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翡冷翠玫瑰

  日落時分,鐺鐺車在伯塞公學站進站。直到十字禁衛軍全軍通過馬斯頓周邊地區,戒嚴令才解除,西澤爾和米內在車上待了整整一個下午。

  校園裡空蕩蕩的,月桂樹在晚風中搖曳,常春籐的葉子嘩嘩作響。看起來什麼都來不及了,考試已經結束,考官和學生們都已散去。米內陪著西澤爾穿越花園去艾諾婭修女的辦公室,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米內你回去吧,不用陪我。」在辦公室門前西澤爾停下了腳步。

  「我……」米內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錯過了牧師資格考試,西澤爾只能肄業了。

  「今天你已經幫我很多忙了,再見。」西澤爾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只剩這間辦公室裡還點著燈,燈上罩著玻璃馬賽克的燈罩。年紀主任艾諾婭修女坐在色彩紛繁的燈光中,冷冷地看著西澤爾。她沒有流露出任何怒容,但西澤爾可以想到「老女人」心裡的滔天怒火。

  學生們都管艾諾婭叫老女人,但她其實還不到三十歲。他們所謂的「老女人」,意思是難纏的、討嫌的、古板的、沒魅力的女人,艾諾婭確實就是這種人。

  學校裡不乏年輕美貌的女教師,尤其是那些教授繪畫、音樂或者禮儀課程的老師,學校支付她們很高的薪水,她們也深知給貴族子弟上課是多麼的不容易,如果不想學生們去校長那裡投訴的話,最好顯得有魅力些,不僅青春期的學生們喜歡有魅力的女老師,而且他們的某些家長也被吸引,沒準某個學生的父親正等著續絃呢?所以受人歡迎的女老師們總是穿著細細的高跟鞋子和輕盈的紗裙子,露著光潔筆直的小腿和精緻的腳踝,裊裊婷婷地在學園裡走過,陣陣香風。

  男孩們私下裡評點女教師的容貌和身材,議論她們誰更風騷。

  但艾諾婭不同,她六歲成為見習修女,十二歲成為終生修女,這輩子沒有喜歡過任何男人,也不知女性魅力為何物。她的臉長年累月地僵著,像是被寒風凍僵了再也沒能緩過來,嚷嚷的時候,嗓門又大得像是打雷,學園裡經常迴盪著她的尖聲怒斥:「這是邪惡的行徑!」

  學生們都說最近學園裡的燕子死了好些,是被艾諾婭的吼叫嚇出了心臟病。

  被她責備得最狠的人就是西澤爾,「如果沒做好讓自己心靈潔淨的準備,就不要踏進這神聖的地方,用你的腳弄髒它的地面!」她曾當著所有人的面怒斥西澤爾。從那天開始,西澤爾會被勸退的傳言就在校園裡流傳開來,男生們都蠻期待的。

  西澤爾在辦公桌前坐下,艾諾婭背後的窗戶裡,太陽正在落山,被軍隊移動驚起的飛鳥正在回巢。

  長久的沉默,誰也不願首先開口。

  西澤爾撓了撓額頭,算清了自己所犯的錯誤,缺席牧師資格考試,羅曼神父想必不會開恩給他補考的機會,那麼按照校規就是肄業,出入賭場這是違紀,兩者並罰,開除出校立刻執行。

  入學時他曾熟讀校規,倒不是為了遵守它們,而是想弄清楚自己能違反校規到什麼樣的程度。那麼多年來他違反了無數的校規卻總能在這所貴族學校裡混,就是因為他算得太清楚了。但今天他失算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沒必要在這裡耗下去了,結局已經定了,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呢?聽完老女人的罵再離開這座學園?那不如幫老女人節省口水。於是他沖艾諾婭點點頭,起身離開。

  「就這樣放棄了?果然是西澤爾會做出來的事,永遠不會求人,獨來獨往,覺得這樣很帥?」艾諾婭在他背後說話。

  「在校規面前低聲下氣是沒用的吧,?沒有用的話,為什麼要說呢?」西澤爾握著門把手,轉過頭,淡淡地笑著,「跟低三下四地懇求然後被人轟出門去相比,我確實覺得這樣會帥一些。」

  溫暖的燈光中,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漂亮,就是這種笑容讓女孩們魂不守舍。

  「如果那扇門外面是懸崖呢?你也還是不求人,打開門然後跳下去?那樣我才會認可你的勇氣。」艾諾婭冷冷地說。

  西澤爾眉峰一挑:「嬤嬤你不是那種會浪費時間來跟肄業生聊天的人,這麼說來應該是有什麼轉機吧?我還不用從這間學校裡滾出去麼?」

  「果然是西澤爾,始終在用你那雙可惡的眼睛觀察別人。」艾諾婭不悅地皺眉,「你很幸運,因為戒嚴令的緣故,考試臨時取消,也就是說你沒有錯過考試,又一次逃脫了校規的處罰。」

