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爾和阿黛爾趕到教堂的時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齊了。
馬斯頓的人口,九成以上都是住在下城區的平民,上城區的貴族只有百餘戶人家,他們圍繞著伯賽公學居住,把孩子送來伯塞公學讀書,自己也在伯塞公學的教堂裡做禮拜。
因為是教堂的召集,人們都稍作修飾,男士們穿著莊重的禮服,女士們則穿著素色長裙,戴著精緻的小帽,面紗垂下來遮擋面容。學生們也都趕來了,男孩們就穿著校服,女孩們則和她們的母親一樣換上了素色的裙子,蒙著面紗,以示對神的虔誠。
羅曼神父站在宣講台的最高處,他是伯塞公學的校長,也是這座城市裡地位最高的神職人員。他慈祥而嚴厲,總在教士服外披著一條血紅的圍巾。那是教皇為了獎勵他為教廷所做的貢獻,特別頒賜的,羅曼神父說自己戴著這條血一般的紅圍巾,就是隨時要為神奉獻自己的鮮血。
這間教堂還在使用車輪形的蠟燭大吊燈,數以千計的蠟燭在穹頂下燃燒,彷彿漫天星辰。羅曼神父站在星辰般的燭光下,如同神的側影。沒有人大聲說話,大家都遠遠地向羅曼神父行注目禮。
阿黛爾拎著裙擺,跟在西澤爾後面穿過人群,他們的到來引發了小小的騷動。
「這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勾魂攝魄的女孩?看起來只是個小女孩啊。」
「年紀是還小,可是你看她的身體,那腰那腿,還有那鼓鼓的胸,連我這種女人看了都心動,何況那些不要臉的男人?」
「穿著那種裙子來教堂,這女孩是有多想吸引男人的注意?」
「聽說是翡冷翠大貴族家的私生女,想要接著過體面的生活就得嫁個有錢男人了吧?」
「她現在還沒到結婚年齡,等她可以出嫁,城裡還不腥風血雨?」
「聽說這個年紀了還和哥哥住在一起呢,孤身在外的年輕兄妹,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女人們的低語蔓延開來,就像蛇群摩擦鱗片發出的嘶嘶聲。男人們也都伸長了脖子,在人群裡尋找那個傳說中的女孩。關於她的傳說是,你看到她就會後悔自己結婚太早了,哪怕你在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看到她,你也會放棄這個世上的一切女人,慢慢地等著她長大。
跟特立獨行的哥哥相比,,阿黛爾在馬斯頓的名氣更大,連學生家長也聽過她的美貌。她們班舉辦唱詩會的時候總是滿員,那些平日裡忙得沒空管孩子的父母也都齊聚一堂,只為看一看傳說中的阿黛爾。
為了避免麻煩她通常都待在校舍裡不外出,今天教堂緊急召集,她才跟著哥哥過來,這給了某些人難得的機會。她也蒙著面紗遮蔽面容,但窈窕的身材還是清晰可見。那件白裙是她十二歲生日那年做的,當年很合身,現在已經短的露出了膝蓋。可這件不合身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卻有動人心魄的效果,纖細的腳腕、光潔的小臂和線條優美的鎖骨都暴露在外,介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間的美,彷彿神的素描。
女人們感覺到了壓迫,尤其是輸給還未成年的小女孩,真是叫人心不甘。
阿黛爾惶恐地靠近哥哥,緊緊地貼在他的大臂上,就像察覺到危險卻無從反抗的小動物西澤爾則冷冷地環顧,烏鴉般的聲音立刻平息下去。面對西澤爾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女人們也像阿黛爾那樣惶恐地縮在自家丈夫的身邊,彷彿身處極寒的氣浪中。
羅曼神父把黃金十字架舉過頭頂,彌撒正式開始。管風琴奏出莊嚴的音樂,人們隨之高唱:「大衛和希比拉作證,塵寰將在烈火中熔化,那日才是天主震怒之日,審判者未來駕臨時,一切都要詳加盤問,嚴格清算,我將如何戰慄!」
這首歌名為《震怒之日》,讚美神的天使軍團。
