閃動著野獸般的光,傾盡全力探身一斬。

  那一刀斬出的軌跡,是天地間最圓滿蕭煞的弧線,那是天神以戰斧劈開世界的一斬,永恆的存在,帕蘇爾家歷代祖先們斬出的,都是同樣的圓弧。

  旭達汗完美地重現了大辟之刀!

  阿蘇勒的刀貼著刀鞘發出刺耳的長嘶聲,影月離鞘,光如滿月。他全力突出肺裡的空氣,封鎖在刀鞘中的凶煞之氣,夾著那些因親人死而生的仇恨,潮湧而出。刀光細若一線。

  兄弟兩人擦肩而過。阿蘇勒衝出十幾部才艱難地剎住,兩個人背向而立。旭達汗幽幽地歎了口氣,丟下獅子牙,阿蘇勒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刀,淋漓的鮮血順著手臂而下。

  「你是從我斬狼的那一刀裡學會大辟之刀的吧?開天闢地的一刀……天地間最圓滿的弧線……那是帕蘇爾家刀術的精髓……你是對的,你是帕蘇爾家最強的武士,只憑一眼就能學會沒人教過你的刀術。」阿蘇勒輕聲說,「其實你才是比我更適合這刀術的人,你總想著要權力,要武力,要為自己開闢一片天地……而我只想保護自己身邊那幾個人。」

  「這時候還要嘲諷我麼?你在瞬殺刀後的第二擊,用的是什麼刀?」

  「這不是刀術,是槍術,」阿蘇勒說,「極烈之槍,破一切圓!」

  他轉過身。影月留在旭達汗的胸膛裡,五尺長的利刃徹底貫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胸口一直抵到了刀柄上。能夠斬斷最圓滿弧線的,只有最凌厲的直線,姬氏極烈之槍的「焚河」,被阿蘇勒用在了刀術中,幾頁曾教過他如何在最兇猛的突刺中調整呼吸、肌肉和精神。「焚河」擊出的時候,握槍的位置在尾部,和刀術沒有區別。

  「你在東陸,真的學會了了不起的東西。」

  旭達汗也轉過身,微微瞇起眼睛看著阿蘇勒,青銅之血的效果從他身上迅速地退卻,他的面容漸漸恢復了英挺,唇邊帶著冷冷的笑意。他伸手握住影月的刀身,緩緩往外拔,每拔出一寸都有汩汩的鮮血湧出,但是旭達汗像是絲毫不受影響。他終於把五尺長的影月從身體裡拔了出來,血淋淋地扔在腳下。

  阿蘇勒覺得有只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心臟,他不知道在旭達汗身上發生了什麼,但他忽然想起了殤陽關裡的喪屍。

  「一般的人,心臟毀了,早該死了吧?」旭達汗按住心口的巨創,「不過你和我不同,狂戰士有兩顆心,你身體裡那顆血嬰其實是顆很小的心臟,當它和另外一顆心臟同時跳動,比常人更多的血就會被輸送到全身,全身脈絡都會舒展開,這就是青銅之血的秘密。但那顆小的心臟是個魔鬼,它裡面滿是毒素。你的青銅血脈不完整,因為你那顆小的心臟沒有長成,是個殘疾的魔鬼。」

  阿蘇勒一步步後退,死死地盯著旭達汗空著的左手,以眼角的餘光在地上尋找合適的武器。他感覺到旭達汗所說的那顆心臟了,那個小小的魔鬼,在鮮血的召喚下已經開始搏動了,正把帶著毒素的血輸往他的全身,當那兩顆心臟跳動被調整到一致的時候,他就會控制不住狂血,變成玩玩全全的狂戰士。他的體力已經差不多耗盡了,除了任狂血控制自己,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機會能戰勝旭達汗。

  旭達汗忽然笑了笑。

  「別怕,一顆小心臟,我支持不了多久。你贏了。」他仰頭,望著金帳頂上的豹子圖騰,輕輕吁出一口氣,「阿蘇勒,你很好,不是我說的懦夫……」

  他鬆開了手,創口處一股血泉衝出,在半空中灑開,彷彿濃墨潑灑的一朵紅花。旭達汗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灘血漸漸變大。阿蘇勒默默地看著他,旭達汗勉強抬起手,沖阿蘇勒招了招。

  「來。」旭達汗說,「放心,不是圈套。」

  阿蘇勒一步步走近,直到旭達汗身邊。他站在那裡,頂針旭達汗的眼睛看了許久,旭達汗也一直在看他。阿蘇勒想他們這對兄弟從不曾這樣認真地凝視彼此,現在他們應該抓緊最後的時間了。