  「真是個好消息。」嘴裡這麼說,西澤爾卻沒流露出任何喜色。

  「聽完了好消息就滾出去吧。」艾諾婭眉頭緊皺。

  「不教育我了麼?出入賭場在您心裡是很嚴重的過錯吧,肯定是『邪惡的行徑』了。」

  「不想浪費口舌,賭場是懦夫才會去的地方,只有懦夫才會把成功的渴望寄托在賭博上。」艾諾婭冷冷地說,「跟懦夫有什麼可說的?」

  「嬤嬤您說的沒錯。」西澤爾拿出錢袋,把贏來的金幣倒在辦公桌上。

  「骯髒的錢不要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艾諾婭厲聲說。

  「是我和阿黛爾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今天是繳費的最後一天。」

  艾諾婭一怔。他已經忘了這件事,在伯塞公學裡,學生的學費和生活費通常都不用直接繳納現金,他們的家長會跟銀行打招呼,銀行會開具轉款用的匯票。作為神職人員她不太願意觸摸金銀幣這種東西,財物是種誘惑,尤其是這些來自下城區賭場的金幣,滿是劃痕,表面有些油膩,不知曾在多少人的手裡摩挲過。

  「是挺髒的,不過錢這種東西在嬤嬤你看來本來就很髒對不對?」西澤爾一下就猜中了她心裡的想法。

  「你去賭場是要贏一筆錢繳納學費和生活費?我記得你和你妹妹有筆年金,足夠支付你們的學費和生活費。」透過玻璃鏡片,艾諾婭盯著西澤爾那張無所謂的臉。

  「本該在年初寄過來,可現在都四月份了,管財務的老師提醒了我,再不支付就得辦退學了。」西澤爾說,「所以跟牧師資格證書相比,弄到錢對我來說更重要。您和我對某件事的重要程度看法不同,因為我們中有個人站在懸崖邊,另一個人坐在安全的地方。安全的人才有資格憧憬未來,站在懸崖邊的人只是想要活過眼下這一刻。」

  十六歲的男孩,漫不經心的語調,漫不經心的表情,說的卻是幾乎讓自己陷入絕境的事。

  艾諾婭沉默了很久。

  「如果是這樣,你本可以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延長繳費的時限。」艾諾婭說,「也許只是銀行轉賬出了什麼問題。」

  「說實在的,今天之前沒想到嬤嬤您會給我什麼方便,也許真的是我太不善於求人了吧?」西澤爾微笑,「不過有人跟我說過,在你還能爬行的時候,千萬不要靠在別人肩膀上行走,因為別人總會把你扔下的,那時候你可能爬都爬不動了。」

  「你家裡……比較缺錢麼?」艾諾婭問。

  「不,他們只是把我忘了。」西澤爾淡淡地說。

  他走了出去,在背後關上了門。

  回到校舍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伯塞公學的校舍很不錯,但多數學生都不住在校園裡,他們自家的房子更寬敞也更舒服,還有僕役來往伺候。

  西澤爾住的是個套間,藍色合歡花的壁紙有點舊了,客廳裡擺著一張圓桌,窗下擺著一張木質邊框的沙發靠椅,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傢俱了,透出清寒的氣息。屋裡沒有點燈,黑暗凝重得就像某種膠質,他脫下校服掛在餐椅的椅背上,然後在那張沙發靠椅上坐下。

  月亮升起在山頂上,繁星燦爛,星月光輝在他那張鋒利的臉上鍍了一層銀邊。

  機械轟鳴的聲音從大地的東南方傳來,像是神話中的巨人把紅熱的鐵坯放在鐵砧上鍛打,又像是數百數千架青銅大鐘在轟鳴。

  馬斯頓的東南方是大海,海邊是一片開闊的平原,名為帕提亞平原,附近有幾處港口。聽人說中午聽到的汽笛聲不是商船而是戰船,霧氣瀰漫的海上,忽然出現張著白色巨帆的重型戰艦,它們巨鯊一般滑過,桅桿上掛著青色的龍旗。港口裡的商船水手紛紛逃走,青色龍旗是大夏聯邦的標誌,來的竟然是東方人!

