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八月初二。

  竹橋下的溪水嘩嘩作響,打在礁石上,捲起白色的水沫。

  「塵少主這邊請。」百里煜親自在橋頭引路。

  呂歸塵鞠躬回禮,跟著他走上小道。兩個人在花樹夾道中時而過橋,時而上下台階。這片花園貼著山壁營建,並不很大,可是工匠刻意雕琢,每轉過一道彎景色都有變化。從懸空的竹橋越過山溪,他們已經上到半山的高度,遠望出去人工栽培的花木顏色層層疊疊,嫣紅壓住了黛綠,而後粉紫又取代了嫣紅。半山以下都是竹林,山頂卻是高挺的金絲楠木。

  「在天晴的時候,這裡可以眺望到鳳凰池。」百里煜指點著遠處。

  他又指著高處林木中的一角屋舍:「我們下唐的幾座宮殿中,這座楠宮很是特別,雖然遠在城外,可最別緻,景色也好。我小的時候不想住東宮,吵著要住楠宮,父親斥責我說堂堂的儲君,卻因為貪戀景色而不住東宮,我還因此生了很久的氣。楠宮是我母親生前的別館,母親去世後,父親就讓阿繯住了。」

  他笑了笑:「以後也許就是塵少主的居所了,若是可以,塵少主就為我留一間讀書的房子,我們還可以繼續做鄰居。」

  「煜少主說笑話了。」呂歸塵退一步行禮。

  隱約的樂聲從高處飄了下來,細聽是笙簫合鳴的宮調,端莊雅正。

  「到了到了。」百里煜挽住呂歸塵的胳膊,「還有一件事要囑咐塵少主。就是這次見面,一定要做出偶然相逢的樣子,看見阿繯她們只說過去借一杯清水喝就好了。」

  「為什麼是這樣?」

  「這些也都是帝都公卿的舊習。貴族之間結親,男女雙方要相一相,看彼此是否中意。可是仕女平常不太出門,就算醜陋不堪也沒人知道,如果男方看了反悔,就跌了兩家公卿的面子。所以相親都不安排在府邸裡,多半是裝作偶遇,說是借水喝,其實還是看人,如果實在看不中,也好推脫。帝都那邊每年踏青節和『霜華菊賞』兩季,是待嫁仕女紛紛出行的時候,平民就擠在街兩邊圍觀,也是很好玩的。」百里煜說到這裡,不禁笑了,「不過你放心,我這個妹妹容貌絕似我母親,我擔保你看了不會失望。」

  「承煜少主教誨了。」呂歸塵恭恭敬敬地鞠躬。

  百里煜挽著他走出林間的夾道,眼前忽然就開闊了,是一片巨大的竹蔭。竹林密密匝匝地擋住了陽光,地上只有星星點點的光影隨風晃來晃去。這個季節正趕上竹子落葉,一片片梭形的葉子飄落,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竹蔭中間是那條山溪橫穿而過,對面的小坡上立著一架繪有金色菊花的絲織屏風,後面有人影,屏風邊則露出一角錦繡宮衣。

  百里煜微微點頭,帶著呂歸塵涉水而過,直到屏風前十步的地方停下,恭敬地行禮:「出遊的路人不知道能否借一杯清水解渴?」

  笙簫聲停下,屏風後走出了一個高髻宮妝的少女,捧著一個盤子,引呂歸塵和百里煜到屏風外的蓆子上坐下,奉上清水,水中飄著茉莉花瓣。少女低頭退了回去。

  「茫茫遠道,涉水相逢。杯水既解飲,願得復相見。」百里煜飲了一口水,引用古風輕唱,「謝主人的款待,不知道主人能否出來一見?」

  屏風後面靜悄悄的。

  百里煜皺了皺眉頭:「主人能否出來一見?」

  這一次屏風後面有了響動,卻像是揪打的聲音,忽然間又有「嘶啦」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之後重歸寂靜。

