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兒子隔著很遠對坐,中間甚至沒有擺放一張桌子,在這個巨大的空間裡,有種兩個人互相審問的感覺。
「第一階段的交易完成,你穿上了熾天使甲冑,我也已經兌現了許諾,把你們接回了翡冷翠了。至於第二階段的交易,何塞·托雷斯那個傢伙素來多嘴,我想他其實已經把第二階段的交易告訴你了。」教皇的聲音毫無起伏,「不過這也恰恰是我把他派去你身邊的原因,換作其他口風太嚴的人,你得不到足夠的情報,不利於你的成長。」
「是成為熾天騎士團的……團長麼?」
「沒錯,完成第二階段的交易,你們就會在翡冷翠站穩腳跟。你的家庭,我是指你、你母親和你妹妹,將成為翡冷翠的新晉豪門,再沒有人敢於輕視你們和欺負你們。」教皇說,「但在那之前,你要謹言慎行,今時今日,你在這座城市裡還是個隨時可以被抹除的小角色。」
「明白。」
「第三階段的交易我也可以提前告訴你,等你帶領你的軍隊橫掃東方,獲得東方總督的頭銜時。如果我還活著,我會給你母親名分,也承認你是我的兒子。你現在有了一枚博爾吉亞家的家徽戒指,但那只能證明你姓博爾吉亞,並不能證明你『純正的』博爾吉亞血統,到了那天,你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博爾吉亞。」
「東方總督?」西澤爾驚訝於這個尊貴至極的頭銜。
在人類已知的世界中,以阿爾卑斯山為界,分為東方和西方。東方國土浩瀚,國家眾多,其中以古老的夏國最為強大,夏國的領土比西方各國加起來還要大。這些都是西澤爾從地理書上知道的。
如果有人被任命為東方總督,那意味著他統治的國土甚至超過西方諸王的總和,總督已經配不上他那絕頂的身份,更適合他的稱號是……東方之主!
「是的,漫長的時間以來,這一直都是整個西方的目標,由一位空前絕後的開拓者,打通前往東方的道路。那個人就是東方總督,他會為教廷統一整個世界。」教皇說起這種宏大的命題並未流露出任何激動之情,「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為什麼教廷那麼渴望東方的土地,這跟人口、城市和礦產資源都沒有關係,而是關係到百年前那次偉大的發現。」
「阿瓦隆島?」西澤爾忽然明白了。
佛朗哥說整個教皇國知道當年那個秘密的人不超過十個,他的父親隆·博爾吉亞,身為教皇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我現在跟你說的這些你都沒有權限知道,所以也不要外傳,外傳的結果是你會被異端審判局永遠投入鐵獄,而整件事跟我毫無關係。」教皇點燃了一個新的煙。
「明白的,法律上我跟您沒有關係。」
「故事要從那艘開往北方冰海的船說起,船上滿載了宗教狂熱徒,他們要麼找到傳說中的阿瓦隆,要麼撞上冰山沉船。根據九九藏書現在教廷公佈的歷史,他們真的在一頭逆戟鯨的引導下找到了阿瓦隆,繼承了神話時代的技術,拓展了機械文明。但只要是稍微有理智的人都知道那是胡說八道,神的遺跡為什麼要存在於一座北方的小島上呢?既然找到了神跡為什麼神跡又消失了呢?繼承的是神跡為什麼發展的是機械技術呢?神不該是那種揮手之間可以創造萬物的東西麼?難道還要像我們這樣建立工廠,生產製造麼?」教皇吐出一口細長的煙,「不,他們找到的不是神跡,而是另外一個文明的遺跡,一個失落的……史前文明。」
「史前文明?」西澤爾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
他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從小接受的就是教廷的世界觀,神創造了世界和人類,人類繁衍至極,有一天世界會結束,末日審判到來,行善的人上天堂,作惡的人下地獄。世界的歷史似乎就該這麼簡單,神早已為人類規劃好了一切。
但教皇說史前文明……難道說在人類開始記載歷史之前還有別的文明?那麼末日審判莫非已經進行過了一次,那個文明徹底結束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在西澤爾腦海裡爆炸,冷汗不由地浸透了內衣。
「我想佛朗哥已經給你說過了吧?熾天使是第一代機動甲冑,也是人類迄今為止製造過的最強大的甲冑,它的製造技術已經遺失了。那麼為何人類能在一開始就達到機械技術的巔峰,之後反而衰落呢?」教皇幽幽地提問,「這不符合技術積累的進程。唯一的解釋是,那根本就不是人類的技術,熾天使,那是史前技術的遺存。當初那幫宗教狂熱徒是用史前文明殘留下來的某種零件構造了第一批機動甲冑,之後零件用完了,熾天使就再也無法生產出來了。之後的機動甲冑都是純粹的人類造,跟第一代的君王級甲冑相比,它們只是試圖在舞台上模仿君王的戲劇演員。」
「教廷是不會承認這件事的,因為教廷影響世界的兩件工具,一是機械技術,二是宗教精神。過去的百年裡,教廷原本佔絕對優勢的機械技術已經被各國學去了大部分,如今掌握在教廷手中的最強武器,反而是宗教精神。只要全世界的人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神,彌賽亞聖教是神的代言人,那麼教廷的統治基礎就還在。換而言之,教廷的統治建立在一個謊言的基礎上。」教皇持續地抽著煙,「為此教廷把阿瓦隆的秘密一再地封鎖,最後形成了今天的局面。我們的國家由一個機械和宗教結合的怪異組織統治,這個組織的影響力遍及整個西方。」
身為教皇,說話卻完全不是教皇的口氣。不過對此西澤爾倒不奇怪,他的父親隆·博爾吉亞,本就是歷任教皇中最不像教皇的怪物。從第一次見面開始,西澤爾就不會相信這種男人真會虔心信奉某種東西,除了權力。
