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南淮城鳳凰池邊。
「這個缸真大,怎麼做出來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進模子裡鑄出來的。」
「我說呢,也不會有這麼大的水晶啊,原來是鑄出來的。」
「鑄出來的水晶也是水晶,我們河絡的工匠鑄出來的水晶,可純淨了,小姑娘你沒有見過,跟挖出來的完全一樣。你們宛州的黃洋嶺說是產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過碗口大,我們河絡的晶……」
「小東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來看看!」
「誰是小東西?我……我沒有帶在身邊……」
「還是吹牛,被看出來了吧。被看出來你也不要臉紅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氣,不是害羞!」
呂歸塵看得出神。巨大的水晶魚缸裡,紅芙蓉頭的小鯽魚擺動著身子,輕快地來去。這只魚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魚兒大概不明白自己是在魚缸裡,以為是片晶瑩的湖。它們悶頭衝過去,頂著缸壁使勁地擺動身子,可是怎麼也游不動了,魚兒們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透明的水一下子就那麼堅硬了,於是又轉身衝著另一邊游去。羽然就站在呂歸塵身邊,一邊瞪大眼睛地看魚,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那個賣魚缸的河絡小伙子鬥嘴。小個子河絡披著漂亮的灰鼠皮大氅,本來非常神氣地看著那麼多人關注他的魚缸,可是這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子不知道從哪裡擠進來,一個勁兒跟他鬥嘴,把他氣得滿臉通紅。
「羽然,」呂歸塵拉了拉她的手,「別鬧了。」
羽然掙脫了他,用手指頂起自己的鼻尖,跟那個河絡比了個鬼臉,就被呂歸塵從人群裡面拖了出去。
另一側是波光粼粼的鳳凰池,沿湖無數的攤子,五顏六色的排到看不見的遠處,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幟,又有人腆著肚子鼓足了中氣在攤子前面招攬客人,還有的攤子裡面不時地扔出幾十枚銅鈿,就有孩子守在一邊等著撿,於是把人流都堵在那裡了。南淮城裡的規矩,每年的八月初一,商會在鳳凰池大設市集,四面八方的商客都帶著他們的貨物來這裡擺攤,有寧州來的羽人,也有北邙山來的河絡,每年都能找到不少新奇的玩意兒。
「羽然你想要魚麼?」呂歸塵問她。
羽然搖頭,她雙手背在後面伸了一個懶腰:「不過是逗逗那個小河絡,真是無聊,今年沒有什麼好玩的新東西。」
「看看,那邊那個走鋼絲的小貓!」她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又往人群裡面擠去。
呂歸塵一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堆裡了。他努力地抬頭去看,只看見眾人頭頂上方一隻小貓顫巍巍地踏著鋼絲走過,下面一片叫好聲。臨到最後一尺,小貓不走了,四足一蹬蹦到了對面的檯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嗚一聲,躥下檯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著找貓,趕快堆著笑對周圍的人行禮,銅鈿裡面夾著銀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盤子,呂歸塵左顧右盼,沒有羽然的影子。
於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在湖邊的小街上晃悠著前行,一路上看過馴猙的誇父、足有一人高的玉鼎爐和能夠斬開玉石的名劍,不過最有趣的還是那只會炒菜的?子,這個可憐的傢伙雖然有模有樣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總是被火焰熱得躥來躥去,掌櫃熱情地招攬著客人吃猴子炒的菜。
呂歸塵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家鄉的草原。他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了南淮城,離開的時候他會很留戀,他會懷念那株大棗樹,他們總是去翻過圍牆去偷棗子,南淮城的棗子樹裡真的是它結的最好吃,他也會懷念釀得好米酒的燙沽亭,自從息衍把那個酒肆的位置告訴他們,呂歸塵已經數不清自己去過了多少次,他會懷念那個死了老婆的老闆會在他們忘記帶錢的時候讓他們掛賬,也會懷念他的小女兒總是嫩聲嫩氣地問他們討錢。
他站住了,周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他找不到羽然。
他默默地低下頭去。
「喵嗚!」一聲細細的貓叫從他腳下傳來。
一隻盛滿熱栗子的竹匾下蹲著一隻小貓,正瞪大眼睛看著呂歸塵。他覺得這隻貓有點眼熟,於是蹲下來伸出手去,貓愣了一下,轉身想逃,還是被他抓住了。他把貓兒抱起來,捏捏它的小白爪兒,發現裡面的爪被剪斷磨圓了。他想了起來,是那只走鋼絲的貓,它的主人怕爪子蹭著鋼絲,所以為它剪短了。貓兒溫馴地在他懷裡趴著,用爪子抹了抹臉,竟像是要睡覺的樣子。呂歸塵回眼看去,那個走鋼絲的雜耍班子已經距離很遠了,也不知道這隻小貓怎麼跑了這麼遠。他抱著貓兒點了點它的頭,退了幾步從竹匾邊走開,想著要不要抱它送回去,這時候有人從後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頭,看見一雙深紅色的眼睛。