  在伊羅伯大陸戰火連連的時代,阿蘇大陸卻始終平靜,因為它被巨龍般的皇國「夏」所鎮守。夏國有多大,只怕大夏皇帝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伊羅伯大陸上的隨便一個強國放在夏國,就是一個行省。

  周邊國家畏懼夏的強大,紛紛成為它的附屬國,在聖歷1777年,夏國宣佈成立新的聯合制國家「大夏聯邦」,夏皇在名義上統一了東方。從此東方以大夏聯邦為巨頭,西方以教皇國為巨頭,東西方之間保持著均勢。

  直到聖歷1884年,也就是四年前,錫蘭戰爭爆發。這是一場中小型戰爭,參戰的雙方分別是千年古國拜占庭帝國和另一個千年古國錫蘭王國。

  錫蘭國是大夏聯邦的屬國,拜占庭帝國是教皇國最看重的盟友之一。拜占庭帝國的皇帝查士丁尼七世是教皇的好友。錫蘭和拜占庭兩國接壤,歷史上一直有邊境衝突,但在教皇國和大夏聯邦的壓制之下,戰爭一直沒有擴大。

  錫蘭出產全世界最優質的紅茶,但跟另一項出產相比,紅茶完全可以忽略。錫蘭國的少女以美麗著稱,有人說每個錫蘭少女都有資格成為皇后。

  查士丁尼皇帝年輕英俊,素來以多情著稱,他聽聞了錫蘭少女的風情,就派使者向錫蘭國求婚。拜占庭帝國的國力遠強於錫蘭,查士丁尼七世又是整個西方有口皆碑的美男子,他願以皇后之禮迎娶錫蘭公主,這對小國錫蘭來說是很高的禮遇。

  但錫蘭國王膝下只有一個女兒,這位公主年輕有為,是錫蘭國的首席外交大臣,被認為有可能成為未來的錫蘭女王,錫蘭國等於把未來的王者送給了查士丁尼七世。

  權衡利弊之後,錫蘭國王從民間甄選了一位絕色少女,賜給她公主的頭銜,把她送往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和親。而送親的使者卻是真正的錫蘭公主,外交大臣蘇伽羅。這是個致命的錯誤,直接導致了錫蘭國的滅亡。

  蘇伽羅號稱「天上蓮花」,意思是她即使在天國中都是無與倫比的佳人,她的存在就是為了令王者們都失魂落魄的。錫蘭國王竟然讓天上至美為人間至美送親,在蘇伽羅的光輝中,新娘只是侍女的水準。

  查士丁尼七世一眼就看中了蘇伽羅,也通過間諜知道蘇伽羅就是真正的公主。被愛情燒昏了頭腦的查士丁尼七世強行把蘇伽羅留在宮中,讓副使給錫蘭國王傳信,願意以五座邊境城市換取真正的錫蘭公主。遭到拒絕後,查士丁尼七世以錫蘭國用假公主和親為由,向錫蘭國宣戰。

  拜占庭帝國的國力遠勝於錫蘭國,還擁有威震諸國的「獅心騎士團」,而錫蘭國的戰士們的主力武器還是弩弓和家中世代相傳的蛇形短劍,原本這場戰爭應該是一邊倒的。但查士丁尼皇帝沒有想到,錫蘭國擁有一支未曾暴露在世人面前的秘密軍隊,那是由從小在山中受訓的少年組成的刺客軍團「黑曼陀羅」,導師對他們的要求是「敏捷如鷹、狡詐如狐、殘暴如鬼」。黑曼陀羅把獅心騎士們困在山地中,用落石陷阱重創了他們,跟著錫蘭軍隊兵臨君士坦丁堡城下。

  查士丁尼皇帝只得向翡冷翠呼救,但教皇不願觸怒大夏聯盟,駁回了這一請求。眼看君士坦丁堡就要淪陷,可查士丁尼皇帝竟然親自率眾發起絕地反擊,一舉摧毀了黑曼陀羅軍團。大軍長驅直入侵入錫蘭國境,攻陷錫蘭王都。錫蘭國幾乎全部年輕男子戰死。

  原本只是為了婚約而戰,結果最多不過是割地賠款,但拜占庭帝國損失了半數的獅心騎士,復仇之心不可遏制。

  十四歲以上的錫蘭少女都被擄到君士坦丁堡,按照容貌評級之後送給支持拜占庭帝國的各位盟友,充當上至君主下至騎士的萬物。最後,獅心騎士團舉行了審判,宣城是錫蘭國王首先背棄了兩國之間的承諾,導致戰爭和流血,他們判那個老人死刑,用長矛將他釘死在十字架上。

