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熾烈。
息衍微微瞇起眼睛,掃視著廢墟。整個木屋都化成了灰燼,唯有半截大梁得以倖免,斜斜的倚在土磚砌成的山牆上。燥熱的焚燒氣味裡,雜著令人嘔吐的焦臭。靠近山牆的一角,幾名白巾蒙面的忤作圍著燒得漆黑的屍體。一名軍銜低微的廷尉戰戰兢兢的捧著托盤走近,不敢說話,只是低頭站在一旁。他不太明白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失火案怎麼會驚動了禁軍的統帥,遠處圍了一堆人探長脖子,也是來觀瞻下唐第一名將風采的。
息轅接過托盤遞給叔叔,息衍拈起托盤上烏黑的鐵牌,在手心裡掂了掂,隨手又遞給息轅。息轅接過仔細的打量,牌子的質地像是生鐵,敲起來聲音低厚,表面有絲絲縷縷的冰紋。牌子正面是獠牙暴突的虎面,背面則是雲紋,鐫刻著一行小字:
「奉此令者,風行虎掠;
重九,三一衛,七七五。」
「是風虎的軍戶鐵牒,只有淳國的鍛紋魚鱗鐵才是這個質地,淳國風虎得意的風虎鋼鎧也是這種鐵打造的,」息衍搖頭,「堂堂一個騎都尉,死的真不是地方。」
「騎都尉?」息轅心裡一動。
按照帝國的軍制,騎都尉的身份還在一般都尉之上,軍銜不低,麾下至少也是上百人馬。騎都尉之上,就可以被尊稱為將軍了。這樣一個淳國軍官不明不白的死在下唐,無論對下唐國還是淳國,都是棘手的事情。
「你看見鐵牒後面的字,『重九,三一衛,七七五』,重九是他的軍銜,也就是騎都尉,淳國風虎分為三十個衛所,每所一千戰士。這個人隸屬於第三十一衛,在軍中的編號是七七五。但是風虎本該是沒有第三十一個衛所的,其實第三十一衛,是風虎騎軍秘密的斥候衛所。其中人馬都是從最精銳的騎兵中選拔出來的。以這個人的軍銜,在斥候中的身份很不低了。」
息衍對廷尉揮了揮手:「你先下去。」
廷尉退下了,息轅湊到叔父耳邊:「這些人就是我們跟丟的那些風虎?」
「是的。」
「要上報給國主麼?」
「不報是不行的,」息衍搖頭。
廷尉並不知道,禁軍武殿都指揮使的一個職責是負責三軍的斥候,收集各家諸侯的情報,也警惕其他諸侯派來的密探。息衍不在的時候,這些案子都是由息轅經手。兩個月之前,息轅已經接到密報,說有身份不明的三撥人馬隱瞞身份進入南淮城。在斷定了對方來自北方淳國,是風虎騎兵中的斥候之後,下唐的斥候也就一直悄悄的尾隨著這些人。可是就在前天,下唐方面忽然失去了對方的行蹤。而區區一天之後,這些人莫名其妙的死在城外酒肆的火災裡。
「風虎的斥候潛入城裡,」息轅揣摩著,「是淳國對我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用心麼?」
息衍搖頭:「敖太泉三月上才戰死,現在的離國公敖之潤只有十歲。淳國現在想對下唐用兵,絕不可能。而且再怎麼大家現在的最大敵人都是離國公。」
「大家都說明昌縣侯是梟雄之輩。」
「不錯,但是梁秋頌畢竟不是淳國公,他也不能調動風虎騎軍,丑虎華燁不會輕易交出風虎的軍權。十年之內對下唐還不是威脅,」息衍若有所思,「不過,這才是我真正擔心的。梁秋頌冒險派了斥候來,到底是為什麼呢?不惜冒著得罪下唐的危險,除非是極大的利益,以梁秋的謹慎是不會動手的。」
「將軍……」
息衍回頭,看見剛才的廷尉又站在了一旁。
「有件奇怪的事,」廷尉吞吞吐吐的,「只是怕將軍看了噁心,屬下不敢拿出來。」
「不怕,拿出來,」息衍輕描淡寫的晃了晃煙桿。
「是,」廷尉這才把藏在下面的一隻托盤捧上。
托盤上蓋著一方厚實的麻布,遮住了下面的東西。可是一股刺鼻的惡臭直衝上腦,息轅忙不迭的摀住了鼻子,心裡知道廷尉把什麼弄了上來。息衍面無表情,上前一步把麻布揭開。托盤上赫然是半截殘肢,表面被燒得漆黑,只在裂開的縫隙裡透出血肉的顏色。
「這是?」
「是手,」廷尉看將軍並無太多的反感,鬆了一口氣,指點著殘肢,「將軍看,這裡本來是手指的,現在四根手指都被燒掉了,剩下這根是拇指。」
息衍點了點頭:「這麼說來,倒確實像是一隻手。」
「你把死人的手拿過來幹什麼?」息轅受不了那股焦臭。
