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廣寒

  酒肆外白雪皚皚。掛著冰稜的屋簷下,小女孩歪著頭縮在木板牆上,無聲無息。只有偶爾寒風吹過時,她乾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路過的夜行人才知道那不是一頭凍死的小野貓。

  「紅豆?」有人細聲細氣地說。

  一隻圓鼓鼓的小手伸了出去,有點笨拙地撫摩小女孩糾纏在一起的頭髮。魍魎不知道這種撫摸能否讓一個人類相信他,他以前只是撫摸猴子或者松鼠的腦袋。

  很久,紅豆睜開了空白的眼睛,漫無目的地左顧右盼,雖然她什麼也看不見。

  「少爺……您行行好吧,我餓了好多天了。」紅豆說。

  「我不是少爺,」魍魎抓了抓他的小腦袋,「我是共工的朋友……但我是一個妖精。」他想不應該對紅豆隱瞞自己的身份,這城裡的多數人發現他的綠頭髮和小尖牙都會瞪大銅鈴般的眼睛,尖聲嘶叫地昏倒或者逃跑,表情比妖怪更妖怪。

  「你會飛麼?」紅豆問。

  「召來大風就可以飛,不過跟神人的飛不一樣,」魍魎說:「你不怕我麼?」

  「不怕。」紅豆氣息微弱地笑笑,「我聽說妖怪都會飛,長著紅色或者綠色的頭髮,有的很漂亮,有的很威風。但是妖怪吃人。」

  「你不怕我吃了你麼?」

  「我是個沒有什麼肉的小野貓,妖怪不吃我的。」紅豆說:「妖怪要是吃我就不會跟我說話了。」

  「瘋子呢?瘋子沒來找你麼?」

  「瘋子去給我找吃的了,我很餓啊,」紅豆按按自己的肚子,「很難受。」

  「哦,我原來找你問個事情,那我等你吃飽了再說吧。」

  「少爺你說吧,沒事的,我經常挨餓,已經習慣了。」

  「我想跟你交換個秘密。」魍魎抓抓頭,「你不是想要一個月亮麼?」

  紅豆忽然抬起了頭,愣了一會兒,而後那雙沒有光澤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黃瘦的小臉上也泛起了一絲紅暈,「是啊,我就想摸摸月亮……你是妖怪,你有本事的對吧?」她沉默了一會兒,「可我能交換什麼秘密給你呢?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城裡的人說,你算命很準的,我想問我將來能不能跟一個人在一起。」魍魎拿腳尖蹭著地下的積雪,「行麼?幫我算算我就給你弄月亮來。」

  紅豆伸手摸索著,摸到魍魎的手兒,慢慢地摩挲他的掌心,片刻,她的神情低落下去,「要是我告訴你不好的結果,你是不是就不給我弄月亮了?我以前給人算命,算出不好的結果,就會挨打。」

  「妖怪說話都很算話的。」魍魎說:「是不好的結果啊?那也無所謂,你告訴我我的未來是什麼吧!」

  紅豆張嘴的瞬間,小妖怪用兩根手指堵住了耳朵,看著這個乞丐巫女的嘴唇翕動,完成了這次對未來的預言。

  「說完啦,你會不會不高興?」紅豆怯怯地問。

  「沒有啊,」魍魎說:「我沒有不高興,現在輪到我了。」

  他伸手按在紅豆的額頭上,隨著他閉上眼睛開始冥想,周圍的風聲悄悄停止。魍魎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睜開眼睛,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凌虛一挽。他挽住了那個圓,一輪光華四射的明月已經在他的手中。明淨的光輝照得酒肆周圍一片如同白晝,晶瑩的雪熠熠生輝。

  他和紅豆站在玉樹瓊枝的廣寒宮裡。

  「給你,月亮。」魍魎說:「小心一點摸哦,我要還的。」

  他把月亮遞到紅豆懷裡的時候,紅豆平生第一次睜開了眼睛。魍魎看著那雙澄澈的雙眼,裡面映著月光泛起微笑。她就那麼一直看著手裡的一輪明月看,看它似真似幻地浮在掌心裡,輕輕地觸摸的時候,像是只透明的泡泡,卻不會破裂。

  「為什麼想要摸月亮?」魍魎蹲在她身邊。

  「我聽說月亮上有一座廣寒宮啊,那裡長滿桂花樹,有很漂亮的姐姐和很英俊的哥哥住在那裡,還有白玉的蟾蜍和兔子,那裡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住在那裡的人都會很幸福,就是有點冷。」