  那一日,千年古國錫蘭國滅亡,被囚禁的蘇伽羅得知消息從高塔上跳下自殺,她摔得粉身碎骨,但仍堅持著以自己的血在地面上寫,「神必讓這國亡了!」

  這場慘劇震動了大夏聯盟,皇帝憤然向整個西方宣戰,作為西方領袖的教皇國也不得不參戰。原本只是為了一個蓮花般的女孩,最終卻引發了伊羅伯和阿蘇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爭,就像一位哲人說的,也許蝴蝶在海這邊扇動翅膀,海那邊卻刮起了風暴。

  生活在馬斯頓的人們沒有感受到戰爭,只是因為高文共和國是中立國,無論是教皇國還是大夏聯盟,都不會輕易得罪這具有戰略價值的商業國。

  但就算是躲在世外桃源的人,終究還是會聞見戰場上的硝煙味。

  西澤爾默默地計算著時間……三年,已經過去三年了。

  三年裡他和妹妹生活在這座遙遠而安逸的小城裡,像個與世無爭的馬斯頓人。他漸漸熟悉了這裡的大街小巷,每年參加仲夏夜慶典。他甚至養成了一個當地人才有的習慣,午飯後跳上鐺鐺車,停停走走,荒廢一些時間。

  可當他就要變成一個馬斯頓男孩時,翡冷翠的氣息再度襲來,就像一場華麗的風暴。

  下午的那一幕在他腦海裡不斷閃動,成千上萬的重裝騎兵填滿了山間道路,斯泰因重機的尾排管吐出濃密的白色蒸汽,軍服上徽章的反光刺痛了人們的眼睛。那是權與力的狂流,頃刻間降臨在馬斯頓,如此磅礡,令這座小城幾乎無法承受。那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又重回到了那萬鍾齊鳴的翡冷翠,尖塔群如密集的騎槍般指向天空,漫天飛舞著白色的花瓣。

  原來三年來他從未離開過翡冷翠,他的心一直留在那裡。

  有人從身後蒙住了他的眼睛,那雙手柔軟溫暖,還帶著淡淡的香味。西澤爾忽然就放鬆下來了,下意識地笑笑,這才是他真實的笑容,並不像展露在女孩們面前的那樣美好,帶著一點點疲憊。

  有人說每個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沒有了,只剩下應付這個世界的假笑。如果真是這樣,他願意把所有的真笑容都省下來,留給背後的那個女孩。

  「我猜是一隻流浪貓吧?」西澤爾說,「在花叢裡走過的流浪貓,所以爪子上還帶著香氣。」

  那雙手鬆開了,妹妹阿黛爾坐在他的膝蓋上,月光之下,她的美帶著某種虛幻的特質。

  雖說是親生兄妹,但長得並不很像。阿黛爾有一頭柔軟的棕色長髮,發間點綴著細細的發繩和流蘇墜子。眼睛是明媚的綠色,睫毛很長這一點倒是和哥哥一樣。她的辮子修長臉龐小小,歪頭看人的時候就像一隻好奇的天鵝。

  三年裡她長高了好些,以她如今的身高坐在西澤爾的膝蓋上已經不合適了,但她仍保持著小時候的習慣。

  「為什麼不開燈?」西澤爾問,「為什麼穿著圍裙?」

  今天阿黛爾穿著格子花紋的圍裙,像個在廚房裡跑進跑出的小廚娘,但他們通常是不做飯的,校舍裡有餐飲提供。

  「哥哥生日快樂!」阿黛爾大聲說著,把西澤爾的腦袋抓成一個雞窩。

  西澤爾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他生日,過去的一周裡他一直在為籌措學費而想辦法,把生日給忘了。

  「鐺鐺鐺鐺!」阿黛爾拉著他來到桌邊,一把揭開蒙在餐具上的布,下面是漂亮的裱花蛋糕,用草莓醬寫著「哥哥十七歲生日快樂」,圍繞著蛋糕還有杏仁餅乾、切片芝士和新鮮的草莓。

  這樣的生日慶典和同學家的生日宴會相比當然是很簡陋了。在有錢人家的生日宴會上,大家喝著香檳酒或蘋果汁,僕從們托著銀盤穿梭在大廳裡,還有樂隊演奏,有三層甚至五層高的生日蛋糕,像這種簡陋的蛋糕他們碰都不願碰。但隨著阿黛爾一根根點燃蛋糕上的蠟燭,一切的簡陋都不復存在,燭光照亮了她那張完美無瑕的臉,就好像全世界的珍寶都堆在那裡,光彩流動。

