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龍,你記得麼?我們小的時候,我家是公孫世族中最沒地位的,總是得幫家裡編草蓆賣才能吃上肉……我討厭編草蓆,那些葦草穿來穿去的,永遠沒有結束,我那時候老是想若是我一輩子都編一張草蓆,那草蓆該能把天下都蓋住了吧?」黃帝躺在繡了百花的織錦軟墊上,還像小時候那樣把腳肆無忌憚地翹起在矮桌上,瞇眼看著飄搖的燭火出神。
「記得,怎麼不記得?不過功高不厭出身低,大王不必介懷。我家那時不是殺豬的麼?我小來就一把殺豬好手藝,在城北邊天天殺豬過日子,每天早上起來殺上三五頭,得幾個錢就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就和人賭錢,運氣不好的時候褲子都輸掉。臣那個時候還比較要面子,不好意思光屁股回家,就在酒肆裡和人打架搶褲子,實在搶不回來只好光著兩條腿在街邊遊蕩。」應龍抓抓頭,有點緬懷,「大王你小時候可不能跟我比慘。」
「一個人慘不慘不在於他是否光著兩腿在街上溜躂,而是他心裡是不是有所感觸。」黃帝說。
「大王你就多愁善感。」
黃帝懶得搭理他,神思有點恍惚。回憶起小時候,不可一世的軒轅黃帝忽然就被數十年前那個高台下賣草蓆的少年侵蝕了。他有時候還能體會到小時候的卑微和貧苦,而覺得那個編草蓆的少年還住在自己心裡,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少年不再那麼張揚地出現了,不會跑到城牆上做那種傻乎乎的事,譬如望著夕陽揮手說這天下有我終將不同啦什麼什麼的。但他還沒走,黃帝知道,有時讓他恍惚,很少的時候令他難過。
「那個時候,同宗的族兄們都穿著雪白的衣服,去高台上聽夫子講修身治國的大道,只有我穿著褐色的葛布衣服在高台下吆喝著賣草蓆。午間的時候,他們在涼棚下用食,我還在攔著路人賣草蓆,而他們午後習練弓馬回來,白衣飄飄地從我身邊走過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的草蓆還沒有賣完,那種感覺……」
說到這裡,黃帝忽然停了下來,想了想之後,狠狠地打了個響指說:「就是不爽!很不爽!」
「所以我們不就立志要幹他娘的麼?」應龍使勁點頭。
「我們立志不是因為過了苦日子所以幹他娘的,我們是有救天下的壯志!」黃帝不爽,「一點也不懂得包裝自己!這個你就不如風後太多了!」他伸出一個手指指天,「所以我祭見天帝,知道自己有王的命格時,我發誓要一統四方,這樣以後再也不用穿著葛布衣服去賣草蓆!」
「還不是要幹他娘的……」應龍壓低聲音說。
「這不是幹他娘的!是壯志!」黃帝抄起尚方寶劍帶著劍鞘砸在應龍頭上,舉劍指天,「我是說,我公孫軒轅傾此一生,一定要成為天下第一人!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大王你打我的腦袋……是為了以壯聲勢?」
黃帝不理應龍,把寶劍扔到一邊,又躺回了墊子,歎了口氣,「可現在那幾個膽大包天的質子敢犯上作亂,我還是不敢殺。」
「大王是害怕四方諸部興兵報復麼?」應龍比了個手勢,「我們悄悄做掉!神不知鬼不覺!」
「切!」黃帝不屑,「四部質子一起死在涿鹿城的大牢裡?是痢疾傳染麼?四大部落不會信的。他們沒有你那麼傻。他們會猜我們殺人質是想對他們動手,要想不被我們幹掉就得先把我們幹掉,他們就會合兵一處攻過來,到時候你一個人把神農部解決了就行。」
「那我們乾脆搶先動手一舉滅了四部,豈不是更加風光?」
「你覺得四方諸侯旗下無人?你看看神農部那個刑天,那身板,那肌肉,那膂力,干戚一出,山也砍下半截來。你娘再生三個應龍也不是他的對手。」
「大王你罵人還是那麼陰毒,一拐彎就往我娘身上牽扯。」
黃帝歎了口氣,「記得十七年前阪泉一戰時的炎帝麼?」
「大王你老是拿出這種名號來嚇我……其實不若我們以後都叫他神農,這樣我們可以把他想像成一個無害的醫生……」應龍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那個質子正好是十七歲……」
「十七歲?」黃帝心裡咯登一聲,他想起了什麼,卻沒有說,站起來繞著屋子兜圈子,「十七年前不敢殺,今天也還是不敢殺,其實我這個大王啊,哪有你們想的那麼自由。」