在很多人看來,「天使」是神的使者,他們有著光輝的容貌,身負羽翼,來往奔走傳遞神的旨意也救助陷入困境的信徒。而根據彌撒亞聖教的教義,天使其實是一支軍隊,神製造出來捍衛天國的軍隊。他們以聖光為甲冑,以火焰為武器,集體出現時,就像是半個天空燃燒著火焰。在人類出現之前,地獄裡的惡魔向天國發動了數萬次進攻,每一次都被天使組成的軍團擊潰。
天使也不全是人形,他們中有的像是戰車的輪子,但輪子上長滿了眼睛,那些眼睛噴射出烈焰,他們在地獄深處滾過,魔鬼紛紛化為焦炭。也有的天使像是巨大的鐘擺,頂天立地,他結束擺動的時候,整片戰場上的魔鬼都走到了命運的盡頭。
根據這樣的傳說,教皇宣佈十字禁衛軍是是神在人間的軍隊,就像天使是神在天國的軍隊。信徒們要敬愛十字軍戰士,如同敬愛天使那樣。
每當十字禁衛軍登場作戰,教堂都會舉行「安魂彌撒」,信徒們高唱《震怒之日》為戰士們祈禱。
音樂越來越高亢,彷彿海水漲潮,漸漸地推向弧形的穹頂。人們縱聲高唱,神色虔誠,唯有西澤爾例外,他比著嘴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在思考眼下這座小城面臨的危機。
白天從城外經過的騎兵們佩戴著「光輝聖劍」的軍徽,而且配置斯泰因重機,無疑是十字禁衛軍的主力騎兵團。還有熾天騎士團,那些被教皇視作珍寶的熾天鐵騎,每一個都是不可多得的戰場控制者,損失任何一個都會令教皇心痛不已。
「不動之軍」傾巢出動,這說明敵人很強大,強到教皇必須押上全部的籌碼。
那麼大夏軍的領袖是什麼人?難道真的是那個人?那個號稱扇一扇羽翼就能讓整個西方掛起颶風的男人?
如果真是那個人來了,這就是東西方之間的決戰了,錫蘭戰爭四年之後,決戰終於爆發。但為何會發生在馬斯頓?馬斯頓只是一座慢節奏的溫泉城罷了。西澤爾察覺到了某種危機,但解讀不出來,情報太有限了,腦海中只是一片迷霧。
他退步了,原來在過去的三年裡他是那麼的不思進取,虛度光陰,當危機撲面而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變弱了。人跟武器一樣,長期不使用的話,會從內部漸漸地朽爛,就好比一支曾經建立過無數功勳的長矛,在教堂的牆上掛了幾百年,再度拿起來的時候,矛柄可能忽然就折斷了。
今時今日的他,只是一顆被棄的棋子。
聖歌結束後,市政官龐加萊勳爵取代羅曼神父站在了高台上。
所有目光都匯聚在龐加萊身上,呼吸都輕了起來,人們都很清楚,這時候召集大家不會只是為了舉行一場彌撒,而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宣佈。在上城區,教堂就充當了信息的集散地,市政官的各種命令都是寫成告示張貼在教堂的外牆上。
龐加萊理了理金色的短髮,海藍色的眼瞳中彷彿沉澱著星光。這是個英俊得當市長有點可惜的男人。
可他又委實很稱職,從容地管理著這座小城,把一切都弄的井井有條,他又有長袖善舞的一面,無論是城裡的貴族還是來馬斯頓度假的貴族,都對他印象很好。很多人都說以龐加萊的能力,就算是管理十倍於馬斯頓的大城市也綽綽有餘,龐加萊卻說自己是個懶散的人,對於做大事沒什麼興趣,可是要離開馬斯頓的溫泉,沒準他的關節炎就會發作了。就這樣他在馬斯頓做了足足十年的市政官。
「先生們女士們,坦白地說,今天我帶來的是壞消息,教皇國和大夏聯邦的軍隊已經抵達馬斯頓附近的帕提亞平原,一場大型戰爭即將在我們身邊爆發。」龐加萊開門見山,「世界級別的戰爭。」
台下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人們紛紛在胸口前畫著十字。
「請安靜,請安靜。戰爭歸戰爭,馬斯頓是中立城市,戰爭跟我們沒關係。」龐加萊又說,「教皇國和大夏聯邦都是泱泱大國,必然會遵守中立國契約。教皇經過的時候為馬斯頓祈福,有人親眼看見了,大夏軍的楚舜華將軍也送來了安民信,說大夏軍隊一定會遵守軍紀,保證對中立國的居民秋毫無犯。」
「那個叫楚舜華的東方人倒是很講道理啊。」有人欣慰地說。
「異教徒中也不全是壞人啊。」有人附和。