  來馬斯頓的那天西澤爾只穿著簡單的黑色大衣,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但他帶了最昂貴的裝飾品」,男孩女孩們都這麼說。他帶了阿黛爾。

  有人覺得西澤爾是存心故意的要示威,借公主般的妹妹抬高自己的身份。但對西澤爾來說,他只是不想阿黛爾難過。

  他們要去那麼遠那麼陌生的地方,車窗外飄著細雪,如果穿得還簡陋清寒,阿黛爾會難過的吧?所以他給妹妹穿上最好的衣服,花了很長時間幫她梳好頭髮,戴上她僅有的那些裝飾物,搞得他們好像不是被逐出翡冷翠而是出門度假。

  「還有烤雞翅哦!」阿黛爾戴上棉布手套,小跑著去廚房。

  校舍裡的人都走空了,只有他們倆住的這間裡有朦朧的燈光阿黛爾穿著棉拖鞋在漆黑的走廊裡小跑,張開雙臂,像是鳧水的小鴨子。西澤爾看著她的背影,體會著她的開心。

  她一定是花了很長時間準備吧?就像她小的時候背著西澤爾畫畫,直到畫好的那一天才會拿出來給西澤爾看,西澤爾要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間微笑,她就開心得花園裡轉圈。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都長大了,還是那麼想討哥哥開心。

  「吹蠟燭吹蠟燭!」阿黛爾把他推到蛋糕前,「吹蠟燭前還要許願!」

  「那就希望在我十七歲這年阿黛爾能找到喜歡的男孩吧。」西澤爾逗她。

  「喂!這可不是我的生日啊,是哥哥的生日,不如許願哥哥你自己找到喜歡的女孩!」阿黛爾的眼睛亮晶晶的,裡面跳動著燭火,「我希望她很溫柔,會彈琴……最好還喜歡詩歌!」

  「喂喂,這是挑選你喜歡的女孩還是挑選我喜歡的女孩啊?為什麼她要和你一樣喜歡彈琴和詩歌?」

  「哥哥喜歡的女孩以後會嫁給哥哥啊,那就是嫂子咯,她會和我們一起住。這樣哥哥不在的時候,我能和嫂子一起彈琴和念詩。」

  「可你以後也會嫁給別人住到別人家裡去啊,所以你不會和我喜歡的女孩住在一起,你們也不用有一樣的愛好。」

  西澤爾說完這句話立刻就後悔了。阿黛爾先是愣住,然後出神,最後睫毛低垂,剛才還神氣活現的女孩此刻變得非常沮喪,原本歡快的氣氛一下子降溫到零度。

  因為父母的緣故,阿黛爾對婚姻家庭這種事情並沒有什麼感覺,她大概是以為自己永遠都會是一個妹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變成某個陌生男人的夫人,搬到他的住宅中去。西澤爾只是開了個玩笑,就把她的小小世界打碎了。

  他立刻彌補,輕輕撫摸妹妹的頭髮:「放心吧,我不會丟下你的。即使將來你嫁了人,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只要你吹聲口哨,我就會出現在你面前。我會在我的房子裡給你留一間臥室,把你喜歡的衣服掛在衣櫃裡,把你喜歡的小熊放在床頭,每天晚上都有僕人燒好洗澡水等你。你想來就來,不用通知我,洗個舒服的熱水澡睡覺,或者跟我喜歡的女孩彈琴念詩。」

  「可他們說女孩要是嫁人了就由丈夫說了算。」阿黛爾還是很沮喪。

  「他會允許的,我來想辦法。」西澤爾淡淡地說。

  「好吧好吧!哥哥是世界上最霸道的哥哥,我還是自己跑回來見哥哥好了,不然哥哥會帶著劍去跟我未來的丈夫談判吧?」阿黛爾又笑了起來,「吹蠟燭吧!記得許願!」

  西澤爾閉上眼睛,許下了這個生日的願望,然後一口氣吹熄了所有蠟燭。

  他根本不用考慮該許什麼樣的願,從十三歲生日開始,每個生日他都會許同樣的心願。這個心願很大也很艱難,不是一年間能實現的,但他還年輕,有足夠的時間等待。五十年,一百年,他會不停地許這個願,直到生命的盡頭,他抓起餐刀開始切蛋糕,這才察覺到這隻蛋糕不太對,奶油下面居然不是鬆軟的蛋糕,而是一塊圓形的硬餅,餅上是一層草莓,草莓上蓋著薄薄的奶油。

  西澤爾放下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這才想起年金沒有寄來,他們的生活很拮据,阿黛爾連甜食都戒掉了。一隻生日蛋糕對於別人來說不算什麼,但他們就得費很多周折了。