「我以為大王你除了怕老婆什麼都不怕的。」應龍說。
「我有時候覺得啊,我跟那些質子一樣。」黃帝說。
「大王你住在這華麗的大屋裡,每晚都有不同的漂亮女人陪,頓頓有肉吃,出門有龍車坐,質子們能跟你比?」應龍不解。
「對於那些質子啊,涿鹿就是他們的城,他們出不去。」黃帝站起來從窗戶往外眺望,星光投射在涿鹿之野上,長風吹草,「這天下就是我的城,我也出不去。你從小到大無非是在一個個由小到大的城轉悠,你老是想出去,可是城的外面還是城。」
「傳風後!」黃帝對著外面喊。
「大王有什麼吩咐?」風後沒多久就站在黃帝面前了,他是個少有的聰明人,夜貓子,喜歡晚上自己搞點研究。
「把質子們放了。」黃帝下令。
「嘿嘿,」風後一笑,滿臉賊賊的,「我就想著大王懾於四部還有數十萬大軍,一定會放了那些質子的。」
「你看起來那麼高興,一付裡通外蠻的樣子。」應龍瞪了風後兩眼。
「你不瞭解他麼?」黃帝拍拍應龍的肩膀,「風後是條老狐狸,笑得這麼賊,肯定是有了打算,他要是哪天不笑了,恐怕就是心裡有鬼。風後,你怎麼想的?」
「還是大王瞭解我,其實無非是五方玄天大典,這是我們軒轅部制霸天下後定的規矩,諸部要麼派使節來,要麼首領親自來,這些人要是看見我們把他們的人質都關在天牢裡,會覺得我們有意和他們交惡,會生反心。」風後說:「不若先把這面牆糊上,把質子們養得白白胖胖給四方諸部看看,讓他們知曉我們軒轅部的仁義,之後再說。」
「沒什麼新意,我也都想到了,行了,」黃帝點頭,「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對了,那兩個妖怪怎麼辦?」
「當然是一起放了。」
「一起放了?」黃帝訝異,「涿鹿城裡掃四害,妖怪是個大頭,你自己定的規矩,你忘了?」
「沒忘,」風後陰笑兩聲,「大王,我聽說那妖怪裡有個女的,身段極是迷人,你說我們把他們一起放了,他們會不繼續勾搭麼?」
「哦?那我很想見見那妖精。」黃帝說。
「大王你跑題了……」
「哦。」黃帝點點頭,「你繼續。」
「等到五方玄天大典結束,我們總不難再找一個茬子,說他們還在勾搭妖怪,怪力亂神。那時候再一把抓起來,留著慢慢收拾。」風後意味深長地說:「而且五方玄天大典一過,大王不就知道他們如今對大王是忠或者不忠,也能揣摩到他們有多少兵力,敢不敢造反了。要是他們有實力造反,我們就繼續把質子養得白白胖胖,要是已經沒什麼氣勁兒了,我們就把他們的子孫一起收拾了!」
「好!有思想!」黃帝讚一聲,「不過其實我知道他們肯定都不忠,只是還不清楚他們現在手裡有多少兵。」
「大王最想知道的是炎帝手裡有多少兵吧?」風後說。
「神農,是神農,我們剛才已經決定以後都叫他神農了。」應龍糾正他。
「嗯,阪泉之戰後,我有十幾年沒有見過神農氏的使者了,我見過的神農氏大活人只有那個叫蚩尤的,我們對他們全不瞭解。」黃帝說。
「其實如果大王那時沒有把神農放走,不就滅掉神農氏了麼?」風後說:「在我見到蚩尤之前,我還以為神農氏都死光了呢。」
「炎帝!炎帝!神農只是他的綽號……」黃帝說:「你以為我想放走他麼?想想他那磨盤大的斧頭。」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啊。」風後說。
「其實這些年……我也很想見見炎帝,希望他還活著。」黃帝說。
風後茫然地看著他。
「大王今晚好發感慨。」應龍為他解釋。
消失了整整一個冬天後,涿鹿城四害之一的質子們重新走在了星空下的雪地上。
呼吸著冰冷的空氣,一干死黨們靜悄悄地走著,在雪地上踩出淺淺的腳印。已經不知道多久不曾見到天空,本來等待春天人頭落地的質子們忽然被一腳踢出了溫暖的地牢。風伯小心地詢問獄卒能不能被關到天亮再放出來,卻被拒絕了。
蚩尤居然覺得有點失落。他們一群人走出天牢後沒有慶祝,而是出人意料地沉默著向前走,四顧寂靜的街道,沒有人用心去辨別方向。他忽然覺得其實在天牢裡呆著和在涿鹿城裡呆著差不多,反正都是一個不能走出去的地方,大點小點而已。
黃帝不知道此時蚩尤的想法,否則會為他拍手叫好。
「反正不用掉腦袋總是很好的吧?」刑天忽然說。
