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堂生活

  音樂會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王語嫣並沒有回音。

  再不爭氣也是自家兄弟,事到臨頭泥巴也要扶上牆。按照令狐沖所說,搞定了校花兄弟們臉上也有光彩,歐陽克冷笑說我看你是擔心那二十塊錢困獸猶鬥。下午回了宿舍大家就一起琢磨著修理段譽,歐陽克出讓了那身阿瑪尼的黑套裝,雖然袖子有點長肩膀有點寬,不過好歹是國際名牌阿瑪尼,黃蓉說了王語嫣是豪門世家,牌子上首先不能丟了份。楊康的腳和段譽差不多大,於是慷慨出讓了皮鞋,自從楊康買了那雙鞋至今還不曾上腳。林平之領帶不錯,立馬就被徵用了。還缺插在上裝口袋裡的手帕,一幫人正覺得缺了這玩意顯得洋味不夠,正好黃蓉跑來看郭靖,捐贈了一條純棉的手帕。

  段譽在鏡子面前雙肩一抖,令狐沖說聲我靠,老五這架子拽,全然看不出是我們這豬窩裡出去的。

  可惜到公共汽車站還有兩里路,段譽只得渾身筆挺的踩上郭靖的老破驢,咯吱咯吱的狂蹬著離開了28樓下的停車場,上面303宿舍裡面兄弟們一齊探出腦袋,彷彿目送英雄上戰場。

  「挺住!挺住!」這是令狐沖說的。

  「兄弟在你身上下了重金啊!」這是楊康。

  「別怕別怕,」這是郭靖。

  「失敗是成功之母,」歐陽克小聲說。

  「我靠!」令狐沖舉起楊康的枕頭砸在歐陽克腦袋上,「真是烏鴉嘴。」

  「要是烏鴉嘴,那烏鴉一定是一種很理性的動物,」歐陽克聳聳肩,「你不能老指望麻雀變鳳凰嘛。」

  在黃蓉面前,他脾氣總是分外的好。

  「哎喲,」黃蓉終於說話了,「王語嫣會不會去都難說哦。」

  楊康和令狐沖這兩個立刻緊張起來,楊康馬上捧上茶杯,令狐衝上去小心的捶背:「有什麼內部消息?」

  「沒事沒事,」黃蓉懶洋洋的靠在那裡。

  「蓉兒,說吧說吧,」郭靖也說。

  黃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有點經不起郭靖求她,愣了半晌扁扁嘴說:「王語嫣是沒男朋友,不過她有喜歡的人,喜歡好長時間了……」

  「誰?」

  「誰!不准偷水!」楊康忽然喝了一聲。門正好動了一下,似乎又是隔壁過來搶開水了。

  郭靖跑去拉開門,門外空蕩蕩的。

  樓下忽然響起了老破驢的聲音,咯吱咯吱的遠去了,外面已經是夜幕降臨,再也看不清楚。

  「我靠,難道是老五……」楊康說。

  「哈哈哈哈,」令狐沖愣了一會兒張嘴大笑,「我覺得我們不至於那麼傻x吧?」

  段譽安安靜靜的坐在汴梁音樂廳裡,左看看右看看,然後看自己腳上的新鞋。楊康給的票子倒真是好票子,不知什麼人孝敬完顏鴻烈的,按照書上說的,是聲音效果最好的地方之一,而且離舞台不遠正對著揚琴,可以看見敲揚琴的女孩穿著緊身旗袍漂亮的側面曲線。

  那是段譽第一次去音樂廳,沒想到音樂廳那麼熱鬧。前排有磕瓜子兒的,後排有打手機的,段譽旁邊一對夫婦帶著不滿一歲的孩子,孩子哼哼唧唧的哭,媽媽於是準備給孩子喂點奶,多虧打盹的老爹很及時的醒過來愣給按住了,否則《馬勒第四》就要變成《聖母為耶穌哺乳》的藝術展了。