果然是楚舜華,那個一飛沖天的男人。西澤爾的眼角微微一跳。
說楚舜華「很講道理」和「不是壞人」的人,大概還是第一次聽到「楚舜華」這個名字。不過也難怪,真正瞭解大夏的西方人,太少了。
在絕大多數西方人的概念裡,大夏是遠在世界東方的「巨龍之國」,以瓷器聞名,同時也是絲綢的故鄉,除此之外,大夏還是「茶葉之國」和「白銀之國」,翡冷翠的貴族都以用大夏國出品的高檔瓷器宴客為豪,最高級的貴族女裝也經常會用到大夏出品的羽紗和染色絲綢。
人們還知道大夏的首都是「洛邑」,洛邑有座千年歷史的大明宮,號稱「天子」的大夏皇帝就居住在那座古老的宮殿裡,高冠廣袖,他的後宮中充塞著翠袖霓裳的東方少女,她們肌膚如玉眼眸如星,長袖上熏著暗香,溫柔又多情。入夜的時候天子傳宴百官,少女們做破陣樂舞,歌聲美得連大雁都在空中盤旋不去。
但經常被忽略的事實是,大夏也是「弩弓之國」、「冶鐵之國」和「造船之國」,它的弓弩之精良,不亞於最精密的火槍:大夏出品的名刀能輕而易舉地切斷西洋重劍:大夏的造船技術領先西方一百年,雖然西方技師已經造出了蒸汽快船,可迄今都無法仿製大夏海軍的超重型木帆船,那種戰艦上能夠裝載120具青銅火炮,在海戰中堪稱「永不沉沒的要塞」。
紅水銀和影金屬的出現大大提升了伊魯伯的技術水準,但上位者們都承認,由於產能的不足,新技術締造的軍隊仍舊無法動搖大夏數百年的雄厚根基。
關於大夏,更為可怕的傳說是那是「魔女之國」,被教廷斥為異端的「魔女」至今仍在大夏享有至高的地位。在那裡她們被稱作「巫女」,供奉大夏祖先靈位的太廟始終在巫女的掌管中,巫女的領袖被稱作「星見」,她的職責是以占卜預測未來,並以禁忌的秘法守護大夏的國運。
而楚舜華,則是大夏前任星見的兒子,他的父親是大夏的前任皇帝。
皇帝和星見之間的愛情是被絕對禁止的,因此楚舜華是個禁忌之子,雖然身為帝國長子,卻沒有資格繼承皇位,繼承皇位的是他的弟弟楚昭華,楚舜華的身份是監國公爵。
西方人贈送了一個外號給楚舜華,他們稱他為「大夏龍雀」。
龍雀是傳說中的生物,鳳凰的一種,它不像正統的鳳凰那樣繽紛絢爛,渾身純黑,羽毛上流動著寶石般的微光。但它是鳳凰中最兇猛的,雖然是鳥的身體,卻長著龍頸和龍首,它在幼年時代看起來只是普通的水鳥,在海水和河水的交界處捕食小魚,它越是成長,體型就越是驚人,漸漸地離開河口,去往大海深處。它潛得越來越深,捕食的魚越來越大,最後它開始捕食長鯨。
當那一天到來,它準備振翅飛翔的時候,大海從中間裂開,龍雀展開舖天蓋地的黑翼,日月星辰都被遮擋,海嘯就是這麼形成的。它一旦起飛就再也不落下,雙翼背負著星辰,盤旋在歐拉西亞大陸的上方,人類很少能看見它,因為它把雲遠遠地拋在了腳下。
這是種極其兇猛又極其孤獨的鳥,西方人這麼稱呼楚舜華,可以說是尊敬,也可以說是畏懼。
初見楚舜華的人都說他為人非常低調,英俊儒雅,溫和謙讓,但你越深入瞭解他,就越會在他面前戰慄不安。
楚舜華第一次暴露在西方人的視野中是大夏新皇即位,查理曼王國的大使不遠千里前往大夏首都洛邑遞交國書。楚舜華穿得像個秘書,站在年幼的皇帝背後,並未說明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終也不置一詞。
回到查理曼王國之後,大師對查理曼國王說,我這次在洛邑見到了東方最強的權力者,我可不想跟那個男人在戰場上相遇。查理曼公爵以為大使在說那個年僅十二歲的皇帝,皺眉說你這樣殺過百人的功勳騎士,會在十二歲的男孩面前戰慄麼?大使說,當時我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皇帝啊,我的眼睛裡只有皇帝背後的那名秘書,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有他在,大夏聯邦在幾十年內還是難以撼動的強國。
三個月內楚舜華就用行動證明了那位大使的洞察力,他血洗了大夏皇廷,把所有蔑視新皇的權臣都送上了絞刑架,先皇留下來的四位監國大臣都在他的面前屈服,提議他擔任監國公爵。
