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雪

  初冬,晉北,九條鎮。

  清晨飄雪,綿密的雪花把初冬早晨的陰霾重重包裹起來。小鎮的每條街道和每個屋頂都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片,整個鎮子在雪下沉睡,像是一個被遺忘了很長時間的、遠離世界的角落。

  琴聲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中途被霏霏的細雪扭曲了幾下,若斷若續。可沒有聆聽的人,才十月初,地處晉北的九條小鎮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這裡的冬天很寒冷,鎮上的人們冬天是不勞作的,而初雪表示冬天的開始,從今天起,家家都會生起爐子或者火盆,安逸地等待開春。所以這個初雪的早晨,預示著一冬安逸的開始,連雜貨店勤勞的老闆都破了例,沒有按時打開店門,別人也都在溫暖的被窩裡酣睡。

  阿葵盤腿坐在「檀香廷」的屋簷下彈琴,獨自一人。

  姐姐妹妹們都在酣睡,只有她醒得出奇的早。她猜自己是太興奮了,所以緊張,畢竟今天是她一生的好日子。今天中午,葉泓藏將軍就會派人來迎娶她,她就由「檀香廷」裡一個小小的琴妓一躍成為有侍女和使喚人的夫人,「葉夫人」中的一員。

  葉將軍出身自東陸的頂尖的大家族「雲中葉氏」,又是晉侯秋伯離最信賴的部屬之一,追隨過世的老晉侯三十七年,出生入死,堪稱東陸兵家中的巔峰人物。他有神一樣的威勢,鬼一樣的悍勇,是九條小鎮上無人不敬畏無人不驕傲的大人物。這個鎮子原來汲汲無名,地近大城「八松」,但是道路不便,因為鎮子東面有九條深溝,就叫「九條溝」,鎮子上的人都很窮。葉將軍十幾年前就選擇九條鎮作為居所,在這裡購置房屋,興建宅邸,整個晉北國來這裡向他請教和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這個窮地方才得以百業興旺。如今葉將軍已經向年輕的晉侯請辭回鄉,可他的門生依然遍及東陸,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威望和勢力不可小覷,是九條鎮的鎮石。今天是他的六十歲壽辰,小鎮上的每一個大一點的店舖都挖空心思準備像樣些的禮物,「檀香廷」是這裡最大的娼館,當然不能例外,老鴇「嫵媚娘」特意挑選了一個「乾淨」的女孩送給葉將軍作為禮物,以感謝這麼多年來他對檀香廷的照顧。

  阿葵就是那個禮物。

  阿葵不是大家公認的那種美人,她的眼睛不是明眸善睞的那種,有些細長,有些凌厲,還異常的明亮。有心事的時候,她的瞳子就如兩汪深深的、攪不開的潭水,可她一般都沒什麼心事,眼睛亮得叫人吃驚,不像那種柔順的好女人的眼睛,在婉轉承歡的時候也不夠勾魂。她的臉型不討巧,下巴太尖削了點兒,本地男人都喜歡女人有豐潤些的面頰。不少人說阿葵的臉相看起來聰明過頭了,尤其是作為一個琴妓。她的性格也很靠不住,高興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拍著巴掌,一點沒有禮節,嫵媚娘怎麼訓斥也還是改不了。

  更糟糕的是對看不上的客人,她一邊彈琴,一邊就會忍不住用眼睛瞟人家,似乎別人來妓館裡光顧,是惹到了她似的。客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年紀大,寬宏些,喜歡她彈的一手好琴,然後像父親一樣摸摸她腦袋,一種則見了她就皺眉頭。她十三歲就出道,早該有了第一個恩主,嫵媚娘也覺得以阿葵的資質,第一晚該賣個不錯的價錢,可是牌子掛了出去,卻沒有人競價。嫵媚娘苦口婆心地向年輕的主顧們說阿葵的好,男人們嘲笑她,說我們有什麼理由出錢和一個小野貓似的女娃睡覺?她凶起來的時候,沒準會偷偷藏一把剪子,在床上對你狠狠的來那麼一下。

  所以,阿葵是檀香廷裡唯一一個乾淨的女孩,而葉將軍也是第一種的客人,嫵媚娘就準備了這樣一件禮物給葉將軍。

  阿葵很小就被賣到了檀香廷,在妓女裡長大,看著周圍那些姐姐夜夜換不同的男人,賣弄風騷,爭風吃醋,整天挖空心思地就想怎麼能多攏幾個男人在自己的裙底,讓他們乖乖地為自己奉上錢來,風頭上壓過其他的姐妹。她不知道自己能有什麼樣的將來,於是有點凶巴巴的,對每個來檀香廷的男人都懷著戒備。她這樣的性格,要是在別家妓館早被拖出去照死裡打了,不過老鴇嫵媚娘很喜歡她,說她像自己的女兒一樣,嫵媚娘年輕的時候在九條小鎮上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因為陪了太多的男人,賺了太多的錢,再也不能生育。嫵媚娘有點孤獨,一直想要一個女兒陪自己。

  前些天一個晚上,嫵媚娘把阿葵喚到自己的房間裡,問她願不願意嫁人。嫵媚娘說葉泓藏是個不錯的男人,雖然已經娶了一個正妻五個妾室,但他對女人很好,嫵媚娘年輕的時候陪過葉泓藏,那時候葉泓藏還剛從雲中出來,出仕於晉侯,立志做一番事業。他是個戰場上神鬼一樣的男人,在臥室裡對女人卻格外溫柔,也許因為他的敵人都是些持刀的男人,所以對女人他更信得過一些。嫵媚娘說自己知道葉泓藏喜歡阿葵,上了年紀的男人有點想要個小姑娘,很常見,嫵媚娘又說阿葵長得很像她自己年輕時候,葉泓藏總來聽阿葵彈琴,也許是想到了年輕時的嫵媚娘。說著說著嫵媚娘就抱著阿葵抽泣起來,說她後悔年輕時不該那麼貪的,該嫁給葉泓藏,可那時的葉泓藏是個心比天高卻身無餘錢的小校尉,怎麼也不像能托付終身的樣子。