  他忽然想起件小事,大概是他四歲的時候,跑去金帳找父親,看見那時候十一歲的旭達汗抱著一隻東陸產的籐球站在金帳外的陽光裡,穿著白色的半袖,陽光把金色燙在他的身邊。那時候阿蘇勒還不明白旭達汗這個哥哥到底和他是什麼關係,卻看見那只籐球上纏著五彩的絲線,綴著流蘇,他就吵嚷著要那個籐球。伺候他的女官急忙上來抱起阿蘇勒,說那個籐球是父親賜給三王子的,不能強要,她們也明白在大君家裡,兒子們之間的關係是不會很好的。阿蘇勒在女官懷裡大哭大鬧,而旭達汗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一直抱著那個籐球站在陽光裡,神情淡淡地看著這個煩人的孩子。那時候他們也對視,一個十一歲,一個四歲,他們的眼睛都還清澈,不染塵埃。

  那件事的結束是燙著陽光金邊的旭達汗把籐球遞給了女官,「給他吧,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不玩了。」阿蘇勒抱著好不容易要來的籐球,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陽光裡。

  他對旭達汗的戒備消散了,慢慢地跪下來,把旭達汗抱起來,用手按住他的創口,讓失血變慢一些,可他知道這不能阻止旭達汗的死。

  「爺爺死了麼?」旭達汗低聲問。

  阿蘇勒猶豫了一刻,「他死了,很安詳。」這是實話,那個老人對於這個世界已經不再留戀了。

  「我感覺到了……同時有三個狂戰士的時代,帕蘇爾家本該橫掃整個草原吧?」旭達汗說,「可很快就只剩下一個了,還是不完整的那個。」

  「是到如今還有野心麼?橫掃草原又有什麼用?」阿蘇勒說。他們兩個的語氣都淡淡的,外面那些喊殺聲、咆哮聲、哀嚎聲好像暫時地遠離了他們,這對兄弟好像是在下午的陽光裡喝著茶,一起說說閒話。

  「有啊,我這樣的男人,野心總是不會死的。」旭達汗說,「只是力量不夠。」

  阿蘇勒心裡一動,「如果回到從前,讓你重來一次,你還會這麼做麼?」

  「會啊,在知道自己有青銅之血時,我想我應該成為英雄,這是天命賜予我的機會。我要成為遜王那樣的男人,我可以忍受孤獨,但要成就事業。」旭達汗低聲咳嗽,嘴裡湧出血來,「因為我這樣的男人已經很孤獨了……如果不能成就英雄的事業,還有什麼能安撫自己的心呢?」

  「你原本可以不孤獨,可你總是把自己和其他人隔開,哥哥,你永遠不相信其他人,你害怕他們傷害你。」阿蘇勒說,「也許有很多人傷害過你,對你不好……可是也有人只是把你看做哥哥,看做親人。」

  「貴木麼?是啊,如果我告訴他完整的計劃,他原本不會死。」旭達汗說,「他是我這世上最愛的人。」

  「還有我啊,你給我那個籐球的時候,我可羨慕你了,覺得你有高大、又漂亮,那麼有禮貌,我長大要能像你一樣就好了……」阿蘇勒說著,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什麼籐球?」旭達汗笑笑,「我忘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旭達汗說,「其實我也很羨慕你,你有母親在身邊,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覺得你沒用,但也有很多人會可憐你。但沒有人會可憐我,我只能變得強大,我要忍著,要給貴木信心。你知道麼?我第一次發覺自己有這血統,是因為我控制不住,殺了一個伺候我的女奴,當時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我想我會不會變成殺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訴別人我有這血統,因為我覺得我說出來就會被殺死,我不是純血的帕蘇爾家子孫,卻有帕蘇爾家最高貴的血統,那時候我還太小,像只小小的螞蟻。」

  「跟我從真顏部回來時差不多大?」

  「是吧。」

  「最終你還是暴露了青銅之血,因為覺得機會到了,再不用畏懼了吧?」

  「不,還是畏懼。」旭達罕說,「我永遠記得被我殺死的那個女奴的眼鏡,大得可怕,月光照在她的眼睛裡。」

  「我也是啊,」阿蘇勒也說,「這些天我總是做噩夢,想起那些被我殺了的人,在夢裡,我還在殺他們,不知道停止。」

  「我在想……十年之前,我們都那麼孤獨……可彼此都不知道。」旭達汗說,「也許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個孤獨的孩子啊……」