然後他哈哈大笑,一腳踢起漫天的雪花,雪花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刑天在雪花裡說:「居然沒掉腦袋,白許了許多願,婆婆媽媽的……出來了又覺得其實也很沒勁。如果不是覺得自己快死了,你們是不是會許點別的願望?」
「我還是一樣,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就可以了。」雲錦高高地把手舉起來,她的另外一隻手挽著蚩尤,蚩尤扭頭就看見她的笑像是春來花開那樣燦爛。
「我的願望就是把雨師滅掉成為刀柄會唯一的老大啊!」風伯忽然大笑起來,也一腳踢起大片的雪花。
「那是我的願望才對!」雨師抓起一個雪團塞進風伯的領口裡。
「我的願望永遠是在自己的房子裡,坐擁寡婦,面對大海,春暖花開,」刑天笑,「我要在『寡婦』後面增加一個『們』字!」
「娶魑魅哦娶魑魅哦!」魍魎被感染了,揮舞雙手雀躍,卻被魑魅毫不客氣地一把按進雪裡。
蚩尤覺得胳膊一緊,雲錦已經把他挽進了濃密的雪花中,踮起腳尖湊在了他耳朵邊。蚩尤覺得雲錦的牙齒咬住了他的耳朵,他剛想張嘴喊痛,而痛楚還沒有襲來的時候,雲錦張開嘴往蚩尤的耳朵裡噴了一口溫暖的水氣。蚩尤覺得雪花徹底地籠罩了他和雲錦的一片空間,週遭的一切都被隔開了,這裡只剩下了他和雲錦。那口溫暖的氣息像是從耳朵眼兒裡湧入了心裡,像是個歡樂的小妖魔,鼓噪雀躍,而蚩尤的思維在那一刻是中斷的,他只覺得自己輕飄飄地在雲端,忘了從哪裡而來,將來要去做什麼。
雲錦用雙臂摟著他的脖子,「我能回答你的問題。」
蚩尤點點頭。
「只要你永遠呆在我的身邊,有一天我老得要死了,我就告訴你關於這世界的一切答案,好不好?」
「好!」蚩尤說。
這一刻他相信雲錦有答案,這個瞳子如古鏡般清澈的少女從第一眼看去就與眾不同,坐在一匹白色的小馬上,像是從一個神秘的國度而來,洞悉世界一切的秘密。許多年之後他知道,雲錦並不能洞悉什麼,但是對於蚩尤而言,雲錦自己就是答案。而雲錦的問題,卻無人可以回答。
「那我的願望也滿足了……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雲錦的聲音恍如一場永不醒來的夢。
她把溫暖的嘴唇輕輕貼在蚩尤的嘴唇上,這是狂魔生命中第一次親吻,後來他回憶起來,那像是個古老而神秘的儀式,周圍的人歡騰笑鬧,雪花中的兩人彷彿嘴對嘴問答著世界最古老的奧秘。
那一年蚩尤十七歲,雲錦十五歲。
事情發生的時候漫天的星光,月圓,四周都是蕭蕭的雪。
那個瞬間如此的虛幻和不真實,這讓蚩尤甚至懷疑那一切是否發生過。雪花屏蔽了他們,沒有人能為他證實。
兩個人互相依偎就能解決彼此的一切猶疑,這東西叫做愛情,十七歲的蚩尤很堅信。那是因為他只有十七歲,還太年輕。他以後有很多傻男傻女懷著同樣簡單的希望然後看著它們像是肥皂泡那樣破裂。但是相信的人就是相信,愛情是一種神奇的宗教,只準備給那些準備好了去相信它的人。蚩尤信了,很盲目,忘記了一切,也不曾注意他們的朋友們無聲地退出這片雪花消失在小街的盡頭。
他只顧惶恐地伸出雙臂抱住小公主,覺得抱著一尊溫暖的玉石娃娃,怕她碎了。玉石娃娃本應該是站在很遙遠的地方憑人想像和思念,從不理會任何人,但她向著蚩尤邁出了步子,艱難地,用盡了一生的力量,因為她太堅硬,卻又脆如琉璃。
等蚩尤回過頭去,時間已經不知過了多久,雪花已經落盡,人都已經散去,只剩下雲錦拉著他的衣袖。兩個人不說什麼,低著頭往前一直走。
「魑魅,你是在哭麼?」
「不是,我為什麼要哭?干我什麼事?」
「那你臉上為什麼有水?」
「因為臉上的雪化了。」
「臉上的雪為什麼化了?」
「其實雪總是會化的……」
魍魎坐在屋脊上,看著輕盈立在風裡的魑魅。她的長髮長帶一起飄拂在風中,美得像這個冬天一樣寒冷。
「魑魅,我心裡有點難過,不知道為什麼。」魍魎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跳下了屋頂,「我去追共工,他去找紅豆了。」
魑魅看著魍魎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越來越遠,只剩她一個人站在屋頂了。她慢慢地坐了下去,抱住雙膝,把臉埋進了臂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