龍雀果然起飛了,捲起的狂風甚至影響到了西方。
楚舜華也許很講道理,也許不是壞人,但在需要的時候,他也可以輕易地下令摧毀一座城市。
評價權力者,本不該用評價普通人的原則。那位被燒死在絞刑架上的尼祿皇帝曾說過,當一個人登上權力的巔峰,他甚至不能作為「人類」來看待了。
「事發突然,為了保證大家的安全,我只能採取強制手段。」龐加萊深深地鞠躬,「容我先為接下來的事情表示歉意。」
他響亮地擊掌,四面八方的玻璃窗上,鐵閘轟然落下,各個出入空的鐵門也都合攏,教堂進入了封鎖的狀態。
在古代,教堂通常都是一座城市裡最堅固的建築,用堅固的花崗岩或者石灰岩建造,大門則用黑鐵或者巨木打造,堅固程度不亞於城門。在戰爭時期,假如城門失守,居民都會搬進教堂,憑少數軍隊堅守待援。
伯塞公學裡的教堂恰恰就是那種古式教堂,只不過絕大多數人已經忘了它還有這樣的功能。
鐵蹄聲快速逼近,騎警們策馬而來,封堵住了教堂大門。他們的馬鞍上插著長槍,腰間交叉著短管火銃,鋒利的格鬥劍背在背後,儼然是要奔赴戰場的模樣。騎警隊長翻身下馬,大踏步地來到龐加萊勳爵面前,「勳爵殿下,按照您的命令封鎖了這座教堂。從現在開始,沒有您的許可,任何人不得出入!。」
人群一片嘩然。他們都是馬斯頓城裡有頭有臉的人,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
「龐加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麼?」幾位脾氣暴躁的家主已經怒吼起來,「你怎麼敢把我們囚禁在這裡?」
「請大家聽我說!請大家聽我說!」龐加萊高舉雙手,四下掃視,「我想在場的人裡沒有人親身經歷過戰爭吧。」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戰爭對於他們來說確實是陌生的,他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跟戰爭是完全絕緣的。
「我也沒有。但我知道戰爭和在場的大多數人想像的不一樣。確實,我們受到中立國契約的保護,教皇國和大夏聯邦的最高指揮官也表示會遵從中立國契約,保證我們的安全,但那只是官方的態度……而戰爭,是一場混亂!」龐加萊大聲說,「數萬名全副武裝的男人聚集在馬斯頓附近,他們的職業就是殺人。當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會遵守軍紀,但在極端的情況下呢?請諸位好好想想,當失敗一方撤退時,士兵找不到軍官,軍官也找不到士兵,那種情況下誰能約束那些剛剛殺過人的士兵?如果他們撤退的路線恰好經過馬斯頓,誰能保證他們不趁機劫掠?他們會把血腥的手伸向你們的財產,更糟糕的是,你們的妻子和女兒!」
「喔!天吶!」男人們緊張地摟住了身邊的女眷。
不久之前他們還高唱聖歌為十字禁衛軍祈福,又稱讚那名為楚舜華的異教徒倒也很講道理,此刻心中卻只剩下厭棄和恐懼兩種情緒,十字禁衛軍和大夏軍在他們眼裡都幻化成殘暴的野獸,會把利爪伸向他們嬌貴的妻女。
「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需要庇護所,諸位都是我們馬斯頓的望族,要是發生什麼意外,馬斯頓也就不復存在了。這間教堂雖然沒有堅固到可以抵擋軍隊的地步,但阻止少數士兵的暴行還是沒有問題的,我把最精銳的騎警們調來這裡,負責確保大家的安全。」龐加萊再度深鞠躬,「宵禁令已經下達,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外活動,諸位則不被允許離開這所教堂!事發突然,作為市政官我必須採取緊急措施,對不起了!」
聽了他的解釋,人們的怒氣略略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只剩女人們還在小聲點抱怨說要是早把話說明了,他們來教堂之前也好把家裡值錢的珠寶收拾一下隨身帶來,這種情況下要是留守家中的僕人偷竊財物可怎麼辦?