  阿葵有點兒感傷又有點兒高興,答應了。能嫁給葉將軍這樣的貴族,是女人們想都不敢想的福氣。這消息傳出來,「檀香廷」裡妒忌著阿葵的女人們眼裡都要冒出火了,原本嫵媚娘偏心也就算了,可阿葵還是個處女,居然就得了從良的機會。阿葵從那些女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的驕傲和幸福,連著好些天都傲氣地昂著頭,直到今天早上。她從一個已經忘記了的夢裡醒過來,忽然覺得自己心裡很煩,就像一整天不停地彈琴卻又不停地斷弦,又似乎是韻調撥得極高卻不知怎麼收束,一團亂麻。

  十四歲的阿葵忽然間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只是亂,亂,亂。難道就要這樣嫁到葉將軍的大宅裡去麼?作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和幾個侍女天天煮茶插花,看看貓兒狗兒打架,夜裡等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七個妻子裡選擇自己?

  她躺在被窩裡,看著屋頂,愣了很久,悄悄爬了起來,頭也不梳,散著一頭黑亮的長髮,披上淡青色鵝羽紋的白色長衣,拉開了門,在寬寬大大的屋簷下搓了搓凍得麻木了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動了琴弦。

  琴聲游逸開去,在滿天滿地的雪花裡,清清亮亮,微微寂寂,似乎有些顫抖。

  整個小鎮裡只有琴聲,安靜得讓人覺得寒冷,阿葵打了個冷戰,伸手到長衣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她停了手,準備收拾琴回屋了。

  琴聲黯淡的剎那間,阿葵吃了一驚。三個聲音同時拂動她的鬢角,嗚咽的簫聲、雪地上的腳步聲和積雪在屋頂上偶爾划動的簌簌聲。極朦朧的三種聲音,在阿葵彈琴時被掩蓋了,此時卻匯合起來,如煙霧一樣蒸騰變幻,無孔不入地覆蓋了整個小鎮。

  阿葵很費力地才看清了那個身影,他走在門前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由遠而近,曲曲折折,行雲流水。那人穿了一身白麻衣裳,洗得乾乾淨淨,用白色麻繩束得很幹練,戴了一頂白色的斗笠,全身雪一樣的白。一瞬間阿葵有個奇怪的想法,那人是個妖魅或者鬼魂,在小路盡頭的綿綿雪幕裡由雪花凝成,又是孤獨又是蕭索,一如他的簫管裡迴盪的曲子。

  折折疊疊的簫聲一直伴著他走到檀香廷的門口,他站住了,面對阿葵,遠遠地隔著十多尺,自顧自地吹簫。現在阿葵看清了,那是個真真切切的男人,高挑、修長、白麻衣、白麻鞋、白麻斗笠,全身整整齊齊。他沒有什麼行李,背後斜背著一卷粗草蓆,胸前掛著一塊鐵牌,正面是「雲水」兩個字,背面鑄著他的行牒。

  他不發一言,只是吹簫,簫聲如一團漸漸散開的煙霧,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音,籠罩了他自己和阿葵,彷彿貼著耳際的訴說,彷彿無形的手在臉上的撫摸。阿葵臉上不由得有點泛紅,而她自己甚至沒有意識到。

  這樣一個男人,衣著寒酸,僕僕風塵,只靠一管簫向妓女乞食,卻又執擰得不肯靠近,偏讓人覺出一種難以抗拒的孤獨和尊貴。阿葵略略一驚,知道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風,面對這個僧人,她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

  長門僧。

  那男人是個長門僧。東陸很多地方都有長門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們叫夫子,向他們請教一些知識,長門僧懂得總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們就用這些知識換錢餬口來繼續他們的修行。不過晉北這些年出了些不一樣的長門僧,都是這樣穿一身白麻,戴著一頂斗笠,背著一卷草蓆,吹著從不離身的簫,在人群中來來去去。他們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簫乞討,而他們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館。他們從不直接張口,還遵從著長門僧不乞討這個古老的原則,只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吹簫,你不給他們食物,他們就會這樣安靜地離去,你給他們食物,他們也不會道謝,只是再吹一曲那種飄忽不定的曲子作為感謝,之後就繼續上路。他們有一張很精緻的行牒,是晉侯府特別為他們頒發的,鑄在鐵牌上,風吹雨打不會損毀,持著這張行牒,晉北國裡各處都不得留難他們。據說年輕的晉侯很信長門教關於「贖罪」的說法,特意方便這些僧侶的修行。可這些長門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長門僧承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傳授經義,教導學生。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來,他們悄無聲息地在人群背後駐足,又悄無聲息地離開。有人說他們是受了神的旨意,在這個世間行使他們主宰的權力,在紛亂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們的眼睛代表神來觀察。所以沒有人敢接近他們,他們是不詳的,更沒有人奢望看到他們斗笠下的臉,據說那就如同窺視了神的面孔,只會帶來不幸。只有琴妓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都會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著妓女們的琴聲,彷彿互相憐憫著什麼。

  阿葵本想回去拿些食物和水給這個長門僧,她還小,一付好心腸,對乞食的人,無論是一般乞丐還是長門僧,都不錯。但是她的腳步被簫聲絆住了。她聽過許多長門僧吹簫,卻從沒有像這個早晨一樣,覺得自己能夠隨著那簫聲,一點一點進入這些天命的主子們的世界。她漸漸分不清簫聲的遠近,近的像是在撫摸她的耳垂,遠的又像是天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記憶在天籟般的簫聲中延展,可以回溯到兒時在家鄉的野地裡打滾,可以追溯到母親用糯米給她做青團吃,也可以追溯到她被賣到檀香廷的那一夜她自己的號啕哭聲,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曾經那麼喜歡自己的父親母親,居然就拿她換了些錢就走了,她哭著向他們伸出手去,他們都不回頭看她。她覺得泫然欲泣,她覺得簫管裡藏著這個年輕男人的怒氣和悲傷,化作冰冷的結晶,像雪花隨風四散,可每一片到了她心裡就化作了水,總是捉不牢。當她想再深一點看進他心裡的世界時,卻給一層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她忽然間極想看一看他的臉,哪怕一眼也好。

