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城北阿蘿的小酒肆裡,刀柄會的弟兄們和雲錦正一起喝酒。
「蚩尤,你那時候是真的害怕麼?」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點頭如搗蒜,「不害怕我為什麼要坐在地上流眼淚啊?」
「我看你死死盯著紅日的頭,被你當時的神色嚇死了。」雲錦跪坐在蚩尤的身邊,聲音還在微微顫抖,「你當時使勁地捏著我的手,神色那麼嚇人。」
「喔,」蚩尤聳拉著腦袋伸手到雲錦面前,「如果你覺得被我捏痛了,只好讓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當時也很害怕的。」雲錦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是女孩子,肯定怕了。」
「我是怕你不顧一切地衝上去。」
蚩尤愣住了,眼睛裡矇矓的色彩漸漸退去,一對漆黑的瞳子清晰起來,清晰得古怪。雲錦驚慌地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這麼關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雲錦,扁起嘴很嚴肅地說。
雲錦臉一紅,摔開了蚩尤的手,「誰要你說這些了?」
「公主,你不必問他了,他不會說的。神農部的少君可不像小時候那麼老實了,他這麼大的時候,」魑魅倒懸在椽子上,用手比了個高度,「還是比較可愛的。」
「人又不是妖精,總會長大的嘛。」蚩尤反駁說。
「所以現在看透這個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地歎息一聲,翻身跳下來坐在蚩尤腿上,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你看他昨天一天滿肚子心事,可我昨天晚上逼問他到清晨,他還是一個字都不願說。」
雲錦臉色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色,靜了很久才小聲問:「那……昨晚你在哪裡問他的?」
「他屋子裡嘍,我經常去啊。」
「你經常去麼?我可是從來沒去過的……」雲錦垂著頭說。
「公主你不要擔心,什麼也沒有發生,少君沒有和妖精戰衣大戰,只是不停地重複說我困了我困了我白天真的是被嚇到了,好怕怕,就這樣。」在角落裡和共工賭喝酒的刑天忽然喊,「自從那個小妖精老是夜裡去騷擾少君,他就開始跟我睡一個屋子了。我在旁邊看著呢。這個傢伙非常在乎他的名聲,大概是準備把他偉大的初夜留給他的老婆。」
雲錦臉上燒得很厲害,頭低得更深了。
「要是沒有刑天就好了!」魑魅嬌媚地輕笑,挑逗般盯著雲錦看,「我和少君大戰,沒日沒夜。」
「誰跟你大戰?」蚩尤比了個鬼臉,「魑魅你覺得我是個衝動得會跟紅日一起往高台上衝的叛逆青年麼?」
「我不知道,」魑魅臉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懸在椽子上,「公主才會關心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係?」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地笑笑,「那紅日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憑什麼要跟著他往上衝呢?我們神農部都是順民了。」
蚩尤轉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賭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刑天似乎已經醉了,刑天完全清醒的時候不算很多,所以蚩尤老是分不清什麼時候他在說酒話。那天蚩尤躺在槐樹下睡著的時候,炎帝就悄悄地離開了涿鹿,而他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刑天一雙大眼。刑天又回復了平時的樣子,兩個人就像平常一樣溜躂著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麼呢?」
「其實我也記不清了。99lib•net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長很長的。」
「那……你為什麼會那樣?」