「今夜只怕是馬斯頓歷史上最長的一夜了,說句心裡話,此刻我的心裡也是一團亂麻,恨不得留在這裡和大家喝喝酒,排遣一下不安的心情,可還有很多麻煩等著我去處理,容我先告退,有什麼需要就跟騎警們說好了。」龐加萊歎息,「這件事結束之後,市政廳會舉辦一場盛大的宴會,我會拿出窖藏的好酒,跟大家賠罪。」
他腳步匆匆地離去,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後合攏,騎警旋轉黃銅鑰匙,教堂最後的出入口也被封閉了。
人們神色凝重,聚在不同的角落裡竊竊私語。片刻之前他們還覺得那場戰爭跟他們毫無關係,此刻巨大的黑影壓在他們的心頭,每個人都覺得沉甸甸的。
外面正下著雨,細雨籠罩著這座白色的城市,銀色的水珠在青色的磚砌地面上彈跳,明明是溫暖的四月間,卻意外地有些寒冷。
騎警隊長把厚重的黑色大氅搭在龐加萊的肩膀上。
「真是個適合送葬的天氣。」龐加萊仰望夜空,淡淡地說。
「宵禁令已經生效,城裡完全被清空了,貝隆騎士已經入城,他在車站等您。」騎警隊長面無表情地說。
「那只禿鷲飛得可真快,是聞見血肉的味道了麼?」龐加萊微笑。
笑容完美無缺,卻沒有了平時的生動,像一張冰冷的面具掛在他的臉上。他在馬斯頓當了足足十年的市政官,可十年裡就沒人見過他這張面孔,如此地冷漠和肅殺。
關於龐加萊,馬斯頓人還忽略了很多事情,比如作為一個忙於應酬的中年人他竟然從來不發胖,始終保持著不亞於年輕人的矯健身軀;再比如說他那麼善解人意,深得大家的喜愛,卻沒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幫他操持家務;而且他未免過於英俊了,偶爾他靜靜地站在遠處的時候,就像精心打造的雕塑那樣,完美無缺。
龐加萊深吸了一口帶著雨意的寒氣:「在這座城市裡當了十年的市政官,今晚我覺得它最美,因為那些嘈雜的烏鴉都被關起來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聖堂,一抖大氅邁入風雨中。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月台上,眺望著遠處燈火依稀的城市,指尖的紙煙明滅。
馬斯頓火車站只是一座小站,每隔一天才有一趟列車抵達馬斯頓,在旅遊旺季的時候那列火車會加掛豪華車廂,來運輸願意支付高價的貴賓。但從地圖上看會發現,鐵路樞紐就位於馬斯頓市附近,這座看起來逍遙於世外的小城其實距離最現代化的交通線只有幾公里之遙。
高處的汽燈照得鐵軌瑩瑩反光,群山之間都被沙沙的雨聲填滿。
高文共和國的最高領袖是高文選帝侯,戰爭警報發出後,選帝侯已經宣佈他所轄境內的鐵路全部停運,所有往來貨物都堆積在貨站,平時繁忙的鐵路線上冷冷清清,馬斯頓這種小站更是寂寥,在宵禁令下,車站的管理人員也都閉門不出。
低沉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抽煙的男人撣了撣煙灰,摸出懷表看了一眼。
龐加萊走到男人身邊,抖落了大氅上的水滴。他們從衣袖裡伸出手來交握,兩人都戴著白色手套,手套外戴著相同的鐵戒指。
這是握手禮。在古代,騎士相互碰面的時候會脫下右手的手甲握手,這是個友好的表示,說明自己手中沒有持有武器,漸漸地握手禮演化為騎士間的特定禮節。馬斯頓的人們大概不會想到,他們的市政官竟然擁有騎士頭銜,而任何一個有騎士頭銜的人,都能駕馭機動甲冑。
「宵禁令已經下達,貴族們都被軟禁在教堂裡平民們迫於戒嚴令是不敢上街,這座城市現在是你們的了。」龐加萊低聲說,「沒人會知道高文共和國曾經幫助熾天鐵騎轉運那些東西。」
「不愧是『微笑的龐加萊』。」抽煙的男人淡淡地稱讚,「前輩就是前輩。」