  她終於回過神來,小步跑回屋裡,拿來了青團、糍粑、米酒和一盆洗臉的熱水,放在她和長門僧中間的雪地裡。長門僧沒有動,繼續吹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才走到食物的邊上,跪在雪地裡合十默念之後,就著米酒嚼著昨夜剩下的青團和糍粑。阿葵默默地坐在屋簷下,晃著修長的雙腿,把琴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地撥弦,學彈長門僧們吹的那個調子。長門僧很快就吃完了,他顯然已經習慣了干冷的食物,然後用盆裡的水在斗笠下抹了抹臉,用袖子擦乾。

  長門僧起身,並不致謝,一步步緩緩退了出去。這時阿葵鬼使神差地撥錯了弦,那個高得令人不安的聲音讓阿葵和長門僧都是一愣,長門僧居然站住了。多年以後阿葵想那就是宿命,那個瞬間她的手本不該顫抖,卻顫抖了一下,於是她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臉。他的臉倒映在他和阿葵之間的水盆中,那盆水做的鏡子在最巧妙的一刻讓阿葵繞過了壁壘森嚴的防禦,阿葵找不到別的解釋,只能是神的意思,叫他們在這裡相遇。

  那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人,有著一張清秀卻堅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狀,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鋒利。他並不醜陋,卻也說不上絕美,如果是在檀香廷的客人中見到這樣一張臉,阿葵大概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但這一次彷彿天無意中開了個口子,允許她去看這張臉,她的心頭狂跳,血湧上臉。

  長門僧微微皺眉,他皺眉的時候眼神冷漠而孤獨,阿葵心裡微微一痛,彷彿有一片極薄的小刀在那裡劃過。

  短暫的沉默後,長門僧坐了下來,阿葵失去了唯一的角度,再看不見他的臉。長門僧又開始吹他的簫,仍是剛才的曲子,只是吹得慢了不少,似乎要讓阿葵有機會記下每一個音的高低長短,這曲子慢下來之後,就越發像是雪風的嗚咽。可阿葵完全沒有記下來,她心裡像是一團絞著的絲線那樣慌亂,只是想著長門僧會不會從斗笠的縫隙中看自己,她想那個孤獨的男人就要走了,心裡不由得有些難過。

  吹完了曲子,長門僧飄然而去。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模糊在雪幕裡,阿葵不由自主的伸手撥弦。

  「迸」的一聲裂響,弦斷了。

  晚間,葉家大宅「漆金水閣」。

  這座水閣修建在池塘中間,只有一座浮橋和岸上相連,屋頂的瓦片都是鎏金的,夏天坐在這裡,四周圍上紗幕,金瓦把灼熱的日光反射走了,水上輕風幽幽,分外的愜意,冬天則可以看滿池的冰雪,欣賞冰上的枯荷,葉將軍很得意於這座水閣,總是樂意在這裡和朋友們飲酒,略帶炫耀的意思。

  此時,這位昔日名將正和晉北各地趕來祝壽的賓客們暢飲。這些人都是他原來的部下、門生和好友,靠著這樣枝蔓縱橫的關係,已經離開晉侯宮廷的葉泓藏才能依舊保持著昔日的地位。六十歲的葉泓藏今天算是快意至極,壽宴是最好的機會,一個告老還鄉的將軍有那麼多身份不俗的來客,無疑說明他仍是聲威赫赫。他親自擊鼓為樂,命令全家的舞姬出來伺候,把窖藏了十幾年的好酒都搬了出來。

  一切都很好,如果晉侯的祝壽使者能在壽宴結束前趕來,就更加完美了。葉泓藏在等待著。

  舞姬們的「千疊鶴」已經舞到了高潮,她們妖嬈地向賓客們拋著媚眼,扭動薄紗包裹的身體,盡可能地顯露曲線,希望晚宴後得到這些貴族的寵辛,葉泓藏已經說了,能得到寵幸的舞姬,若是讓客人們滿意,都有豐厚的賞賜。女人的身體總是那些掌握權勢的男人們彼此拉攏關係的一件利器。新夫人阿葵被一層竹簾和盛大的筵席分開,她聽著那些歡快又挑逗的音樂,從竹簾的縫隙裡看那些舞姬柔若無骨地扭動著,想到自己那些姐妹,覺得隱隱的難過。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忽然改變了她的生活,原本她應該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樣,盡情扭動,期待男人的寵愛,可現在她穿著隆重的婚服,薄絹制的褲子就有七層,外面罩著繡金的帛裙,用兩掌寬的腰帶束起,再用一根金絲編的細腰帶束起,打一個蝴蝶結,帛裙外還罩著厚錦的長衣,背後繡的是一幅大雪梅花的畫兒,據說是十個繡娘繡了一個月,長衣展開來,長有兩個她那麼長,寬也是一樣,走路時沉甸甸地拖在身後,阿葵初試這件婚服,覺得自己簡直罩著鎧甲。這樣一身衣服嚴密地把她的身體包裹起來,除了臉和手,客人們想要看到她多一寸皮膚都不可能,這個乾乾淨淨的身子她和嫵媚娘都準備了好些日子,每日用絲瓜筋搓洗,每日用牛奶和細粉塗抹,決不讓曝露在太陽下曬著,時時還要用香薰改掉體味,就要獻給尊貴的葉將軍。從此也只能是葉將軍觸摸她的皮膚,葉將軍家裡的老媽子向阿葵展示了那件神奇的禮服,穿上它需要四個侍女服侍,脫下它卻只要拉開胸前的一根帶子。