「你不要急,」息衍阻止了侄兒,「聽他說。廷尉們上陣未必是你的對手,可是要說擒賊斷案,你一輩子也未必能比得過這些老狐狸。」
廷尉躬腰行了個禮:「少將軍想,這隻手雖然在烈火裡燒過,可是五根手指還只掉了四根。那麼這隻手怎麼會被燒掉下來的呢?人的胳膊比起手指,可粗了許多。」
他把托盤轉過來,指點著殘肢的另一側:「這是斷口。雖然被燒過了,可是這斷口還是顯得太整齊了,屬下斗膽猜測,這些斥候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起火之前被殺。」
「這是廢話了,」息衍笑,「整整一隊的斥候被不明不白的燒死在南淮城外,瞎子也知道其中有問題。可是到底是什麼人殺了他們,又放了火,你們到底有沒有線索?」
「將軍說得是!說得是!」廷尉點頭哈腰,轉身對著那些驗屍的忤作喊了一聲。
為首的忤作整理衣衫,小步的上來拜見,這次他捧過來的托盤比方才廷尉捧上的托盤還大了幾倍,更為濃重的惡臭味撲面而來,息轅幾乎要嘔吐出來。忤作揭開遮面的簾子,圓滿滿的一張笑臉。
「你們怎麼不怕臭?」息轅苦著臉。
「芝蘭之室,久坐不聞其香;鮑魚之肆,長居不知其臭,」忤作滿是得意,「小的一家九代都是忤作,這份本事也是祖業,早就不分香臭了。」
「倒像是整個的被人切碎了?」息衍沉吟。
忤作收去笑容,點點頭:「回將軍的話,正是如此。我們拼出的殘骸共有十具,斷肢倒有三十二件,這些人在被燒之前,必定是被人以一柄極利的快刀砍下了手腳,更有一具四分五裂,幾乎辨不出人形了。下手的人刀術之強,心性之殘忍,真是令人髮指。」
「一柄……極利的快刀?為何這麼說?」
「接近凌晨下了一場細雨,把火澆滅了,殘肢沒有燒盡,我們還能看到幾個新鮮的斷口。可是以我二十多年忤作的經驗,真是看不出什麼樣的刀能把人身切成這樣,斷口異常的平滑,是同時切斷了筋脈和骨頭,連皮肉的翻捲也沒有,就彷彿熱刀割蠟一樣。」
「熱刀割蠟?」息衍愣了一下。
「是,將軍。人身上筋脈韌實,骨骼堅硬,不說斬人,屠夫切肉,切筋割皮還是用牛角細刀,劈骨用的是闊背板刀。要想一刀之內把人的肢體斬斷,絕不是一般人的手法,偏偏斷口還平滑,必定是刀勁凝聚,下刀又極快,而且兇手所用的刀,是一柄極薄的好刀。一般的刀,刀背稍微厚幾分,斬切的力量就無法凝聚如此……」
忤作訕訕的收嘴了。他說著的時候,息衍已經悄無聲息的走開,漫步在廢墟中,目光掃過斷梁殘瓦。最後他停在一根未燒完的椽子邊,蹲下來吹去了火灰,原本肉眼難以分辨的一枚烏鐵小環暴露出來。它被牢牢的釘在椽子裡,以息衍的手力也費了些功夫才拔了下來。息衍瞇著眼睛,對光打量那枚鐵環,面無表情。
「這是什麼東西?」息轅湊上來。
「這是那種武器的一部分,忤作說得不錯,但凡是刀,殺人就難以做到傷口不卷,可世上真的有一種武器,是只有刀刃沒有刀身的。」
「沒有刀身?」
息衍對他擺了擺手,轉身直視廷尉和忤作:「這些不要寫進宗卷裡去,派人仔細的清掃周圍,看見這樣的鐵環都收集起來送到我那裡去。屍體盡快燒了,不要留下任何東西。」
他的聲音不高,可是廷尉卻不由的打了個寒戰。隱然有股威勢隨著息衍的注視逼迫了他,靜靜的彷彿大山的壓力。
「是!」他低下頭去避開了將軍的目光。
「息轅,我們走,」息衍牽過了自己的黑馬墨雪。
息轅偷瞥了一眼,廷尉們沒有跟上來,才湊近了叔父的耳邊:「叔叔,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
息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要多問,你傳我的令,立刻加派人手,跟著剩下的兩隊風虎斥候,一有什麼動靜即刻回報給我!」
「是!」息轅調轉馬頭就要離去。
「等一下!」息衍又低聲喝住了侄兒,「從鬼蝠營裡調人,人要多,要最敏捷的、刀術最好的。不怕被風虎發現,一定要盯死,保護他們。」
「保護他們?」息轅吃了一驚。
「我知道是誰動手的了。蜘蛛的網已經打開,如果她想要捕殺全部的獵物,就算是我們出動全部鬼蝠,也未必能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