  段譽身邊的座位空著,上面放了一本段譽拿給王語嫣的簡介小冊子,離開場不到五分鐘了,王語嫣並沒有來。不知為什麼,這時候段譽的心倒是不怎麼跳了,好像嚇得有點發木了。他開始想王語嫣大概是不會來的,而且也不應該來。明擺著他段譽算不上極品帥哥又說不上風流倜儻,成績在歷史系算個中上流,切侍魂都拼不過楊康和老令狐……

  而追王語嫣的那麼多,聽黃蓉講計算機系一個少數民族研究生鴆摩智訂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大花牌在36樓下面擺出示威的模樣,說是王語嫣今天不下來我是不會回去的,讓我在這裡餓死吧。阿碧冷笑著說看看我們美女今兒怎麼收場,王語嫣說看著挺慘的,我都不忍心看了……所以王語嫣就收拾包跑回家裡住了兩天,鴆摩智硬撐了兩天給兄弟們架回去了,後來一時看不開,就去大宋佛學院出家當了和尚。

  總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傾心王語嫣,並不是說他段譽有多特別。王語嫣也不是觀音娘娘,沒法普度眾生,那麼王語嫣到底為什麼要來陪他聽一場音樂會呢?如果真的可憐那些仰慕的兄弟,王語嫣一年要聽多少場音樂會啊。

  所以段譽想要是我是王語嫣,我也是不會來的……

  可是每每這時,那個悠悠的念頭就浮起在心頭,把以上所有理智的推測都蓋了過去。

  那就是——我是真的喜歡她,就算只是聽一場音樂會,也是好的。

  段譽想起令狐沖夜談會的時候跟楊康論戰。

  令狐沖說我們大宋現在雖然還是封建社會,但是有朝一日科學巨牛了,我們遲早都是共產主義。

  楊康冷笑著說什麼叫共產主義?

  令狐沖說極大豐富唄,要啥有啥,就沒有那麼多爾虞我詐了不是?

  楊康說天真!哪有那麼一天?我就問你一句,就一個黃蓉,老大要,別人也要,怎麼分?人都是貪心的,永遠別想有一天每個人都能稱心如意!

  令狐沖說技術發達了,不行就克隆一黃蓉唄。

  楊康說我靠,還是露出了本質。要個黃蓉上床你是可以克隆一個,那個死心塌地要娶黃蓉的,克隆的他還不要呢。

  令狐沖頓時懵了。郭靖和歐陽克兩個各懷心思,只有段譽那是還笑得開心。

  現在段譽忽然發現楊康的那張嘴絕對的毒。有些話像是種下去的種子,不到時候絕不發芽,直到你陷入某種麻煩裡去了,你才發覺你都被長出的籐子纏住了。還沒法抱怨楊康沒早提醒你。

  為了避免自己在某種哲學思辨中徹底發飆然後跑上街找匹老馬抱著痛哭,段譽決定讀手裡那份曲目介紹的小冊子。小冊子印得金光燦爛,裝飾著大中華風格的萬字,介紹說這次首演是大宋國家民樂團的一次偉大嘗試,用古箏、古琴、編鐘、嗩吶等中國民族樂器演奏西域吟遊詩人馬勒的第四交響曲,氣勢宏大之餘更具中國傳統氣息,完美地結合了西域獨神宗教體系和中國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云云。

  小冊子的編寫也很有韻味,段譽低聲念叨著馬勒的生平說:「馬公諱勒,西域番邦捷克人氏,幼貧,身不衣錦家無餘財,事母至孝,鄰里共稱。六歲通絲竹,八歲坐西席,年十五,負篋遠遊,受教於維也納音樂太學,遠超同輩……」

  段譽寒了一個,忽然聽見旁邊一個淺淺的笑聲。有人說:「真逗。」

  段譽抬起頭,看見王語嫣就站在自己的身邊,一如既往的微笑。王語嫣穿得相當正式,一身黑色的西裝套裙,白襯衫、黑絲襪、黑色的高跟鞋,襯衫和外衣間墊了一層深紫色的絲圍巾,再沒有別的裝飾。