  阿葵想到這場盛大的筵席結束後,一雙老得筋節畢露的手拉開她胸前的帶子,她就忽然赤身裸體,就覺得自己要窒息。

  她只能不停地想那個長門僧,想那張斗笠下的、年輕的臉,想那張臉上刻著的孤獨和冷漠。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些的時候,她心裡就安靜許多,她就不害怕。葉將軍不會想到,他用迎娶一個世家名媛的禮節迎娶一個琴妓,新婚的那夜,他的新夫人卻想著別人。阿葵也知道這不對,可她無法制止自己。

  舞姬們散入了客人們的坐席,阿葵以嫵媚娘教的細碎的小步低頭走出簾子,來到葉泓藏的身邊,坐下低頭。客人們沉默了一會兒,齊聲鼓掌,慶賀葉將軍在六十歲壽辰還娶到了年輕的新夫人,葉將軍還沒有子嗣,人們都相信年輕些的女人更能生育。葉將軍也點頭微笑,接受了這份祝賀。

  葉將軍擊掌,「如果諸位有意欣賞阿葵的琴藝,那就請安靜一小會兒吧!」

  水閣裡立刻安靜下去,沒有人說話,更不敢鼓掌和調笑。葉將軍不惜讓自己的新夫人出面彈琴伺酒,這是對來客的十二分敬意。

  阿葵在這些貴客的目光下不安起來,她深深吸了口氣,伸手去摸弦。

  這時候她聽見了簫聲,雪一樣的簫聲,清而寒冷。

  她心裡一顫,想到那天命的主子的、孤獨的雙眼。

  他來了,彷彿應著她的心思。

  葉將軍家中的一名武士疾步踏入水閣,「將軍,晉侯祝壽的使者到了!」

  葉將軍沒有回答,微微瞇起眼睛聆聽水閣外孤寒冷冽的簫聲,良久才說:「是祝壽的使者?這是死人的調子啊!」

  他環顧賓客們。那些上過戰場的賓客們都微微變色,推開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張張臉冷硬得如同鋼鐵。熱鬧的筵席瞬間變作了軍帳,葉泓藏是他們的將軍,每個賓客都是殺人如麻的武士。

  「恭請晉侯使者。」葉將軍說。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聲在這個死寂的空間裡暴露了自己的心事。浮橋上,那個白麻衣裳的人影緩步走來。

  長門僧站在水閣正中央,緩緩地彎腰行禮。

  葉將軍慢悠悠地飲酒,「是君侯的使者?為什麼我看你的裝束是個長門僧?君侯會用長門僧作為武官麼?君侯沒有托你帶來禮物麼?」

  「將軍早知道我們是君侯豢養的探子,何必問這些問題?」

  葉將軍笑笑,「好,我欣賞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壽辰,以我在晉北國的地位,君侯理應派使者道賀。但是君侯的使者沒有來,那時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在壽宴結束前你還是趕到了,卻是一個長門僧。」他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長門僧,「君侯想用這種方式警告我麼?或者,你還有其他的同伴,你來這裡的目的是殺了我?以我的地位,君侯還沒有資格處決我吧?只有天啟城的陛下可以。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來達成他的心願麼?」

  「只有我一個人,我沒有同伴。」長門僧說,「將軍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銳的武士,對付將軍要出動數千人的軍隊,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將軍的關係弄得那麼僵,派我來只是要給將軍帶兩句話,希望將軍好好安養身體,希望和將軍之間相安無事。」

  葉將軍冷笑,「君侯現在是越來越不相信人了,豢養你們這些刺客,偽裝成長門僧,在每個市鎮為他探聽消息,秘密地處決不滿他的臣子,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麼?我辭掉了官職,隱居在這個偏僻的九條鎮上,封刀入鞘,對我這麼個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將軍雖然辭官隱居了,可有太多的門生和老下屬,仍然能夠影響晉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將軍接觸,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啟城的衝突將軍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覺到將軍對他的不滿,先生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從沒有二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將軍忽然就請辭。」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觸,絕無反對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擔心我,是因為他自己寵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來越不相信我們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長門僧低聲說,「息子都大人是天驅青君宗宗主,聽命於他的天驅武士在東陸不下千人,將軍如果和他走得太近,兩位一個在皇室掌握權力,一個在鄉野積聚勢力,怎能不讓人擔心呢?」

  「據我所知,天驅武士的死敵就是辰月教,君侯擔心我和息子都有牽連,是鐵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為伍麼?」葉將軍長歎一聲,「可惜堂堂侯爵,卻為了那些延壽長生的邪術,不惜入魔!」

  「我曾經有幸隨上司見面君侯,君侯說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為名,與魔為伍,但是他也說,終有一日,這些穿黑衣的人將登堂入室,掌握東陸的權力,我們晉北國地處偏遠,在諸侯國中本算不得強者。若是盡早投奔那些將得勢的人,亂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脈。」長門僧說。

  「亂世?君侯也知道將有亂世了麼?為了在亂世中活下去,就要與虎謀皮麼?」

  「只有有本事活過亂世的人,才會在惡虎要給他護身的皮時說不,」長門僧輕聲說,「將軍大義凜然,是因為自信啊。可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從何而來自信,只能不擇手段。」

  葉將軍默然良久,輕叩桌面,「說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裡有你這樣的武士,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待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組織裡?你也相信君侯的決斷麼?」

  長門僧搖頭,「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也算不得武士,只是一個探子。君侯的決斷對與不對,不是我能說的。但我是君侯的屬下,只能服從君侯的命令,我這樣卑微的人,所求的不過是世上有一處可容我棲身,君侯給我立身之所,我就要為他效死。我來這裡,只是代表君侯問將軍一句話,將軍可否從此在九條鎮將養身體,讓君侯和將軍之間相安無事。」

  「如果我不肯徹底退隱,那麼君侯就將對我動手?」葉將軍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閃過。

  「據我的猜測,將軍不會有下一個壽辰。」

  葉泓藏默默地伸手,旁邊一個小廝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頭,遞到他手中。葉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隨著他這個舉動,滿座賓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裡一緊,殺氣如山,長門僧枯立如一棵孤樹。