  「阿繯!阿繯!」百里煜驚訝地站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一會兒,剛才那個奉水的少女出來,戰戰兢兢地跪下:「煜少主,公主說……公主說……」

  「阿繯說什麼?」

  「公主說要自盡!」

  「自盡?」百里煜幾乎跳了起來。

  少女急忙擺手:「沒事的沒事的,公主只是說說……」

  「什麼只是說說?」屏風後傳來女孩氣急敗壞的聲音,「小染你閉嘴!我就是要自盡,我就是要自盡,我死也不嫁給蠻子!」

  百里煜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大了。回頭看去,還好呂歸塵只是併攏膝蓋靜靜地端坐垂頭,並沒有什麼異樣的神色。

  「阿繯!聽話!忘記你今天來是幹什麼的麼?」百里煜對著屏風低叱。

  「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那個蠻子,我寧死也不嫁給他!」屏風後的女孩絲毫不讓。

  「阿繯!」百里煜提高了聲音,「不要這樣沒有禮貌,你是我們百里家的女兒,塵少主是北陸金帳國的世子,門戶匹配,塵少主又是我的朋友,一直和我比鄰而居,品性端方,你有什麼不滿?你這樣放肆,我就告訴父親!」

  「我就是不願意嫁給蠻子嘛!要嫁為什麼不是你去嫁,為什麼非要我去?」

  「我……」百里煜急了起來,「我一個男子,怎麼去嫁人?」

  「不嫁人你可以娶蠻族的女人啊,你去你去!」

  百里煜哭笑不得,只能搖頭。

  「哥哥,」繯公主發現賴皮並沒有什麼效果?帶著哭腔軟語哀求起來,「你跟父親說嘛,跟父親說嘛,說阿繯不想嫁人,阿繯就想留在他身邊。」

  百里煜一攤手:「哪裡又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

  「阿繯就是不要去蠻子的地方,聽說那裡沒有糕餅吃,也沒有水果,除了羊肉還是羊肉,那裡的人半年都不洗澡,身上的泥刮下來有一斤重,每個人都是膻膻的,聞到就要吐了。你們都留在南淮,吃好的,喝好的,還能看花看歌舞,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扔到北陸去?哥哥你和父親都不是好人,你們不要阿繯了!」繯公主說著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開始還只是低哭,最後乾脆放開了聲音嚎啕,遠處陪著同來的侍衛們聽見了,不由得面面相覷。

  一旁的小宮女似乎也覺得傷感,抽抽答答地掉了幾滴眼淚。

  百里煜卻冷笑了一聲,在蓆子上用力一拍:「阿繯你不要又耍賴,我跟你一起長大,看不出你那點小心思?隨你真哭假哭,這次父親下了決心,絕對沒有轉圜的餘地!我實話告訴你,鴻臚卿占卜了佳期,給各家諸侯的喜帖都已經發出去了!」

  哭聲就像被一刀砍斷那樣,忽然停住。屏風後面靜了一會兒,一個纖纖巧巧的身影推翻屏風蹦了出來,使勁揮舞著雙手跳著腳:「我不嫁我不嫁我就是不嫁!哥哥我恨死你了!」

  呂歸塵抬頭看去。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公主,墨一樣漆黑的長髮堆在頭頂,露出了修長的脖子。寬大而華貴的宮裙是雅致的水綠色,襯著她的肌膚白淨,和白色的抹胸沒有區別。她瞪圓了眼睛,嘴努力地噘了起來,蹦著跳著怒不可遏。那張小臉上滿是孩子氣,眉心彈著淡紅的梅花痕。

  他竟然忽地笑了。

  百里繯也看見了那個蠻族世子。她詫異地發現他看起來和公卿少年並沒有什麼不同,他披著夔雷紋的金繡寬袍,頭髮用一個銀箍束起在頭頂,簡簡單單,安安靜靜,秀氣得像是一個女孩。他也正看著她,一雙眼睛深靜如同湖水。她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覺得很深又很遙遠,跟她以前見過的公卿少年都不同。