  「你來了……」段譽慢慢的站起來。

  兩人像隔著很遠那樣相對笑笑,然後王語嫣就坐下了。

  此時燈忽然黑了,台上亂七八糟的試弦聲終止,隨著首席高胡一扯弓,樂團哼哼咚咚一陣調音,《第四交響曲》就這麼開門見山的來了。

  後來段譽說到交響樂,必然要說馬勒的第四,說那個好啊那個好,就是好來就是好。

  他當了教授去西域訪問,人家說段教授喜歡馬勒呢,安排去維也納音樂廳聽馬勒的第四。

  聽完了出來段譽說味道好像有點不對,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後來段譽琢磨了很久,恍然大悟說我靠原來沒有磕瓜子的聲音也沒有手機鈴響那動靜。而且相比之下民樂團那揚琴代替鋼琴就顯得清越激昂,高胡那聲音比小提琴有味多了,歐羅巴蠻夷玩的三角鐵哪有編鐘隆重啊?反正那場音樂會是段譽平生最認真的一場,他整個人僵在椅子上不敢動,不過做了整整兩個小時一點都不覺得煩,心裡覺得很安寧。

  王語嫣很高興曲子恰到好處的開始了,這樣省得她琢磨什麼詞兒和段譽對話,她本來就不善於應對這種場面。不過那場音樂會對她實在是種摧殘,尤其最後一段《Heavenly。Life》被創造性的翻譯成《天宮的生活真紅火》,搞了一百二十人的大合唱:「天宮的生活真是好啊,聖彼得啊,在宰豬啊,聖約翰啊,烤麵包啊……」

  王語嫣無法想像有人能做這種創意,把英文的唱詞逐字逐句翻譯成中國鄉土風情。不過她非常高興段譽沒有給她什麼難堪的場面,段譽裹在那件分明很不合身的阿瑪尼套裝裡面,像個雕塑一樣坐在那裡。唯一動過一次是因為隔壁那個娃娃終於被編鐘的轟鳴驚醒了,嗷嗷大哭回想在整個音樂廳裡,段譽和那對爹娘一樣手忙腳亂,最後他把一粒咳嗽糖塞給那個孩子,終於換得孩子不哭了……舔著咳嗽糖咯咯的使勁笑。

  王語嫣看段譽不知所措的樣子,淡淡的笑了一下,段譽回頭看見她的笑容,一時間有點茫然,似乎一切並非真實。

  「我就要沉默了,」王語嫣走出音樂廳的時候這麼評價了效果。

  「然而,假如這琴弦能在我憂傷時報我以低回的歌聲,」段譽不由自主的回答。

  王語嫣有些吃驚,這個看起來很遲鈍的男生居然整出這一句來回答。

  不過對於段譽,這純粹是《普希金詩選》讀多了的後遺症,假如王語嫣說:「你甚至拿不出一點有趣的……」段譽一準兒會大喝一聲說:「愚蠢!」

  最後站在音樂廳門口,還是王語嫣理了理頭髮,輕聲說:「要不我們走走?」

  兩個人走在靜悄悄地馬路上。

  王語嫣走在左邊,而段譽隔了一米走在右邊,和她並排。王語嫣低著頭,長髮垂下來遮住了臉。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不知道多少路燈被甩在身後,車燈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無數條流影消失之後,段譽只感到自己和王語嫣一直走著,是這些虛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實。

  一路走去。似乎沒有盡頭。段譽只想這麼走就好了。時間的概念在這裡短暫的停頓,除了王語嫣之外,段譽不再感覺到四周的任何運動。好像兩個人只是走在一個過去時代的城市愛情電影中,而放映機則停滯在某個夜的鏡頭上。

  段譽忽然咧嘴笑了笑,他覺得令狐沖說得對,自己是很白癡的。

  王語嫣也笑,說:「我們去喝茶。」

  無數灑了金粉的紅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絲線從頭頂垂下,王語嫣喝著一杯珍珠奶茶,面對著喝綠茶的段譽,終於抬起了頭。

  「我有喜歡的人了,」王語嫣的開場白簡單扼要。

  一時間,段譽竟然覺得輕鬆起來。懸念玩到這裡終於是結局,其實段譽是忘了錢包所以跑回宿舍去拿的,那時候他已經從黃蓉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雖然他路上不知多少次的琢磨,想著是不是兄弟們知道他回去,所以特意夥同黃蓉騙他逗他開心,又想是不是黃蓉也有消息不准的時候。不過困獸猶斗實在是很苦惱的一件事,而現在他忽然輕鬆了,輕鬆得非常孤單。