  葉泓藏以一張白巾緩緩地擦刀,那危險的刀刃隔著一層輕綢在他的掌心翻滾,刀身兩側映著燈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頂,一道照在地面上,搖動不定。

  「我少年時出仕晉北,曾經請人為我算命,我的命書中說,『當三十年榮華極盛,至六十歲有大劫,然尺水之礙,一步可越』。」葉泓藏低聲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葉泓藏命中的『尺水』麼?」

  「我這種卑賤的人,將軍就是從我的屍體上越過去,也算不得什麼。」長門僧說。

  葉泓藏長刀凌空一振,直指長門僧的面門,「我等這一劫,已經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輕時候曾經發誓,那時候誰攔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揮去,砍下他的頭!」

  「將軍要砍下君侯的頭麼?」

  葉泓藏的眼中,那股蕭煞的氣息慢慢地減退,他把長刀納回鞘中,「可是你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年輕了。」

  他扭頭看著盛裝的阿葵,「一個六十歲的男人,辭了官,在鄉下蓋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裡一座黃金漆頂的水閣對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為這些已經足夠告訴君侯,我已經老了,疲倦了,再也沒有力氣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權力。」他又看向長門僧,「其實這些都是真的,我殺了幾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覺得我想安頓下來,娶一個女人終老,最後死在床上。其實人一生的福分就那麼多,年輕時候總想著飛騰,把福分耗盡了,晚景就難免淒涼。」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環顧左右,「諸公,你們追隨我這些年,在晉北國我們葉氏這支勢力終於也小有成就。可你們一直也沒能安頓下來,時不時地提心吊膽。老君侯在的時候,我們在朝堂上還有一搏之力,如今秋葉山城裡掌權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們,我們必須抉擇。」

  水閣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擇是,願意對君侯效忠,我會切斷了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聯繫,」葉泓藏說,「諸公不願繼續追隨我的,都請滿飲一杯,走出這間水閣。從此晉北國裡也許沒有諸公的位置了,不過我想息子都大人會安排諸位出仕皇室,他是個胸懷廣大的人。」

  水閣中還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個賓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遙遙地對葉泓藏鞠躬。其他賓客也效仿他的樣子,紛紛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擱置在桌上的聲音,每一響都清晰震耳,每一響都意味著一支軍隊對晉侯表示了效忠。長門僧的目光默默地掃視,直到最後一名賓客微微歎息著,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顫抖,不小心打翻了燭台,蠟油潑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間火焰升騰,而後熄滅了。

  「呵呵,」葉泓藏低聲笑笑,「我本來心裡有些惴惴,不知什麼人會選擇離開,不知道我將來該如何面對他。現在倒好了,你們都跟著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裡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們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偉略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跟著將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身在高位,」賓客中,雲池都督府的領兵都督幽幽地歎口氣,「其實自從新君侯即位,晉北國各地的官員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這件事……大家心裡雖然有些擔憂,可只不過是些腹誹。如果不是有將軍作我們的主心骨,我們這些人也不過是隨波逐流而已……將軍,其實我們年紀也都不小了,當初跟著將軍出生入死,在晉北這裡掙下了一個出身,心裡也都想安生下來,享點清福了。」他環顧同僚們,同僚們也都微微點頭,「我們不過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驅又如何?這天下的變遷,也由不得我們,何不領誰的薪俸,就對誰盡忠呢?」

  葉泓藏沉默良久,無聲地笑笑,「也對,也許倒是我的固執,讓你們這兩年來不得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你們是在怪我麼?」

  賓客們一驚,一齊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對葉泓藏長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驚,也跟著跪下去長拜。

  雲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眾人說:「我們都是將軍一手提拔的,曾在戰場上和將軍同生共死,我們怎麼會怪將軍?我們的去路,只憑將軍一言而決罷了。」

  葉泓藏笑笑,「是啊,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麼才能讓一個老人的心裡不會太冷。」

  他轉向長門僧,「這樣可以了麼?君侯會滿意麼?」

  整個水閣裡的人都跪著,俯拜到地,只有葉泓藏端坐,長門僧站著,他們默默地對視,風從水面上浩蕩地吹來,吹著他們的衣袂飛揚。

  長門僧緩緩地躬身下去,「為葉泓藏將軍壽。」

  他取出背後捲起的竹蓆,打開來,裡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風雨而不倒伏,將軍清空胸中雜事則可傲然於朝堂鄉野,天下無處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贈將軍。」長門僧把空竹放在地上,雙手握住兩根抖桿,線繩在凹處捲了兩圈,而後右手一提,那空竹便離地飛旋起來。在晉北幾乎每個孩子都會的空竹之戲在他手中煥發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閣中央抖著空竹,輕盈如鶴,剛勁如松,原本金漆剝落的舊空竹在旋轉中反射著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頭頂、膝蓋不同處跳躍,他俯仰騰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風中呼啦啦作響。

  雖然知道這個使者懷著威逼的目的而來,葉泓藏和賓客們依然驚訝於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誰先鼓起掌來,接著水閣裡一片掌聲。

  空竹在劇烈的旋轉中發出蜂鳴般的聲音,彷彿一個巨大的蜂群在人們頭頂盤旋不去,長門僧振聲高歌,聲音清銳如一線,刺穿了蜂鳴聲:

  吉蠲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嘗,於公先王。

  君曰:卜爾,萬壽無疆。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

  民之質矣,日用飲食。

  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這是一首對位高權重者祝壽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撫乎萬民,鄭重而深切。以往這樣的歌只在君侯大壽的時候才被獻上,在葉泓藏,這顯然是一種極大的容光。賓客們心裡緊繃的弦鬆開了,他們隨著長門僧的歌聲鼓起掌來,掌聲漸漸合於一處,彷彿大鼓轟鳴。

  長門僧猛地把空竹拋在半空中,賓客們不由自主地仰頭看那旋轉於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葉泓藏忽然出聲暴喝。