  他再看桌上,猜出了阿黛爾是怎麼準備這場小小的生日慶典的,杏仁餅乾在學園裡限量供應,草莓則是餐後水果,多拿一些倒不會招致監管餐廳的老師的不滿。她用了自己很少的零用錢買了奶油和雞翅,親手做出這隻蛋糕來,它的基礎是一塊從餐廳裡拿回來的硬餅。

  阿黛爾的心理惴惴不安,她也知道這塊蛋糕對於哥哥來說太寒酸了。有時候西澤爾看起來什麼都能忍,但阿黛爾知道哥哥的標準很高,堪稱苛刻,不夠格的東西,他碰都不願碰。他們在翡冷翠的時候,家裡的廚師用普通的蘑菇代替黑松露蒸西澤爾喜歡吃的松雞,西澤爾只吃了一口就搖鈴召喚女侍長,通知她開除那位廚師。沒給他任何轉圜的機會。

  但過生日總得有個蛋糕,有蛋糕才能插蠟燭,有蠟燭才能有溫暖的氣氛,吹蠟燭才能許願。阿黛爾也是動了很多心思才做出這個蛋糕來,但現在看來這個蛋糕讓哥哥生氣了。

  「我……我……」阿黛爾趕快端起蛋糕,想把這個簡陋的作品從哥哥眼前挪開,免得哥哥更生氣。

  「那麼漂亮的蛋糕,我還沒吃呢,怎麼就要端走?」西澤爾忽然張開雙臂擁抱她,撫摸她的頭髮,親吻她的面頰。西澤爾不太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平日裡總是阿黛爾主動擁抱西澤爾,西澤爾通常只是拍拍她的後背罷了,但今天晚上他的擁抱非常結實,甚至有些粗暴。

  就像一頭噴火巨龍擁抱它的寶藏一樣。

  阿黛爾這才放心,原來哥哥並沒有生氣,這次她做的東西又得到哥哥的稱讚了,於是她又敢撒嬌了,把耳朵貼在哥哥的胸口,聽著強有力的心跳聲。擁抱的時候她自然看不見哥哥的臉,因此沒有察覺到西澤爾的神色略顯猙獰,彷彿無數刀劍的碎片組成了他的眉宇和五官,瞳孔噴薄出懾人的氣息。

  西澤爾鬆開妹妹,微笑著摸摸她的頭頂:「來,我們吃蛋糕。」

  兩個人在燭光裡共進晚餐,分享那塊新奇的蛋糕。儘管只是硬餅上抹了奶油,阿黛爾還是吃得很開心,她很久都沒有吃上甜食了。西澤爾用餐刀把奶油都抹在阿黛爾的餅上,自己嚼著發硬的餅基。

  西澤爾繪聲繪色地說起他怎麼在賭場裡贏了上校的錢,阿黛爾跟哥哥報告說下午門前又有不知誰送的玫瑰花束,她已經從樓上扔下去了,西澤爾說我彷彿聽見某個男孩的心碎裂的聲音啊,阿黛爾說也許是某個女孩的心呢,不是有女孩給哥哥寫過情書麼?沒準玫瑰花是送給哥哥的。西澤爾笑著說那我可要懲罰你了,你怎麼能把別人送給我的玫瑰花隨便扔掉呢?也許送花的女孩真的是我喜歡的類型……

  平日裡他們兄妹之間也是這麼聊天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就是閒談而已。但今晚阿黛爾很清楚地知道哥哥有心事,他雖然笑得很燦爛,但燭光裡他的側臉鋒利得像刀鋒,好像撫摸上去就會割傷手。