  「不是有點,是很冷很冷,而且只有一棵桂花樹,英俊的哥哥很擰,老是砍它,漂亮的姐姐很無聊,滿臉都是『我很孤單和苦悶』的表情,也從來不理那個哥哥,抱著兔子走來走去。那個蟾蜍不知道跟誰玩,整個自己呱呱呱,整個廣寒宮裡都是它的聲音,很煩人的。」魍魎說:「我師父說她去看過。」

  「不,不是那個樣子的,」紅豆輕聲說:「是很好的地方,我知道的,哥哥和姐姐坐在桂花樹下喝糖水吃白麵饃,桂花飄落在姐姐的長衣服上,兔子睡在姐姐的身邊,蟾蜍會唱歌。我很想去那裡……」

  「就像瘋子要去崑崙麼?」魍魎明白了。

  紅豆笑著說:「我的廣寒宮比他的崑崙好,崑崙山只有王母娘娘那個老太太。」

  「嗯,你的比他的好。」魍魎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紅豆手裡的月亮忽地碎了,化成無數小小的明月,像是水滴那樣從她的指間滑落,貼著她的腳邊滾動,月光像是海洋,慢慢地黯淡下去。

  「時間到啦,這個法術不能長久的。」魍魎說:「下次等我積攢一點妖力再給你弄。」

  「嗯!我剛才看見嫦娥了,和我想的一樣。」紅豆小聲說:「嫦娥真漂亮。」

  魍魎本來想說:「我只是借了點月光,可沒敢借嫦娥。」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說:「嗯,是啊。」

  「我算的命不准的,少爺你不要介意啊,我跟你講個笑話吧,關於一頭豬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紅豆說:「它有一顆神奇的麥種……後來,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訴豬說,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麥子,那麼你的麥子就會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麥子山去看嫦娥了。豬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準備五十年不吃東西,就是一天一天看著麥子越變越多……」

  魍魎默默地聽故事,看著紅豆的小臉上的笑。他忽的感覺到一股絕大的悲傷,鼻子酸溜溜的,眼淚往下滴,比他在樹林裡看見猴子死了的悲辛強烈幾百幾千倍。

  「五十年到了,豬終於看到麥子堆上了月宮。它雖然很餓,可是還是努力地往麥子山上爬,就在它聽見廣寒宮的琴聲的時候,豬再也爬不動,然後它就倒下去餓死了。就在那個時候,隨著豬死了,它的麥種們也都消失了。於是,天帝再也不怕有人會爬上天宮。天帝笑著對玄女說,你看見了吧,如果它不是對月亮那麼貪心……它就不會……餓死了……」

  「豬真傻……」紅豆滿是泥污的小臉扭曲著,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你覺得好笑不好笑?我就是那個傻傻的豬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被寒風吞沒了。

  「紅豆!紅豆!我給你弄來吃的了!」共工一手抓著一個饃轉過街角,呆呆地站住了。

  魍魎蹲在紅豆的面前,用袖子沾著雪水給她擦臉,那些泥污被擦去了,那張小臉是清瘦漂亮的,留下的笑容也很漂亮。

  早晨的街上,走著剛脫了牢獄之災的主從兩人。

  蚩猶如今已經長得身高七尺,頗見得豪邁,走路也越像刑天,螃蟹般橫行,完全符合他們刀柄會涿鹿一霸的身份。不過今天的蚩尤兩眼裡精光四射,走路姿態堪稱「搖曳」二字,連刑天都覺得太過誇張。

  「少君,你這個姿勢……挺豪邁。」刑天試探。

  「那還用說?」

  「我就是想打聽一下少君遇見什麼喜事兒了,那麼得意洋洋,我們現在剛從牢裡出來,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就能高興成這樣?」

  「嘿嘿,別想套我話。」

  「因為昨晚雲錦公主親了你一下?你覺得下半生的幸福有寄托了?」

  蚩尤忽然打了個趔趄,行進頓時中斷,回過頭來臉皮泛紅,「不說會死啊?親個嘴怎麼了?我十七歲了,要在老家都能結婚了!十七歲才初吻誒,很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且這是一個少年的私事,非常秘密非常私人的!你就該說一聲昨晚的雪花真漂亮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啊!」

  「你們又沒有戰衣而戰,有啥好害羞的?好吧好吧,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只是聽見雪裡有這種聲音,」刑天在自己的手背上響亮地親了兩下,「任意兩人都有可能,也許是你和公主,也許是你和妖精,也許是公主和妖精,或許是你們刀柄會的兩位老大!」

  「真是噁心的想像力。」

  「反正我是沒看清楚,任何人問我我都說沒看清楚,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不就是義氣義氣和義氣麼?少君你看我夠不夠義氣?」

