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王的輓歌

  西澤爾終於踏上了錫蘭王宮的地面,宮殿在熊熊燃燒,若不是穿著甲冑,地面會灼熱得難以落腳。

  從前這應該是一座精美的建築,樑柱上鑲嵌著珍珠和硨磲,花園中的泉眼日夜不停地噴吐清泉,但現在它看上去更像地獄,烏木大梁畢畢剝剝地燃燒,高大的拱門在西澤爾頭頂轟然倒塌……被他一劍砍成兩段。

  放眼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燃燒,拖著蒸汽的巨大身影出沒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搜索最後的錫蘭守軍。黑龍和他帶領的騎士們終於來了,勝負也再無懸念。

  穿越層層拱門,西澤爾最終來到正殿,這應該是錫蘭王和大臣們議事的所在,它純用花崗岩建造,在火中能撐得更久一些。

  諾大的殿堂中到處都是沾血的腳印,機動甲冑的腳印,看來友軍已經經過過這裡了,應該是安全區域了。西澤爾覺得疲倦了,想要休息一下。

  那張烏木王座還完好無損,被熊熊燃燒的帷幕環繞著,它非常寬大,穿著熾天使機甲也能坐上去,西澤爾雙手扶著獅頭扶手,緩慢地呼吸著,背後是扇面般展開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九頭蛇。

  何塞哥哥死啦,何塞哥哥真的死啦……雖然一直都很怕很怕他會死會離開自己,可他還是走了。

  何塞哥哥死啦,所以我就燒了這座城市來埋葬他……都是那些愚蠢的錫蘭人!他們若不反抗,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呢?我來只是要一份投降書而已!

  可他心裡也恨不起那些錫蘭人來,他們用血肉之軀往機甲騎士身上撲,像是一群瘋子,打敗瘋子有什麼可解恨的呢?

  龍牙劍砍中人體的那種感覺真不是砍在金屬上的感覺能比的,鮮血黏在他的面甲上緩緩地往下流,沿著縫隙滲到甲冑裡面去了,腥味之濃重讓他覺得自己像個惡鬼。

  但他還是深吸了幾口氣想要起身繼續搜尋,他要找到錫蘭王,他和黑龍的競爭是以誰先擒獲錫蘭王來算的,托雷斯也要他抓住錫蘭王。

  這時一個蹣跚而行的身影踏過一道火焰,走進了大殿。那是個鬚髮皆白的錫蘭老人,穿著沉重的舊式甲冑,沒有機械助力的那種,外面罩著黑色的長袍,袍擺已經燒焦了。

  他顯然受了很重的傷,拄著劍才能行走,看他那瘦弱的身軀,也根本就不像個戰士。

  老人驟然發現王座上坐著一具鐵傀儡,下意識地舉九-九-藏-書-網劍想要防禦,卻被劍的重量帶偏了重心,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才穩住了。

  他心裡清楚面對鐵傀儡,自己舉不舉劍其實根本沒區別,也就淡然笑笑,把劍插進地磚的縫隙裡,扶著劍柄站好了。

  鐵傀儡伸手摘下了自己的護面鐵甲,露出下面那張蒼白的男孩面孔,男孩長得很漂亮,只是眉眼的線條太過鋒利了些,像是出鞘的利劍。

  男孩凝視著老人,臉上帶著血污,深紫色的眼眸中流動著火光。

  老人也凝視著男孩,許久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沒想到毀滅我們國家的人,竟然是個孩子。」

  西澤爾立刻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不會錯,那就是錫蘭軍的最高領袖,錫蘭王自己!他在城破之際竟然沒有趁亂逃走,而是拖著傷痕纍纍的身體返回了王宮。