  她好奇起來,咬著手指仔細去瞅這個少年,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她覺得臉有點燒,想這個少年那麼認真地看著她笑,一定是喜歡上了她。

  「繯公主,繯公主!」婆子急忙上來拉她,「送公主回後堂休息了,都瞎眼了麼?快上來服侍!」

  女侍們圍了上來,隔斷了呂歸塵和百里繯之間的目光。她們打起了華麗的傘蓋,簇擁著公主離開了,跟在後面的婆子跑得磕磕絆絆。

  呂歸塵低下了頭,他想著繯公主眉心彈著的艷麗的紅痕。他已經努力了很久,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瑣碎的事情,可是繯公主眉心彈著紅痕,於是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在他心裡一動一動的,像是雛鳥在裡面敲擊蛋殼。他想著那天晚上他看著她在空中摘下了眉心彈著紅痕的面具,手裡捧著一盞燈火。

  他想自己真沒用,老是這麼想這麼想。可是他忍不住,他覺得心裡真痛啊,像是拴了一根線,總是被不經意地拉扯一下。

  百里煜移步上來:「塵少主,也算是見過了。我們還是回東宮吧。」

  呂歸塵順從地起身,百里煜又說:「阿繯這邊的花園是很好的,槿花剛剛開了,不如我們一起走幾步,從後門出去?」

  呂歸塵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讓車馬移到後門等著。」百里煜對貼身的侍衛下令,「你們也跟著去,我跟塵少主兩個人走走就可以了。」

  侍衛們也離去了。百里煜在前面帶著呂歸塵繞過幾道門,走上了後山的小道,兩個人也不說話,只是一前一後地漫步。

  走了很久,百里煜清了清嗓子:「我這個妹妹,從小就長在母親身邊,確實是嬌慣,不過她也沒有什麼壞心眼,東陸公卿家的仕女,十有八九都有這樣的毛病,你不要見怪。」

  百里煜想想又笑:「其實阿繯長得很美,東陸諸侯的幾位公主中,都說小舟公主是容色冠絕,不過阿繯也是出名的。前些日子陳國公派使者送來荔枝,其實是為儲君求婚探父親的口氣,父親沒有答應。這次父親執意讓阿繯出嫁,開始我是很吃驚的。」

  「我知道,繯公主是國主最珍愛的女兒,我能夠得到國主的賞識,也覺得有幸。」呂歸塵說。

  兩個人又走了幾步,百里煜忽然停了下來:「那個羽族的女孩子,塵少主打算怎麼辦?」

  呂歸塵微微哆嗦了一下:「煜少主也……」

  百里煜輕笑了一聲,搖頭:「其實塵少主在南淮城算是有名的人了,這些事情,東宮裡面那些禁軍嘴快,也都告訴過我。」

  他低低歎了口氣:「我是阿繯的哥哥,這話說來也許有些私心了。不過塵少主既然答應了父親,要娶阿繯……我是個只懂書畫詩文的人,兩國的盟約我也說不出什麼,不過婚姻是大事,希望塵少主能夠對阿繯好,她雖然任性,終究是我的妹妹,你將來的妻子……不要辜負了她。」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用煜少主叮囑,我知道該怎麼辦。」

  百里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並行了幾步,忽然低聲說:「難道塵少主就沒有想過逃走?」

  呂歸塵吃了一驚,站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百里煜似乎覺得自己失言了,低笑了幾聲,搖搖頭:「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有很叛逆的想法,可是一個人生在世上,哪能自由自在呢?這東陸廣大,門復門關復關,逃到哪裡去呢……鴻臚寺定下的婚期是?」

  「八月十二。」

  百里煜點了點頭,也不管呂歸塵,沿著小徑默默地走了。只剩下呂歸塵一個人在黃昏的花園裡,他抬起頭,看見頭頂的槿花開得正盛。

《九州縹緲錄5·一生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