  「你真的沒看清?」蚩尤一把拉住刑天的胳膊。

  「真的!騙你幹什麼?我當時很有眼色的,一聽那『波波』的聲音,抓了雨師風伯就走,妖精們怎麼走的我不知道。」刑天很嚴肅。

  「哪有『波波』那麼誇張?」蚩尤氣得臉紅,又有點失望,「其實昨晚我一晚上沒睡,老是想,還是記不清楚雲錦有沒有親我……你說我今天見到雲錦該怎麼跟她說話。」

  「如果是我我就說美女你的嘴唇好柔軟。」

  「滾!去死!」

  「那就說跟我回家見父母我們討論結婚吧,我是個很傳統的男人,親了一個女人就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你取笑我!」蚩尤揮動拳頭照準刑天的後背就砸,刑天怪叫一聲跳起來就跑,這兩個人一追一逃在涿鹿城的人流中穿行如電。

  他們兩個最後停在酒肆前,蚩尤不用再想要怎麼跟雲錦說話了,用不著嬌羞也不必竊竊私語,他看見的是雲錦默默地流著眼淚把柴禾堆在紅豆身上,雨師風伯都圍繞在柴禾堆邊,魑魅吹著一根點燃的細柴靠在酒肆的牆上。

  蚩尤渾身僵硬,看著柴禾慢慢地把紅豆掩埋起來,紅豆坐在柴禾中,臉上笑容乾淨漂亮。

  魑魅把細柴拋了出去,火點燃了,熊熊燃燒,吞沒了紅豆的笑容和身體。她太瘦小,在柴禾燃燒完之前,已經化作灰塵。沒有人說話,風伯揚起長袖一送,龍卷呼嘯著衝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塵一起帶向了遠方的涿鹿原。

  雲錦說:「昨晚紅豆死了,餓死的。」

  共工彈著一張三弦兒,騎馬坐在酒肆的門檻上唱歌,嘶啞高亢,像是一面破鑼、一口破鍾、一管破簫的齊奏: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全都會失去;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淚歡笑,全都會失去;

  所以我們不要哭泣,所以我們不要回憶過去,所以我們不要在意,所以我們不要埋怨自己。

  他的聲音淒厲又哀婉,輕佻又真誠。

  如果你愛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護她,如果有人想傷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衝上雲端,一腳踢飛了大鴻,不料此時黃帝的寶劍大放光芒,我雙眼一暈失了先機,只得一個鷂子翻身避開,卻放出一道霹靂傷了風後……」酒肆裡,共工一個人大笑著講故事,吐沫飛濺,周圍沒有一個人在聽。

  蚩尤呆呆地看著共工,他忽然撲上去,揪住高出他一頭的共工,一巴掌扇在他臉上,「你真是瘋子麼?紅豆死了!」

  共工摸了摸臉頰,「是啊,紅豆是死了。」

  蚩尤不敢相信,共工太平靜了,他們中最初本該是共工最關心那個小女孩的死活,每天找東西來給她吃。

  「少君你不會沒見過死人吧,涿鹿城裡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咧嘴大笑,「他們都家破人亡了,為什麼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經是幸運的了。死的人多了,難道叫我天天悲傷麼?為什麼要悲傷,誰有心情悲傷啊,誰又有那麼多閒工夫?」

  「但我會幫紅豆報仇的!」他又認真起來。

  「報仇?」

  「我把賬算在軒轅黃帝頭上了,若不是他把我們關起來,紅豆就不會沒吃的,也就不會餓死,所以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軒轅黃帝啊!」共工大聲說:「所以我要在我的故事裡再殺死他一百次!一百次!」

  蚩尤放開了這個不可理喻的人一步步後退。

  「哈哈哈哈,」共工張牙舞爪地跳上了酒桌,「只見我翻身一刀,大喊:『軒轅黃帝!來啊!我跟你決一生死!』」

  「軒轅黃帝!來啊!讓我們決一生死!」他仰天咆哮。

  蚩尤靠在酒肆門口的柱子上,盯著空蕩蕩的屋簷下。

  「蚩尤,不要太傷心啊,」雲錦坐在他身邊,摸摸他的頭髮,「魍魎說紅豆摸到月亮,很滿足。」

  「我不是傷心,我只是想到我原來問你的問題。」

  「什麼?」

  「我想人為什麼要死其實不重要,關鍵是人為什麼要活著呢?就像紅豆那樣,就想著世上有個很好的地方叫廣寒宮,可是廣寒宮是沒有的啊。」蚩尤抓著自己的頭髮,搖頭。

  「可你一定要相信什麼啊!」雲錦擁抱他,「比如說,相信你覺得冷的時候我就會抱著你。」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