「人喝醉了總要發酒瘋的啊,要不然為什麼喝醉?喝醉了,就要什麼都不想,去發酒瘋……」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念叨著,走向暮色中的涿鹿城。
現在刑天和共工兩個人大口喝酒,都有半醉了,可是兩個人還在繼續喝,賭的是誰先喝醉誰付酒錢。刑天覺得這樣比較賺,因為即使他輸了,掏的酒錢有一大半都是為自己掏的。共工也覺得比較賺,因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醉。
其實真正虧的只有老闆娘阿蘿,因為共工和刑天都沒有錢。
阿蘿總是在一旁忙著奉酒,然後抽空拉著刑天的胳膊,貼在他身旁說:「刑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來陪我吧,我們一起看看銀河,說說話。」
刑天總是急忙說:「唉呀,我有點醉了,不如歸去?」
共工就會趁這個時候說:「那你付錢!」
這一幕一再上演,阿蘿卻從來沒有收到過刑天的酒錢。蚩尤有的時候想,刑天是對的,其實阿蘿也只是要一個人不時出現在自己身邊,陪她說話,讓她不那麼寂寞。或許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來,對阿蘿也無所謂了。
身後的木門嘩啦一聲響,喝酒的漢子們頓時醒了大半,雲師氣勢威猛的戰士們手持兵器封住了酒肆的門。
「喲,姑奶奶您也在這裡,是我啊。」看見倒懸在椽子上的魑魅,領頭的士兵小跑著上去作揖。
「嗯?你是誰啊?」魑魅看他面熟。
「您上次割罈子給我們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嘛。」士兵乙點頭哈腰的說。
「喔,你今天看著不像是來捉叛黨的嘛。」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開一張帛書大喝,「軒轅黃帝有詔,神農部大將刑天聽令!」
刑天有些猶豫,他不過是個質子的侍衛,軒轅黃帝親自降旨這種好事似乎輪不到他才對,即便他的少君蚩尤接軒轅黃帝的旨,大概也就是要砍頭而已。他不知道吉凶,磨蹭著上前了。
「神農部刑天,勇武仁義,膽略非常,玄天大典擊殺誇父叛逆,我意甚悅。今方北土大戰,當用人之際,五部當戮力同心,共衛中原。召令刑天領征北鐵虎衛,即刻出征,直搗黃龍。」
士兵乙跳下桌子,來到刑天身邊,把詔書塞到刑天手裡,羨慕地說:「肥缺!肥缺啊將軍。軍令如火,馬匹都已經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好久,似乎沒反應過來。忽然,他掂著詔書,咧開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豬一樣麼?沒有酒,也沒有姑娘了,連偷東西的地方都沒有,真無聊啊……黃帝覺得我不順眼麼?我可剛剛立功了誒。」
蚩尤呆呆地出神,懷疑自己聽錯了。怎麼了?刑天要走?這個人不該始終在涿鹿城裡,和自己過著吊兒郎當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什麼,等著黃帝下旨砍掉他們的頭麼?怎麼會?刑天從此就離開了這座城?從此他們的刀柄會少了幫手,女人們不再追趕他們,蚩尤所居的屋外也不會再有男人申討這淫賤的傢伙?
怎麼可能?蚩尤用掌根砸砸自己的額頭。
刑天撓了撓自己濃密的鬢角,露出一付無所謂的嘴臉。
「少君,以後可不能再酗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再來接你了。」刑天說。
「你幾曾來接過我?」蚩尤習慣性地鬥嘴,「還不都是你犯下什麼事兒給圈禁了我去贖你?」
「也是,不過以後遇見棘手的硬茬子別上去硬碰了,你要是打輸了,可沒我救你。」刑天說:「我救過你的對吧?這個可別否認!」
蚩尤想起賭場裡那次,點了點頭。
「我還是有用的了,」刑天顯得比較開心,「別總看我是個干吃飯不中用只有一付好身板勾引女人的主兒!」
他環顧眾人,「你們要恭喜我,我如今是將軍了,不能在涿鹿和你們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地混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打蠻子,做一番事業,以後我發達了,自然也有你們的好處!」刑天抓了抓凌亂的頭髮,笑笑,拎起了干和戚,喝了最後一碗酒,走向門口。
「刑天!」阿蘿死死地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見她眼睛裡滾動的淚水。
「有什麼必要分別的時候哭哭啼啼麼?反正不過要人陪著說說話看星星,有興趣的時候裸衣大戰。有必要那麼動感情的樣子麼?」蚩尤自己嘀咕。
