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回到酒店的時候,房間裡黑著燈,他躡手躡腳地往廁所那邊摸索----時過境遷他跟別的人入住這家酒店,居然還是睡浴缸----這時候背後傳來冷冷的哼聲。
路明非嚇得一激靈,回頭看時,諾諾正披著一床毛毯,靜靜地坐在窗台上,旁邊擺著數不清的空啤酒罐子。
「買一本地圖冊你去了三個小時?」諾諾冷冷地發問。
「還看了一場電影,」路明非張口就來,「不知道下一次看電影是什麼時候了。」
反應雖快,但他心裡還是有點虛,諾諾那種「側寫」的能力實在是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她不會告訴你她有沒有看出你在說謊。
有可能你得意於自己把謊話說得天衣無縫,她心裡只是輕輕的一聲冷笑。
「什麼電影?」
路明非愣了一下,「《銀魂》的真人版,還挺好玩的,不過漫改的電影看著怎麼都有點奇怪。」
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還預先做過功課,附近真的有一間電影院,這個時間段真的就有一場《銀魂》真人版,如果諾諾繼續追問下去,路明非甚至能從口袋裡摸出票根來給她看。
諾諾裹了裹毯子,接著眺望窗外,「《銀魂》真人版啊?聽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路明非愣住了,遲疑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到窗台邊,坐下來跟諾諾面對面。
說是窗台,但其實非常寬大,有點像國內住宅設計中流行的大飄窗,鋪著手工編織的羊毛墊子,還擺著小茶桌。三面都是玻璃,就像一間小小的玻璃樓閣。
「早知道你有興趣我就叫你一起了,師兄就算了,那片子有點少兒不宜。」路明非小心翼翼的,因為實在不知道諾諾這話是真是假。
「原來瞞著我們去看了少兒不宜的電影。」諾諾輕聲說著,把尖尖的下巴放在膝蓋上。
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像一隻小動物,小貓、小熊貓、小松鼠、小刺蝟……路明非說不清她像哪種小動物,總之是那種有著大大眼睛能把自己蜷得小小的東西。
諾諾很少有這樣的狀態,她一直都是個大氣的妞兒。路明非心裡動了動,忽然意識到在他回來之前諾諾一直這樣呆呆地看著外面,像個怕冷的小動物。
他歪著頭打量諾諾的側臉,「你瘦了。」
諾諾原本並沒有那麼尖尖小小的下頜,但逃亡了那麼久,誰都難免憔悴和骨感。
諾諾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僅以眼神就殺掉了這個話題。
「烏鴉來過一趟,說載我們離開的船搞定了。」諾諾丟了一罐啤酒給路明非。
「船?他囉囉嗦嗦說這麼多,原來就是叫我們搭船離開?」路明非說。
「還是條貨船,運垃圾的,不過私下裡也做人蛇船的買賣。烏鴉說他把船主的一家老小全都給抓了,威脅船主說不送我們到安全的港口他就撕票。」
「這……這也太簡單粗暴了!」路明非目瞪口呆,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手段很有烏鴉的風格。
「蘭斯洛特知道我們想要逃離日本,所以他必定會想辦法監控所有的進出通道,但人蛇船做的就是秘密把人送進送出的生意,時間有限,你的朋友覺得找他們最合適。」
「我還以為他會給我們搞一架私人飛機什麼的呢,原來是人蛇船。」
「要求還真高!要不要再拿空姐們的檔案給你過目一下?」
兩個人就此沉默下來,望著窗外發呆。
其實路明非抱怨的並非人蛇船不舒適,而是「人蛇船」這三個字讓他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在逃亡,可以想像,接下來的日本他們會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狼狽,最後也許在西非或者南美的某個偏僻地方被抓獲,蓬頭垢面。
窗外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好景致,這個地區肯定不能跟銀座六本木那種流光溢彩的地方比,只是窄窄的街道,小方盒子似的一戶建,和寂寂的街燈。
真不知道諾諾在這裡看什麼。
「你昏迷的時候,我跟蘇茜講了很多話。」諾諾打破了沉默。
「嗯?」路明非一愣。
「其中有一段是這樣的,」諾諾依舊扭頭看著窗外,「我說,我最難過的時候,一直想要有個人,無論是騎白馬的還是騎黑驢的,忽然就來了,他是來幫我的,我討厭誰他都幫我打那個人,我哭了他會哄我。可並沒有人來。」
路明非茫然地點點頭,不明白諾諾為什麼忽然跟他說這個。
「我一直幫你,其實就是這麼很簡單的一回事,幫你,就像幫以前的自己。」諾諾輕聲說,「如果讓你誤解什麼的了,對不起。」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諾諾,忽然尷尬地低下頭,抓起那被諾諾剃禿了一塊的腦袋來。
