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慕容復

  「喂,我是王語嫣。」

  「我昨天給你打過一個電話,晚上你關機了。」

  「我……」王語嫣吞吞吐吐的,「我去聽音樂會了,跟一個同學一起。」

  「哦,有什麼事麼?」

  「我想問你你有沒有什麼大的東西要洗,我週末回家帶回去。」

  「不用了,樓下洗衣幣也就三塊錢一個。還有什麼事麼?」

  「哦……沒有了,有事你打電話給我,我一直開機。」

  「知道了。」

  電話斷了,王語嫣有些疲憊的放下手機,靠在三教天台的欄杆上。她是費了不少心思找理由打電話的,不過就那麼簡簡單單的幾句,連和誰出去聽的音樂會都沒有問。

  王語嫣喜歡的人是慕容復,慕容復生來就是個要飛上青天的人。

  但是很不幸,他生在一個土坑兒裡……

  慕容復按血統算是王語嫣的遠方表哥。老娘生他的時候難產死了,老爹慕容博從此再也娶不上老婆。

  慕容博是蘇州圖書館的管理員,年終發獎金的時候工資單的帳面上才能勉強突破三位數。他家住在郊區的參合莊。參合莊美其名曰燕子塢,據慕容博自己吹噓說毗鄰太湖水香縹緲,有陶朱公泛舟五湖的遺韻,春天菡萏滿湖,簷下飛燕迴翔,令人樂而忘憂云云。

  王夫人被慕容博煽動得心潮澎湃,想帶女兒去領略五湖遺韻,連機票都買好了,這才打電話問慕容博說你們那裡坐車過去多長時間。慕容博說我們這裡挺好走的,你們坐郊區314路公共汽車坐到終點,然後買一塊錢長途車票坐到九里廟,下面沒車了不過你們搭個蹦蹦蹦就是帶翻斗那個小三輪到湖邊,坐鐵皮船二十分鐘就到了,對了你們記得帶膠鞋,要是下雨路上有點泥不好走……

  王夫人強忍著驚訝說那你們那裡不就是農村麼?慕容博老爺子很是委屈,他想這哪算農村?最多就是一蘇州郊區,他本人的戶口也農轉非很久了。

  最後的結果是王夫人退了飛機票,帶王語嫣去西藏拜喇嘛,所以王語嫣也失去了看見慕容復玩泥巴的機會。

  老慕容對自己的一生還是蠻自豪的。慕容家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老慕容本來也該是個泥腿子。不過老慕容從小就是喜歡讀書,而且腦子好使,過目不忘,什麼編籃子啊、做胙肉啊、殺豬擀面醃鹹菜啊,慕容博看一次就都會了。鄉里人一直覺得他是個人才。後來老慕容去部隊當了文藝宣傳員,復員的時候連長幫他弄了個農轉非的機會,送到圖書館去當了個管理員。於是慕容家家譜上長子譜系的七八代中,終於有個人進城吃上了皇糧。

  慕容博對生活很滿足,整天不是借善本回家練大字,就是在辦公室跟人打譜。興致高昂的時候會眉飛色舞的追憶慕容家的歷史,也不知道從哪家善本上考證的,居然跟當年鮮卑皇帝扯上了血緣。

  老慕容大喜,見誰說給誰聽,咱家也是皇帝種啊。他甚至打了個報告,希望組織上落實政策,能把大燕國以前的故宮還給他,那是在大宋鬧革命的時候被政府沒收的,現在已經是一個區委會的辦公所在地了。

  慕容復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裡面長大的,他繼承了老爹的聰明腦子,卻沒有繼承老爹的樂觀主義。慕容復的不幸就在於他實在太聰明了……

  有一次慕容復和包不同喝酒,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慕容復說其實我要是生來就是一大傻就好了。那時候慕容復專業課平均九十,包不同平均七十。包不同聽了這話立刻跑牆根去蹲著說誰也不要管我讓我自己哭個痛快,你自己腦袋好用還這麼打擊我們笨的,你有沒有人性啊?

  不過慕容復這麼說的時候,其實是很認真的。

  小時候,慕容復看著老爹和別人吹那段鮮卑皇帝的牛皮,從來不說話,安靜得像一塊石頭。老慕容的同事有時候對這個沉默的小孩好奇,說你家孩子是不是不喜歡說話啊,也有人覺得慕容復那雙眼睛特別黑特別深,目光總是游離在遠處,於是問你家孩子是不是眼睛有點近視啊。老慕容就摸摸慕容復的頭說沒有啊,在家挺好的。

  事實上慕容復之所以不說話,只是因為他看得出別人的譏誚。慕容復遠比慕容博本人更清楚辦公室的閒人們以什麼樣的心情在聽他說這個大燕皇帝譜系的神話,他之所以不看那些人,只是因為他不能當眾發火。