  「今天我看見十字禁衛軍了。」西澤爾放下手中的餅,忽然換了話題。

  「嗯。」阿黛爾點點頭。這麼大的新聞,她待在校舍裡也不可能不知道。

  「那個人也來了。」

  「嗯。」

  兩個人就此沉默了,客廳裡充斥著阿黛爾吃餅的聲音,窸窸窣窣的,西澤爾總說她吃東西像是小貓或者小老鼠。

  「你想沒想過要回翡冷翠?」西澤爾輕輕地挑眉。

  「馬斯頓也挺好的。」阿黛爾沒有直接回答。

  「馬斯頓是挺好的,但沒法跟翡冷翠比,世界上有很多座溫泉城,但只有一個翡冷翠。那裡是世界的中心。」

  「我不想去世界的中心,我待在哥哥身邊就好了,在哪裡都一樣。」阿黛爾抬起眼睛直視西澤爾,神色認真,「我的世界,就只有哥哥身邊這麼大而已。」

  「可你在翡冷翠過著每個女孩都會羨慕的生活啊,不懷念麼?在那裡你穿天鵝絨和真絲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隨時都有新鮮蛋糕,還有從錫蘭運來的紅茶。下雨天你從來不用出門,只在掛著雨水的窗前彈琴和念詩。你還記得那雙白色鹿皮靴子麼?你過生日的時候我送你的禮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還是整潔如新,因為你根本不用在灰塵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處都鋪著紅毯人們為你分開道路,他們叫你公主殿下。」西澤爾隔著桌子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妹妹粘了爐灰的小臉,那是阿黛爾端雞翅的時候不小心蹭上的,「那時候可不會有爐灰粘在你的臉上。」

  「我這輩子當過那幾年公主,已經很足夠了。之後我跟在哥哥身邊就好了,翡冷翠是很好沒錯,但它也很可怕。」阿黛爾把手按在哥哥那青筋畢露的手背上。

  他們已經在這座小城裡生活了三年之久。三年裡阿黛爾親眼看著哥哥長大,也漸漸地溫柔起來,還有了米內那個沒心肝的朋友,這讓她覺得自己終於遠離了翡冷翠,遠離了過去的一切,漸漸地安下心來。

  但十字禁衛軍忽然來了,那個人也來了,於是當年那個深淵般的兄長重又被喚醒,此刻他坐在一張簡陋的餐桌邊,微笑著,吃著隔夜的硬餅,卻好像戎裝佩劍,身後羅列著全副武裝的軍人,讓人覺得很遙遠。

  「我也不喜歡翡冷翠,」西澤爾小口喝著咖啡,「那真是座虛偽的城市,貴族們在舞會上大談他們對教會的捐款,目光卻黏在那些衣著暴露的交際花上;教士們不願意伸手觸摸金錢,說這些叮噹作響的東西是魔鬼製造出來誘人墮落的聲音,可他們在聖堂裡養著娼婦;還有那些用絲綢把自己緊緊裹起來的貴婦,她們明明已經老了,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玫瑰花,可仍想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卻暴露了她們長滿贅肉的腰。」

  他的嘴角拉出嘲諷的弧線,語意極盡刻薄之能事,可笑得那麼迷人。

  「你還記得那位號稱『翡冷翠珍珠』的蒂塔夫人麼?」他問。

  「記得啊,就是那個『好漂亮好漂亮』的蒂塔夫人嘛。」阿黛爾苦笑,「當然記得咯,她是那種生怕別人記不得她的女人嘛。」

  「在那年台伯河的慶典上,她花了很多錢買到了代表市民給教皇鮮花的機會。她在放焰火的時候出場,戴著用『婆羅多之星』鑲嵌的鑽石項鏈,穿著孔雀毛裝飾的拖地長裙,裙擺需要十二個僕役托著,可在那件裙子下面她什麼都沒穿。那筆錢她花得很值得,她走向教皇的幾分鐘裡,全翡冷翠的貴族都只能看著她一個人扭動。後來她成了翡冷翠的沙龍女王。」「哥哥你還踩了她的裙角,她走著走著身上的孔雀毛就掉了下來!」阿黛爾想起了那一節,沒來由地想笑。

  獻花結束後,十二歲的西澤爾從蒂塔夫人身邊經過,一身筆挺的定制禮服,披著象徵地位的猩紅大氅,面無表情。蒂塔夫人正向著市民們飛吻,孔雀毛裙子沒有徵兆地脫落,這位貴婦嚇得抱緊了自己豐腴的身體,躲進僕役們圍成的圈子裡。事後她暴怒地懲罰了那位為她縫製裙子的老裁縫,讓法院沒收了他的裁縫店,把他逐出翡冷翠,老裁縫只得拖著病體去遙遠的鄉下開業。蒂塔夫人想來,一定是裁縫笨手笨腳沒有把關鍵扣子釘好才會害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春光乍洩,卻完全沒有懷疑西澤爾。

  上校覺得西澤爾是座看不見底的深淵,那是他沒見過真正的深淵。如今的西澤爾已經柔和太多了,當年的西澤爾才是一座真正的深淵。既然是深淵,又怎麼會玩小孩子的惡作劇呢?