  「嗯。」阿蘇勒想起十年前北都城的陽光下他和旭達罕的對視,彼此看不穿對方的眼鏡,眼底都藏著刻骨的孤獨。

  「明天早晨,如果沒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會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沒法和狼主議和,你要帶兵埋伏在城門口……在他們進城的瞬間給他們重創,把他們的人推出城外,然後再議和。這很冒險,但也是最後的機會……狼主相信我會向他投降,我已經寫信給他,他在等我,他會放鬆警惕。」旭達罕說,「進城時他們不會全軍出動,你要竭盡全力地斬殺他們的精銳,重創他們。你至少要帶一萬上過戰場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明天?」阿蘇勒一驚,而後搖搖頭,「晚了,你聽聽外面的聲音,現在整個北都城裡,你殺我,我殺你,所有人都要復仇,所有人都瘋了。哪裡還有一支一萬人的軍隊?」

  「我把頭插在旗桿上,帶去各個寨子裡展示,告訴他們我才是那個內奸,我才是一切禍亂的原因。他們會相信你的,其實他們也不想打下去了,只是停不下來。如果還需要證據什麼的,去我的寨子裡搜搜,總有的。」

  「你真的出賣了軍情?」

  「沒有,可總要有人承擔一切。你將是這城裡的大君,但也許只到天明之前,你還有三個對時而已。」

  「這時候還要把別人玩弄在掌中麼?你這個自信的男人。」阿蘇勒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青陽,交給你了,抓著他,別放手……就像那個籐球一樣。」旭達罕盯著阿蘇勒,握住他的手,而後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的三哥旭達罕·帕蘇爾死了,轉瞬間帕蘇爾家的男人們凋零了,他們曾經彼此敵視,如今一樣的冰冷。

  「你本該是拯救青陽的人啊!」阿蘇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是什麼把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旭達罕的身體完全沒有了溫度,阿蘇勒仍舊抱著他坐在金帳中央,仰頭看著天穹般的金帳頂幕。

  他記得幾天之前他也是這麼抱著比莫干的身體,心理的憤怒和悲傷像是要衝破牢籠的野獸,可現在他不再憤怒悲傷了,只是覺得累。他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淚還是無聲地往下流,像是永不乾涸的小溪。

  他解開旭達罕的束髮帶,以手梳理他一頭粘著血污的長髮,而後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跡,在青冷的刀身裡,照見了自己的眼睛。

  「守在這裡!任何人不能踏入金帳!敢來試我們刀鋒的,就殺了他!」巴魯惡狠狠地咆哮。他手中的長刀上,血一滴滴墜落,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合魯丁家的武士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帶領他們來到金帳門前的一千人戰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巴魯和巴扎所帶的莫速爾家一部,因為貼著金帳死守,還剩下三五十個帶傷的人。

  「巴扎,帶大那顏走。」巴魯把弟弟扯到身邊,低聲吩咐。

  「一起走!」巴扎不服從,死死地抓著巴魯的甲冑。

  「廢物!」此時此刻,巴魯也拿這個弟弟沒辦法了,只能瞪大眼睛,無謂地大聲呵斥。

  「少主人!守……守不住了!」一名莫速爾家的武士撲過來大聲吼道。

  巴魯回頭,成百上千的武士擠壓這他們這一小群人,陣線正在潰退。人太多了,甚至刀都揮舞不開,莫速爾家的武士們和對方的武士們以長刀格擋,卻擋不住對方人潮的壓力。後面的武士們使不上力,高舉著火把,狂呼著,一片火光照花了巴魯的眼睛。

  「退入金帳!從後面走!」巴魯下令。

  他掀起繡金的羊皮簾子,第一個衝進金帳。巴扎跟著衝進來,卻一頭撞在哥哥的背上。巴魯呆呆地站在那裡,巴扎正詫異,猛一抬頭,心理一陣戰慄,也呆住了。

  無處不是屍骸,鮮血把那些鬆軟的楊邁地毯都浸潤成赤紅色。浴血的阿蘇勒·帕蘇爾坐在黃金貂皮的寶座上,以手支著額頭,寶座前插著鮮血淋漓的長刀。他掃視所有人,眸子裡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合魯丁家的武士也紛紛湧了進來,看著這場面都驚詫莫名,放低了手中的刀。

  巴魯和巴扎已經跟了阿蘇勒十年,從未覺得他們和這個主子的距離如此遙遠。這個年輕人坐在了大君的寶座上,是新的帕蘇爾家當家主,這世上最後一個青銅之血的繼承者。他忽然長大了,成了帝王,孤獨而強大,一如他的父親。

  阿蘇勒緩緩抬起手,手裡是一顆人頭,旭達罕·帕蘇爾的人頭。

  他用一種平靜而遙遠的聲音說,「帶這顆人頭出去給所有人看,告訴他們不要打了。罪魁禍首已經死了,你們現在殺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九州縹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