  慕容博所以快樂是因為他覺得比起他小時候光屁股的朋友,他已經過上了城裡人的好日子。而慕容復所以不快樂,是因為他屬於城市,而他看得出城市並沒有真正接受他的老爹。他偶爾會對王語嫣清楚的敘述某年某月某日,圖書館本來應該分給他老爹的房子被被人佔了,於是無奈的老慕容只好自己去參合莊買房;某年某月某日,圖書館要新進一個大學生,結果館長指示沒有文憑的老慕容挪到地下室去,把位子讓給新來的人;還有某年某月某日,因為參合莊遠在鄉下,他的學區出了問題,雖然分數沒有問題,不過無論老慕容怎麼跑,他還是被蘇州一中拒之門外。

  慕容復絕非一個青春陽光的大男孩,不過按照包不同的話說——「就是發起狠來特酷」。如今凡事酷字當頭,大家都看《教父》,陰霾的天空下,憂鬱的西西里音樂中,一陣亂槍把仇家撂倒,那叫真正的男人。所以拜倒在慕容復短褲下的絕非王語嫣一個,包不同就感慨說我要是有老大一半酷,夏天喝啤酒都不用冰鎮了。

  慕容復在高考獨木橋上過關斬將,終於殺入名牌高校。這消息要是讓大宋邢部的捕快知道了,他們該擺宴慶祝。因為慕容復這種人,如果不踏上出人頭地的輝煌道路,一準兒會上山當一個土匪,反正他是一定會找到一種辦法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離開蘇州前,老慕容在一家館子裡面叫了菜,打開老酒和兒子慶祝。老慕容平生第一次放鬆了對喝酒的禁令,慕容復也是平生第一喝醉。喝醉的慕容複眼眶很紅,大力拍著他老爹的肩膀說老頭我以後賺夠了錢我們就搬到國外去,再不讓你去圖書館受那幫孫子的氣了。老慕容很茫然,說咋受氣啦咋受氣啦?慕容復於是很無奈。

  所以雖然喬峰很不喜歡慕容復,但慕容復也並非一個壞蛋。他不博愛,但是至少愛他的吹牛老爹。

  汴梁米貴,居之不易。

  老慕容千叮嚀萬囑咐,說到了汴梁先去看你王姑媽,王姑媽有錢,肯定幫你。你不要得罪人家,你以後在汴梁,求人幫忙的時候多著呢。

  於是慕容復提著一網兜土產,尋覓了半天才在「琴蘊雅築」別墅區找到了王語嫣家的門牌。他進門的時候頗費周折,制服筆挺勝於警察的門衛上下打量,說喲,新換了個通水管的?你帶工具了麼?提一兜香菇幹啥?

  那個時候的慕容復還是蠻土的,頭髮凌亂,似乎很久不曾洗和梳理,穿了一件看起來很廉價的滌綸衫,腳下蹬著一雙破運動鞋,他已經穿著這雙鞋打了兩年的籃球。

  慕容復按動了王語嫣家的門鈴,隨著門啪嗒一聲自動打開,他踏了進去。黃昏的時候,姑媽家的陳設有種深暗的古典味道,慕容復的鞋在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上留下了泥印,他左右張望,看見穿著白棉睡袍的女孩正在很空闊的客廳裡看書。

  王語嫣開始頗是驚慌了一下,她本以為是王夫人下班回來了,所以遙控開門。不過她很快鎮靜下來,因為慕容復看起來比她還要驚慌。

  「你找我媽啊?」雙方互報家門,以後王語嫣請慕容復坐下。

  「我脫鞋吧,」慕容復說。

  王語嫣說不用了,我打掃一下就乾淨了。她覺得讓慕容復脫鞋不是很禮貌,家裡沒什麼男客也沒有男式的拖鞋。然後王語嫣給慕容復端了一杯水,跟這個從未謀面的表哥說說話。

  王夫人踏進家門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猛撲在電話上打了110對著那頭吼叫說來人啊來人啊,我們家裡進強盜了!

  頗是費了些周折王語嫣才跟老娘解釋清楚說這是蘇州參合莊的表哥慕容復,他來我們家看您的。王夫人目光包含警惕,揪著電話在沙發上小心的坐下,好半天才說出第一句說你爸爸是住在鄉下的慕容博麼?

  這句話要是問在老令狐頭上,令狐沖一定拍著胸脯胡說,說我們家倍兒土,哪只鄉下啊?純粹一個窮山溝!前兩年才吃上飽飯還托了政府救濟糧的福。

  不過在慕容復心裡,卻是嘎登一下。就是那麼一瞬,王語嫣看見這個表哥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

  慕容復的克制讓王夫人灑脫了起來。王夫人對這種遠方親戚沒什麼興趣,統稱為「老家來的」。不過既然人家求上門了,王夫人覺得自己還是該盡點長輩的指責,誰叫自己在汴梁也算成功人士呢?