  「噤」這個字本意是讓所有人閉口不言,而在晉北軍中,它有著額外的含義,說明敵人逼近,說明刻不容緩,武士們必須閉上嘴,聽那隨風逼近的殺機。

  葉泓藏那個字出口,所有的燭火在一瞬間滅了,除了葉泓藏面前那支。葉泓藏在出聲的瞬間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擋在燭火前,什麼東西撞擊在刀身上。所有賓客都是行伍出身,他們一怔之後立刻半跪而起,按刀於腰畔,袍袖翻開之後,露出他們的鐵腕甲。葉泓藏長刀如弧月般掃過,斬下了最後一支燃燒著的蠟燭,遙遙地拋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覺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從虛空中化出那樣出現在水閣裡,葉泓藏拋出的燭光照不出他們的本體,只照見那個白衣的長門僧依舊抖著空竹,翩然起舞。

  燭火落地熄滅了。

  黑暗中傳來琴弦崩斷聲,隨即是女人的尖叫聲、衣袍摩擦聲、鐵器的破風聲、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熱血從傷口裡噴湧而出的聲音。

  阿葵感覺到身邊一股凌厲的風射出,她知道那是葉泓藏離開了她身邊,直撲前方。

  她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亂,亂作一團,亂得讓人窒息,不由得緊緊抱住了雙臂。

  片刻之後,水閣中回復了平靜。有人默默地擦著火鐮,重新點燃了蠟燭。他把蠟燭舉高,只有那麼一支,已經足夠讓阿葵看見四周的屍體,水閣裡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們的屍體旁是一些年輕男人,儘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氈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輕男人每一個都是長門僧,戴著隔絕人世間的斗笠,腰間掖著一管沒有裝飾的簫。那些長門僧也都死了,他們的斗笠掀開,露出一些或丑或美的面孔來,和常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每一桌後面都有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刺客們從那裡把坐席割開,在燈黑的一瞬展開了暗殺,空竹的聲音掩蓋了一切的圖謀。

  葉泓藏還活著,他甚至沒有受傷。他赤裸著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站在水閣中央,弧刀下押著一名長門僧的脖子。那個長門僧的小腹被一刀貫穿,已經是垂死了,被葉泓藏拎著衣領,像是個被屠夫拎在手中待宰的野雞。他還是個年輕人,有著一張略顯圓潤的臉兒,一面咳著血,一面止不住的流淚,一面瑟瑟發抖。

  阿葵沒有死,因為刺客們未敢接近葉泓藏的身邊,「雲中葉氏」的絕世兵家雖然已經老了,仍在震懾著眾人。

  葉泓藏平靜得像是一塊生鐵,對周圍的血腥毫不動容,眼中有如無物,但是冷冽的殺氣有如實質,滾滾而出,直撲他對面高舉燭火的人。最後一個站著的長門僧,他沒有在黑暗裡出刀,卻點起了那支蠟燭。他摘下了頭上的斗笠,扔到一旁。

  阿葵就看見那天命的主子托著一點燭火站在水閣中央,眼神驕傲、冷漠又孤獨。

  「你不怕露臉了?」葉泓藏問。

  「這裡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長門僧說,「如果我失敗,就會死,死人露臉不露臉有什麼要緊?如果我成功,也只會有我一個人活著離開。」

  「好,那我為你滅掉一張嘴!」葉泓藏弧刀下壓。

  阿葵隱隱約約聽見一種黏稠而陰寒的聲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開骨骼的微響,葉泓藏砍下了那負傷刺客的頭,把它扔在了長門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長門僧看著那頭顱,淡淡地說。

  葉泓藏環視滿地橫屍,臉上透出一絲悲慼,「你們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這間水閣裡的人全部格殺吧?這裡是君侯的晉北國,君侯如果下定決心,我們這些人不過是俎上魚肉,又何必費那麼多唇舌?」

  「君侯也有君侯的不得已。君侯的判斷沒有錯,將軍這樣的人,就算放下了武器,也是隱藏著爪牙蓄勢待發的猛虎。將軍雖然老了,但是要讓將軍真的失去雄心君侯還得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那時候君侯也已經老了。」長門僧說,「將軍想一想,那些被你提拔、與你結黨的人,他們真正效忠的不是君侯,而是將軍您。你的賓客們會因為將軍的一言而按刀對抗我這個代表君侯的使者,也會因為將軍的一言而解下佩刀。這樣的人,怎麼是君侯需要的呢?」他頓了頓,「你最後何苦還要炫耀你在這些人面前的威嚴呢?如果你只是放下刀什麼都不說,也許我還有機會不下動手的命令。」

  葉泓藏渾身一震,木然當場。阿葵看見一滴老淚溢出他的眼眶,在枯瘦的臉龐上緩緩滑落,反射著月光,亮得逼人。

  葉泓藏深吸了一口氣,轉向長門僧,「是我害了我的兄弟和朋友麼?」

  「其實世上,沒什麼人是永遠的朋友或者敵人吧?」長門僧說,「也說不上誰害了誰,誰對誰好。畢竟是將軍當年提拔了他們,是對他們有恩的。」

  「你還有其他同伴麼?叫他們出來吧,」葉泓藏說,「要殺我葉泓藏,你不行。」

  「很糟糕,沒有了。」長門僧低聲說,「我定下的計劃是他們悄悄潛入水閣下,含著麥稈呼吸,在我舞空竹的時候割破坐席進入水閣,能長時間潛在水中的人不多,太多人也會引起將軍家人的注意。這是一場刺殺,不是討伐,君侯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是君侯殺死了將軍。我沒有想到將軍這樣的年紀,還有這樣的身手。」

  「只剩你了?」葉泓藏冷笑,「在我手中有刀時,敢這麼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談的對手可不多啊。」