  「他也在汴大,」王語嫣說,「我喜歡他挺久了,我也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他不是我男朋友,不過他對我挺好的,他現在特別忙,所以我不太能見到他,不過他有空了還是給我打電話。他籃球打得很好……」

  王語嫣說得很輕很淡,聲音在安靜的茶店裡飄來飄去,就像是一陣抓不找的輕煙。段譽知道了比黃蓉還多的內部消息,也第一次知道王語嫣發呆的時候是在想著什麼。雖然這些對段譽來說統統都是壞消息,但是段譽還是很想知道。

  「我呢……其實就簡單了。我暑假時候看到你的……」段譽說,「那天下雨,本來準備出去吃包子的……老二老四他們,喔,是我們宿舍的兄弟,還在睡覺……」

  王語嫣揪下頭頂那些紅色的卡片去看裡面的字。似乎以前坐過這個位置的人都給未來的人留下了一些話,祝福他們快樂,祝福他們幸運,或者希望他們珍惜時間。寫這些卡片的人都很開心,於是把祝福這種虛玩意兒送人也就毫不吝嗇了,不過讀這些卡片的人就未必了。

  王語嫣感到一瞬間的虛弱,她從來不曾聽見有人慢慢地給她說一段傾慕,彷彿一本愛情小說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卻無力改變那個令人厭惡的結局。她又覺得自己是對著鏡子,段譽講給她的故事和她講給段譽的故事其實並無什麼區別。

  「不過……也好了,我要考試了,這學期課巨難,」段譽最後站了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段譽在洗手間裡面洗臉,抹了洗手液不停的洗,冰涼的水沖在臉上,皮膚不由自主的收緊。人一冷起來就沒那麼多煩亂的想法,一直衝到段譽覺得自己可以再跑出去面對王語嫣了。說到最後,段譽真的無法繼續下去,他覺得沒有什麼哭的理由,不過他還是很想哭的。

  「我靠!」段譽狠狠的擰了自己屁股一下,「還是一條好漢!」

  「我靠!」擰著擰著段譽忽然呆住了,他發現更糟糕的一件事,他那錢包還丟在宿舍裡,那麼誰來付茶錢呢?

  「完蛋了完蛋了,這下怎麼搞?」段譽手足無措在洗手間裡走來走去,引得蹲坑的人一齊報以驚訝的眼神。

  「喂,沒帶紙啊?」最後一個兄弟實在看不下去了,「裡面有紙。」

  段譽正在心煩,吼了一句說:「我是沒帶錢!」

  兄弟很是蔑視:「我靠,你丫再拽還用錢擦屁股?硬不硬啊?」

  段譽在洗手間裡面兜了無數的圈子,最後神情尷尬的走出來的時候,桌邊已經空了,桌上有一張已經結帳的單子,王語嫣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還在桌上。段譽坐下來,他頭上那些大紅的紙片上依然寫滿了過去人的祝福,那未來的人真的會因為過去人的祝福而快樂麼?

  段譽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福將,果不其然。終於不必擔心沒錢的問題了,他忽然安靜下來,坐下來捧起自己那杯綠茶吸了一口,渾身慢慢的涼下去。

  「等待著你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陪著我長長的夜到盡頭別讓我獨自守候等待著你等待你默默凝望著我告訴我你的未來屬於我除了我別無所求你知道這一生,我只為你執著,不管它喜還是悲,苦還是甜,對還是錯,你知道這一生,我只為你守侯我對你情那麼深,意那麼濃,愛那麼多。」

  歌聲停下,段譽咕嚕咕嚕吸乾最後一滴綠茶,想著不知在那裡的月光下,王語嫣揚手召了一輛TAXI遠去,去向和他相反的方向。段譽玩著那個空杯子,慢慢把頭放在桌子上,喃喃的說你怎麼就走了啊,我連回家坐車的錢也沒有……

《此間的少年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