從他們逃離中國開始,他們一次也沒講過「感情」這件事。他們之間的話少了很多,要不是有楚子航在會更少。他們似乎曾經很接近過,但立刻又遠離了,遠得甚至比剛認識的時候還遠。
可今晚諾諾猝不及防地說起了這件事,連一點退路都不給路明非,在這間小小的玻璃閣樓裡,他無處可逃,想不想聽都得聽。
「我知道我在你心裡是什麼樣的,不過我應該沒有你想得那麼好。」諾諾接著說了下去,「邵一峰你也見過了,你覺得我會不知道邵一峰喜歡我麼?」
路明非搖搖頭。
「如果我是個好女孩,我就應該把手機通訊錄裡他那條給刪掉,這樣我就少了很多麻煩,他也許會傷心一陣子,但任誰都不可能一輩子傷心,傷心完了,又是一條好漢。對他對我都好,可我為什麼還沒有斷了跟他的聯絡?」
路明非還是只能搖頭。
「因為我是個很怕孤單的人,多一個人喜歡我,我就會多一分安全感。說得難聽一點,我跟那些虛榮的女孩一樣,需要很多很多的備胎。我並不需要這些備胎為我做什麼,但是我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諾諾小口地啜飲著啤酒,「是不是很壞?」
「也……也還好。」路明非磕磕巴巴地說。
諾諾清冷地笑笑,「我的沒心沒肝都是裝出來的,我有很多的小心思,有些小心思連蘇茜都不知道。我也很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原諒自己,我反覆跟自己說,那些備胎喜歡我也沒什麼,反正男孩小時候都會莫名其妙地喜歡某個女孩,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這種喜歡本來就是沒結果的,到了某一天他們忽然就會不喜歡我了,然後他們就一個個地走了。我這麼壞,最後肯定還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不會……你想多了……跟你沒關係。」路明非說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口舌笨拙。
「我說完了,我第一次跟人說這些,可能有些詞不達意。我們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心裡的事最好提前說出來。你救過我,我很感謝,現在輪到我還你的人情,也是因為我不相信你是龍王。我們是夥伴,也只是夥伴。」諾諾站起身來,把毛毯丟在路明非身上,「我要睡了,你想繼續看會兒的話就披上毯子,暖氣好像出了點問題,屋子裡有點涼。」
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我覺得你沒去看電影,我說想去看也是逗你玩的。其實你大可不必跟我編理由,這地方你比我熟,這裡你有朋友,你可以去拜訪某個朋友,或者是想一個人呆會兒懷念某個過去的朋友,都行,跟我都沒關係,不用跟我解釋。」
她躺在那張妖艷的天鵝絨大床上,也不脫衣服,拉開被子蓋在自己身上,屋子裡很快就只剩下她勻淨的呼吸聲了。
楚子航從沙發背後探出頭來,看著路明非,眼神還蠻關切的。床歸了諾諾,浴缸歸了路明非,沙發就歸了楚子航,敢情諾諾和路明非說話的那段時間裡他一直醒著,頂著一頭亂糟糟的毛。
路明非衝他擺擺手,意思是這大人的事兒你小孩子少瞎琢磨。楚子航的腦袋從沙發靠背上沉了下去,片刻之後,屋裡又多了一個平靜的呼吸聲。
路明非一罐一罐地喝著諾諾剩下的啤酒,看著諾諾沉睡中的側臉。她的下頜尖尖小小,臉色有些蒼白,鼻尖上還有幾點小小的雀斑。路明非忽然想出答案了,諾諾這個樣子就是個小狐狸啊!不是小浣熊也不是小熊貓,就是一隻瘦瘦警覺的小狐狸。
他無聲地笑了起來,無聲地跟諾諾說話,「師姐,其實你不用跟我說這麼多的,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早就知道啦。」
深夜,東京港,96號碼頭。
這裡已經遠離了一般人熟悉的海港區域,周邊基本看不到任何商業建築,只有一望無際的岩石灘和黑色起伏的大海。灰白色的水泥柱子一根根地向著大海深處延伸,那是一座還未竣工的、用於卸貨的棧橋。
在這裡裝貨卸貨的只有貨船,而且通常運輸的都不是什麼高價值的商品。放眼出去,碼頭周圍堆的都是銹跡斑斑的集裝箱,空氣中瀰漫著輕微的臭味,幾台紅色的大型吊車靜靜地矗立在夜幕之下,像是死去巨人的骸骨,居然頗有點大氣磅礡的美感。
諾諾警覺地四下掃視,如果在這種地方跟學院的人遭遇,無疑會很棘手。這幾天他們一直藏在那間居民區裡的情侶酒店,就是覺得蘭斯洛特並非喪心病狂的人,不會在人口那麼密集的地方動用致命武力。
烏鴉倒是神情坦然,靠在那輛大紅色的跑車上,哼著某首日本風情的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