  「敢來執行這樣任務的人,本就是生死間求富貴,本該想得很清楚,就算要死,又為什麼哭呢?」長門僧看著面前那個還帶著淚痕的頭顱,用介乎嘲弄和歎息之間的語氣說。

  「很有意思!」葉泓藏緩緩收刀回鞘。月下,妖異的刀光被漆黑的鞘吞噬了,葉泓藏插刀於腰間,手按刀柄,「不錯,你有這樣的鎮靜,值得當我的對手。」他走到刀架邊,摘下其上另一柄弧刀,扔給長門僧,「我手中的枯桑,是河絡製器,以人的魂魄和濯銀煉製的名刃,你應該用這把『月厲』才能有公平的戰鬥!」

  「武士?」長門僧搖頭,「不,我只是個刺客,不必用這樣禮遇我。」

  「我並不是禮遇你,只是我們這樣的人,總有所堅持,你說那是貴族的矜持也罷,說是迂腐也罷,」葉泓藏說,「如果什麼都不堅持了,握著刀的人會殺傷許多的無辜。」

  「天底下的人,幾個是無辜的?」長門僧抖手甩掉刀鞘,朦朧的月華就把一層淒迷的流光灌注在了刀身上,映在他的白麻衣上,照得他彷彿一件冰雕。

  他反手握刀,把刀刃整個藏在手肘後,微微躬身,「請!」

  「緋刀?是刺客的刀術,你去過天羅的地方麼?你是我的『尺水』麼?」葉泓藏彷彿自言自語,做「虎勢」,緩緩地下蹲。

  長門僧合身撲向葉泓藏,胸口在前,白麻衣的長袖飛揚在後,像是一隻收斂了雙翼投火的飛蛾。

  他逼近到葉泓藏面前三步時,葉泓藏拔刀出鞘,刀光從鞘中濺射出去,立時扭曲,像是烏雲裡一閃而沒的電光,斬向長門僧的肋下。那是攻守兼備的一擊,長門僧自己的速度和葉泓藏拔刀的速度加在一起,配合刁鑽的角度,讓這一刀幾乎無從閃避。

  長門僧在葉泓藏拔刀的瞬間忽然變得狸貓般輕盈,他不再迅猛的前撲,而是整個地「癱軟」下去,彷彿全身骨骼忽然化去了。他不可思議的蜷縮在地,彷彿叩拜,避過了葉泓藏驚雷般的一斬,而後衣袖帶著一抹刀光揮向葉泓藏的小腿。

  葉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後立刻躍起,避過掃地而來的一刀後,凌空暴喝,雙手握刀如山般壓下,刀氣化形,光如走獸!

  長門僧嘶聲吼叫,「月厲」在手中翻轉,刀爆出一陣低嘯,他揮刀迎著葉泓藏的「枯桑」直上,雙刀在空中絞殺。兩個人都如遭雷亟,兩柄刀發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銳音。葉泓藏落地,長門僧摀住嘴,吐出一口鮮血。兩個人如同角鬥中的野獸,毫不猶豫地再度撲上。這一次他們不再使用一刀絕命的凌厲殺法,而是快速地揮舞弧刀,給予對方毫不停息的斬擊,綿密的刀光紛紛揚揚的炸開,如同漫天雪舞,籠罩著兩人周圍,他們腳步也高速流動,像是貼著地面滑動,兩人在滾雪一樣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個動作都帶著刻骨的殺機。

  葉泓藏在連續不停的斬擊中忽然暴喝了一聲。阿葵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那聲吼叫的雄渾是她從未曾見識過的,彷彿整個水閣都隨著那聲吼叫微震起來,連帶著她的頭蓋骨,那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吼叫,而是葉泓藏從口中吐出的一個巨震。

  隨著這聲暴喝,長門僧的刀一澀。他猛吃了一驚,那一吼恰恰在他下一刀將出未出之間,是他在連續揮刀中舊力已盡新力還未舒張的一瞬,彷彿蛇的七寸。他覺得揮出的一刀失去了力量,一股血湧上頭,臉上赤紅。

  葉泓藏隨著那聲吼踏上一步,簡簡單單地舉刀過頂,揮刀下劈!這一擊的力量卻隨著他的吼叫更添威猛,力量和速度十二分的完美,兩刀相擊,長門僧幾乎握不住「月厲」,踉蹌著往後一步。

  他還要再度撲上,葉泓藏又是一聲暴喝,同時再踏上一步,整個水閣地板一震。這一次的時機同樣準確,那一震直接傳入長門僧的身體裡,他血脈舒展的瞬間,力量交換的瞬間,呼吸的瞬間,再次被打斷。他覺得頭暈目眩,甚至葉泓藏的聲音也聽不見,只模糊看見面前葉泓藏兩道白眉和濃密的白鬚在他怒吼的瞬間如槍戟般四射張開。

  葉泓藏忽的變了,如一尊憤怒的武神像!

  葉泓藏再一斬,依舊是簡簡單單的縱劈,長門僧用盡了所有的角度和空間,以胸側一道傷口的代價,仰面閃過了致命的攻擊。

  第三聲怒喝在他還未恢復平衡前到來。葉泓藏已經完全掌握了戰場中的節奏,猛踏地面,再上一步!

  長門僧知道自己已經被葉泓藏的「雷息」之術壓制了,那是傳說中的、兵家的最強武術之一,使用這種武術的人,掌握的不再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刀,而是戰場上的節奏。葉泓藏誘使他使用快刀輪還斬之後,成功的擊潰了他的「節奏」,從而成為這個戰場的主人。長門僧沒想到這種古老的煉氣之術真的存在過,知道他聽到葉泓藏那聲如雷般的吐息時,這記憶不知從腦海的哪個角落裡冒出來,似乎很久之前,有人對他鄭重的提醒過。

  他在葉泓藏的連連吼叫中一步步退避,沒有反擊的餘地。他就要死了,他的同伴也都死了,沒人能救他。這個瞬間,他是被自己的繭所束縛的春蠶,無法掙扎。

  阿葵捂著耳朵,驚恐地看著水閣中央兩個男人沐浴著月光砍殺。她也覺得那長門僧要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的很難過,想要哭出來。她想那個吹簫的年輕人就這麼死了?他有那麼冷漠、孤獨和高貴的眼神啊!簫聲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糾結的心事啊!他的心是一片廣大的、還沒有人涉足的土地啊!他怎麼就這麼死了呢?他死了就再沒有人能知道他藏在眼瞳深處的秘密了……她想自己真是瘋了,她是葉泓藏的新夫人啊,她的丈夫就要贏了,她應該歡喜。