  於是王夫人端上架子,也不叫慕容復坐,說你從參合莊一直考到汴大讀書不容易,不要進了大城市就貪玩,年輕人還是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不要老是跑親戚,在汴梁這個地方人人都要靠自己。然後王夫人隨手封了一千塊錢準備塞給這個老鄉,然後打發他滾蛋。

  王夫人訓導起來根本沒有注意慕容復的目光是越來越銳利,下頜邊上那條咀嚼肌慢慢的硬了起來,王語嫣在一邊看著覺得心裡一動,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種兇猛的男生。

  「哇,地板怎麼髒成這個樣子了?」王夫人忽然大驚小怪起來。她有點潔癖,最討厭油污和灰塵。

  「你在家都幹什麼呢?」不便對慕容復發火,王夫人只得遷怒於女兒,「不知道叫他換鞋麼?地板踏髒了很難清洗的,他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麼?每月洗地板就五百多塊錢!都是泰國進口板,我換都沒地方換去!」

  王語嫣素來害怕母親發火,肩膀一縮就要往後退去。

  「她讓我換了,」慕容復忽然上去一伸胳膊攔了王夫人一把,「是我自己沒換,我來打掃乾淨!」

  那時候是夏天,慕容復的短袖遮不住青筋畢露的手臂。他的手臂並不粗壯,不過紋絲不動的橫在那裡,已經足以震懾王夫人。王夫人在公司裡威風八面,將一群西裝革履的下屬指揮得團團亂轉,可是在家裡看見一隻蟑螂,她卻可以跳到房頂上去。而慕容復分明不是王夫人的下屬中常見的那種溫馴動物,這個鄉下來的老表是純粹的野生種類,就像一隻高高揚起觸鬚、狂妄無忌的蟑螂。

  兩人對峙了幾秒鐘。

  王語嫣站在慕容復背後。這個表哥並不魁梧,不過他的肩背還是像一面厚重的牆。王語嫣的心跳得有點快。在王語嫣的記憶中,慕容復是第一個敢和母親對抗的男孩,這個陌生的表哥高大而沉默,站立的姿勢中有一種擰著無法舒展的力量。

  「不用了不用了,」既然不能勃然大怒,王夫人也只能退讓,「你知道怎麼清洗?我找專業的人來做。」

  慕容覆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對王語嫣比了一個手勢讓她座下。那個瞬間慕容復額前垂下的長髮留出一個空隙,驚鴻一瞥的瞬間,王語嫣看見他的眼睛。她的心裡忽的冷了一下,又燥熱起來,那種凌厲的眼神,帶著一丁點兒難以察覺的邪意。

  「你坐吧,」慕容復察覺到王語嫣盯著她看,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於是拉扯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

  真正擊潰王語嫣的是這個笑容。慕容復十八歲的時候其實還是個大小孩,他並沒有實力去跟王夫人抗衡什麼,他只是抽緊了全身的肌肉要為自己的尊嚴而裝成一隻憤怒的刺蝟。不過對於這個表妹,慕容復並無什麼惡感,他也不想嚇到他。所以他笑了一下,笑的時候,那只憤怒的刺蝟友好的亮了一下自己保護得很好的、柔軟的小肚皮。

  要命的就是那一閃即逝的溫情。

  「你坐吧,吃個晚飯,」王夫人想要緩和一下氣氛。

  慕容復默默的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動嘴唇說:「我不坐了,我來就是把香菇送來,看完姑媽,我就去報到。」

  「這裡離汴大那麼遠,你怎麼過去?」王夫人忍住了火氣,慕容復冰冷不馴的語氣嗆了她一下。

  「出門看看坐公共汽車去,我有地圖。」

  「公共汽車站離這裡有二十分鐘路,現在夜裡也不一定有了,」王夫人想這小東西和他爹一樣死倔,「我叫公司的司機送你過去算了。」

  「不用了,」慕容復說,「我暈車。」

  慕容復就這麼扛上行李自己走了。門在自己背後關上的時候慕容復想他不會再走進這扇門。事實證明,慕容復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一年之後王語嫣和慕容復在汴大三教的走廊上聊天,王語嫣問慕容復,那天後來他到底找到公共汽車沒有。慕容復趴在三教的窗口噴了一口煙說沒有,我知道那時候已經沒有車了,我是一路走到汴大的。

  那時候慕容復甚至沒有回頭看王語嫣一眼,那個背影趴在窗台上的那種擰起來不能舒展的姿勢卻再次讓王語嫣感覺到這個驕傲的籃球手的力量。一陣夜風讓她忽然迷亂,覺得自己為了這個人而報考汴大似乎不再是一種幻想,而是一種幸福。

《此間的少年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