「刑天你這樣就走了麼?」阿蘿問。
刑天停下了,微笑著回過頭來,笑容沖淡又柔和,「對不起,阿蘿,我差點忘了。走以前,有些話我還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頭去,似乎在思索。他偶爾靜下來的時候,就像千萬年不動的山巒,於是他的思考也像山巒那樣沉重有份量,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會清清楚楚,酒肆裡的漢子都瞪大眼睛盯著他,期待他說出那感人之深的告別辭。
刑天寬大的手掌輕輕按在阿蘿的肩膀上,撫摩良久,「阿蘿……其實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對你說,我覺得……我在你這裡欠的酒錢太多了,總該還的。」他笑笑,「我們男人出來混世,遲早得還,」他用手指背刮刮阿蘿的面頰,「尤其不能辜負女人。」
「好!好哦!」有個醉醺醺的漢子鼓掌,「是真男人啊!」
於是整個酒肆裡的人都跟著鼓掌,刀柄會的英雄們乃至妖精都鼓起掌來,他們也覺得難得聽到刑天的真心話。
「所以,債就由我們少君來背吧!」刑天說:「他現在雖然窮,但是年輕,總能賺到錢還你的!」
在眾目睽睽之下,刑天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酒嗝,在眾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沒有回望一眼,好像不是去遠征,只是回他的屋子裡睡覺。
走進酒肆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著天空,很長地舒了一口氣。
「北方?」刑天忽然說:「聽說北方很荒蕪,也很冷的。」
然後他就跳上了戰馬。在士兵的簇擁下,如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裡。
「豈止沒有心肝?簡直是狼心狗肺!」蚩尤和所有的漢子在同一時刻罵出聲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對著刑天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義憤填膺。
蚩尤回過頭,看見阿蘿扶著門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滿臉晶瑩的淚滴,又是傷心又是漂亮。在這個喧鬧的酒肆裡,只有她一個人面對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聽說阿蘿的丈夫死了,死在某一次黃帝對外的征戰中,一個沒有寄托的寡婦和一個質子的護衛攪在一起做點荒唐事,誰都能理解,就像家裡廚房中剩了點老薑老蒜,再找塊剩下的臘肉丁,一起熬湯湊合湊合,人年紀大了可以不講究。
可這時候寡婦哭起來就像一個傷心的小女孩,蚩尤按著額頭,心想以前她丈夫離開家裡去打仗的時候,她是不是也這麼哭泣呢?
她愛誰?她的丈夫還是刑天?
真糟糕,蚩尤想不明白,他想大人的世界真是複雜。
「大概是太寂寞了吧?」蚩尤想。
寂寞就像是塊毒藥,悄無聲息地就爛穿你的心肝脾肺腎。
蚩尤想到了這句話,覺得心肝脾肺腎都開始隱隱作痛,難道是不知什麼時候就吞下了那塊毒藥?他輕輕撫摸自己的胸臆。
在涿鹿城渾渾噩噩地呆了十二年,跟他一起來的刑天也走了。糟糕的寂寞湧上他的心頭,心的周圍是一片空虛,空蕩蕩的疼痛。蚩尤忽然發現其實自己一直依賴著刑天,甚至在飢餓的時候他也會想刑天會為他偷一塊臘肉來烤烤。
再不會有人偷肉給他吃了,可那並不是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這樣,你和一個人在一起很長時間後,你就不願意離別。雖然他有如此多的大小毛病,沒心沒肝,嘲笑你的哲學思考,永遠拒絕和你討論你困惑的問題,可是你還是想看見他的臉,知道他就在你不遠處,你招手,他就會向你走來。那是種快樂,許多人身處其中的時候都沒體會到,直到最終必須告別。在分別的寂寞中,過去在一起的片段在你腦海裡飛快地回溯,像是有人扯著時間的線飛速地奔跑。沒有什麼能避免這種歲月帶來的牽掛,除非根本不曾相見。
有人說,相見不如不見。或許因為總是免不了別離。
蚩尤看著外面的黑暗想說:「刑天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啊?」
刑天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人之一,可他明白的時候,已經遲了。