  觀禮的人中只有阿黛爾清楚哥哥的秉性,樂得瘋了,又蹦又跳,指著蒂塔夫人咯咯地大笑,怎麼也止不住。西澤爾確實是深淵,是微笑的深淵,也是任性的深淵。

  「她那麼想出名,我就幫幫她咯。說起來她也算受益者嘛,那件事之後的三個月裡全翡冷翠的男人都在討論她的身材不是麼?要不然她家的沙龍也不會那麼熱鬧。」西澤爾微笑著說,「反正真正吸引那些客人的東西,也不是她家裡的藝術品而是她的身體,那就大大方方展示出來咯。」

  「哥哥你那麼討厭翡冷翠,為什麼還想要回去?」阿黛爾忽然不笑了,「那裡的人都不喜歡哥哥,那裡的人對哥哥一點都不好!我討厭他們!」

  「是啊,我知道他們討厭我,我們相互討厭。我討厭翡冷翠的天,總是那麼陰霾,像是要塌下來;我討厭翡冷翠的地,那些玫瑰花吸食著土壤裡的人血,開得格外茂盛;我討厭哥特式教堂的尖頂,鋒利得像是槍尖,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把人刺穿;我最討厭翡冷翠的人,那末日的審判到來時,我如果是法官,會判所有的貴族死刑。」西澤爾輕聲說,「但我怎麼想不重要,我沒法改變那座城市的地位,那是世界的中心,那裡匯聚著世界上最濃烈的慾望,也匯聚著世間最美的東西,孔雀毛的裙子和婆羅多之星都很美,但它們穿戴在那些賣弄風情的貴婦身上,被玷污了。全世界只有那座城市配得上真正的公主,你應該回翡冷翠去。」

  「哥哥你說過我離開翡冷翠就失去自己的姓氏了,也不再是公主了。」阿黛爾低著頭。

  「姓氏這種東西對我們並不重要,但一個人並不那麼容易改變自己的屬性,我的妹妹生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你的人生就該高高在上,接受萬人的仰慕和祝福。」西澤爾微笑,「群鴉霸佔了公主的殿堂,遲早有一日,我會為你把它奪回來!」

  阿黛爾悄悄地打了個寒戰。她的嘴唇動了動,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雄渾的鐘聲從窗外傳來,遠處的鐘樓上,天聾地啞的敲鐘人抓著繩子高起高落,用自己的體重來搖晃那些老式的青銅鐘。教堂裡,牧師們正挨個點燃吊燈上的蠟燭,再把它們吊起在高高的穹頂下。白衣牧師登上鐘樓,打開煤油閥,煤油流入鐵槽,點燃之後熊熊燃燒,鐘樓變成了一支頂天立地的火炬,在夜幕下分外醒目。

  那是教堂召集集會的信號。那間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伯塞公學裡,已經有一百四十年的歷史,附近的貴族們都在那裡做禮拜。但今天既不是週末也不是節日,教堂忽然敲鐘,應該是有什麼特殊的事情要宣佈。

  「我去換衣服。」阿黛爾起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西澤爾看著她的背影,微笑著。

  他很清楚阿黛爾想說什麼。阿黛爾也許有點呆,但那只是她作為公主被養大的某種小缺點。其實她格外地敏感,在她面前西澤爾總是表現出春風般的和煦,但對於哥哥是什麼樣的人她心裡是很明白的。返回翡冷翠的話,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代價,那代價可能是腥風血雨。

  既然能夠平靜地生活,為什麼還要掀起腥風血雨呢?這是她想說的話。

  她說的都是真話,她真的不在乎公主的寶石冠,也不在乎那些令無數人癡狂顛倒的裙子和珠寶,她的世界只有西澤爾身邊那麼大而已,待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她已經很滿足了。

  可世間的一切幸福都需要支付代價,即使那個幸福再微小也不例外。

  這個道理他不想跟阿黛爾討論。公主不用瞭解這個世界殘酷的一面,公主之需要幸福地生活就好了。別的事情自然有愛她的人為她解決。

  西澤爾披上校服外套,思索片刻之後打開那個從翡冷翠帶回來的皮盒子,盒子裡躺著一柄黑色的折刀,這是柄優雅的「紳士折刀」,通常用來充當拆信刀或者水果刀,翡冷翠的男士們多半會在禮服內袋中備上一柄,但刀匠在這柄刀上做了細微的調整,首先它比一般的紳士折刀略長,其次它的刀刃打開之後能夠鎖死,就變成了一柄類似匕首的近身突刺武器。

  月光之下黑色的刀身上閃現出暗金色的隱紋,像是被攪亂的雲水,西澤爾試了試刀口,依然鋒利如初。他捲起袖子,把皮質刀鞘捆在了腕口,這樣一來它被襯衫的袖口遮蔽,但很容易取用。

《天之熾1·紅龍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