「微笑的龐加萊」,這是個顯赫的稱號,馬斯頓人也都知道他。他出生在高文共和國,曾經是熾天騎士團的成員,退役後返回故鄉,效忠高文選帝侯,號稱高文共和國第一騎士。馬斯頓人根本沒有想到他們的市政官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共和國第一騎士。
他確實很擅長管理城市,但真正的特長是殺戮。他當年在熾天騎士團中赫赫有名,所謂「微笑的龐加萊」,是說他無論殺死多少敵人都會保持和煦的笑容。
「世界曾是我們的,但它現在是你們的,貝隆騎士。」龐加萊說。
抽煙的男人微微一笑:「我也已經退役了,如今的熾天騎士團是龍德施泰特的時代。」
「禿鷲」貝隆,這也是個令人不安的名字,但知道的人就很少了。他跟龐加萊一樣曾是熾天騎士團成員,退役後轉入教皇國異端審判局情報科任科長。
這是一位現役的教皇國軍人,此時此刻,他絕對不該出現在馬斯頓城裡。
因為禿鷲這個外號,很多人都猜測貝隆是個禿頭的兇惡男人。但出人意料,他年輕英俊,不亞於龐加萊,留著淡淡的絡腮鬍子,笑起來陽剛而動人。熾天騎士團是教皇國的核心機密之一,各國都在研究它,但情報都不完整,不過少女們在意的事情倒是出奇地準確,他們都是年輕人,都很英俊,連退儀騎士都不例外。
作為間諜頭目,貝隆總是先軍隊一步抵達戰爭即將爆發的地方收集情報,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個移動的戰爭坐標。在伊魯伯禿鷲這種食腐鳥是不祥的象徵,傳說他們經常在快死的人頭頂盤旋,等著那個人倒斃之後好降落下去享用屍體,禿鷲盯上了你,就說明你快死了。
各國都很忌憚熾天鐵騎,但跟那位神般威嚴、鬼般恐怖的熾天騎士團團長龍德施泰特相比,更不受各國歡迎的倒是貝隆這只禿鷲。
「我聽說高文選帝侯今天在維亞納舉辦選妃大會?」貝隆說。
「總得搞出些動靜來,說明他跟這場戰爭毫無關係。」龐加萊說,「如果消息走漏,你和我得背全部的責任。」
「沒關係,異端審判局專業背黑鍋。」貝隆微笑。
龐加萊掏出懷表看了一眼,還差一分鐘就是晚上九點。
「放心吧,他永遠守時。」貝隆聳聳肩,「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守時是皇帝的美德。」
像是為了佐證他的話,地面微微震動起來。一列火車正以極高的速度接近馬斯頓站,但漆黑的夜色中看不到一絲燈光。這是一列時刻表之外的火車,它帶著雨和疾風進站,龐加萊的大氅和貝隆的風衣都飛揚起來,發出呼啦啦的響聲。
九點整,列車停靠在月台邊,蒸汽機吐出濃密的白煙,精密的機械發出絲絨般細膩的摩擦聲。
「我說過的,他永遠守時。」貝隆微笑。
漆黑的車身上看不到任何標記,也看不到押車的人。這列火車沒有加掛客車車廂,而是加掛了十二節全封密式的貨車車廂,不知為何,車廂外壁上掛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這個夜晚雖然寒冷,卻遠未到結霜的地步,龐加萊伸手摸了一些車廂的外壁隔著手套指尖仍能感覺到刺骨的寒意。
「好奇的話何不上去看看?」貝隆微微一笑,一躍而上。龐加萊緊跟在後面。
列車的駕駛員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卻好像知道他們等上了這列火車,貝隆拉開車廂門的同時,列車重新啟動,衝入無邊的雨幕中。
車廂裡的溫度低於冰點,車廂壁上遍佈著黃銅管道,所有管道上都掛著白霜。這是所謂的低溫貨車,用來運輸極少數不能接觸高溫的貨物,通常都是大貴族家的珍貴食材。在北方冰海中捕獲的藍鰭金槍魚不加分割,整條置於低溫車廂中,幾天之內抵達各國首都,在盛大的宴會上被君王、貴族們分食。
但這節低溫車廂中放置的卻是長形的木板箱,一件件並排,用鐵鏈固定在一起。
貝隆看了龐加萊一眼,從腰間抽出短刀,俯下身去剖開木板箱。箱中的貨物暴露出來,是黑鐵質地的大型棺材!這竟然是一輛靈車,它帶著數十具鐵質棺材來到了馬斯頓!