  他仔細打量這個老人,他本以為制訂這種焚城戰略的人該是何等的殘酷瘋狂,可錫蘭王給他的感覺根本不是這樣,像個教人看書認字的老師。

  「瘋子!」西澤爾低聲怒吼,「你原本只需要獻出一份降書!可你毀了成千上萬的人!你就那麼在意你頭頂上的王冠麼?」

  錫蘭王啞然失笑,「原來教皇國派了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來。為什麼錫蘭就要獻出降書?是因為你們更強大麼?」

  「當然!」西澤爾寒著聲音,「這個世界只允許強者活下去!強大即為理由!」

  錫蘭王搖頭,「如果弱小就要滅亡,那這個世界就是野獸橫行的森林,該被毀滅的是這個世界自己。」

  西澤爾愣了一下,他當然不能同意這個說法,這跟他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吻合。他關於人生的哲學都來自鐵之教皇,而在隆·博爾吉亞的邏輯中,世界就是野獸橫行的森林,你若不是強大的野獸,根本不配活著。

  可在這個教師般的老人面前,他卻一時間找不出犀利的言辭來反駁。

  「你很強大,這沒錯,在那身鋼鐵的盔甲裡,那麼你的家人呢?你的每個家人都是強者麼?他們能活在這個森林裡都是因為你的庇護麼?」錫蘭王輕聲說,「如果有一天你被更強的人打敗了,他們就得死麼?」

  西澤爾的某根神經忽然繃緊,他覺得不能跟這個老人說下去了,再說下去他會陷入困惑之中。

  媽媽和妹妹當然不會死,因為他會越來越強!把每個意圖傷害她們的人都擋在外面!

  他為什麼要聽自己的敵人胡言亂語?就是這個老人的戰術令他失去了何塞哥哥!現在輪到這個喋喋不休的老人為他的錯誤支付代價了!

  熾天使甲冑轟然解開,他強忍著金針從背脊中脫離的痛苦起身,從甲冑背後的武器架上拔出了筆直的刺劍,那是供騎士在失去甲冑保護的情況下使用的。

  「西方人的決鬥麼?」錫蘭王點了點頭,「居然會從鐵傀儡裡出來,真是讓人驚奇的男孩啊。」

  「你已經衰老了,我還沒完全長成,我們之間的決鬥是公允的。」西澤爾昂然地抖劍,「早該這樣對不對?我們中只需要有一個人流血,就可以結束這一切!」

  他不想穿著機動甲冑砍下錫蘭王的頭,因為那是騎士的恥辱,但即使他脫掉甲冑,仍然勝券在握,剛才的對話間他已經看出這個老人瀕臨死亡,他的胸腹間有巨大的創口,那絕對是致命的。

  這老傢伙返回自己的宮殿,是想死在自己的王座上!這個貪戀王位的混蛋!

  「好的,孩子,你說得對,該結束了。」錫蘭王深吸一口氣,渾身鐵甲錚然作響。

  他緩緩舉起那柄沉重的國之利刃,發力衝向王座上的男孩。灼熱的空氣在耳邊高速流過,他的白髮在火風中飛舞,他放聲咆哮,彷彿獅虎。

  西澤爾劍尖一顫,對衝過去。他的體質偏弱,但托雷斯之死的痛苦仍舊從他身體裡搾出了驚人的暴力,刺劍扭曲著尖嘯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黑影衝破了側方的火焰,撲向西澤爾。西澤爾大驚,他根本沒想到這間燃燒的宮殿裡還會有第三個人,他的劍術只是一般,根本無法同時應付錫蘭王和錫蘭王伏下的殺手。

  原來錫蘭王一直在騙他!那個奸詐凶險的老人,他一直等的就是西澤爾自行脫下甲冑!