「羽然?」他心頭一跳。
「啊,小貓小貓!」羽然沒有顧得上理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他懷裡的貓兒。
她把小貓抱了過去,撓著它的下巴頦兒,貓兒癢了起來,開始左閃右閃地不安分,羽然又拎著它的兩條後腿,貓兒只好兩條前腿撐在地下,這樣就算它想撓羽然也撓不到,羽然一推它只好往前踏幾步,往後一拉又驚惶地退回來,倒像是一架小推車。呂歸塵看著不由得笑了起來,也不知道羽然從哪裡學來的方法去折騰這隻小貓,他知道寧州的森林裡其實是很少有貓的。
小貓終於受不了了,兩條後腿一蹬,掙脫了羽然的掌握,一溜煙地跑向了小街後面。羽然想去追的時候,呂歸塵拉了她的手:「別追了,它回去走鋼絲了。」
羽然跺了跺腳,還是沒去追,小貓越跑越遠,只留下一個白色的小背影。呂歸塵覺得自己的手心裡是溫熱的,羽然沒有摔開他的手。他忽然有個念頭,讓羽然就這麼看著那隻貓兒吧,他在後面拉著羽然的手看她……貓兒跑著跑著卻永遠跑不到小街的盡頭,周圍熙熙攘攘的人,他在這裡看著羽然。
貓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了,羽然把手抽了回去。
小街不長,兩個人終於走到了盡頭,這裡攤子已經很少了,人也稀稀寥寥。落日的光芒直射呂歸塵的臉,他用手遮著陽光,在街口的地方站住了。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看書。」羽然也靜了一下,然後說。
「看書?」呂歸塵愣了一下,他知道羽然懂很多東西,但是想起羽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看書,確實是難以想像的。
「嗯!」羽然點了點頭,「阿蘇勒你去哪裡?」
「明天我和煜少主約了,出城去楠宮看看,我騎馬來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了,」羽然搖頭,「我坐大車去城南。」
南淮城地方大,商家有馬車從城北往城南,兩個銅鈿就可以搭乘,和去外地的大車一樣,一車可以坐上十幾個人,在街口攔住它,到了地方讓車伕停下就可以。
「嗯。那你小心。」
呂歸塵看著羽然的背影消失在人流裡,他的馬寄存在小街的另一頭,他要走相反的路。
秋風已經冷起來了,羽然推開燙沽亭的門,一股煮魚鮮的蒸汽湧了出來,蒸汽濃得像是魚湯,帶著點點腥氣。羽然抽動鼻子使勁嗅了嗅,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她搓著手左顧右盼。姬野就坐在靠窗的桌子邊,桌上亂七八糟地放了五六個白瓷杯子。他手裡還端著一杯,桌上的盤子裡菜已經吃空了。
「我來了我來了!」羽然跑到桌子邊坐下,對著掌櫃喊,「今天煮的是什麼?」
「是鯡魚,來兩條嘗嘗吧。」
「嗯,就要鯡魚,」羽然回頭看著一聲不吭的姬野,「臉拉得那麼長,我只晚了一會兒啊。」
「我沒事,你幹什麼去了?」姬野努力想裝得漫不經心一些。
「和阿蘇勒去鳳凰池那邊逛街,我跟你說了的啊,你自己又說不去。」
「我不想去。」姬野知道自己是在賭氣,可是心裡還是隱隱地動了一下,澀澀的有點難受。
「小氣!」羽然狠狠地皺著鼻頭,衝他吐了吐舌頭。
「我才不是!」姬野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心裡打鼓,不知道這些天曬黑了,能不能把血色壓下去。
「你就是小氣,你就是小氣,你就是小氣!」羽然一疊聲地說,「阿蘇勒的父親去世了啊,這幾個月,他心裡一直都很難過的!我不陪他,你陪他麼?他才不像你這個樣子,有一點事情就掛在臉上,好像大家都欠你錢的樣子,他就跟我說了一次,可我知道他心裡一直很難過的!」
姬野終於不出聲了。掌櫃端了鯡魚上來,看著氣鼓鼓的女孩和一聲不吭的男孩。
羽然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拿起一條竹籤穿好的鯡魚放在他面前的盤子裡,伸手過去在他鼻子上用力掐了一下。姬野沒有防備,痛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可是他不敢回掐,只好低頭下去吃魚。
冷風灌了進來,掌櫃上去關了窗子。
窗子關上了,呂歸塵再也聽不見什麼。
他站在巷子裡,背靠著牆,裡面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注定要毀掉他一生安寧的女孩。
他想如果他不認識羽然就好了,最好也不認識姬野。這樣他是南淮城裡的一個小蠻子,他穿著蠻族式樣的大袖,胸前驕傲地配著他的小佩刀,雖然人人都看不上他。他雖然也會在秋風來的時候看著從北方來的大雁,想著他的父親、母親、蘇瑪和大合薩,不由得傷心,可是他不會像現在這麼難受,這種難受是淤積在他心裡的,讓他很想大口地呼吸,把一切都呼出去。可是沒有用,他的心裡被粘稠的難受填滿了,沒有一點兒空隙。
如果真的沒有了羽然和姬野,他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想不明白,真的很累了,他靠著牆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空無一人的角落裡。
秋風掃過街面,他覺得這風是草原上來的,帶來了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