  一聲尖利的吼叫彷彿破甲的尖錐,刺穿了葉泓藏的「雷息」。它高亢、連續而撕裂,葉泓藏已經踏出了第六步,但他的第七步沒能踏下,那個尖利的吼叫反過來打斷了葉泓藏的節奏。

  那是一匹年輕的狼,它不能在力量和技巧上勝過那匹凶狠的老狼,它就要被咬死了,但它憤怒了。它對著老狼,對著整個世界,發出它最凶戾的吼叫,不惜撕斷聲帶,不惜喉管破裂。阿葵想到了他的簫聲,那麼多的悲傷和憤怒從簫管中噴湧出來,像是寒氣的結晶,像是雪花漫舞。

  「我還不能死啊。」長門僧停止了吼叫,輕聲說。

  他忽然拾起地下的一柄刺客丟棄的長刀,一手一刀。他回復到狸貓般準備進攻的姿態了,雙目在黑暗裡反射月光瑩瑩生輝,阿葵感覺到他身上的壓力了。有什麼東西把他整個人從內而外地點燃了,阿葵想到他的血管是不是要給奔湧的血炸了開來?

  他深深的蹲伏下去,雙刀均轉為反手,仰天悠長的呼吸之後,兩刀刀柄相對,雙刃連成一字。

  「緋刀,禁手,雙刃一字,斬心殺法。」他低聲說。

  「真是凶戾的刀。」葉泓藏舉刀過頂,如托舉山嶽,一腳在前虛踏,凝然不動。

  兩人的衣袖忽然都被風吹起,他們對沖而去,阿葵什麼都看不清,只聽見黑暗裡的一聲尖銳的鳴響。

  她再次看見眼前的一切時,兩個男人背向而立,均是提刀馬步,刀尖斜斜指地。他們相距不過一尺,只要提刀轉身就能刺穿對手的後心,但是兩人不動如磐石,倒像是天地初開他們就站在那裡,從未移動。月光從天窗裡投下,光色妖異的雙刀籠罩在無邊月色中,刀如月光,彎月如眉。

  一柄弧刀在空中翻轉著落地,扎入木質地板裡,那是長門僧所用的「月厲」,兩人近身的瞬間,葉泓藏以雄沛至極的大力把他的刀從手中震飛了。

  「我不是個武士,我只是一個刺客。」長門僧低聲說。

  「刺客?和武士有什麼不同?」

  「刺客卑微,每次出動只有自己一人,沒有任何人會幫你,也沒有什麼人會救你。想殺什麼人,只能竭盡全力,用最極端的手段。名譽這種東西。對於我們這種一無所有的人來說,毫無意義。」

  「你的名字?」葉泓藏略帶悲哀地看著長門僧。

  「蘇晉安。」

  良久,葉將軍放鬆地笑了笑,「好!死在這種敵人的手下,是我葉泓藏的結果。」他手撫刀柄,插刀入地,緩緩地坐下,合上了雙眼。輕風掃過,鬚髮微動。雲中葉氏的後子孫葉泓藏,至死仍舊保持他軍武世家的威嚴,月光透過紗幕照在他的身上,泛起如同鐵甲般的霜色。他的心口插著長門僧的簫管,簫管裡彈出了四寸長的利刃,被他投擲出去,洞穿了葉泓藏的心臟。

  名為蘇晉安的刺客微微拉動嘴角,笑了笑,腋下血光湧現。他在擲出致命的簫管時,被葉泓藏以長刀刺破了腋下,這是普通人絕對不會選擇的目標,也是蘇晉安那一記投刺唯一的破綻,被葉泓藏捕捉到了。葉泓藏沒能從那個破綻洞穿蘇晉安的心臟,只是因為那時他自己的心臟已經被穿透,噴湧而走的鮮血帶走了他全身的力量。

  外面人聲鼎沸,被窗格切碎的火光照進水閣裡來,那是外面葉宅武士高舉的火把。通往外面的浮橋已經被破壞掉,一時還找不到船可以劃進來,那些武士焦躁地提著武器,要為死去的主人報仇。

  「我們見過的,對麼?」蘇晉安看著阿葵,緩緩地退後,靠在柱子上,「早晨在鎮上,你給了我四個青團、兩塊糍粑和一瓶酒,還有洗臉的熱水。」

  阿葵點了點頭。

  「你居然是他的夫人,我還以為那是間妓館,你是個妓女。」

  「我是個妓女,又怎麼樣?我今晚嫁給葉將軍,做他的七夫人,這和你又有什麼相關?」阿葵不由得憤怒,也顧不得在這個水閣裡,只剩下她和這個提刀的刺客,對方要動手,她全無反擊的力量。

  「抱歉,打攪了你的好日子。」蘇晉安淡淡地說著,嘿嘿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阿葵越發的憤怒。

  「我笑你還是個小孩子,」蘇晉安說,「小孩子才會那樣生氣,因為那樣生氣沒什麼用。你還沒有接過客吧?所以葉泓藏願意娶你。」

  阿葵沉默了,這樣的問題她不知是否應該回答這個陌生的男人。

  「別擔心,你是我的人質。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會殺你。」蘇晉安靠著柱子,緩緩地坐在地上,夾緊胳膊,壓著腰間的創口,目光穿過紗幕,看著月亮。

  他閉上眼睛,彷彿睡著了,臉因為失血而慘白,沐浴在月光裡,卻有著一層瑩白色的光輝,像是玉石的。

  阿葵看著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只覺得那是自己命裡的劫數。那不是「尺水」,是一道橫亙的江河。

《九州·刺客王朝·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