  西澤爾只能偏轉刺劍,優先攻擊側面的敵人,錫蘭王的傷勢應該是真的,那麼拼著被錫蘭王刺中,優先結果殺手是唯一的選擇。

  「不!泰倫特!不!」卻是錫蘭王痛苦得高呼。

  西澤爾劍鋒偏轉的瞬間,錫蘭王丟掉了手中的蛇形重劍,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黑影。

  劍鋒貫穿了黑影的心臟,西澤爾被撞得倒退出去栽倒在柱子旁,錫蘭王抱住了那個黑影。

  「泰倫特!泰倫特!你們不是走了麼?你為什麼不服從我命令!你這個傻孩子!」錫蘭王抱緊了黑影大哭。

  西澤爾呆住了,那個被他刺穿了心臟的黑影,居然只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

  「老師,我們都想誓死追隨您……可我沒有別人那麼聰明,我逃走對錫蘭也是沒有用的,我就決定留下來保護您……」奄奄一息的男孩說,「可我真笨,我殺不掉那個侵略者……」

  侵略者?這是說我麼?西澤爾茫然地看著自己掌心裡的血。

  「我知道自己很笨,所以一直努力……害怕您會對我失望。」男孩努力抬起頭來,看著錫蘭王,「但我這次很勇敢,對吧老師?」

  「很勇敢,泰倫特很勇敢,你們都是我的好學生,我們各奔前程,肩負這個國家的未來。」錫蘭王抱著他的頭。

  「老師……我覺得很冷……」泰倫特輕聲說。

  他當然會冷,因為他的血液就要流乾了,他的心臟中插著一柄刺劍。

  「別怕,別怕,」錫蘭王緊緊地抱著這個孩子,「我給你唸書中的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泰倫特在他的懷抱裡完成了最後的呼吸,也許是誤以為自己回到了課堂中,所以他蒼白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西澤爾默默地看著這一幕,覺得那麼疲憊,血像是冷的,冷到能析出冰渣來,連烈火都無法加熱。

  因為他終於看清了那個男孩手中的武器,那個男孩撲向他的時候,手中只是攥著一塊石頭……很多年前,他撲向貝拉蒙少爺的時候,手裡也只有一塊石頭……

  他忽然分不清自己和敵人了,他自己是個攥著石頭的孩子,敵人也是個攥著石頭的孩子。

  他覺得累了,不想打了,反正殺了誰都換不回何塞哥哥,他坐下來靠著那根灼熱的柱子,看著錫蘭王抱著那個已經死去的男孩,念著可能是來自夏國的書,「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不殺了我麼?」錫蘭王把男孩放平在地上,給他蓋上自己的征衣,「我看你也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同伴吧,如果殺了我能讓你好受些,就來吧。」

  「你剛才有機會一劍殺了我,為什麼把劍扔了?」

  「你是個孩子。」錫蘭王的神情很平靜,「你套著那層魔鬼的外皮也還是個孩子,我為什麼要殺一個孩子?你殺了我才是最好的結果,省去了我被審判和處死。」

  「在我的國家裡,沒什麼人把我看作孩子。」西澤爾輕聲說,「他為什麼叫你老師?」

  「錫蘭是個貧窮的國家,平民中很多人都不識字,不識字的國家是沒法富強起來的。所以我選拔了一些聰明的男孩,讓他們參加宮中的學校,自己教他們夏國文字。」錫蘭王說,「他們都叫我老師。」

  「原來你還真是個老師。」西澤爾沒來由地想起莉諾雅,嬤嬤大概不會想到他後來做了那麼多殘酷的事吧?嬤嬤要是知道了會害怕他麼?

  外面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應該是黑龍下屬的騎士們也衝進了王宮,所剩的時間不多了,西澤爾想到了最後一個問題。

  「這個國家為什麼叫蓮花之國?它分明不產蓮花。」

  「因為滿池的蓮花都是同一棵植物上長出來的,在水底的淤泥裡,它們的根連在一起……所有錫蘭人的根都連在一起。」

  星歷1884年夏,錫蘭戰爭徹底結束,餘黨被剿滅殆盡。

  星歷1884年秋,經過宗教審判,錫蘭王以發動戰爭的罪名,被長矛釘死在十字架上,從此「錫蘭」這個名字被從世界的版圖上被抹掉了。

《天之熾2·女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