「這跟我要當上熾天騎士團的團長,有關係麼?」西澤爾問。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你要繼續聽下去。當年的歷史已經無法解鎖,我知道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隱藏在樞機會最深處的那些掌權派已經無法從那個小小的遺跡阿瓦隆獲得更多的史前技術了。照這樣下去,喪失了機械優勢的我們難道只靠一個謊言維持國家的統治麼?那樣的國家遲早都要坍塌,所以樞機會早已制訂了戰爭策略,首先,在我們的軍事力量仍舊佔據優勢的時候,徹底壓制西方!其次,向東方開拔!正是因為這樣的戰略,熾天使才會被重新啟用,那些暴虐的機器已經荒廢很多年了,一度我們覺得沒有必要再喚醒它們,但只有它們能打穿通往大地東方的交通線!」
「為什麼是東方?」
「按照教廷的說法,神鍾愛西方的土地,文明發源於這裡,充斥著異教徒的東方是需要被征服的,再用神的愛與仁慈教化東方人。但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根據在阿瓦隆得到的指引,那個曾經異常繁榮的史前文明其實發源於世界的東方,阿瓦隆只是那個文明遺落在西方的一處小小遺跡。那麼,它的絕大部分遺跡還掩埋在東方的地層之下,跟教廷的說法恰好相反,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他鍾愛的可能是那些東方人,那些懷著異教信仰的東方人可能才是『神』的後裔,他們同樣可以封聖,可以統治世界。而我們能做的,是在他們領悟到這一點並接觸到史前遺跡的時候,吃掉東方!」
長久的沉默,而後男孩用極低的聲音問,「父親是希望……吃掉東方麼?」
「那種事情跟我毫無關係,」教皇搖了搖頭,「跟你也毫無關係。但只有在這個時代,你和我,才能掌握權力。今天的教皇國,是教廷和貴族的國家,權力由一個貴族傳給另一個貴族,由一個教士傳給另一個教士,只有戰爭,才能撕裂這個嚴密但腐朽的制度。戰爭是你我這種亡命之徒的機會,戰爭引發的結果絕不僅僅是西方吃掉東方,戰爭將帶來全新的時代,這是你的機會。就像那天夜裡我在教堂裡對你說的,當你掌握權力,成為熾天使之王或者東方總督,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你所愛的人,有人敢這麼做,」他的聲音依舊輕描淡寫,「就殺掉那個人好了。」
當你掌握權力,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傷害你所愛的人,有人敢這麼做,就殺掉那個人好了……西澤爾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
這是何等殘酷的哲學,在這個鐵般堅硬的男人眼裡,世間不再用正義和邪惡來規範,一切都是權力。他全副武裝行走在權力的經緯中,要走出一條血跡斑駁的路來,他也許會中途倒下,也許會登上王位……真正的王位,不是這種受到重重束縛的所謂教皇。
你可以說他野心勃勃,也可以說他喪心病狂,甚至可以說他是個魔鬼……但那晚在小教堂裡,打動西澤爾的也恰恰是這句話。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有正義,為什麼在那個暴風雨的夜裡正義不來?為什麼貝拉蒙少爺把枕頭蒙在他臉上的時候正義不來?為什麼那些噁心的男人遙望著他母親意淫的時候正義不來?
正義是神,但正義永遠都遲到,人怎麼可能相信永遠遲到的東西?
「接受交易的話,我將親自訓練你,訓練你為無與倫比的權力者,在我們未來的戰場上,你要一直穿著甲冑站在我背後。全世界都會知道西澤爾·博爾吉亞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利劍。」教皇伸出手來,小指上的家徽戒指閃閃發光,「拒絕的話,就從這扇門裡出去。」
西澤爾默默地看著面前的那個男人,他是自己的父親,卻要跟自己做交易,他號稱神在這個世界上的代行者,軀殼裡卻裝著魔鬼。
答應了這男人的條件,他會得到很多很多,就像剛才的一連串簽字,很多人費盡一生都求不到的東西,這男人揮揮手就賜給了他。但是答應這男人的條件,就得陪他去走那血跡斑斑的道路,他的手再也不會乾淨……
雕花玻璃窗外,何塞·托雷斯看著那男孩站起身來,整理自己身上那件小小的軍服,扣好風紀扣,一步步走到父親的面前,單膝下跪,低頭親吻那枚荊棘玫瑰的戒指。
交易達成,巨大的殿堂中寂靜無聲,卻又彷彿群魔歡騰,慶祝有一個靈魂墜入了他們的懷抱。
托雷斯輕輕地歎了口氣,一切都如教皇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從看見兒子把石頭反覆砸在貝拉蒙少爺的臉上時,鐵之教皇就選中了這個孩子成為他的夥伴,他也確定兒子會答允他的條件。
那個時候,何塞·托雷斯其實就駕駛著教皇乘坐的那輛裝甲禮車,他在風雨中回頭看去,白袍上濺滿血點的男孩騎在另一個男孩身上,他是那麼地凶狠,眼神卻又那麼地荒蕪。
他砸的哪裡是欺負他的大男孩,他砸的大概是整個世界吧?
「那麼快就想好了?你這麼軟弱的性格,我還以為你要猶豫很久。」教皇看著行禮後起身的西澤爾。
「如果我家裡必須有一個人做壞事,那就是我好了。父親你說的,你不是我的家人,我家就只有我一個男人。」男孩輕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