「哈利路亞。」龐加萊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仔細打量這具鐵質棺材。
它呈修長的六角形,沉重的鐵製蓋板上鐫刻著聖言和聖徽,還有些繁複的花紋,像是糾纏在一起的群蛇,應該是某種古老的印記。
只有在極少數的偏遠地方,人們才會用生鐵鑄造棺木,並鐫刻聖言和聖徽,這是為了防止死者復甦。被封在鐵質棺材裡埋葬的都不是一般的亡者,而是在死前出現了某種異象,讓他的親屬們懷疑他已經被惡魔附體,那就只有把惡魔和親人的屍骸一起封死在鐵棺裡。聖徽是辟邪用的,聖言的意思是後人永遠不得打開這具棺材。傳說暴風雨之夜,人們還能聽見墓地裡傳說用指甲刮擦金屬的聲音。
貝隆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相信我,雖然不是第一次打開這種棺材了,不過每次打開的時候仍有種懷疑現實的感覺。」
他從脖子上摘下鐵鏈拴著的鑰匙,按動末端的按鈕,鑰匙的前端彈開呈八角星的形狀,邊緣帶著齒形的紋路。他把鑰匙插入棺材上的鎖孔,用力旋轉。棺材內部傳出機械運轉的微聲,緊接著棺材沿著鋸齒形的紋路左右分開,幽藍色的冰寒空氣噴湧而出。
棺材裡是冰,通過堅硬的冰層可以看見真正的貨物……魔神靜靜地沉睡在冰下,金屬鐵面上流動著寒冷的輝光,漆黑的眼孔彷彿深淵。
身為前熾天鐵騎,龐加萊也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核心機密,不禁微微顫抖。
「這就是……熾天使?」他屏住呼吸輕聲問。
「是的,最初的熾天鐵騎甲冑,迄今為止各國都沒法仿造它。」貝隆低聲說,「我們叫它們『熾天使』,就是這種東西一戰摧毀了羅馬帝國號稱『世界最強』的黑騎士團。」
「你穿過麼?」
貝隆搖了搖頭:「不,我不夠資格。」
這時列車駛出月台的燈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龐加萊忽然看見了那對漆黑的眼洞中流動著暗紫色的微光,彷彿魔神開眼!
「閃開!」貝隆驚呼。
作為熾天騎士團昔日成員,龐加萊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他的劍技精巧到能把正在飛行中的蝴蝶從正中劈成完全相同的兩半,但這一次他慢了!冰面忽然開裂,熾天使伸手鎖住了龐加萊的脖子,鐵手外面密佈著荊棘般的鐵刺,尖刺撕裂了龐加萊的大氅。比這更可怕的是那隻手上傳來的力量,龐加萊在外衣下穿了輕質的護身甲,那層甲冑能擋住火槍子彈,領口處還用鋼圈加固,但鋼圈正在變形和崩潰。
龐加萊迫於無奈,雙手一翻,抽出藏在腰間的火銃,對準熾天使的雙眼發射。熾天使微微扭頭,子彈擊中他的眉心之後被反彈出去。熾天使拎著龐加萊從冰中起身,手腕上彈出筆直的利刃,毫無疑問他下一個動作就是將龐加萊斷喉。
「龍德施泰特!住手!那是高文共和國的密使!」貝隆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